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顺当,就是车站人多。”我把那个半旧的帆布行李包放在门边的矮凳上,发出一声闷响。
“路上还顺当吧?给你留了饭,在锅里温着。”
我妈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带着一股油烟味。
“顺当,就是车站人多。”我把那个半旧的帆布行李包放在门边的矮凳上,发出一声闷响。
屋子里的空气闻起来和六年前我离开时没什么两样,一种旧木头和潮湿泥土混合的味道。
墙上挂着的老式挂钟,钟摆有节奏地左右晃动,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像是这个家的心跳。
我爸坐在那张掉了漆的竹椅上,没回头,只是含着烟斗,慢慢地吐出一口白烟。
“回来了就好。”他的声音有些含糊。
我走过去,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闻到了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旱烟味。
“爸,身体怎么样?”
“老样子。”他敲了敲烟斗,把烟灰磕在脚边的痰盂里。
我妈端着一碗面条从厨房出来,上面卧着一个金黄的荷包蛋。
“快吃,吃完早点歇着,坐了一天车。”她把碗筷放在我面前的八仙桌上。
桌面上有一道很深的划痕,是我小时候用小刀刻的,现在摸上去,边缘已经很圆润了。
我拿起筷子,挑起一根面条,热气扑面而来。
就是这个味道,外面的馆子怎么都做不出来。
“你三叔家的儿子,上个礼拜订婚了,女方是镇上中学的老师。”我妈一边擦着手,一边在我对面坐下。
“是吗,挺好的。”我应着,嘴里嚼着面条。
“隔壁王婶家的闺女,就是你同学林月,记得吧?孩子都会打酱油了。”
我的手顿了一下,筷子尖在碗里碰出一声轻响。
“记得。”
怎么会不记得。
高中的时候,她就坐我前面,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格子衬衫,后颈上总有一层细细的绒毛。
我吃完面,把碗洗了。
晚上躺在自己房间的木板床上,能听到院子里秋虫的叫声。
床板有点硬,硌得我骨头疼,但这比工地板房里那张吱呀作响的铁架床要踏实得多。
第二天一早,我被院子里的鸡叫声吵醒。
我妈让我去镇上的集市买点肉,说中午给我做顿好的。
镇子不大,一条主街从东头通到西头。
路两边都是些老旧的二层小楼,墙皮剥落,露出里面的红砖。
很多年没回来,街上多了几家手机店和快递驿站,算是添了点新气象。
我在猪肉摊前停下,跟老板讨价还价。
“陈阳?”
一个声音从我身后传来,有点迟疑,但很熟悉。
我回过头。
阳光下,站着一个穿着碎花连衣裙的女人,手里挎着一个菜篮子。
是林月。
她比记忆里要成熟一些,眼角有了细纹,但笑起来的时候,嘴角那个小小的梨涡还在。
“真是你啊,什么时候回来的?”她走近了些。
“昨天刚到家。”我感觉自己的声音有点干。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她重复着,眼睛里有种说不清的东西在闪动。
我们俩就这么站着,周围是嘈杂的人声和各种混杂的气味,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我先买肉。”我指了指肉摊,试图打破这片刻的停顿。
“嗯,好。”她点点头,往旁边让了让。
我匆匆买了肉,跟她道别,脚步有些快地离开了集市。
回到家,我妈看我心不在焉的样子,问我怎么了。
我说没什么,就是有点累。
下午,我爸让我去村东头的老槐树下,帮他把前几天砍的柴火捆一下,拉回来。
那棵老槐树得有上百年的历史了,夏天的时候,村里人就喜欢聚在树下乘凉说话。
现在是秋天,树叶落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指向天空。
我走到树下,看见柴火堆得整整齐齐。
正当我弯下腰准备用绳子捆的时候,林月从树后面走了出来。
她换了身衣服,是一件简单的白衬衫和牛仔裤。
“我猜你下午会来这儿。”她说。
“你怎么知道?”
“你爸的习惯,全村人都知道。”她笑了笑,走过来帮我整理柴火。
我们俩都没说话,只有柴火碰撞发出的“咔啦”声。
捆好一捆柴,我直起身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跟我来一下。”她突然说,眼神很认真。
我没来得及问去哪,她就转身朝树林深处走去。
那片树林就在槐树后面,小时候我们经常在里面玩捉迷藏。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
林子里的光线很暗,脚下是厚厚的落叶,踩上去软绵绵的。
走了大概几十米,她停了下来。
这里很安静,只能听到风吹过树梢的声音。
她转过身,看着我。
“陈阳,你这次回来,还走吗?”
“应该……会多待一阵子,我爸身体不好。”
她点点头,目光落在地上的一片枯叶上。
“我听王婶说,你还没对象?”
“嗯,在外面打工,没顾上。”我感觉自己的脸颊有点发热。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眼睛直直地看着我。
“以前上学的时候,我知道你喜欢我。”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这件事,我以为自己藏得很好,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过。
“我……”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那时候我们都太小了,什么都不懂,也不敢。”她轻轻地说,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解释。
“后来你考上大学走了,我没考上,就留了下来。”
“再后来,就嫁人了。”
她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都过去了。”我低声说。
“是啊,都过去了。”她重复了一句,然后朝我走近了一步。
我们之间的距离不到半米,我能闻到她头发上洗发水的清香。
“可是,陈阳,”她抬起眼,眼眶有点红,“我觉得不甘心。”
我的呼吸停滞了。
“以前没机会,现在……也不算太晚吧?”
她的话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我平静了多年的心湖,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D荡。
我看着她,看着这个我青春期所有朦胧念想的集合体,她就站在我面前,说着这样的话。
树林里很静,静得我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
我该怎么回答?
说“我们不能这样,你已经结婚了”?这话说出来,显得我像个道貌岸然的君子。
说“好”?那我又成了什么人?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
最终,我只是向后退了一步,拉开了我们之间的距离。
“柴……柴还没捆完,我得回去了。”
我几乎是逃跑一样,转身快步走出了树林。
身后没有传来她的声音。
回到老槐树下,阳光照在身上,我却觉得有点冷。
我手忙脚乱地捆着剩下的柴火,脑子里全是她刚才的眼神和那句话。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翻来覆去,床上那块有点凹陷的地方好像怎么躺都不舒服。
窗外月光很好,把窗棂的影子投在地上,分割成一块一块的。
我想起高三那年,也是这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
晚自习下课,我跟她顺路一起回家。
走到一个岔路口,她说,陈阳,你看今晚的月亮,真圆。
我抬头看了一眼,说,是啊,快十五了。
然后我们就分开了,各自回家。
其实我当时很想说,月亮再圆,也没有你的眼睛亮。
但我没说出口。
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什么话都闷在心里。
第二天,我刻意避着不出门,就在院子里帮我妈劈柴,修整菜园。
我妈看我干得起劲,很高兴。
“这就对了,在外面累死累活的,能挣几个钱?还是家里好。”
“你看你王叔家的儿子,在镇上开了个小超市,去年就买车了。”
“还有你李婶家的……”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我知道,她想让我留下来。
下午的时候,我爸把我叫到屋里。
他递给我一个存折。
“这里面有五万块钱,是我跟你妈攒了大半辈子的。”
“你也不小了,该考虑成家的事了。要是想在镇上买个房子,首付应该够了。”
我看着存折上那个数字,感觉沉甸甸的。
这五万块钱,我知道是怎么来的。
是我爸妈一担一担挑出去的蔬菜,一只一只卖掉的鸡换来的。
“爸,这钱你们留着养老,我自己在外面存了点。”
“你存的是你的,这是我们给你的。”他把存折硬塞到我手里,“我们俩花不了多少钱,最大的心愿就是看着你成家立业。”
我捏着那个存折,心里五味杂陈。
他们把一辈子的希望都寄托在了我身上。
而我呢?我连自己的心都管不住。
傍晚,我正在院子里洗脸,听见院门外有人喊我妈。
是林月的声音。
“婶儿,我自家做的米糕,给你们送点尝尝。”
我妈赶紧迎出去,两个人站在门口说了几句话。
我能感觉到林月的目光,越过我妈的肩膀,落在我身上。
我假装没看见,埋头用毛巾搓着脸。
等我再抬起头,她已经走了。
我妈端着一盘还冒着热气的米糕走进来。
“小月这孩子,真是手巧。”她捏起一块放进嘴里,“就是命不太好。”
“怎么了?”我下意识地问。
“嫁的那个男人,叫王建,是邻村的,开了个小加工厂,前几年是挣了点钱。”
“但这人脾气不好,听说爱喝酒,喝多了就回家耍威风。”
“小月为这事,都回娘家好几回了。”
我妈叹了口气,“当初要不是她爸生病急着用钱,也不会这么仓促就嫁了。”
我的心沉了下去。
原来是这样。
我脑海里浮现出她在树林里泛红的眼眶,和那句“我不甘心”。
这句不甘心,不只是对我,更是对她自己的生活。
我开始坐立不安。
我告诉自己,这是她的家事,我一个外人不该掺和。
可我又忍不住去想,如果当初我勇敢一点,她的生活会不会是另一个样子?
这种想法像一根毒刺,扎在我心里,拔不出来。
接下来的几天,我过得很煎熬。
白天,我尽量找事做,让自己忙起来,不去想她。
可是一到晚上,那些念头就自己冒出来。
我甚至开始留意她家门口的动静。
有一次,我看见王建开着一辆黑色的轿车回来,车停得很猛,他人高马大的,下车时还踉跄了一下。
他进门后不久,我就听见了争吵声,虽然听不清具体内容,但那压抑的女声和粗暴的男声,让我心里一阵发紧。
我站在自家院墙的阴影里,攥紧了拳头。
我什么都做不了。
这种无力感,比在工地上搬一天砖还要累。
又过了两天,我在村口的小卖部买烟,又碰见了林月。
她看起来很憔ें悴,眼下有淡淡的青色。
她看到我,挤出一个笑容。
“陈阳。”
“嗯。”
我们俩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小卖部的老板娘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她,眼神里带着几分探究。
“那天……我跟你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她先开了口,声音很低。
“就当我……喝多了胡说。”
我知道她不是胡说。
“你过得好吗?”我问。
这是一个很蠢的问题。
她愣了一下,然后低下头,轻轻摇了摇。
“不好。”
这两个字,她说得很轻,却像锤子一样砸在我心上。
“他……对你不好?”
她没回答,只是用手背擦了一下眼睛。
“我先回去了,孩子还在家。”她说完,转身就走。
看着她单薄的背影,我心里那个叫做“理智”的东西,开始一点点崩塌。
我做出了一个决定。
一个可能会让我后悔,但也可能让我不再后悔的决定。
我开始主动地去了解她的生活。
我不再是躲避,而是观察。
我从村里人的闲聊中,拼凑出了她这几年的生活轨迹。
嫁给王建,生了个儿子,王建的工厂时好时坏,他的脾气也时好时坏。
她就像一株被种在花盆里的植物,看起来安稳,但根须却伸展不开。
有一次,我看到王建在村口的牌桌上跟人打牌。
他嗓门很大,输了钱就骂骂咧咧,赢了钱就拍着桌子大笑。
他递给我一根烟,问我:“听说是陈阳啊,在外面发大财了?”
他的话里带着一股子酸味。
“没发财,就是混口饭吃。”我接过烟,平静地回答。
“还是在外面好,不像我们,守着这一亩三分地,没出息。”他吐了个烟圈,眼神飘忽。
我看着他,这是一个被生活磨平了棱角,又用粗暴来掩饰内心不安的男人。
他不是一个单纯的坏人,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甚至有些失败的男人。
这让我心里更复杂了。
如果他是个十恶不赦的混蛋,或许我的选择会简单很多。
我和林月又见过几次面,都是在不经意间。
我们很有默契地不再提那天树林里的事。
我们聊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天气,收成,村里的新闻。
但我们都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我们看对方的眼神里,都多了一些别的东西。
有一次,她问我:“你在深圳,是不是见过很多高楼大厦?”
我说:“是啊,高得看不到顶。”
“那……是不是很热闹?”
“热闹,但也挤得慌,地铁里人贴着人,喘不过气。”
她听着,眼神里流露出向往。
“真好。”她说。
我从她的眼神里读懂了,她向往的不是高楼大厦,而是一种可以自由呼吸的生活。
我的内心开始发生转变。
我不再纠结于“我们该不该在一起”这个伦理问题。
我开始问自己另一个问题:“我能为她做什么?”
我不再想“为什么这种事会发生在我身上”,而是想“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我该如何面对?”
我想要她过得好。
这个念头一旦清晰起来,就变得无比坚定。
但这并不意味着我要带她私奔,或者去破坏她的家庭。
那不是帮她,那是害她。
我开始思考一个更现实的,能真正帮助她的方法。
我了解到,林月一直想开个小店,卖点自己做的糕点和村里的土特产。
但王建不同意,他觉得女人家就该在家带孩子,抛头露面不像话。
而且,也拿不出本钱。
我把我从深圳带回来的积蓄,仔细算了一遍。
刨去给我爸看病可能要花的钱,还剩下一些。
不多,但开个小店,应该够了。
我把这个想法,在一个合适的时机,告诉了林月。
那天,我们在村外的小河边碰到了。
她正在洗衣服,她儿子,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在旁边玩泥巴。
我走过去,帮她把洗好的衣服拎起来。
“我想帮你。”我说得很直接。
她抬起头,一脸诧异。
我把我开店的想法跟她说了。
“我出钱,你出力。店算我们合伙的,你占大头,挣了钱,你先把本钱还我,剩下的利润我们再分。”
我尽量让这件事听起来像一笔纯粹的生意。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
“为什么?”
“因为……我们是同学。”我找了一个最安全,也最无力的借口。
她没说话,只是眼圈又红了。
她没有立刻答应我。
她说,她要回去想想。
我知道,这件事对她来说,太重大了。
这不仅是钱的问题,更是她迈向独立生活的第一步。
她需要勇气。
而我,能做的就是给她这份支持。
这件事,我没有告诉我爸妈。
他们不会理解的。
在他们眼里,我这是在干涉别人的家事,是“拎不清”。
我把钱从银行取了出来,用一个牛皮纸袋装着。
过了三天,林月找到了我。
她还是在老槐树下等我。
“陈阳,我想好了。”她说,“我做。”
她的眼神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
“但是,我不能白要你的钱。我们得签个合同,就按你说的,算我借你的,我挣了钱第一时间还你。”
“好。”我点点头,把那个牛皮纸袋递给她。
她接过去的时候,手指不小心碰到了我的手。
她的手很凉。
我们俩都像触电一样,迅速收了回去。
“谢谢你,陈阳。”她把纸袋抱在胸前,说得很郑重。
“不客气。”
那一刻,我心里很平静。
我感觉自己做了一件对的事。
这比沉浸在过去的悔恨和不切实际的幻想里,要踏实得多。
然而,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现实的残酷,很快就给了我一记重击。
林月开始着手准备开店的事。
她在镇上盘下了一个小门面,开始装修,进货。
她整个人都变得不一样了,忙碌,但充满活力。
我偶尔会去店里帮忙,搬搬东西,装个灯泡。
我们保持着合适的距离,像两个真正的生意伙伴。
但村子太小了,没有不透风的墙。
很快,风言风语就传开了。
有人说,看到我和林月经常在一起。
有人说,陈阳在外面挣了大钱,回来要“包”老同学。
还有更难听的,说林月不守本分,勾搭外面的男人。
这些话,像苍蝇一样,嗡嗡地在我耳边响。
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我。
但我担心林月。
果然,王建找上门来了。
那天下午,我正在店里帮林月安装货架。
王建一身酒气地冲了进来。
“你们在干什么!”他眼睛通红,指着我们。
林月挡在我身前,“王建,你发什么疯!陈阳是来帮忙的!”
“帮忙?我看不像吧!”他一把推开林月,冲到我面前。
“姓陈的,我警告你,离我老婆远一点!不然我让你走不出这个村!”
他的拳头几乎要戳到我的鼻子上。
我没有躲,也没有还口。
我看着他,平静地说:“王建,你误会了。我和林月只是同学,是合伙人。这家店,我投了钱,我们签了合同。”
“合同?”他冷笑一声,“我管你什么合同!我只知道我老婆天天跟你混在一起!”
店门口已经围了一些看热闹的人,对着我们指指点点。
林月冲过来,拉住王建的胳膊。
“你闹够了没有!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思想龌龊吗!”
“我龌龊?”王建像是被点燃的炸药桶,“你天天往外跑,把孩子一个人扔在家里,你还有理了?”
“我开店是为了谁?这个家你管过吗?除了喝酒打牌,你还做过什么!”
两个人的争吵,把所有不堪的家事都暴露在了众人面前。
我站在一旁,像个局外人,又像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我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
我珍视的同学情谊,我想要帮助她的那份初心,在这一刻,被现实撕得粉碎。
我所做的一切,不仅没有帮到她,反而把她推向了一个更难堪的境地。
我的名誉,我的信念,在村民的指指点点和王建的怒吼声中,似乎都崩塌了。
我被推向了绝望的边缘。
那天,王建把林月强行拖回了家。
小店的门被他一脚踹得变了形。
围观的人群议论纷纷,然后渐渐散去。
只留下我一个人,站在一片狼藉的店里。
地上散落着螺丝和木屑,新装的货架歪在一边。
我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做错了吗?
我一遍一遍地问自己。
回到家,我妈看我脸色不对,问我出了什么事。
我摇摇头,说没事。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整天没出门。
我爸察觉到了什么。
晚上,他端了一杯热茶,走进我房间。
他没问我发生了什么,只是在我床边坐下,点上了他的烟斗。
烟丝在昏暗的灯光下,一明一暗。
“在外面,是不是受了委屈?”他缓缓开口。
我摇摇头。
“不是委屈。”
“那是想不通?”
我沉默了。
他吸了一口烟,慢慢吐出来。
“我年轻的时候,也跟你一样,觉得很多事,只要自己觉得对,就该去做。”
“后来吃了不少亏,才明白一个道理。”
他顿了顿,看着我。
“人这一辈子,想做的事很多,但能做的事很少。”
“做什么事,都得先问问自己,图个啥。”
“要是图个名,就得受得了别人的夸,也得扛得住别人的骂。”
“要是图个利,就得算计得失,不能感情用事。”
“要是啥也不图,就图个自己心里舒坦,那就不管别人说啥,自己认了就行。”
他把烟斗在鞋底上磕了磕。
“你呢,你图个啥?”
我看着他苍老的脸,和他那双看透了世事的眼睛。
我图个啥?
我图林月能过上好日子?
我图弥补自己年轻时的遗憾?
还是,我只是图自己问心无愧?
我好像什么都图,又好像什么都没想清楚。
我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我爸。
我以为他会责备我。
但他听完,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傻小子。”
他说。
“你觉得你是在帮她,可你想过没有,你给她的这点帮助,跟她要付出的代价比,哪个重?”
“她要面对的,是她丈夫,是整个村子的唾沫星子,是她后半辈子的安宁。”
“你给的这点钱,能买来这些吗?”
我爸的话,像一把锥子,扎进了我心里最深的地方。
是啊,我自以为是地扮演了一个拯救者的角色,却从未真正站在她的立场,去考虑她将要面对的一切。
我的善意,是建立在我的想象之上的。
它很脆弱,也很自私。
“那……我该怎么办?”我的声音有些发抖。
“解铃还须系铃人。”我爸说,“这件事,是你挑起来的,也得由你去了结。”
“怎么了结?”
“去找那个王建,也去找林月,把话说清楚。”
“不是去吵架,也不是去辩解。就是把你的态度,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们。”
“告诉他们,你只是个过客。你帮她,是出于同学情分,现在情分尽了,你也该走了。”
“这对你,对她,都好。”
我爸站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膀。
“人这一辈子,总要做些让自己心安的事。不是让别人看着心安,是让自己晚上能睡得着觉。”
那一晚,我想了很久。
我爸的话,每一个字都敲在我心上。
我终于明白了。
我的问题,不是林月,也不是王建,而是我自己。
是我自己的执念,是我对过去不切实际的幻想,是我那份不成熟的,想要改变别人命运的冲动。
我没有能力去承担另一个人的整个人生。
我能做的,只是管好我自己。
真正的责任,不是大包大揽,而是懂得放手,懂得边界。
第二天,我做出了决定。
我先去找了王建。
我没去他家,而是去了他的小加工厂。
厂子不大,机器的轰鸣声很响。
他在指导工人干活,看到我,愣了一下,眼神里充满了戒备。
我把他叫到一边,在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
“我来,不是跟你吵架的。”我开门见山。
“我过几天就回深圳了。”
他看着我,没说话。
“林月开店的钱,是我借给她的,有借条。我这次走,可能几年都不会回来,这笔钱,你们什么时候方便,什么时候还给我就行。不着急。”
“我承认,我考虑事情不周全,给你们夫妻俩造成了困扰,也让村里人有了闲话。这是我的不对,我向你道歉。”
我对着他,微微鞠了一躬。
王建显然没料到我会是这个态度。
他脸上的敌意,慢慢消散了。
“你……你真的要走?”
“真的。票都看好了。”
他沉默了很久,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递给我。
我接了过来。
“其实……我也知道,小月她心里苦。”他低着头,声音很闷。
“我这人,脾气不好,也不会说话。这两年厂子效益不好,我心里也烦。”
“我知道我对不住她。”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个男人如此脆弱的一面。
“她是个好女人。”我说,“好好对她。”
他点点头,狠狠地吸了一口烟。
“那家店……”
“店是她的心血,也是她的一份事业。一个女人,有点自己的事做,总比天天闷在家里胡思乱想强。”我说,“你如果真的为她好,就该支持她。”
他没再说话,只是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碾灭。
我知道,我的话,他听进去了。
从工厂出来,我又去了林月家。
是她开的门。
她看到我,很意外。
“你怎么来了?”
“我来跟你道个别。”
我们俩站在院子里,气氛有些凝重。
“我跟王建谈过了。”我说。
她的身体颤了一下。
“我把所有事情都跟他解释清楚了。关于店,关于钱,关于我们。”
“我告诉他,我过几天就回深圳。”
她抬起头,眼睛里满是复杂的情绪。
有不舍,有释然,也有一丝失落。
“陈阳,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不。”我摇摇头,“是我该说对不起。我不该那么冲动,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你,差点毁了你的生活。”
“我们都回不去了。”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你得往前走,我也得往前走。”
她没说话,眼泪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默默地流泪。
我知道,这是她与过去的告别,也是与那个不甘心的自己的告别。
“店……你还要继续开下去吗?”我问。
她擦了擦眼泪,用力地点了点头。
“开。我要开下去。”
她的眼神,比我之前见过的任何时候都要坚定。
我笑了。
我知道,她已经找到了自己的路。
不需要我,她也能走下去。
“那……祝你生意兴隆。”
“你也是,一路顺风。”
我转身离开,没有再回头。
我怕我一回头,就走不了了。
回到家,我开始收拾行李。
我妈在一旁看着,眼圈红红的。
“怎么这么快就要走?”
“公司那边有急事。”我撒了个谎。
我把我爸给我的那个存折,连同我自己的一部分积蓄,都留在了枕头下。
我给我爸妈写了一封信。
告诉他们,我决定留在老家发展。
我不想在外面漂泊了。
我想陪着他们。
我打算用我这几年学到的技术,在镇上开一个小的维修店,修修家电,接点水电安装的活。
虽然挣得不多,但足够生活,也足够心安。
至于林月,和她那家小店,我相信,那会成为她新生活的开始。
而我,也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不是在遥远的大城市,也不是在虚幻的过去里。
就在这个生我养我的小村庄,就在我父母的身边。
几天后,林月的糕点店重新开张了。
我没有去。
我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
店门口摆着两个小花篮,王建在门口忙着招呼客人,脸上带着我从未见过的笑容。
林月穿着干净的围裙,在店里忙碌着,她的脸上,是踏实的,发自内心的笑意。
我看着他们,心里很平静。
我转过身,向着自家的方向走去。
脚下的路,很结实。
我知道,我的新生活,也开始了。
来源:才高八斗饺子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