摘要:舅舅的电话打过来时,我正对着电脑屏幕上一个改了八遍的logo发呆,甲方刚刚在微信里用一种很客气的语气,提出了第九个颠覆性的想法。
“微微,下午有空没?”
舅舅的电话打过来时,我正对着电脑屏幕上一个改了八遍的logo发呆,甲方刚刚在微信里用一种很客气的语气,提出了第九个颠覆性的想法。
我捏了捏眉心,把椅子转向窗外,午后的阳光有点晃眼。
“怎么了舅舅?我这儿一堆活儿呢。”
“哎呀,你那活儿什么时候不能干,晚上熬一下嘛。”电话那头传来他一贯洪亮又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动静,背景音里还有机器的轰鸣,估计又在他那个小加工厂里。
“帮我个忙,去少年宫接一下你妹妹彤彤,舞蹈班,四点半下课。我这边有个客户实在走不开,你舅妈又出差了。”
我看了眼时间,三点刚过。从我这儿开车过去,不堵车的话半小时,时间倒是来得及。
“行吧。”我应了下来。在大家族里,我就是那块最方便的砖,哪里需要往哪搬。我单身,自由职业,时间相对灵活,这些都成了我无法拒绝的理由。
“好嘞!够意思!”舅舅听起来很高兴,“地址我微信发你。哦对了,她今天穿了条粉色的连衣裙,扎着高马尾,你到门口就能看见。”
“知道了。”
挂了电话,我认命地保存了文件,关掉电脑。换衣服的时候,我还在想,彤彤那丫头,几个月不见,不知道又长高了多少。
我妈总说,亲戚之间,就是要多走动,多帮忙,关系才能热络。
我一直也是这么做的。
我以为这只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下午,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举手之劳。
我以为我们这个大家庭,就像一艘平稳航行的大船,偶尔有些小风浪,但总体上总是朝着一个方向前进。
那时的我,还不知道,有些平静的水面下,早已是暗流涌动。
我提前了十分钟到少年宫门口。
正是下课的点,门口堵得水泄不通,各种私家车、电动车挤在一起,家长们焦急地张望着,孩子们像五颜六色的小鸟一样从大门里涌出来。
空气里混杂着汽车尾气和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吵闹声,有点闷。
我靠在车边,在人群里搜索着那个熟悉又可能有点陌生的身影。粉色连衣裙,高马尾。
很快,我看到了一个。
一个穿着粉色连衣裙的小女孩,一个人站在台阶上,离喧闹的人群稍微远一点。她也扎着马尾,只是不像彤彤那么活泼,马尾辫有些松散地垂着。
她低着头,手里抱着一个画板,看起来有点落寞。
我走过去,在她面前蹲下来,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一些。
“你是彤彤吗?”
小女孩闻声抬起头,她的眼睛很大,很亮,但眼神里有种说不出的怯生生。她看了我几秒钟,嘴唇动了动,然后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一瞬间的犹豫,我捕捉到了,但没往心里去。小孩子嘛,可能一天没见着爸妈,有点闹情绪。
“我是你微微姐,还记得吗?你爸爸今天有事,让我来接你回家。”
她又点了点头,没说话,只是把手里的画板抱得更紧了些。
我伸出手:“那我们走吧?”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把小手放进了我的掌心。她的手很小,有点凉。
上车后,我给她系好安全带,从后视镜里看她。她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后座,头靠着车窗,看着外面飞速倒退的街景,一言不发。
我记得彤彤是个小话痨,每次见我都有说不完的话,学校的趣事,新买的玩具,还有她那些小伙伴们的“秘密”。
今天的她,安静得有些反常。
“彤彤,今天在学校学了什么呀?开心吗?”我试图打开话匣子。
她回过头,看着我,小声说:“画画。”
“哦?不是舞蹈班吗?”我心里咯噔一下。舅舅明明说的是舞蹈班。
她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眼神闪烁了一下,声音更低了:“……也,也学画画。”
我皱了皱眉。可能是我记错了,或者舅舅说错了。他那人,忙起来总是丢三落四的。一个大男人,记错女儿的兴趣班也正常。
我没再多问,怕让她觉得我在盘问她。
车里的气氛又恢复了安静,只有电台里传来的音乐声在流淌。我偶尔从后视镜里瞥她一眼,她总是那副安静的样子,抱着画板,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
我心里泛起一丝怜爱。这孩子,怎么看起来这么让人心疼。
到了舅舅家小区楼下,我把车停好。
“舅舅说他晚点回来,让我把钥匙给你,你自己先回家写作业,可以吗?”我把舅舅提前给我送来的备用钥匙递给她。
她接过去,攥在手心里,对我说了声“谢谢姐姐”。
这是她对我说的最长的一句话,声音细细的,软软的。
我看着她小小的背影走进楼道,消失在拐角处,才发动车子离开。
回家的路上,晚高峰已经开始了,车流堵成了长龙。我靠在座椅上,心里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但又说不上来。
也许是那孩子过于安静的眼神,也许是我记错了兴趣班的名字。
算了,不想了。人接到了,安全送回家了,我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我打开音乐,把那点莫名的思绪甩到脑后。
第二天早上,我被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吵醒。
是微信群的消息提示音,一声接一声,像是机关枪一样。
我睡眼惺忪地摸过手机,点开那个名为“相亲相爱一家人”的家族群。
屏幕上,几十条未读消息瞬间弹了出来,红色的数字刺得我眼睛生疼。
最上面是舅妈一连串的语音条,点开一条,她那带着哭腔的尖锐声音就冲了出来:“彤T彤到底去哪了?!林微!你昨天到底把孩子接到哪里去了?!”
紧接着是舅舅的消息:“微微,快回话!彤彤昨天根本没回家!她老师说她身体不舒服,昨天下午就被她妈妈提前接走了!你接的到底是谁?!”
我妈也发了好几条:“微微?怎么回事啊你?快说话啊!”
……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
所有的睡意都在这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我接错人了?
怎么可能?粉色连衣裙,高马尾,少年宫门口……
可是,舅舅说彤彤被舅妈提前接走了。
那我昨天接回家的那个,安安静静地坐在我车后座,跟我说她叫“彤彤”的那个小女孩,到底是谁?
我把她一个人,留在了舅舅家里。
我的手开始发抖,几乎握不住手机。群里的消息还在疯狂地跳动,每一条都像是在质问我,审判我。
我感觉自己像是被人当头打了一闷棍,眼前发黑,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我闯了大祸。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手指颤抖着在屏幕上打字。
“舅舅,我昨天确实接了一个女孩,她说她叫彤彤,我把她送到你家了,钥匙也给她了。”
消息发出去,群里安静了几秒钟。
然后,舅舅的电话直接打了过来。
“林微!你现在、立刻、马上到我家来!”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要喷出火来。
我挂了电话,胡乱地套上衣服,脸都没洗,抓起车钥匙就往外冲。
一路上,我的脑子乱成一团浆糊。那个女孩是谁?她为什么冒充彤彤?她现在怎么样了?会不会有危险?
无数个问题在我脑子里盘旋,每一个都让我心惊肉跳。
我不敢想象后果。如果那个女孩出了什么事,我这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
车子开到舅舅家楼下,我看到他们夫妻俩正站在单元门口,舅妈的眼睛红肿着,舅舅的脸色铁青,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
看到我下车,舅妈几步冲了过来,抓住我的胳膊,声音都在发颤:“林微,你跟我说实话,你昨天接的到底是谁?你把她带到哪里去了?”
“我……我把她送到楼上了啊。”我的声音干涩。
舅舅把烟头狠狠地摔在地上,用脚碾灭:“我们早上回来,家里根本没人!门从里面反锁了,我们找人开的锁,里面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空空荡荡?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在一个陌生的房子里待了一夜,然后……消失了?
“走,上去看看。”舅舅沉着脸,转身往楼上走。
舅舅家一片狼藉,显然是他们回来后着急翻找过。
我站在客厅中央,环顾四周。昨天我送她到楼下,并没有上来。这里的一切,对于那个女孩来说,都是完全陌生的。
她在这里待了多久?她害怕吗?她后来去了哪里?
我在玄关处看到了那串我给她的钥匙,就放在鞋柜上。
客厅的茶几上,放着一个喝了一半的水杯,旁边还有一包拆开的饼干,是我上次来做客时买的。
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痕迹。
“我们已经问过保安了,监控显示,昨天下午你带她进去之后,她就再也没出来过。”舅舅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压抑的疲惫。
“那她人呢?”舅妈带着哭腔问。
我也不知道。
我努力回想昨天和那个女孩相处的每一个细节,试图从中找到一些线索。
她安静的眼神,她紧紧抱着的画板,她那声细细的“谢谢姐姐”。
画板!
我突然想起来了。
“她一直抱着一个画板,画板呢?”我急切地问。
舅舅和舅妈对视一眼,都摇了摇头。他们在家里找了一圈,并没有看到什么画板。
我的心又是一紧。那是她最重要的东西,她一直抱在怀里,寸步不离。如果她离开了,不可能不带走画板。
难道……她还在这栋楼里?
“我们分头找找,”我当机立断,“舅舅,你和我去楼道里看看,特别是消防通道和楼顶。舅妈,你再在家里仔细看看,衣柜、床下,所有能藏人的地方。”
虽然觉得一个孩子藏在家里的可能性不大,但现在任何一点希望都不能放过。
我和舅舅从顶楼开始,一层一层地往下找。楼道里空空荡荡,只有我们的脚步声在回响。
我的心跳得很快,每推开一扇消防通道的门,都像是在揭晓一个未知的答案。
一直找到三楼,在一个堆放杂物的拐角,我看到了一抹熟悉的粉色。
是那个女孩。
她蜷缩在一个废弃的纸箱后面,把头埋在膝盖里,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肩膀微微地颤抖着。
那个被她视若珍宝的画板,就放在她的脚边。
看到她的那一刻,我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是落回了肚子里。腿一软,我差点没站稳,扶着墙壁才撑住自己。
舅舅也松了一口气,但随即脸色又沉了下来。他几步走过去,声音严厉:“你这孩子,到底是谁家的?为什么骗我们?你知不知道大家多担心你!”
女孩被他的声音吓得抖了一下,头埋得更深了,就是不说话。
我走过去,示意舅舅别出声,然后在他身边蹲了下来。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陪着她。
过了很久,我才伸出手,轻轻地放在她的后背上,一下一下地抚摸着。
“别怕,没事了。”我的声音很轻,怕惊扰到她,“你叫什么名字?可以告诉姐姐吗?”
她的身体还是很僵硬,但没有抗拒我的触碰。
又过了许久,我几乎以为她不会回答了,才听到一个蚊子哼一样的声音从她膝盖间传来。
“我叫……静静。”
静静。
这个名字很陌生。我们家族里,没有叫这个名字的孩子。
“静静,”我继续柔声问,“你爸爸妈妈呢?”
她沉默了。
“你家住在哪儿?姐姐送你回家,好不好?”
她还是不说话,只是肩膀的抖动更厉害了。我感觉到,她在无声地哭泣。
舅舅在一旁看得不耐烦,掏出手机:“不行,这来路不明的,得报警。”
“别!”我立刻阻止了他,“舅舅,她还是个孩子,肯定吓坏了。你先别急,让我再跟她聊聊。”
我把目光转向她脚边的画板。
“静静,你喜欢画画,对吗?可以给姐姐看看你画的画吗?”
这似乎触动了她。她慢慢地抬起头,一双大眼睛哭得又红又肿,像两颗熟透的桃子。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自己的画板,犹豫了很久,才把它抱起来,递给了我。
我小心翼翼地接过来,翻开了第一页。
画纸上,是一个小女孩,穿着粉色的连衣裙,扎着高马V尾。她站在少年宫的门口,眼神里充满了期待。
画的旁边,用铅笔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彤彤表妹。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表妹?
我猛地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叫静静的女孩,一个荒唐又似乎合理的念头,从我脑海深处浮了上来。
我们家,确实还有一个表妹。
一个很多年没有被提起过,几乎已经被所有人遗忘的表妹。
她是姑姑的女儿。
我的姑姑,我爸的亲妹妹,在十几年前,因为一场不被全家人祝福的婚姻,和家里闹翻了。
尤其是和我外婆,当时闹得最僵。外婆觉得那个男人配不上我姑姑,死活不同意。但姑姑性子倔,为了那个男人,不惜和全家人断绝了关系,远嫁到了外地。
从那以后,她就很少回来了。我们只知道,她生了一个女儿。
算算年纪,应该和彤彤差不多大。
难道……
我不敢再想下去,抬头看向舅舅。他的脸上,也露出了和我一样惊疑不定的神情。
他显然也想到了。
“你妈妈……是不是叫林燕?”我试探着问,声音有些发干。
林燕,是我姑姑的名字。
女孩的身体猛地一震,她抬起头,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我,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
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真的是她。
我姑姑的女儿,我的另一个表妹。
我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我昨天,阴差阳错地,把我那个十几年没见的姑姑的女儿,接回了家。
还把她,带进了舅舅家,这个她名义上的亲戚,却从未踏足过的地方。
舅舅愣在原地,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话来。他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有震惊,有疑惑,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慌乱。
家族群里因为找到了“走失”的孩子,暂时恢复了平静。
但我和舅舅心里都清楚,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一个更大的难题,摆在了我们面前。
怎么处理这件事?怎么跟家里人,尤其是我外婆解释?
当年姑姑离家出走,伤我外婆最深。这么多年,外婆嘴上不说,但我们都知道,她心里那个疙瘩一直没解开。她绝口不提这个女儿,也禁止我们和姑姑有任何联系。
现在,姑姑的女儿,外婆的亲外孙女,就以这样一种方式,闯入了我们的生活。
我把静静带回了自己家。
舅舅默认了我的做法。他现在脑子比我还乱,只说让他先缓缓,想想该怎么办。
回到家,我给静静找了身干净的衣服换上,又给她热了杯牛奶,做了点简单的吃的。
她大概是饿坏了,小口小口地吃着,但还是不怎么说话。
我坐在她对面,看着她。她的眉眼,仔细看,和我姑姑有几分相像。只是性子,完全不像姑姑那般风风火火。她就像一株需要被小心呵护的含羞草,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让她缩回自己的壳里。
吃完东西,她似乎放松了一些。
我决定和她好好谈谈。
“静静,能告诉姐姐,你为什么会去少年宫吗?又为什么……要说自己是彤彤?”
她捧着牛奶杯,低着头,玩弄着自己的手指。
“妈妈……生病了。”她过了很久,才小声说。
我的心一沉。
“我们……回来看病。妈妈说,她很想外婆,很想舅舅……也很想你。”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arle的哽咽。
“她告诉过我,彤彤表妹在少年宫学跳舞。她说,彤彤长得很可爱,像个小公主。我想……去看看她。”
“所以你就自己一个人去了?”
她点了点头。“我没告诉妈妈。我怕她不让。”
“那你看到我的时候,为什么不解释清楚?”这是我最不解的地方。
她的头垂得更低了,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我……我害怕。你问我是不是彤彤,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怕你……会把我赶走。”
“我只是……想去舅舅家看看。妈妈说,那是她长大的地方。”
我的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这是一个孩子,用她最笨拙,最天真的方式,在替她妈妈,寻找一条回家的路。
而我,却成了那个把她推到风口浪尖的人。
我伸手,把她揽进怀里。她小小的身体很瘦弱,在我怀里微微发抖。
“对不起,静静,是姐姐不好。”
“以后,这里也是你的家。姐姐在,就不会再让你害怕了。”
我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说出这句话。我连自己都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面对家里的狂风暴雨。
但我知道,我不能再让这个孩子,感到孤单和无助了。
我给姑姑打了电话。
电话号码,是从我爸那里要来的。我爸是家里唯一一个偷偷和姑姑保持联系的人。
电话接通的那一刻,听到姑姑那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我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然后,我听到了她压抑的哭声。
她说她病得很重,这次回来,是做了最坏的打算。她不敢回家,怕外婆不认她,更怕自己的病,会拖累家人。
她只是想在生命的最后阶段,让女儿看一看,她曾经生活的地方,认识一下,她血脉相连的亲人。
挂了电话,我坐在沙发上,久久不能平静。
我的人生,在过去的二十多个小时里,被彻底颠覆了。
我不再是那个只需要在家族群里应付几句,偶尔跑跑腿的“好外甥女”。
一个沉重的,关于亲情、关于隔阂、关于选择的担子,就这么落在了我的肩上。
我从被动地卷入这场风波,变成了必须主动去解决问题的人。
我不能再等着舅舅去“想办法”,也不能指望我爸妈能给我什么支持。
这件事,因我而起。静静在我这里,姑姑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
我必须为她们,也为我自己,找到一个出路。
我不再去想“为什么这种事会发生在我身上”,而是开始思考,“我到底想怎么做,我能为她们做些什么”。
我首先要做的,是让静静留下来。
不是偷偷摸摸地住在我这里,而是堂堂正正地,被这个家所接纳。
而要做到这一点,我必须去面对那个最关键,也最困难的人。
外婆。
我决定,带静静去见外婆。
这个决定,遭到了我爸妈的强烈反对。
我妈在电话里苦口婆心地劝我:“微微,你别犯傻!你外婆那脾气你不知道吗?你现在带个孩子过去,不是往枪口上撞吗?这件事你就当不知道,把你姑姑的女儿送回去,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妈,她不是‘你姑姑的女儿’,她叫静静,她是我的表妹,是您的外甥女,是外婆的亲外孙女!她现在妈妈病重,无依无靠,我怎么能把她送走?”
“那也不是你的责任!你姑姑自己做的事,就该她自己承担后果!”
“她已经在承担了!她现在病得连家都不敢回!妈,我们是一家人啊!”
我和我妈在电话里吵得不可开交,这是我们母女间少有的争执。
最后,我爸接过了电话,他只是叹了口气,说:“微微,按你自己的想法去做吧。只是……做好心理准备。”
我明白他的意思。
第二天,我给静静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牵着她的手,敲响了外婆家的门。
开门的是外婆。
她看到我,脸上露出了慈祥的笑容:“微微来啦,快进来。”
但当她的目光,落在我身后的静静身上时,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外婆的眼神,像一把锋利的刀子,从静静的头顶,一直刮到脚底。
静静被她看得浑身发抖,下意识地躲到了我的身后。
“她是谁?”外婆的声音,冷得像冰。
我深吸一口气,把静静从我身后拉出来,让她站在我身边。
“外婆,她叫静静。是……是姑姑的女儿。”
客厅里的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被抽空了。
外婆死死地盯着静静,那张和姑姑有几分相似的脸。她的嘴唇哆嗦着,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有怨怼,还有一丝被我捕捉到的,深深的伤痛。
“出去。”
她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外婆……”
“我让你带着她,出去!”外婆的声音陡然拔高,她指着门口,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我们家,没有这个人!我没有那样的女儿,更没有这样的外孙女!让她走!让她去找她那个好爸爸!”
静静被吓得“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我紧紧地抱着她,心疼得无以复加。
我预想过外婆会生气,会不接受,但我没想到,她的反应会如此激烈,如此……伤人。
“外婆,您怎么能这么说!她还是个孩子啊!”我忍不住替静静辩解。
“孩子?”外婆冷笑一声,“从她妈跟着那个男人走的那天起,她就不是我们林家的孩子了!林微,我没想到你这么不懂事,竟然把这种不清不楚的人带回家里来!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些年过得太舒心了,非要找点事来给我添堵?”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根针,扎在我的心上,也扎在静静的心上。
我看到静静在我怀里,哭得浑身抽搐。
那一刻,我所有的坚持,所有的勇气,似乎都崩塌了。
我以为,血浓于水。我以为,十几年的时间,足以抚平一切伤痕。
但我错了。
有些隔阂,就像一道深深的鸿沟,不是靠一时的热情和善良,就能填平的。
我带着静静,几乎是逃一样地离开了外婆家。
回到我的小公寓,静静一句话也不说,就钻进了房间,用被子蒙住了头。
我能听到被子里传来她压抑的哭声。
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感觉浑身冰冷,手脚都失去了知觉。
家族群里,在我离开外婆家后,又一次炸开了锅。
舅舅、舅妈、我爸、我妈……所有人都被卷了进来。
外婆在群里发了脾气,说我翅膀硬了,不把她放在眼里,联合外人来气她。
舅妈在下面附和,说我不该这么冲动,把事情搞得这么僵。
我妈一个劲地给我发私信,让我赶紧把孩子送走,去给外婆道歉。
只有我爸,沉默着,一言不发。
我感觉自己被全世界抛弃了。
我明明是想做一件对的事情,为什么结果会是这样?
我只是想让一个可怜的孩子,得到家人的一点温暖,为什么会引来这么大的风波?
我珍视的家庭和睦,我一直努力维系的亲情,在这一刻,好像都成了一个笑话。
我所做的一切,不仅没有弥合家庭的裂痕,反而让它撕裂得更大了。
我错了吗?
我真的错了吗?
我坐在黑暗里,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
不知道过了多久,房间的门开了一条缝。
静静从里面走了出来,她眼睛还是红红的,手里却拿着她的那个画板。
她走到我面前,把画板递给我。
“姐姐,给你看。”
我打开画板,里面是一幅新的画。
画上,是一个很大的圆桌,桌上摆满了饭菜。桌子周围,画了很多小人。
有白发苍苍的外婆,有舅舅,有舅妈,有彤彤,有我爸爸,我妈妈,还有我。
在我的身边,她画了一个小小的自己。
而在桌子的另一边,她画了一个躺在病床上的女人,是姑姑。
每一个人的脸上,都画着大大的笑脸。
画的上方,她用铅笔写着:我的一家。
看着这幅画,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一个孩子,在经历了那样难堪的场面后,心里想的,依然是这样一个团圆的梦。
她的世界,本该是彩色的,却因为大人们的固执和恩怨,被蒙上了一层灰色。
我突然就想通了。
我没有错。
错的不是我,也不是静静,而是这个家,多年来一直维持着的那种虚假的、以排斥和遗忘为代价的“平静”。
外婆的伤痛是真的,但静得的无辜和渴望,也是真的。
我们不能因为一个人的伤痛,就去惩罚另一个无辜的人。
真正的家人,不该是这样的。
我的顿悟,就在这一刻。
我不再纠结于如何去说服外婆,如何去获得全家人的“谅解”。
我的责任,不是去维护那个早已腐朽的旧秩序。
而是要为静静,为姑姑,也为这个家,建立一种新的、更健康的连接。
我擦干眼泪,拿出手机,在那个“相亲相爱一家人”的群里,发了一段很长很长的文字。
我没有争辩,没有指责,也没有道歉。
我只是平静地,把姑姑的病情,把静静这些年的生活,把她为什么会出现在少年宫,把她画的那幅画,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每一个人。
我把静静画的那幅“我的一家”,拍了张照片,发到了群里。
最后,我写道:
“外婆,舅舅,爸,妈。我知道,当年的事,对大家伤害都很深。但姑姑是你们的女儿,是你们的妹妹。静静,是你们的外孙女,是你们的外甥女。她身上流着和我们一样的血。”
“姑姑现在病得很重,她需要家人。静静还这么小,她更需要家人。”
“过去的是非对错,我没有资格评判。我只知道,我眼前站着的,是我的亲人。我不能,也做不到,对她们置之不理。”
“从今天起,静静会和我住在一起,由我来照顾。姑姑的病,我也会想办法。”
“这个家,门开着。谁愿意接纳她们,谁就还是亲人。谁不愿意,我也不强求。”
“我只做我认为对的事。”
发完这段话,我直接把手机调成了静音,扔到了一边。
我不想再看那些争论和指责。
我已经做出了我的选择。
我拉着静静的手,对她说:“走,姐姐带你去吃好吃的。”
那一晚,我和静静在外面吃了一顿饭。
她的话,似乎比以前多了一些。她跟我讲她妈妈,讲她们在那个小城市的生活,讲她画画的梦想。
看着她脸上慢慢舒展开的笑容,我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坚定。
我知道,我做对了。
第二天,我打开手机,微信里有几百条消息。
家族群里,依旧吵翻了天。说什么的都有。
但我没有理会。
我看到了几条私信。
第一条,是舅妈发来的。只有一个拥抱的表情。
第二条,是舅舅。
“微微,你姑姑在哪家医院?把地址发给我。”
第三条,是我爸。
“钱够不够?不够跟爸说。”
我的眼眶,又一次湿润了。
事情并没有像童话故事一样,一夜之间就变得圆满。
外婆依然没有松口,她在群里说我“被灌了迷魂汤”,说我们都是“白眼狼”。
但坚冰,已经开始出现裂痕。
一个星期后,舅舅和舅妈,提着大包小包的营养品和玩具,出现在了我家门口。
舅妈一看见静静,眼圈就红了,她蹲下来抱着静静,一个劲地说:“好孩子,让你受委屈了。”
彤彤也来了,她从身后拿出一个漂亮的芭比娃娃,有些害羞地递给静静:“这个……送给你。”
两个小女孩,从一开始的拘谨,到后来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动画片和画画,只用了不到半个小时。
血缘,就是这么奇妙的东西。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爸妈也来了。我妈看着静静,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头,然后塞给我一个厚厚的信封,说:“给你姑姑看病用。”
我们开始轮流去医院照顾姑姑。
姑姑的身体很虚弱,但精神好了很多。每次我们去看她,她都拉着我们的手,说不出话,只是一个劲地掉眼泪。
只有外婆,一直没有出现。
我知道,她需要时间。
转折发生在一个下雨的午后。
那天我正在医院陪姑姑,接到了邻居的电话,说外婆在菜市场门口摔了一跤,让我赶紧过去。
我心急火燎地赶到,看到外婆正坐在路边的台阶上,裤腿上全是泥水,脚踝肿得老高。
我背起她,送她去了医院。
在急诊室里,医生处理伤口的时候,她疼得直抽气,却一声不吭。
等处理完,我推着轮椅送她回家。
一路上,我们俩谁也没说话。
到了家门口,我扶她下轮椅,她却突然拉住了我的手。
她的手很粗糙,但很温暖。
“你姑姑……她怎么样了?”她看着窗外,声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
“医生说,情况不太好,但……我们在努力。”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再说话了。
“明天……”她缓缓开口,“你……炖锅鸡汤,送到医院去吧。”
我的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好。”
那天之后,外婆家的门,终于向我们敞开了。
她没有说什么原谅的话,也没有再提当年的恩怨。
她只是开始,每天变着花样地做各种好吃的,让我送到医院,送到我家里。
她会给静静织毛衣,会拉着彤彤和静静的手,给她们讲她年轻时候的故事。
我们这个家,经历了一场剧烈的风暴,但没有散。
反而,在风雨过后,变得比以前更加紧密。
姑姑的病,最终还是没能留住她。
她走的时候,很安详。我们所有的家人,都陪在她身边。
外婆握着她的手,把脸贴在她的手背上,哭得像个孩子。
姑姑走了,但静静留了下来。
她成了我们全家人的女儿。舅舅和舅妈把她当亲生女儿一样疼爱,我爸妈更是把她捧在手心里。
而我,从那个只会听话的“好外甥女”,变成了这个家的主心骨。
我学会了,真正的亲情,不是一团和气,不是粉饰太平。
而是敢于去面对问题,敢于去承担责任,敢于用爱和包容,去化解那些曾经无法逾越的隔阂。
现在,我们的家族群,依然叫“相亲相爱一家人”。
但这一次,是真的。
来源:一遍真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