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77年转业,原本可以去粮站,却选择去当了村干部,后副处退休

B站影视 电影资讯 2025-09-28 20:42 3

摘要:我正蹲在院里,拿个小锤子敲打着一根弯了的锄头柄,想把它给弄直了。听到她喊,我手里的锤子停在半空,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卫国,信!县里来的!”

我媳妇秀兰的声音隔着院墙就传了过来,那调子高得像是要飞起来。

我正蹲在院里,拿个小锤子敲打着一根弯了的锄头柄,想把它给弄直了。听到她喊,我手里的锤子停在半空,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一九七七年,秋天。我在部队待了八年,通讯兵,耳朵好使,手也稳。现在,转业通知下来了,人还没回去,消息先一步到了我们李家庄。

秀兰一阵风似的冲进院子,手里捏着一个牛皮纸信封,边角都让她给攥得湿了。

“快,快拆开看看!”她把信塞我手里,眼睛亮得像两盏小灯笼,在这昏暗的院子里,比我头顶那盏十五瓦的灯泡都亮。

我放下锤子,在裤腿上使劲擦了擦手上的铁锈,这才小心翼翼地接过信。

信封上,“县人事局”几个红头大字,板板正正。

我撕开封口,抽出里面的信纸。薄薄的一张纸,上面是打印的宋体字,闻着还有一股油墨味儿。

我的目光直接落在了最关键的那一行上。

“分配至县供销社,任采购员。”

我把这几个字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又念了一遍。

“咋样?是供销社不?”秀兰凑过来,脑袋都快挨着我的下巴了。

我点点头,把信纸递给她。

她不识多少字,但“供销社”这三个字,她认得比自己的名字都熟。她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嘴里还小声念叨着,像是怕看错了。

确认无误后,她猛地一拍大腿,那一下,清脆响亮。

“老天爷开眼了!咱家祖坟冒青烟了!”

她眼圈一下子就红了,不是难受,是那种压在心口好几年的大石头终于搬开的轻松。

“卫国,你以后就是城里人了,吃商品粮了!”

她抓着我的胳膊,一个劲儿地摇,“咱娃以后也是城里娃了!再也不用天天下地,晒得跟个黑炭似的!”

我爹娘也闻声从屋里出来了,我爹拄着拐杖,我娘跟在后头,俩人脸上都是一样的表情,想笑,又不敢笑得太大声,怕把这好福气给笑跑了。

“供销社好啊,铁饭碗。”我爹咳嗽了两声,浑浊的眼睛里透出光来,“以后家里买布、买盐、买火柴,都不用求人了。”

我娘在一旁抹着眼角,嘴里念叨着:“我儿有出息了,有出息了。”

整个晚上,我们家都沉浸在一种不真实的喜悦里。

秀兰把那封信看了又看,最后用一块红布小心翼翼地包起来,压在了箱子底。

她坐在炕边,掰着手指头算计。

“到了供销社,一个月工资得有三十多块吧?转了户口,咱就能分房子。不用大,一间屋就行。到时候把娃也接过去上学,城里的老师教得好。”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眼睛里全是未来的光景。

我听着,心里也热乎乎的。在部队待了八年,风里来雨里去,图的不就是这个吗?让家里人过上好日子,让媳妇孩子挺直腰杆。

供销社采购员,多体面。走东家串西家,手里管着东西,谁见了不得客客气气地喊一声“李干事”。

我也觉得,我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这就像一个梦,一个做了好多年,终于要成真的梦。

可我没想到,这个梦,第二天就被人给敲出了一道裂缝。

第二天下午,我正准备去村头找人,把家里的屋顶漏雨的地方给拾掇拾掇,老支书拄着根棍子,慢悠悠地踱进了我家院子。

老支书姓张,村里人都喊他张老蔫儿,因为他平时话不多,可心里跟明镜似的。他在这个位置上干了快二十年了,李家庄大大小小的事,没一件能瞒过他的眼睛。

“卫国回来啦。”他眯着眼睛,冲我笑了笑,脸上的褶子像风干的橘子皮。

“张叔。”我赶紧迎上去,给他搬了个凳子,“您咋来了?快坐。”

秀兰也从屋里端了碗水出来,搁在老支书手边。

老支书没喝水,他从兜里摸出他的烟袋锅子,装上烟丝,吧嗒吧嗒地抽了两口,吐出的烟圈在空气里慢慢散开。

“听说,分到供销社了?”他问。

“是,张叔,运气好。”我老老实实地回答。

“嗯,好地方。”老支书点点头,又抽了口烟,然后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烟灰落在地上。

他沉默了半天,院子里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我心里有点犯嘀咕,觉得老支书今天来,不像只是为了道贺这么简单。

果然,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神很深。

“卫国,你在部队是干啥的?”

“通讯兵,兼着文书。”

“那脑子肯定好使,账目也清。”老支书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说给我听。

他叹了口气,那口气里,有股说不出的沉重。

“村里的账,乱了。”

他说得很慢,“前任会计,你王大伯,你也知道,眼神不好了,算盘珠子都拨不清楚。这几年的工分、欠款、粮库的出入,一塌糊涂。”

“队里为这点事,三天两头吵。东家说西家多领了化肥,西家说东家少交了公粮。人心都散了。”

我静静地听着,没插话。我知道,这些事都是村里的老大难问题。

“我老了,干不动了。”老支书看着自己那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这村支书的位子,也该让给年轻人了。可你看村里这帮后生,要么是愣头青,要么是滑头。没一个能压得住阵,也没一个能让大伙儿都服气的。”

他说到这,停住了,目光灼灼地看着我。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种预感浮了上来。

“卫国,你在部队待过,见过世面,又是党员,人也正派。村里人都高看你一眼。”

“张叔……”我刚想开口。

他摆了摆手,打断了我。

“我知道供销社是好去处,清闲,体面,旱涝保收。我今天来,是开不了这个口。可我琢磨了一晚上,除了你,我想不出第二个人。”

他站起身,走到我面前,声音压得很低。

“村里想让你留下来,当个副支书,先管着账。等我退了,这个摊子,就交给你。”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是被什么东西给砸中了。

留下来?当村干部?

我看着脚下这片熟悉的黄土地,看着院墙上斑驳的泥印,突然觉得无比陌生。

一边是城里的红砖楼房,是媳妇孩子热切的期盼,是人人羡慕的“铁饭碗”。

另一边,是村里这本烂账,是乡里乡亲的鸡毛蒜皮,是永远也拔不掉的穷根。

这根本不是一个选择题。

这是一个天平,一头是金子,一头是石头。

老支书见我没说话,又补了一句:“我知道这事委屈你。可李家庄是你的根啊,卫国。你爹你爷,祖祖辈辈都埋在这儿。你就忍心看着它一天天烂下去?”

他的话像一根针,不疼,但扎得很深。

我一晚上没睡着。

炕的这边,是秀兰均匀的呼吸声,她睡得很香,嘴角还带着笑,估计是梦见城里的好日子了。

炕的那边,是窗外黑漆漆的夜。

我脑子里,一边是老支书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一边是秀兰亮晶晶的眼睛。

一边是“村里的根”,一边是“一家人的前程”。

翻来覆去,天快亮的时候,我心里有了个模糊的影子。

第二天,我跟秀兰说了。

我尽量把话说得婉转,我说村里现在确实困难,老支书年纪大了,需要个年轻人帮衬。我说我先干两年,等村里顺当了,再想办法调动。

秀兰正在给我缝补一件旧军装的袖口,听我说完,她手里的针停住了。

她没抬头,就那么低着头,看着手里的针线活。

过了好久,她才轻轻地问了一句:“供销社那边呢?”

“我……我打算去县里说说,把名额让给别人。”

屋里一下子就静了,静得能听见窗户纸被风吹动的声音。

“啪嗒。”

是她手里的顶针掉在了炕上,滚了两圈,停住了。

她还是没抬头,声音很平,听不出什么起伏。

“卫国,你是不是在部队待傻了?”

“咱家什么光景,你不知道?两个娃要吃饭,要上学。爹娘年纪大了,身子骨不好,哪天不得用钱?”

“供销社的工作,那是多少人打破头都抢不到的。你拱手让人?”

“就为了村里那点破事?那账算不清,跟咱家有啥关系?谁当干部,不都一样种地吃饭?”

她一句一句地说着,像是在跟我算账,也像是在自言自语。

说到最后,她抬起头,眼睛红红地看着我。

“李卫国,我跟了你,没图你大富大贵。可我不想让我的娃,以后还跟我一样,一辈子脸朝黄土背朝天。”

“你对得起村里人,你对得起张叔,你对得起谁都行。”

“可你对得起我,对得起你这两个娃吗?”

她说完,把手里的军装往炕上一扔,扭过头去,肩膀一抽一抽的。

我心里堵得像塞了一团棉花,又湿又重。

我知道她说得都对,每一个字都对。我找不到任何话来反驳。

可我一闭上眼,就是老支书那双浑浊又充满期盼的眼睛。

最终,我还是去了县里。

人事局的干事是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听了我的来意,惊讶地张大了嘴。

“同志,你没搞错吧?多少人为了进供销社跑断了腿,你主动放弃?”

我点点头:“我想回村里。”

他大概是觉得我脑子有问题,反复确认了好几遍,最后才一脸惋惜地给我办了手续。

从县城回村里的路上,天阴沉沉的。

我心里空落落的,像是揣着个大窟窿,呼呼地往里灌着冷风。

回到家,秀兰没跟我说话。晚饭她做了,但没上桌吃。我跟爹娘还有两个孩子,四个人对着一桌子菜,谁都没什么胃口。

晚上,她背对着我躺着,离我远远的。

我知道,这个家,因为我的一个决定,天平已经歪了。

我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清账。

村里的账本,与其说是账本,不如说是一堆废纸。皱巴巴的纸上,用各种颜色的笔迹记录着一些数字,有的记得是哪天,有的连个日子都没有。

我把自己关在村委会那间漏风的办公室里,整整半个月。

我把所有的条子都铺在地上,一张一张地对。谁家借了队里的种子,谁家赊了农药,谁家交了多少提留款。

算盘珠子被我拨得噼啪响,煤油灯的灯芯剪了一次又一次。

半个月后,一本新账理出来了。

欠账最多的,是村东头的李老四。他家仗着兄弟多,人横,这些年从队里拿了不少东西,从来没还过。

我拿着账本,第一个就找上了他家。

李老四正光着膀子在院里吃饭,见我进去,眼皮都没抬一下。

我把账本摊开,指着上面的条目,一笔一笔地跟他算。

他听完,把饭碗往桌上重重一放,碗里的汤都溅了出来。

“李卫国,你当了两天干部,翅膀硬了?跑我这儿要账来了?”

他斜着眼看我,“我拿队里点东西怎么了?我给队里出的力少了?”

“四哥,一码归一码。队里的东西是大家的,不是你一个人的。你拿了,就得还,不然别人家怎么看?”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和。

“我就是不还,你能怎么着?”他脖子一梗,站了起来,比我高了半个头。

他几个兄弟也从屋里出来,围在我身边,一个个都面色不善。

那天,我没要回钱。

我走的时候,李老四在背后啐了一口:“什么玩意儿,放着城里的福不享,跑回村里来充大头蒜!”

这话像刀子一样,扎在我心上。

回到家,秀兰正在喂猪。她看见我一脸灰败的样子,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地把猪食瓢舀得更响了。

晚上,她跟我说:“村西头的王建军,你知道吧?跟你一起退伍的,分到县纺织厂了。人家前两天托人带话回来,说厂里分了宿舍,准备把他媳妇孩子都接过去呢。”

我“嗯”了一声。

“人家那才叫过日子。”她说完,翻了个身,又留给我一个背影。

那一刻,我第一次清楚地感觉到,我选的这条路,脚下踩的不是平地,是碎玻璃碴子。

每走一步,都扎得生疼。

疼的不仅是我的脚,还有我身边最亲的人的心。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

清账的事,在李老四那里碰了壁,其他欠账的人家也都有样学样,跟我打起了太极。

我去要账,他们就哭穷。说家里孩子多,老人病了,实在是拿不出钱。

我没办法,总不能真的去搬他们家的东西。

村里人看我的眼神也变了。以前是尊敬,现在多了些别的,有看热闹的,有疏远的,还有在背后指指点点的。

“看,那就是那个傻子,放着供销社不要,回来管咱们这摊子烂事。”

这些话,像蚊子一样,总是在我耳边嗡嗡作响。

家里的气氛也越来越沉闷。

秀兰跟我说的话越来越少,除了“吃饭了”、“该睡了”,几乎没有别的交流。

她不再跟我抱怨,也不再跟我吵。这种沉默,比吵架更让我难受。

我知道,她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我,她对我有多失望。

那年冬天特别冷,雪下得很大。

村里的灌溉渠因为年久失修,被冰雪和泥沙堵死了。开春要春灌,渠不通,全村的地都得渴死。

老支书把我叫去,指着村西头那条跟死蛇一样盘踞着的干渠,说:“卫国,这事,得你来。”

组织人修渠,要钱,要粮,要人。

钱和粮,队里账上空空如也。

人,一到冬天,大家都在家猫冬,谁愿意出来受这个罪。

我挨家挨户地去动员。

我说,这渠是咱们村的命脉,渠修好了,水引进来,来年收成才能有指望。

我说,现在辛苦一个月,换来年一年的饱饭,值。

说得口干舌燥,应承下来的人却没几个。

大家心里都有自己的小九九。凭什么我出工,他不出工?修好了渠,大家的地都受益,我不是亏了?

我没办法,只好带头干。

我叫上我爹,还有我两个堂弟,四个人,扛着铁锹和镐头,第一个下了渠。

那渠底,全是冻得跟石头一样硬的淤泥,一镐头下去,只一个白点,震得虎口发麻。

我们就这么干着。

第一天,没人来。

第二天,有几个老党员,看着过意不去,也扛着工具来了。

第三天,陆陆续-续又来了十几个人。

人还是太少。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两条胳膊累得都抬不起来,吃饭的时候,筷子都拿不稳。

秀兰给我端来一盆热水,让我泡脚。

水很热,烫得我一激灵,但很快,一股暖流就从脚底板升了起来,浑身的疲惫都好像减轻了些。

她蹲在我面前,给我搓着脚上的泥。

“你这是何苦呢?”她低着头,声音闷闷的。

“总得有人干。”我说。

她没再说话,只是手上的力道重了些。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被一阵响动吵醒。

我睁开眼,看见秀兰正穿着厚棉袄,准备出门。

“你干啥去?”我问。

“去给你做饭。”她说。

我愣住了。

等我到了渠边,才发现,渠坝上生起了一堆火,火上架着一口大锅,锅里煮着热气腾腾的玉米糊糊。

秀兰正拿着个大勺子,在锅里搅动。

村里的几个妇女,也在旁边帮忙。

那些还在观望的村民,看到这场景,都有些不好意思。

有人小声说:“连李书记家的婆娘都来了,咱们大老爷们还在家缩着,像话吗?”

那天,村里能下地的劳力,几乎都来了。

人多力量大,原本要一个多月的工程,二十天就干完了。

引水那天,闸门一开,清水顺着新修的渠道哗哗地流淌,流过每一块干涸的田地。

村民们站在渠边,看着那清亮的水,脸上都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老支书拍着我的肩膀,眼睛里亮晶晶的。

“卫国,好样的。”

那一刻,我看着欢呼的人群,看着奔流的渠水,心里那块被压了很久的石头,好像松动了一点。

我好像有点明白,老支书说的“根”是什么意思了。

它不是让你飞黄腾达,而是让你站在这片土地上,能感觉到自己的脚下是踏实的。

晚上回家,秀兰给我下了一碗面,卧了两个荷包蛋。

这是我们家过年才有的待遇。

她看着我吃,脸上有了些笑意。

“村里人都说你好。”她说。

我没说话,只是觉得那碗面,从胃里一直暖到了心里。

我开始意识到,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被动地去解决问题,去承受压力。

我得主动去做点什么,让这个村子,让我的家,真正地好起来。

我不再只盯着那本烂账,我开始琢磨着怎么给村里找个来钱的路子。

我们村南边有座山,土质好,适合烧砖。我动了心思,想办个砖窑。

我把这个想法跟老支书一说,他立马就赞成了。

但办砖窑,需要启动资金。买设备,请师傅,哪样都要钱。

村里一分钱都拿不出来。

我跑了好几趟县里,找信用社贷款。

人家一听我们村的情况,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说我们村底子薄,没抵押,风险太大。

我磨破了嘴皮子,人家就是不松口。

那段时间,我天天往县里跑,有时候回不来,就在县城的亲戚家挤一宿。

秀兰看我天天愁眉苦脸的,也没再说什么风凉话。

她只是默默地把我的干粮准备好,把我的水壶灌满。

有一天,我从县里回来,又是无功而返。

一进家门,就看见王建军坐在我家堂屋里。

他穿着一身崭新的蓝色卡其布中山装,脚上一双锃亮的黑皮鞋,头发梳得油光水滑。

他正跟秀-兰说着话,看见我进来,站了起来。

“卫国,回来了。”他笑着,递给我一支带过滤嘴的香烟。

我摆了摆手,说我不会。

他也不介意,自己点上,吸了一口。

“听说你在为村里砖窑的事跑贷款?”他问。

我点点头。

“我跟信用社的王主任熟,上个礼拜还一起喝过酒。你要是需要,我帮你搭个线。”

我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

这就是差距。我在人家眼里是天大的难事,在他那里,可能就是一顿饭的功夫。

秀兰在一旁听着,眼睛里闪着光。

“建军,那可太谢谢你了。我们家卫国为了这事,鞋底都快磨穿了。”

“嫂子,客气啥。我跟卫国是老战友了,他的事就是我的事。”王建军说得很大方。

那天,王建军在我家吃了晚饭。

饭桌上,他讲着厂里的新鲜事,讲着城里的生活。

他说厂里发了尼龙袜子,说他家买了台收音机,晚上能听见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节目。

我的两个孩子,听得眼睛都直了。

秀兰一个劲儿地给他夹菜,脸上的笑容,是我很久都没见过的灿烂。

我坐在旁边,默默地喝着闷酒。

我感觉自己像个外人,插不进他们的话题。

王建军走后,秀兰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你看人家建军,这才叫本事。在城里混得开,到哪儿都有面子。”

“你呢?当个村干部,求爷爷告奶奶,连个贷款都跑不下来。”

“当初你要是去了供销社,现在不比他差。”

她的话,像一把钝刀子,一下一下地割着我的心。

我没法反驳。

因为她说的是事实。

我开始怀疑自己。

我放弃了那么好的机会,选择留在村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那句虚无缥缈的“根”?为了村民们偶尔的一句夸赞?

可这些,能换来我媳妇孩子过上好日子吗?能让我像王建军一样,在人前挺直腰杆吗?

我好像,真的错了。

而且错得离谱。

那年夏天,雨水特别大。

连着下了一个多星期,村里的河水猛涨。

一天夜里,我被外面的锣声和呼喊声惊醒。

“发大水了!河堤要决口了!”

我心里一沉,衣服都来不及穿好,抓起一件雨衣就往外冲。

外面的雨下得跟瓢泼一样,风刮得人站都站不稳。

我跑到河堤上一看,心凉了半截。

河水已经漫上了河堤,浑浊的浪头一个接一个地拍打着脆弱的土坝,好几处都出现了管涌,正汩汩地往外冒着水。

再这么下去,不出一个小时,河堤肯定要垮。

一旦决口,下游的几百亩良田和半个村子,都得被淹。

“快!拿麻袋!装土!堵口子!”我扯着嗓子喊。

老支书也来了,他组织村民们分头行动。

男人们脱了上衣,跳进冰冷的泥水里,筑人墙,堵缺口。

女人们在后面装土,传递麻袋。

雨越下越大,河水也越来越急。

一个浪头打过来,把一个年轻后生卷倒了。我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硬是把他从水里拖了回来。

我们就在这风雨里,跟洪水搏斗。

我不知道自己扛了多少个麻袋,不知道在泥水里摔了多少跤。

我只知道,我不能退。我身后,是全村人的家当和性命。

天快亮的时候,雨势终于小了。

河水也慢慢退了下去。

河堤,保住了。

所有人都瘫倒在泥地里,一个个都成了泥猴,分不清谁是谁。

我累得连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靠在河堤上,大口地喘着气。

这时候,我看见秀兰提着一个篮子,深一脚浅一脚地从村里走过来。

她走到我跟前,从篮子里拿出一个搪瓷缸子,递给我。

“喝点姜汤,暖暖身子。”

我接过来,缸子还是温的。我一口气喝了下去,一股热流从喉咙一直流到胃里,驱散了不少寒意。

她又从篮子里拿出几个热乎乎的白面馒头,分给旁边的村民。

“快吃点吧,都辛苦了。”

大家接过馒头,狼吞虎咽地吃着。

有个大娘,一边吃一边说:“多亏了卫国书记啊,要不是他反应快,组织得好,咱们的家就都完了。”

“是啊是啊,卫-国书记真是咱们村的救星。”

大家七嘴八舌地附和着。

我听着这些话,心里没什么波澜。

因为这场洪水,虽然保住了村子,但地里的庄稼,还是淹了不少。

这意味着,今年又要减产,大家的日子,会更难过。

我这个书记,当得还是失败。

过了几天,王建军又回村了。

这次,他是开着厂里的吉普车回来的。

车子停在村口,引来了全村人的围观。

他从车上下来,还是那身笔挺的中山装,皮鞋擦得能照出人影。

他这次回来,是来接他爹娘去城里享福的。

他家办了酒席,请了全村人。

酒席上,他意气风发,跟这个碰杯,跟那个说笑。

他说,厂里效益好,他上个月光奖金就拿了二十块。

他说,城里通了自来水,一拧开水龙头,水就哗哗地流,不像村里,还得去井里挑。

他说,他准备买台黑白电视机,以后在家就能看电影了。

村民们听着,眼睛里都是羡慕。

秀兰也带着孩子去了。

她坐在角落里,看着满桌的鸡鸭鱼肉,看着神采飞扬的王建-军,一句话也没说。

我没去。

我一个人坐在村委会的办公室里,对着那本永远也算不平的账本发呆。

晚上,秀兰回来了。

她身上带着一股酒气。

她一进门,就把门给拴上了。

“李卫国。”她连名带姓地喊我。

我抬起头。

“我们离婚吧。”

她说得很平静,就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一样。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了。

疼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受够了。”她看着我,眼睛里没有泪,只有一种死灰般的平静。

“我不想再过这种一眼望不到头的苦日子了。”

“我不想我的娃,以后跟我一样,连件新衣服都穿不上,看着城里来的车,羡慕得直流口水。”

“你是个好人,李卫国。你是个好干部。你对得起全村人。”

“可你唯独对不起我。”

“我不想再跟着你受罪了。你守着你的村子,守着你的‘根’,过一辈子吧。”

她说完,就回了里屋,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我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窗外的月光照进来,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感觉自己被掏空了。

我一直以为,只要我努力,只要我为村里做事,总有一天,日子会好起来,秀兰也会理解我。

可现在我才发现,我错了。

我所有的努力,在她看来,都只是一个笑话。

我所谓的理想和责任,在现实的柴米油盐面前,一文不值。

我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我失去了我最珍视的东西,我让我的妻子和孩子,对我彻底失望。

我到底图什么?

我坐在冰冷的板凳上,问了自己一夜。

没有答案。

第二天一早,秀兰带着孩子,提着一个包袱,准备回娘家。

我站在院子里,看着她。

我们之间,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却像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我走了。”她说。

我点点头,喉咙里像是堵了什么东西,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拉着孩子,走出了院门。

我没有去送。

我怕我一动,就会忍不住跪下来求她别走。

可我知道,我没有资格。

院门“吱呀”一声关上了,也关上了我心里最后的一点光。

我一个人在空荡荡的院子里,站了很久很久。

直到太阳升起,照在身上,也没有一丝暖意。

秀兰走后的日子,我像是丢了魂。

白天,我照常去村委会,处理村里的事务。但脑子里总是一片空白,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

晚上,回到那个冷清清的家,看着空荡荡的炕,心里就像被挖掉了一块。

村里人也看出了我的不对劲,但没人敢多问。

只有老支书,来找过我一次。

他没说什么大道理,只是陪我坐了半天,抽了半袋烟。

临走的时候,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卫国,家里的事,是叔对不住你。可村里的事,离不开你。”

我苦笑了一下,没说话。

离不开我?

可我连自己的家都保不住,我还能干成什么?

我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

闭上眼,就是秀兰那双失望的眼睛,就是孩子们怯生生的目光。

我甚至开始想,如果当初我选择了供销社,现在会是什么样?

也许,我现在也像王建军一样,住在城里的楼房里,穿着干净的衣服,每天陪着老婆孩子,过着安稳的日子。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里外不是人,把自己活成了一个孤家寡人。

就在我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一件事发生了。

村东头的李老四,那个欠账最多的钉子户,他家的小儿子,半夜突发急病,上吐下泻,眼看着就要不行了。

村里的赤脚医生看了,说是急性肠炎,得赶紧送县医院,晚了就危险了。

可那天晚上,又下起了大雨,村里通往外面的土路,早就被冲得坑坑洼洼,泥泞不堪。

拖拉机根本没法走。

李老四急得团团转,抱着孩子,挨家挨户地敲门,想找人帮忙。

可天黑雨大,路又难走,谁也不愿意冒这个险。

他最后找到了我这里。

他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扑通”一声就给我跪下了,哭着说:“卫国书记,我求求你,救救我娃!以前是我不对,我混蛋,我对不起你。可娃是无辜的,你救救他!”

我看着他怀里那个脸色发青、气息微弱的孩子,心一下子就揪紧了。

我什么也没说,转身从屋里推出了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自行车。

我让李老四把孩子用绳子绑在我背上,用雨衣裹好。

“你放心,我一定把娃送到医院。”

我对他说。

然后,我推着车,一头扎进了风雨里。

那条十几里的土路,我感觉自己走了一个世纪那么长。

自行车在泥地里,根本没法骑。我只能推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挪。

好几次,我都连人带车摔倒在泥坑里,爬起来,继续走。

我背上的孩子,开始还有微弱的呻吟,后来,就没声音了。

我心里发慌,不停地跟他说话,让他别睡着。

我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快一点,再快一点。

天快亮的时候,我终于看见了县城的灯光。

当我满身是泥地冲进医院急诊室的时候,医生和护士都吓了一跳。

孩子被立刻送去抢救。

我瘫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感觉全身的骨头都散了架。

过了一会儿,李老四和他老婆也赶到了。

医生从急诊室出来,说孩子送来得还算及时,已经脱离危险了。

李老四夫妇俩,对着我,又要下跪。

我赶紧把他们扶了起来。

“快去看看孩子吧。”我说。

我没在医院多待,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出了医院。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天边露出了一抹鱼肚白。

空气里,是雨后泥土的清新味道。

我走在县城的街道上,看着早起的人们,心里突然有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救了一个孩子。

这个念头,像一道微弱的光,照进了我心里那片黑暗的角落。

我没有去想秀兰,没有去想王建军,也没有去想我失去的那些东西。

我只是觉得,我做的这件事,是有意义的。

回到村里,我睡了一天一夜。

醒来的时候,发现我床头放着一个篮子。

篮子里,是十几个热乎乎的煮鸡蛋,还有一小袋白面。

我走出屋子,看见李老四正蹲在我家院门口。

看见我出来,他站起来,搓着手,一脸的局促。

“卫国书记,我……我不知道该说啥。这点东西,你别嫌弃。”

他从兜里掏出一个用手绢包着的小包,递给我。

“这是我这些年欠队里的钱,我还上了。以后,我李老四要是再干混蛋事,你抽我!”

我没有接他的钱。

我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

“回去吧,好好照顾孩子。”

他走了之后,我一个人在院子里站了很久。

我突然想明白了。

我选择留下来,不是为了当多大的官,也不是为了得到谁的夸赞。

我只是想,让我生活的这片土地,因为我的存在,能变得好一点点。

哪怕只是修好一条渠,哪怕只是救回一个孩子。

这种价值,是供销社的工资和城里的房子,给不了我的。

我的“铁饭碗”,不是县里文件上的那几个字。

而是像李老四这样的人,他们心里对我的那份认可和信赖。

这个饭碗,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它比任何铁饭碗都坚固。

想通了这一点,我心里豁然开朗。

我不再纠结,不再迷茫。

我给秀兰写了一封信。

信里,我没有求她回来,也没有为自己辩解。

我只是告诉她,我找到了自己要做的事情,我会一直做下去。

如果她愿意,可以随时回来看看。如果她觉得在娘家更好,我也尊重她的选择。

我把信寄了出去,然后,就把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了村里的工作上。

我重新启动了砖窑的计划。

没有贷款,我就发动村民集资。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

我还把自家的两间准备给儿子将来娶媳-妇用的新房,作价抵押给了村里,作为我的投资。

村民们看到我连家底都掏出来了,也都纷纷响应。

东家凑一百,西家凑八十,很快,启动资金就有了着落。

我们请来了老师傅,建起了砖窑。

第一窑砖烧出来的时候,全村人都跑去看。

那红彤彤的砖块,在大家眼里,比金子还宝贵。

砖窑的生意很好,十里八乡盖房子,都来我们村买砖。

村集体第一次有了收入。

年底分红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分到了几十块钱。

虽然不多,但这是大家靠自己双手挣来的,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悦。

那年过年,是我们村这些年来最热闹的一个年。

家家户户都贴了新对联,孩子们也穿上了新衣服。

除夕夜,我一个人在家,包了饺子。

正准备吃,院门被敲响了。

我打开门,看见秀兰站在门口,旁边是我们的两个孩子。

她手里提着一个包袱,眼睛红红地看着我。

“我……我看到你的信了。”她声音有些哽咽,“村里砖窑的事,我爹也跟我说了。”

我没说话,只是侧过身,让她进来。

孩子们一进屋,就欢呼着扑到我怀里。

“爹,我们想你了!”

我抱着他们,感觉心里被填得满满的。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四口,围在一起,吃了一顿团圆的饺子。

秀兰看着我,说:“卫国,以前,是我错了。我只想着过好自己的小日子,没看到你心里的那片天。”

我摇摇头:“你没错。是我想得太简单,做得太少。”

我们相视一笑,所有的隔阂和埋怨,都在那一刻烟消云散。

从那以后,我的路,越走越宽。

砖窑的成功,给了我很大的信心。

我带着村民们,又搞起了果园,养起了长毛兔。

村里的日子,一天比一天红火。

我也因为工作出色,被提拔为乡里的干部,后来又到了县里,区里。

我的职位在变,但我心里那杆秤,一直没变。

我知道,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更多的人,过上好日子。

几十年,弹指一挥间。

我从一个二十多岁的毛头小伙,变成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子。

去年,我从副处级的位子上退了下来。

退休后,我没有留在城里。

我和秀兰,又回到了李家庄。

村子已经不是当年的模样了。

泥土路变成了宽阔的水泥路,路两旁盖起了一排排漂亮的小楼房,家家户户都开上了小汽车。

当年的砖窑,已经发展成了一个现代化的建材公司。

村西头那条我们当年拼了命保住的河堤,也已经修成了坚固的石坝,上面建成了公园。

我和秀兰,每天晚饭后,都会去公园里散步。

看着村里祥和安宁的景象,看着孩子们在广场上开心地奔跑,我心里就觉得特别踏实。

有一天,秀兰问我:“老头子,这辈子,你后悔过吗?当初要是去了供销社,现在肯定也是个大老板了。”

我笑了笑,握住她那双已经不再光滑的手。

“不后悔。”

我说,“老板能挣很多钱,但钱买不来这个。”

我指了指眼前这片生机勃勃的土地,指了指那些迎面走来,热情地跟我们打招呼的乡亲们的笑脸。

“我这辈子,没挣到什么大钱,也没当上什么大官。”

“但我用我的大半辈子,换来了这个村子的新生,换来了乡亲们的安居乐业。”

“我觉得,值了。”

秀兰看着我,眼睛里,是和几十年前那个夜晚一样的光。

只是这一次,那光里,没有了对未来的期盼,而是对过往岁月的满足和温柔。

我知道,我选对了。

那条路,虽然开始的时候布满荆棘,但路的尽头,是满园春色。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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