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这种颜色,看久了,会让人觉得整个世界都褪了色,只剩下一片空洞的白。
医生办公室的门是米白色的,和我病房的墙壁一个颜色。
这种颜色,看久了,会让人觉得整个世界都褪了色,只剩下一片空洞的白。
医生扶了扶眼镜,镜片后面那双眼睛,带着一种职业性的、温和的疲惫。
他把那张薄薄的报告单推到我面前,像是在递给我一张通往未来的船票。
“结果出来了,是良性的。”
他的声音很轻,像羽毛落在雪地上,几乎没有重量。
“你看,这里,所有的指标都很好。不用担心了,回去好好休养,定期复查就行。”
良性。
这两个字,像两颗小石子,投进我死水一样的心湖里,却没能激起半点涟漪。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张纸。上面的黑色宋体字,每一个都认识,组合在一起,却显得那么陌生。
我应该高兴的,对吗?
我应该喜极而泣,应该冲过去拥抱医生,应该立刻打电话告诉所有人这个天大的好消息。
可我没有。
我只是抬起头,看着窗外。
窗外是一棵巨大的香樟树,夏天的阳光把它浓绿的叶子照得透亮,一片一片,像上好的翡翠。有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那声音听起来,遥远得像是上个世纪的录音。
我闻到了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混杂着窗外飘进来的、若有若无的青草香。
我的手指冰凉,轻轻搭在那张报告单上,纸张的触感光滑又带着一丝冷意。
我转过头,对医生笑了笑,说:“谢谢您。”
声音平静得连我自己都觉得惊讶。
然后,我拿出手机,找到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三声,被接起来。
“喂?”
陈舟的声音,永远是那样,隔着电波也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属于上位者的沉稳。
“结果出来了。”我说。
“怎么样?”他的声音里,有一丝极力压抑的紧张。
我能想象出他现在的样子。坐在他那间能俯瞰大半个城市的办公室里,真皮座椅,巨大的落地窗,手边是一杯已经凉了的黑咖啡。他或许会下意识地用手指敲击着光滑的红木桌面,那是他思考时的小习惯。
“良性的。”我把医生的话重复了一遍。
电话那头,是长达十几秒的沉默。
我甚至能听到他那边,空调出风口细微的“嗡嗡”声,还有他如释重负后,那一声轻轻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叹息。
“太好了。”他说,声音里终于有了一丝真实的温度,“我就知道会没事的。我马上让张秘书把后面的款项结清,再给主治医生包个大红包。你别担心钱的事。”
又是钱。
永远是钱。
好像我们之间所有的问题,所有的情感,所有的连接,最终都能被简化成一串银行账户上的数字。
我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那股消毒水的味道,再一次霸道地钻进我的鼻腔,呛得我喉咙发紧。
“陈舟。”
“嗯?”
“咱俩离了吧。”
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声音不大,却清晰得像一颗钉子,钉进了这片死寂的空气里。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
这一次的沉默,和刚才不一样。
刚才的沉默是放松,是卸下重担。
而这一次,是凝固,是结冰,是暴风雨来临前,那种令人窒息的平静。
“你说什么?”他问,声音冷了下来,“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知道。”我说,“我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
“就因为这个病?我给你找了最好的医生,住了最好的病房,你还想怎么样?耍小孩子脾气也要分个场合。”他的语气里,带上了明显的不耐烦和一丝被冒犯的恼怒。
我没有跟他争辩。
因为我知道,他不懂。
他永远不会懂。
就像一只生活在深海里的鱼,永远无法理解飞鸟为什么会对天空如此痴迷。
挂了电话,我走出医生的办公室。
走廊里很安静,只有我的脚步声,一下,一下,踩在光洁如镜的地砖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阳光从走廊尽头的窗户里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片明亮的光斑。空气里有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飞舞,像一群迷了路的金色精灵。
我忽然觉得,我的人生,就像这条长长的、没有尽头的走廊。
两边是一扇扇紧闭的门,门后是别人的悲欢离合,别人的生离死别。
而我,只是一个孤独的过客,从一头,走向另一头。
我不知道尽头是什么。
但现在,我知道,我该转弯了。
回到病房,我开始收拾东西。
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可收拾。几件换洗的衣服,一本翻了无数遍的书,还有一个画了一半的速写本。
我把速写本拿起来,翻开。
上面画的是窗外那棵香樟树。
我画了它的清晨,画了它的午后,画了它在雨里的样子,画了它在夕阳下的样子。
可每一幅,都只画了一半。
就像我的人生。
陈舟是在一个小时后到的。
他来的时候,带着一阵风。不是自然界的风,而是那种属于成功人士的、由金钱和权力堆砌起来的气场。
他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深灰色西装,没打领带,领口的两颗扣子随意地解开,露出一点古铜色的皮肤。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腕上那块百达翡丽的手表,在病房苍白的灯光下,反射着冰冷而昂贵的光。
他一进来,这间小小的单人病房,仿佛都变得更加拥挤和压抑了。
他把一个保温桶,“砰”的一声放在床头柜上。
“我让阿姨给你炖的木瓜汤,对身体好。”
他的语气,像是上级在给下属分派任务,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我没有看那碗汤,只是继续把衣服一件一件叠好,放进包里。
“你闹够了没有?”他站在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眉头紧锁。
我停下手里的动作,抬起头,平静地看着他。
我们离得很近,我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昂贵的雪松味香水,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烟草气息。
这张脸,我看了十年。
从青涩到成熟,从一无所有到身价不菲。
我曾经以为,我会看着这张脸,一直到我们都白发苍苍,满脸皱纹。
可现在,我看着他,只觉得陌生。
像是在看一张印在财经杂志封面上的、毫无温度的照片。
“我没有闹。”我说,“陈舟,我是认真的。”
“认真?”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嗤笑了一声,“你所谓的认真,就是在你大病初愈的时候,跟我提离婚?你觉得这合适吗?传出去别人会怎么看我?说我陈舟在你生病的时候把你抛弃了?”
看,他首先想到的,永远是他的面子,他的名声,他的社会形象。
而不是我。
不是我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地、却又无比用力地攥了一下。
不疼,只是有点麻木的酸涩。
“别人怎么看你,那是别人的事。”我低下头,继续收拾东西,“我只是想为自己活一次。”
“为你自己活一次?”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我亏待你了吗?你住着几千万的别墅,开着几百万的跑车,你买的包,买的衣服,哪一件不是奢侈品?我年薪一百万的时候,你就过着这样的生活了,现在我挣得更多了,你还想怎么样?我给你的,还不够你‘为自己活’吗?”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狠狠地扎进我的心里。
是啊,他没有亏待我。
在物质上,他给了我能给的一切,甚至更多。
我们的家,与其说是一个家,不如说是一个装修精美的样板间。大得空旷的客厅,一尘不染的开放式厨房,能照出人影来的大理石地板。
所有的东西,都是最贵的,最好的。
可那个家里,没有一丝烟火气。
我常常一个人坐在那个巨大的客厅里,从白天坐到黑夜。
听着墙上那只昂贵的古董钟,滴答,滴答,走过一个又一个孤单的时刻。
我像一个被精心饲养在玻璃花房里的盆栽,被修剪掉了所有的枝蔓和个性,只剩下符合他审美的、光鲜亮丽的外表。
他需要我的时候,我就要盛装出席,挽着他的胳膊,在他那些生意伙伴面前,扮演一个温柔得体、美丽大方的陈太太。
他不需要我的时候,我就应该安安静静地待在那个大房子里,不要去打扰他,不要去给他添任何麻烦。
我不能有自己的朋友,因为他觉得那些“普通人”会拉低我的层次。
我不能有自己的工作,因为他觉得“陈太太”这个身份,就是我最好的工作。
我甚至,不能有自己的情绪。
我记得有一次,我养了很久的一只猫丢了,我哭得很伤心。
他回来看到我红肿的眼睛,只是不耐烦地皱了皱眉,说:“不就是一只猫吗?至于吗?明天我让张秘书给你再买一只一模一样的。”
在他眼里,所有的人,所有的事,所有的感情,都是可以被明码标价,可以被等价交换的。
包括我。
包括我们的婚姻。
我曾经以为,这就是生活。
这就是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的女人,应该付出的代价。
我安慰自己,他只是太忙了,他只是不擅长表达。
他心里,应该还是有我的。
直到我被推进手术室的那一天。
那是我人生中最黑暗,最恐惧的时刻。
我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头顶是明晃晃的无影灯,刺得我睁不开眼。
我能听到医生和护士们在低声交谈,能听到各种仪器发出的“滴滴”声。
空气里,全是消毒水的味道。
我害怕得浑身发抖,牙齿都在打颤。
我满脑子想的,都是陈舟。
我想象着他此刻就守在手术室外面,焦急地踱步,为我祈祷。
我想,如果我能挺过这一关,我一定要好好地抱抱他,告诉他,我有多爱他,多需要他。
手术很成功。
当我从麻醉中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早晨。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暖洋洋的。
我第一眼看到的,不是陈舟,而是他的秘书,小张。
小张是个很干练的姑娘,看到我醒了,立刻递上一杯温水。
“太太,您醒了。陈总一早就去邻市开个很重要的会,他让我跟您说一声,他晚上就回来。”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沉到了谷底。
一个很重要的会。
一个比他妻子的生死,还要重要的会。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所谓的“重要的会”,不过是一个可去可不去的商业剪彩活动。
他只是觉得,既然手术已经成功了,那他就没有必要再守在这里了。
他的时间,很宝贵。
不能浪费在这些“没有意义”的事情上。
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有什么东西,在我心里,彻底地碎掉了。
就像一个精美的瓷器,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再也拼不回来了。
在医院的这些日子,是我这十年来,过得最清净,也最像“我”自己的日子。
没有应酬,没有派对,没有那些虚伪的客套和奉承。
我每天做的,就是躺在床上,看着窗外那棵香樟树,发呆。
或者,拿起画笔,在速写本上,涂涂抹抹。
我开始想起很多被我遗忘的事情。
我想起我大学的时候,也是这样,可以为了画一幅画,在画室里待上一整天,连饭都忘了吃。
那时候的我,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沾满颜料的T恤,头发乱糟糟的,眼睛里却闪着光。
那时候的陈舟,也还不是现在这个西装革履、满身铜臭的陈总。
他会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载着我,穿过整个城市,只为了去吃一碗我最喜欢的麻辣烫。
他会在我生日的时候,用他辛辛苦苦攒下来的奖学金,给我买一个我念叨了很久的数位板。
他会看着我的画,眼睛亮晶晶地对我说:“你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画家。”
那时候的我们,什么都没有。
只有彼此。
可我们,却拥有了全世界。
是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变了呢?
大概,是从他赚到第一个一百万开始。
他给我买的第一个名牌包,我记得很清楚,是一个香奈儿的经典款。
我当时收到的时候,并没有多开心,反而觉得有点不安。
我觉得,那个包,跟我整个人,都格格不入。
可他却很高兴,他说:“以后,我让你把所有你喜欢的东西,都买回来。”
从那以后,他带给我的礼物,越来越贵。
房子,车子,珠宝,名表。
而我们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远。
他开始变得越来越忙,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
我们的话题,也从梦想和未来,变成了股票和项目。
我曾经试图跟他沟通,我说,我不需要这些,我只希望你能多陪陪我。
他却总是不耐烦地说:“我这么拼命,不就是为了给你更好的生活吗?你怎么就不懂事呢?”
是啊,我不懂事。
我不懂,为什么更好的生活,会让我们变得越来越不像我们自己。
我看着眼前这个一脸怒气的男人,忽然觉得有点可笑。
我们就像两个站在不同星球上的人,用着不同的语言,说着自己认为最重要的事情,却永远无法被对方理解。
“陈舟,”我把最后一件衣服放进包里,拉上拉链,然后站起身,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你给我的,是很好。但那不是我想要的。”
“你想要的?”他冷笑,“你想要什么?你想要回到过去那种穷酸日子吗?你想要每天为了几块钱的菜钱跟小贩讨价还价吗?”
“我想要的,”我打断他,“是当我躺在手术台上,生死未卜的时候,我睁开眼第一个看到的人,是你。而不是你的秘书。”
“我想要的,是当我害怕得浑身发抖的时候,能有一只手,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告诉我,别怕,有我在。”
“我想要的,是当我跟你说我很难过的时候,你能给我一个拥抱,而不是一张可以无限透支的信用卡。”
“这些,你给得起吗?”
我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重锤,狠狠地敲在他的心上。
他的脸色,一瞬间变得煞白。
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双一向锐利而自信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了一丝慌乱和茫然。
我拎起包,从他身边走过。
擦肩而过的时候,我闻到那碗木瓜汤的香气。
甜得发腻。
我没有回头。
我怕一回头,我好不容易才鼓起的勇气,就会瞬间崩塌。
走出病房,我按了电梯。
电梯门缓缓打开,里面空无一人。
我走进去,看着那扇米白色的门,在我的视线里,一点一点地合上。
直到,只剩下一条缝。
我看到陈舟还站在原地,像一尊僵硬的雕塑。
电梯下行的瞬间,我忽然有一种失重的感觉。
像是从高空坠落,却又觉得无比的轻松。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的人生,要重新开始了。
我没有回那个所谓的“家”。
我在医院附近,找了一家小旅馆,暂时住了下来。
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衣柜。
窗户外面,是嘈杂的街道,车水马龙,人声鼎沸。
可我却觉得,这里比那个空旷的别墅,要有人气得多。
我躺在床上,闻着被子上那股廉价洗衣粉的味道,混杂着阳光晒过的气息。
我睡了这十年来,最安稳的一觉。
没有噩梦,没有惊醒。
第二天,我去找了律师。
把我的想法,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律师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很精明。
他听完我的诉求,推了推眼镜,说:“陈太太,您想清楚了?根据我们的了解,陈先生名下的资产非常可观,如果您现在提出离婚,并且是过错方不明确的情况下,您能分到的财产,可能会超乎您的想象。”
我笑了笑,说:“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离婚。”
律师愣住了,显然没想到我会这么说。
“什么都不要?”他重复了一遍,语气里满是不可思议,“车子,房子,存款,股票……这些,您都放弃?”
“对。”我点点头,“我净身出户。”
我能看到律师眼里的震惊和不解。
或许在他看来,我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放着泼天的富贵不要,偏要选择一条最艰难的路。
可他们不知道,那些冰冷的数字,对我来说,早已失去了意义。
它们曾经是我生活的全部,也是禁锢我的牢笼。
现在,我要亲手,把这个牢笼打开。
接下来的日子,我开始为我的新生活做准备。
我租了一个小小的单身公寓,在城市的老城区。
房子很旧,墙皮都有些剥落了。
但我很喜欢。
因为它的窗户,正对着一条种满了梧桐树的小巷。
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叶子,洒在木地板上,形成斑驳的光影,像一幅流动的印象派油画。
我买来了涂料,把墙壁刷成了我喜欢的米白色。
我去旧货市场,淘来了很多便宜又好看的旧家具。
一张小小的木桌,一把吱呀作响的摇椅,一个带着岁月痕迹的书柜。
我把我的画具,一样一样地摆出来。
那些落满了灰尘的颜料,画笔,画架,像是沉睡了多年的老朋友,被我一一唤醒。
当我重新拿起画笔,闻到那股熟悉的松节油的味道时,我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
我有多久,没有画画了?
五年?八年?还是十年?
我已经记不清了。
我只记得,陈舟曾经说过:“画画能当饭吃吗?你现在是陈太太,别再搞这些小孩子家家的东西了,传出去让人笑话。”
于是,我便把我的梦想,连同那些画具一起,锁进了储藏室的角落里。
我以为,我早就忘了。
可当我重新拿起画笔的那一刻,我才发现,它一直都在。
就藏在我心脏最柔软的那个角落里,等着我,有一天,能把它重新找回来。
我开始画画。
没日没夜地画。
我画窗外的梧桐树,画巷子里那只喜欢晒太阳的橘猫,画楼下那个卖豆浆油条的阿姨,脸上那温暖的、带着褶子的笑容。
我画我记忆里,所有美好的东西。
我画我和陈舟,骑着自行车,穿过大学校园里的林荫道。
我画他把那碗热气腾腾的麻辣烫,推到我面前时,眼里闪烁的星光。
我画我们挤在那个只有十平米的出租屋里,一起畅想着未来的样子。
我一边画,一边流泪。
我不是在为失去的爱情而哭。
我是在为那个,被我弄丢了这么多年的自己,而哭。
陈舟来找过我几次。
第一次,他开着他那辆扎眼的迈巴赫,停在了巷子口。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阿玛尼,站在我这个破旧的小公寓楼下,跟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他看到我,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
“你就住这种地方?”他的语气里,充满了嫌弃和鄙夷。
我没有理他,转身就要上楼。
他一把拉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像是要把它捏碎。
“跟我回去。”他命令道。
“放手。”我冷冷地说。
“你到底要闹到什么时候?”他几乎是咬着牙说,“你想要什么,你直说。要我多陪你?可以。我把下个月的行程都推了,带你去欧洲度假。要我给你道歉?可以。我为我那天没守在手术室外面,跟你说对不起。这样,总行了吧?”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很悲哀。
他还是不懂。
他以为,所有的问题,都可以通过交易和妥协来解决。
他以为,感情,就像一场商业谈判,只要开出足够诱人的条件,就能让对方回心转意。
“陈舟,”我平静地看着他,“我们回不去了。”
“为什么?”他固执地问。
“因为,你爱的是那个光鲜亮丽的‘陈太太’,而不是我。而我,也不再是那个,需要靠‘陈太太’这个身份,来证明自己价值的女人了。”
我用力地,挣脱了他的手。
他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脸上,是震惊,是不敢相信,是前所未有的挫败。
我转身上楼,没有再回头。
我听到身后,传来汽车引擎的轰鸣声,然后,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我知道,我伤到他了。
伤到了他那高高在上的自尊心。
可我,别无选择。
长痛,不如短痛。
第二次,他是在一个下雨的午后来的。
他没有开车,也没有穿西装。
只穿了一件简单的白衬衫和休闲裤,头发有些凌乱,眼底带着浓重的黑眼圈,整个人看起来,憔悴了很多。
他撑着一把黑色的伞,站在楼下,仰着头,看着我的窗户。
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下来。
我没有下去。
我只是站在窗帘后面,静静地看着他。
我们就这样,一个在楼上,一个在楼下,隔着一扇窗,一片雨幕,遥遥相望。
他站了很久,很久。
久到,天色都渐渐暗了下来。
最后,他转身,落寞地离开了。
看着他孤单的背影,消失在巷子的尽头,我的心,还是会隐隐作痛。
毕竟,是十年的感情。
怎么可能,说放下,就放下。
但我知道,我不能心软。
有些路,一旦选择了,就只能一直走下去。
不能回头。
离婚协议书,是律师送来的。
陈舟已经签好了字。
在财产分割那一栏,他几乎把所有的不动产和一半以上的存款,都划到了我的名下。
律师说:“陈先生说,这些,都是他欠你的。”
我看着那份协议书,沉默了很久。
然后,我拿起笔,把那些属于我的部分,全部划掉,只在最后,签下了我的名字。
我让律师转告他:“我不欠他,他也不欠我。我们只是,不合适了。”
办完离婚手续的那天,天气很好。
阳光灿烂,天空蓝得像一块通透的宝石。
我走出民政局的大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空气里,有青草和泥土的芬芳。
我感觉,我整个人,都变得无比轻松。
像是卸下了一副沉重了很多年的枷锁。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离婚的消息。
我换了手机号码,断了和过去所有的联系。
我开始,真正地,为自己而活。
我找了一份在画廊里当助理的工作。
工资不高,但每天都能看到很多我喜欢的画,和很多有趣的人聊天。
我的生活,变得简单而充实。
每天,我走路上下班,穿过那条种满了梧桐树的小巷。
我会跟楼下卖豆浆油条的阿姨打招呼,会逗一逗那只喜欢晒太阳的橘猫。
下班后,我就回到我的小公寓,画画,看书,听音乐。
周末的时候,我会背着画板,去郊外写生。
或者,去逛逛菜市场,给自己做一顿丰盛的晚餐。
我的速写本,很快就画满了。
我画的那些画,被画廊的老板看到了。
他是一个很儒雅的法国老头,看了我的画,他很惊讶,问我:“你为什么不办一个自己的画展呢?你的画里,有很动人的东西。”
我当时只是笑了笑,没当真。
我觉得,我的画,还不够好。
直到有一天,我在画廊里,遇到了一个人。
他是我大学时的学长,叫林然。
我们曾经是学校画社的搭档,关系很好。
毕业后,就断了联系。
他看到我的时候,也愣了一下,然后,露出了一个惊喜的笑容。
“是你?我找了你好久。”
我们找了一家咖啡馆,坐了下来。
聊了很多,关于过去,关于现在。
我才知道,他一直没有放弃画画,现在,已经是一个小有名气的独立画家了。
他看了我的那些速写,眼睛里,闪着和我记忆中一样的光。
“你的画,比以前更有生命力了。”他说,“你经历了很多,对吗?”
我点点头,把我的故事,简单地告诉了他。
他听完,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看着我,很认真地说:“办个画展吧。把你这些年的故事,都画出来。告诉所有人,你回来了。”
他的话,像一颗火种,点燃了我心里那团,早已熄灭的火焰。
我开始准备我的画展。
我把我所有的积蓄,都投了进去。
我租了一个小小的场地,自己设计海报,自己布置展厅。
林然帮了我很多忙。
他教我怎么选画,怎么布展,怎么联系媒体。
那段时间,我们几乎天天待在一起。
我发现,和他在一起,我感到很轻松,很自在。
我们可以聊一整天的画,也可以为了一块画布的颜色,争得面红耳赤。
我好像,又找回了大学时,那个无忧无虑,对未来充满希望的自己。
画展的名字,我取名为《重生》。
开幕的那天,来了很多人。
有画廊的客人,有林然的朋友,还有一些被海报吸引来的路人。
小小的展厅,挤得满满当当。
我站在人群中,看着墙上挂着的一幅幅画,心里,百感交集。
那些画,是我这十年的缩影。
有压抑,有迷茫,有痛苦,有挣扎。
但更多的,是希望,是自由,是找回自我的喜悦。
最后一幅画,我画的是我现在的公寓。
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洒在画架上,洒在颜料上,洒在那个正在画画的、我的背影上。
那幅画的旁边,我写了一句话:
“人生最好的作品,是成为你自己。”
画展很成功。
我的画,卖出去了好几幅。
还有一家艺术杂志,要给我做专访。
我好像,一夜之间,从一个一无所有的家庭主妇,变成了一个备受瞩目的新锐画家。
我知道,这一切,都只是开始。
画展结束的那天晚上,林然请我吃饭。
我们去了一家很小的日料店。
他忽然对我说:“我喜欢你。从大学的时候,就喜欢了。”
我愣住了。
“我知道,你现在可能还没准备好开始一段新的感情。”他看着我,眼神很真诚,“没关系,我可以等。多久,我都愿意等。”
我看着他,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
很温暖,很柔软。
但我还是摇了摇头。
“林然,”我说,“谢谢你。但是,我现在,只想一个人。”
我不是不相信爱情了。
我只是,更爱我自己了。
我花了十年的时间,才从一个人的世界里走出来。
我不想,再那么快地,走进另一个人的世界。
我想,先好好地,和我自己,相处一段时间。
林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对我笑了笑,说:“好。我尊重你的选择。”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
路灯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陈舟也对我说过类似的话。
他说:“我会一直陪着你。”
可后来,陪着我的,只有那个越来越大的房子,和越来越深的孤单。
承诺,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可靠的东西。
唯一能依靠的,只有你自己。
我的生活,渐渐步入了正轨。
我靠卖画和接一些插画的活,已经可以养活自己了。
虽然,没有以前那么富裕。
但我过得,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开心,都要踏实。
我以为,我和陈舟,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交集了。
直到有一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焦急的女声。
“请问,是陈舟先生的前妻吗?”
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是。请问有什么事吗?”
“陈总他……他出车祸了,现在正在医院抢救。他昏迷前,一直叫着你的名字。”
我赶到医院的时候,陈舟还在手术室里。
手术室门口,站着他的秘书小张,还有几个公司的下属。
他们看到我,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小张走过来,眼睛红红的,对我说:“太太……哦不,女士,谢谢你能来。”
我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说,陈舟最近一直在拼命地工作,一天只睡三四个小时。今天早上,他自己开车去机场的路上,因为疲劳驾驶,追尾了一辆大货车。
我站在手术室门口,看着那盏亮着的红灯,心里,五味杂陈。
我不知道,我应该用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来面对这一切。
恨他吗?
好像,也谈不上。
爱他吗?
好像,也早就没有了。
他对我来说,更像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一个,在我生命里,留下了深刻烙印,却又不得不被我亲手抹去的人。
手术进行了八个小时。
当医生从手术室里走出来,摘下口罩,对我们说“病人已经脱离生命危险”的时候,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我隔着重症监护室的玻璃,看着躺在病床上的陈舟。
他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脸上戴着氧气面罩,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
他再也不是那个,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的陈总了。
他看起来,那么脆弱,那么无助。
像一个迷路的孩子。
我在医院里,陪了他三天。
他一直没有醒。
医生说,他求生的意志,很薄弱。
小张把他的手机交给我,说:“陈总的手机,屏保密码是您的生日。他手机里,存的,全是您的照片。”
我打开他的手机。
相册里,果然,全是我。
有我大学时,扎着马尾,笑得一脸灿烂的样子。
有我们刚结婚时,在那个小出租屋里,吃泡面的样子。
有我穿着华丽的晚礼服,陪他出席晚宴的样子。
还有很多,是我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偷拍的。
我睡着的样子,我看书的样子,我发呆的样子。
最后一张,是我画展的海报。
那张海报上,我笑得很开心。
照片的下面,有一行他写的备忘录:
“原来,你笑起来,是这个样子的。我已经,好久,没有见过了。”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掉了下来。
原来,他不是不爱。
他只是,用错了方式。
他以为,给我全世界,就是爱。
却不知道,我想要的,从来,都只是一个他而已。
我坐在他的病床边,握着他冰冷的手。
我把我们的过去,像讲故事一样,一点一点地,讲给他听。
我讲我们第一次见面,第一次约会,第一次牵手。
我讲我们一起吃过的苦,一起做过的梦。
我讲我曾经,有多么多么地,爱他。
讲到最后,我的声音,已经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我把脸,埋在他的手心里,失声痛哭。
就在这时,我感觉到,他的手指,轻轻地,动了一下。
我猛地抬起头。
看到他,正缓缓地,睁开眼睛。
他的眼神,还有些涣散。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发出一个微弱的,沙哑的声音。
“别哭。”
我的眼泪,掉得更凶了。
陈舟醒了。
但是,他失去了一部分的记忆。
他忘了,他后来是怎么成为一个成功的商人。
他也忘了,我们是怎么离婚的。
他的记忆,停留在了我们大学刚毕业,挤在那个小出租屋里的时候。
他醒来后,看到这个陌生的、豪华的病房,看到围在他身边的那些西装革履的下属,一脸的茫然。
他拉着我的手,悄悄地问我:“我是不是……发财了?”
我看着他那副傻乎乎的样子,又想哭,又想笑。
医生说,这可能是车祸导致的暂时性失忆,也可能是,选择性失忆。
他潜意识里,想要忘记那些,让他不快乐的记忆。
公司的事务,暂时交给了副总打理。
我把他,接回了我的那个小公寓。
他看到那个小小的,却很温馨的房间,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这个家,真好。”他说。
他像一个好奇的孩子,把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摸了一遍。
当他看到那个画架,和上面那幅画了一半的画时,他转过头,看着我,眼睛亮晶晶地说:“你还在画画啊?真好。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画家的。”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十年前,那个骑着破旧自行车,载着我,穿过整个城市的少年。
我们,好像,又回到了原点。
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陈总。
我也不再是那个卑微到尘埃里的陈太太。
我们,只是陈舟,和他的爱人。
他每天,都会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我身后。
我做饭的时候,他就在旁边给我递盘子。
我画画的时候,他就在旁边给我削铅笔。
我出门的时候,他就会在门口,眼巴巴地看着我,问:“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他变得,很黏人,很没有安全感。
有一次,我下班回来晚了,看到他一个人,抱着膝盖,坐在黑暗的客厅里。
看到我,他一下子就扑过来,紧紧地抱着我,声音里带着哭腔:“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我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我抱着他,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就像在哄一个孩子。
“傻瓜,”我说,“我怎么会不要你呢?”
我知道,这只是暂时的。
他的记忆,总有一天,会恢复。
到时候,他会变回那个,我熟悉的,又陌生的陈舟。
我们之间,还是会横亘着,那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可是,我忍不住,想要贪恋,这片刻的温暖。
就好像,一个在沙漠里行走了很久的人,忽然看到了一片绿洲。
明知道,那可能只是海市蜃楼。
却还是,奋不顾身地,扑了过去。
我们像一对最普通的情侣一样,生活在一起。
我们会一起去逛菜市场,为了几毛钱,跟小贩讨价一通价。
我们会手牵着手,去公园里散步,看夕阳,看星星。
我们会窝在小小的沙发上,盖着同一条毯子,看一部老掉牙的电影。
他会笨手笨脚地,学着给我做饭。
虽然,不是烧糊了,就是忘了放盐。
但我还是会,吃得一干二净,然后,笑着对他说:“真好吃。”
他就会像个得了奖状的小孩子一样,开心一整天。
我常常会看着他,看得出神。
我想,如果时间,能永远停在这一刻,该有多好。
可是,时间,是这个世界上,最无情的东西。
它不会为任何人,停留。
他的记忆,是在一个很平常的下午,恢复的。
那天,我正在画画。
他像往常一样,坐在我旁边,给我削铅笔。
削着削着,他手里的动作,忽然停住了。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神,变得很复杂。
有迷茫,有痛苦,有挣扎,还有,深深的愧疚。
“我想起来了。”他说,声音,沙哑得厉害。
我的心,猛地一沉。
我知道,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我放下画笔,看着他,没有说话。
“对不起。”他看着我,眼圈,一点一点地,红了,“我……我把一切,都搞砸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我。
我看到,他的肩膀,在微微地颤抖。
“我以为,我只要拼命地赚钱,给你最好的生活,你就会开心。我以为,那就是爱。”
“我忘了,你想要的,从来都不是这些。”
“我忘了,我们当初,是怎么走到一起的。”
“我把你,弄丢了。也把我自己,弄丢了。”
他转过身,看着我,脸上,已经满是泪水。
“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他哽咽着说,“我们,重新开始。”
我看着他,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
我等这句话,等了太久,太久。
久到,我已经,不再需要了。
我走到他面前,抬起手,轻轻地,帮他擦掉脸上的眼泪。
“陈舟,”我看着他的眼睛,很认真地说,“我们,都回不去了。”
“有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就算粘起来,也还是会有裂痕。”
“我用了十年的时间,才学会,怎么一个人生活。我不想,再回到过去了。”
“不是因为不爱了。而是因为,我更爱现在的自己。”
他看着我,眼神,一点一点地,暗了下去。
最后,他对我,惨然一笑。
“我明白了。”
他走了。
没有再纠缠。
也没有再回头。
我看着他,消失在巷子的尽头。
我知道,这一次,是真的结束了。
我没有哭。
只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像是,被什么东西,掏空了一样。
我回到画架前,拿起画笔,继续画那幅,画了一半的画。
画上,是一个女人,站在阳光下,笑得很灿烂。
她的身后,是一片广阔的天空。
和一条,通往远方的路。
我不知道,那条路的尽头,是什么。
但我知道,我会一直,一直,走下去。
一个人,勇敢地,走下去。
来源:足智多谋一点号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