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它的沉默里藏着一种拙朴的力量。其粗粝的边缘,是距今80万—60万年前郁南磨刀山畔,远古先民们有意识敲打的痕迹。没有人在它面前能轻易开口——我们日常计较的岁月,或如风声过耳,而它已静候八十万年。
2025年秋分已过,广州的空气里仍漂浮着夏末的温润与潮湿。南越王博物院王墓展区三楼,一束光,静静照在玻璃柜中的一块石器上。
它的沉默里藏着一种拙朴的力量。其粗粝的边缘,是距今80万—60万年前郁南磨刀山畔,远古先民们有意识敲打的痕迹。没有人在它面前能轻易开口——我们日常计较的岁月,或如风声过耳,而它已静候八十万年。
与这石器同场,来自“南海Ⅰ号”沉船的南宋金叶子,在灯下闪着幽微之光。其中一枚,上面錾刻人名与铺号,这是一位被称作“王助教”的人,在“霸南街东”留下的人世间最后营生凭证。
“看见岭南”展览现场的手斧、手镐等,旧石器时代,郁南磨刀山遗址与南江旧石器地点群出土
从磨刀山石器到沉船瑰宝,这场名为“看见岭南——广东省‘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成果展”的展览,系统梳理了广东自1990年以来入选的11项“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约355件(套)文物,分为“岭南祖地”“文明进程”“融合之路”“潮舶千年”四个单元,串联起八十万年的时光之河。
“看见岭南”策展人、南越王博物院研究部博士冯筱媛,曾经如是介绍。
金链,南宋,“南海Ⅰ号”沉船出水
选择在2025年9月28日这一天启幕,则如同在时间长河中,投入一枚深思与回响之石——
2020年9月28日,习近平总书记在主持十九届中央政治局第二十三次集体学习时强调,“要高度重视考古工作,努力建设中国特色、中国风格、中国气派的考古学,更好认识源远流长、博大精深的中华文明,为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增强文化自信提供坚强支撑”“我们要加强考古工作和历史研究,让收藏在博物馆里的文物、陈列在广阔大地上的遗产、书写在古籍里的文字都活起来,丰富全社会历史文化滋养”。
犹如凝望一册厚重的谱系,当我们站在展厅里面,看到的,就是这段时间乃至更长时间里次第结出的果实。
南越王博物院副院长李灶新对记者介绍,广东考古三十多年间这11项“十大”,有三个突出特点:一是时间线完整连续,从80万年前延续至明代;二是遗址类型丰富,涵盖洞穴、沙丘、贝丘、墓地、宫苑、沉船;三是作业方式多样,陆地与水下考古齐头并进。“这在全国各省份中都是独一无二的,其本身就是广东气质、广东精神的一种体现。”
青铜甬钟,西周中晚期,博罗横岭山先秦墓地出土,甬钟是流行于商周时期的打击乐器,是地位与权力的象征
广东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研究馆员李岩则言:“这些发现,如同关键的历史拼图,从根本上修正和丰富了我们对于岭南地区在中国乃至世界历史进程中独特地位的认识——它并非化外之地,而是人类演化的沃土、中华文明初创阶段的参与者、‘重瓣花朵’格局中最南端的一瓣,其经历了三代时期(夏商周)的发展与融合,成为秦汉国家南部边陲融合开发的历史实践地、中华文化之海洋文明的摇篮、国家海疆防御的门户和中外文化交流持续之关键通道。”
【壹】
山海间的童年与海洋胎记
“看见岭南”第一部分,是岭南的童年。那时的故事,写在江畔的砾石与洞穴的陶片上。
在英德青塘遗址(距今2.5万—1万年,2018年度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展区,您能遇见一位“少女”——著名的“青塘少女”。她以蜷缩姿势,“安睡”了约1.35万年。身边有一枚骨针。
“青塘少女”的照片以及相关阐释示意图
我们可以想象,曾有一双温暖的手,用这枚针为她缝制兽皮,抵挡岭南湿冷的寒冬。这个被称为“蹲踞葬”的姿势,是岭南最古老的告别式之一。它诉说的,不是死亡的冰冷,而是人类最初的情感联结与对彼岸的想象。
也正是在这里,岭南的先民将泥土与火焰浪漫结合,烧制出广东最早的陶器(距今约1.7万年)。这种朴素炊器的诞生,或许标志着当时的人类已经拥有彻底改变食物形态的能力——从烧烤到蒸煮,文明的进程,因“容器”而加速。
泥质陶圈足盘,新石器时代中期,深圳咸头岭遗址出土,戳槽内有小方格纹并残留赭红色的填彩
“海洋文化的基因也在此呈现。”在约7000-6000年前,面海而居的深圳咸头岭人,用石拍制作树皮布(衣)——这或是岭南最早的独特服饰。他们可能驾舟沿海岸线北上南下。于是,深圳咸头岭新石器时代遗址(距今7000-6000年,2006年度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的彩陶与湖南高庙文化神韵相通,高明古椰贝丘遗址(距今5900-5000年,2006年度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的腰沿釜,与环太湖流域的器形隔海唱和。
用蚬壳拼成的“古椰”二字。蚬壳,新石器时代中期,高明古椰贝丘遗址出土
炭化稻谷,新石器时代晚期,广州黄埔陂头岭遗址出土。至少在距今4400年前,广州茶岭先民可能已经开始种植以粳稻为主的栽培稻。同时期的黄埔陂头岭遗址也发现有炭化稻。
考古学大家苏秉琦先生曾以“满天星斗”形容中华文明起源。李灶新说:“这满天星斗,也在我们广东考古里有充分体现。”岭南,从未是文明的孤岛,而是星空中一颗自带海韵的明亮星辰。
【贰】
北风南韵,恒久的心灵归途
如果说海洋是岭南天赋的浪漫,那么,一种强大的向心性,则勾勒出它心灵的归途。
“这是一条主动拥抱、吸纳并内化中华文明核心文化的融合之路。”广东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先秦考古研究所所长、研究员刘锁强说,在英德岩山寨遗址(距今约5500-2500年,入围2023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终评)的距今4800年左右的墓葬中,出土了与浙江良渚文化十分相似的玉琮和玉钺等高等级礼器。这意味着,在中华文明起源阶段的“古国时代”,岭南社会已经在精神层面与中华文明核心区共鸣。
也许,这里的人们所深刻理解的,不仅是玉的温润,更是其背后关乎权力、秩序和宇宙观的整套语法。
新石器时代晚期 玉钺
西汉南越国时期“左官奴□”印花大方砖,广州南越国宫署遗址出土
至秦汉,这种向心力从精神层面彻底落实到制度与日常生活。南越国宫署遗址(广州中山四路南越国宫署遗址,1995年入选“十大”;广州南越国御苑遗迹,1997年入选“十大”)出土的“左官奴□”印花大方砖,推行的是中原“物勒工名”制度;流通的“半两”钱,是经济一体化的象征;而那些记录宫苑管理、果树编号的南越木简,使用的更是当时标准汉字。
秦人“书同文”的实践远及南疆
“本地方言各异,但文字相同,这便是治理与文化的基础。”此前,策展人冯筱媛曾详细介绍了策展思路和展览单元。她尤其提到,南越国统治者对岭南地区实施的各种开拓性的建设,使得岭南在政治、经济、文化、民族融合和海外交流等各方面取得飞跃式发展,为南越文化、岭南文化融入多元一体的中华文化,作出重大历史贡献。
南越国统治者选择的,不是割据自立,而是全面融入中华文明。正是这种深沉的文化认同,奠定了此后两千多年岭南作为中国坚定南疆的基石。即便到了五代十国的南汉国政权,从广州大学城南汉二陵(五代十国南汉国时期,2004年度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现场所窥见的陵寝等信息,仍确证其是以中原为范本,心态上也是“虽偏安一隅,仍自居华夏正统”。
青瓷罐,五代十国·南汉国,广州德陵遗址出土
【叁】
潮涨潮舶,海洋不是终点而是起点
“看见岭南”的终章之一,是海。它是岭南面向世界的蔚蓝胸怀,是穿越时空的文明回响。这里陈列的两艘沉船信息,并非悲剧的象征,而是两个被时光凝固的、充满活力的文明胶囊。
“南海Ⅰ号”(“南海I号”南宋沉船水下考古发掘项目,南宋,2019年度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宛如一座沉入海底的繁华聚落。它不仅满载超过16万件的瓷器及大量铁器、金银货币,更保存了一个相对完整的南宋社会剖面。
金叶子,南宋,“南海Ⅰ号”沉船出水。金叶子是南宋时期流通的折叠薄片状黄金货币,携带方便,易于分割,非常适宜远洋贸易。
南宋德化窑青白釉印花“福禄”扁瓷执壶
船体残长22米,最大残宽近10米;其可调整方向的船桅设计,在当时堪称先进。考古人员甚至发现了船员们的生活痕迹:带有墨书“郑知客记”等字样的器物,揭示了船上严密的组织架构;烧鹅骨骸、酱釉陶罐中的咸鸭蛋、曾装酒的南海窑酱釉大罐……则拼凑出航海生活的日常图景。尤其是一件南海窑酱釉印文四耳罐上清晰的“淳熙十年”(公元1183年)印文,如同一枚精确的时间印章,将这艘商船的波折命途,定格在了南宋孝宗时期。
与之辉映的“南澳Ⅰ号”(汕头“南澳I号”明代沉船遗址,明代,2010年度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则将我们带入风云激荡的大航海时代。这艘明万历商船,长约27米,拥有25个舱位,是迄今发现的明代沉船中舱位最多者。出水的数万件瓷器,以青花瓷为大宗,“百银万两”等吉语不仅寄托着商贾愿望,更折射出明代白银货币化的时代背景。船上发现的针灸针、硫磺等物,印证了中医随船远播的历史。
展览“潮舶千年”区域
两艘沉船,一宋一明,宛如双子星座,共同显示着岭南深厚的海洋文化血脉。它们不是孤立的宝藏,而是岭南持续与世界经济、文化对话的见证。海,从来不是终点,而是起点;舶,不仅带来货物,更带来眼界。
而这份底气,源自几代广东考古人的接续奋斗。
广东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研究馆员李岩曾系统回顾这条奋进之路:从1995年南越国宫署遗址首获“十大”,彰显岭南在秦汉考古中的重要地位;到2000年博罗横岭山墓地、2001年深圳屋背岭遗址连续折桂,展现田野工作的厚积薄发;再到2006年,深圳咸头岭与高明古椰两处新石器时代遗址同时上榜——“这样的同时获奖几率很罕见”,标志着广东考古在发现质量和工作水平上实现了双重跃升。
他特别提到,“在广东文物资源被认为相对缺乏的背景下,经过几代人的努力,我们已经有了行业的‘明星’,而且代际传承有序,说明我们有很好的持续能力。”
南粤印迹·匠心溯华,向一代又一代考古人致敬
正是这跨越八十万年的物证与数十载的学术耕耘,共同构建了“看见岭南”的底气。这一切被置于“十五运”和“再造一个新广东”的宏阔背景下,“我们在新时代要继续扩大改革开放,如何保持这种心态?可以通过这个展览,看到我们广东的精气神。”李灶新说。
【肆】
我们是谁,风将吹向何方
走出“看见岭南”,城市华灯初上。这个跨越八十万年的“求索”,在历史的回响中变得清晰。
我们是谁?我们的身份,早已刻进岁月的年轮:从磨刀山畔敲打石器的先行,到青塘洞穴用陶器与仪式安顿生死;从咸头岭沙丘上,面向大海绘制梦想,到南越国宫城用汉字奠基家园;直至立于远洋甲板,迎着季风驶向世界——这身份,是先行者、思考者、艺术家、建设者与探险者的交融。
也正是这多重身份,淬炼出岭南精神这种充满活力的共生共舞:“海洋性”赋予我们开放的视野和搏击风浪的勇气,“向心性”则赋予我们文化的定力和家国的情怀。这双重品格,如同DNA的双螺旋,共同编织了广东“敢为人先、笃行兼收”的独特生命序列。
风,从八十万年的山谷吹来,拂过南越王的宫苑,鼓满宋明商船的帆,吹上我们的脸颊。它轻盈,带着海洋的湿润与未知的召唤;它厚重,带着土地的沉淀与文明的份量。
穿越八十万年的风,也将在今日激荡出新的回响。就在前几天,9月25日,全国考古工作会议在成都召开。站在“十五五”即将开局的历史节点,会议明确提出要科学编制“十五五”考古工作、大遗址保护利用规划,奋力谱写中国考古事业高质量发展新篇章。我们期待,广东考古人紧跟步伐,以更系统的课题意识、更开阔的国际视野,在各个重大项目中展现更大作为,在构建中华文明多元一体发展格局、阐释统一多民族国家形成与发展进程方面,贡献更深厚的岭南智慧。
看见岭南,即是看见未来——那穿越万古的光,仍将照亮我们的征程。
专题统筹:温建敏
采写:潘玮倩 实习生 胡馨戈
图片:潘玮倩/受访方供图
来源:羊城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