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儋州东坡书院始建于北宋元符元年(1098年),是苏东坡谪居海南时的讲学之所。这座掩映在椰林中的千年学府,由载酒堂、钦帅堂等建筑组成,保留着东坡井、讲坛等历史遗迹。书院见证了东坡在蛮荒之地传播中原文化的壮举,其“讲学明道,教化黎民”的精神,使其成为海南最重要的历
儋州东坡书院始建于北宋元符元年(1098年),是苏东坡谪居海南时的讲学之所。这座掩映在椰林中的千年学府,由载酒堂、钦帅堂等建筑组成,保留着东坡井、讲坛等历史遗迹。书院见证了东坡在蛮荒之地传播中原文化的壮举,其“讲学明道,教化黎民”的精神,使其成为海南最重要的历史文化地标。如今,书院仍延续着教育功能,是研究东坡文化的重要场所。
昨夜下过一场雨,清晨我踏着沾满雨水的青石板路来到书院。东方的天空刚泛起鱼肚白,古井台前已聚集了三五个早起的妇人,她们彩色的筒裙在晨雾中若隐若现,木桶碰撞的声响惊醒了栖息在凤凰木上的白鹭。井台四周的苔藓在潮湿的空气中显得格外鲜绿,每一簇都像精心布置的微型盆景。
守井人正在用椰棕刷子清洗井沿。这位七旬老人有着古铜色的皮肤,皱纹里仿佛刻着与古井同样悠久的岁月。“来得正好”他直起腰,从腰间取下一个油纸包,“今早刚摘来的鹧鸪茶叶,你看还带着露水呢。”展开油纸,嫩绿的茶叶上果然凝着细密的水珠,晶莹剔透。
汲水的过程宛如一场庄严的仪式。老人将麻绳在布满老茧的掌心缠绕三圈,木桶入水时巧妙地一抖,桶口便斜斜地切入水面,几乎不激起一丝水花。“先生当年说,汲水如治学,”他缓缓收绳,“急躁了,水就浑;从容些,自然清澈见底。”桶中清水映着朝霞,竟呈现出淡淡的金红色,水底几尾青鳉鱼惊慌地游窜,搅碎了这一桶鎏金的晨光。
井台东南角立着一块不起眼的石碑,上面有“元符三年”几个模糊的字迹依稀可辨。他用衣袖拂去露水,露出下面更小的铭文:“此井通海,味甘冽,可供百人。”他说这是东坡亲笔所题,当年开凿此井时,先生每天都来监工,还亲自下井测量深度。“最神奇的是每逢大旱,周边水井都枯了,唯独这口井水位不变。”老人俯身掬水而饮,喉结滚动的声音在寂静的清晨格外清晰。
第一缕阳光终于越过院墙,笔直地射入井中。他取出一套粗陶茶具,用井水烫过后,放入新采的鹧鸪茶叶。滚水冲下时,茶叶舒展的声音像春蚕食桑。“先生发现这茶要配着晨光喝,”他递来一盏淡绿色的茶汤,“这时候天地阳气初升,茶能通神。”茶香混着井水的清甜在口腔绽放,恍惚间仿佛看见那个戴椰冠的老者,正坐在井边对我颔首微笑。
井台周围的石缝里,几株不知名的紫色野花在晨风中摇曳。人老介绍说“这就是东坡兰,是先生从山中移栽来的。别看花小,根须能扎进石头缝里,”他小心地抚过花瓣,“就像先生的学问,在这蛮荒之地照样生根发芽。”晨雾渐渐散去,井水中的天空越来越蓝,几片凤凰花瓣飘落水面,宛如朱砂点染的笺纸,等待着新的诗行。
正午的烈日将书院中庭的石板路晒得发烫,踩上去,足底立刻传来一阵灼热的刺痛。这痛感却奇妙地让我与这片土地产生了某种真实的联结。绕过几丛开得正艳的朱槿花,那座闻名已久的讲坛赫然出现在眼前。它并非人们想象中高高在上的台子,而是一个低矮的木质平台,四周围着三圈逐渐升高的坐席,整体造型像极了一朵盛开的莲花。
近身细看,讲坛的木料呈现出深沉的紫褐色,那是海南特有黄花梨历经千百年氧化的色泽。我蹲下身,指尖抚过台面上一道道细密的划痕,突然在边缘处触到几处凹陷的刻痕。管理员提着水桶过来冲洗台面,见状解释道:“这是当年学子们刻的计时符号。看这个月牙形,代表朔日;这个十字,代表旬休。”水流冲刷下,木纹中渗出淡淡的幽香,他说这是黄花梨特有的降香,在盛夏正午最为明显,先生当年就是看中这木材的香气能提神醒脑。
盘腿坐在讲坛正中的位置,臀部恰好陷入一个光滑的凹坑。他笑着说这个座位可是大有来历:“历代最用功的学子都会抢这个位置,说是能沾到先生的文气。你看这包浆,至少是几十代人磨出来的。”我试着调整坐姿,发现这个凹陷的角度刚好能让腰背自然挺直,想必是经过精心设计的。
身后的屏风上,《东坡讲学图》的摹本在阳光下纤毫毕现。画中东坡手持的不是常见的书卷,而是一把展开的折扇,扇面上隐约可见"海内存知己"的字样。更令人惊讶的是画面左下角,几个黎族孩童趴在树杈上听课,其中一个正用炭笔在树皮上描画。“这是真实场景,”他指着档案室方向,“先生特意允许附近的黎童旁听,还让学子们教他们识字。”
正说着,一阵穿堂风吹动了屏风,露出背面密密麻麻的题记。最早的一条是元代至正年间的,墨色已经褪成淡褐:“泰定元年春,携稚子来谒,见先生遗像,不觉泪下。”最新的一条则是用钢笔写的:“2023年9月24日午后,在此顿悟着力即差的真意。”这些跨越七百年的留言,在屏风背面构筑起另一个隐形的课堂。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讲坛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注意到地面上的光斑并非杂乱无章,而是呈现出规律的几何图形。管理员取来一份复原图,原来书院窗户的雕花暗藏玄机:夏季正午时分,光线会组合成二十八星宿的图案。“这是先生设计的天文课,”他指着地上逐渐成形的北斗七星,“当年没有天文仪,就用光影来教学。”
讲坛后方立着一块黝黑的响石,敲击时会发出钟磬般的清音。他示范着用特定的节奏敲击,石头发出的声响竟组成了一曲简单的《渔歌子》。“先生用这个来上课下课,”他说着递给我一根椰木棒,“不同的节奏代表不同的课程。急促的是《论语》,舒缓的是《庄子》。”我试着敲击,回声在书院廊柱间荡漾,惊起了檐下的一窝燕子。
最令人动容的是讲坛下方的暗格。他小心翼翼地打开一块活动木板,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数十个拇指大小的椰雕小像。“每届学子毕业时刻的,”他取出一个给我看,粗糙的刻工反而显得质朴动人,“先生第一个学生的作品还在博物馆里,雕的是先生讲《尚书》时的样子。”
这时突然下起了一场阵雨。我们匆忙收起暗格,雨点已经噼里啪啦砸在讲坛上。令人惊奇的是,雨水在黄花梨木面上并不漫流,而是聚成一颗颗水珠,在木纹沟壑间滚动。“看,这就是'铜唇铁舌'的来历,”小林指着水珠的轨迹,“先生说过,真正的学问要像这木头,看似吸水,实则不腐。”
雨停后,一队小学生叽叽喳喳地来到讲坛前。他们的老师取出拓片,教孩子们用宣纸拓印台面上的纹路。年轻的女教师对我们说,“让孩子们触摸一下历史的温度。”一个小女孩突然惊呼,她拓印的纹路中出现了酷似毛笔的图案。老师笑着说这是著名的“神来之笔”纹,据说拓到的人会有文运。
此刻,我独坐在那个凹陷的座位上,忽然明白为何九百年间无数文人要来这里朝圣。这方寸之地上积淀的不仅是东坡的智慧,更是中华文明最动人的传承方式——不是冰冷的说教,而是让每个后来者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座位”,在触摸与体验中完成跨越时空的对话。远处传来孩童们诵读《赤壁赋》的童声,晚风送来阵阵椰香,这一刻,讲坛上的每一道划痕都在诉说: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记得我第一次来东坡书院让我最震撼的是仰望书院阁楼暗格里的“习字砖”。这些烧制的陶砖上,密密麻麻全是稚拙的笔迹。“黎族学子初学汉字时写的,”讲解员林先生抚摸着砖上凹凸的痕迹,“东坡先生让孩子们先在泥砖上练习,写好后烧制成砖就能永久保存。”借着灯光细看,有些砖上还留着小小的掌印,想必是孩子们趁泥坯未干时按下的“签名”。 真正的文明传承,不在宏大的叙事里,而在这些细微的、带着体温的实物中。正如先生所说:“著书不似注书难”,创造固然可贵,但让智慧跨越时空的,永远是那些日复一日伏案抄写、修复、临摹的平凡之手。
2025年9月25日于海南儋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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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郭旭春,现居成都市。中外诗人注册会员,蒲江县作协会员。作品在《中国诗歌网》《当代作家》《香落尘外》《天府作家》《当代作家》《华豫文苑》《川黔文学》等刊物及网络平台上发表,曾有诗作多次获奖。著有诗集《诗韵拾光》。
来源:一品姑苏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