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对面坐着的两个人,那个自称是我“亲爹”的男人,和我那“亲妈”,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那张纸,像是见了鬼。
那张薄薄的、已经泛黄的纸,就这么被我放在了桌上。
整个屋子,死一样的寂静。
对面坐着的两个人,那个自称是我“亲爹”的男人,和我那“亲妈”,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那张纸,像是见了鬼。
二十年了。
二十年前,就是他们,用这张纸,把我换了五千块钱,外加一个让我进城读书的“前程”。
他们管这叫“过继”,我管这叫“卖”。
卖给了我的养父,林先生。一个一辈子跟木头打交道,身上总有股好闻的刨花味儿的老好人。
他给了我一个家,一个名字,一身手艺,和做人的道理。
他去世的时候,把这家小小的家具作坊留给了我,还有这封锁在抽屉最深处的,我人生的“卖身契”。
他嘱咐我,不到万不得已,别拿出来。
他说,这不是一张仇恨的纸,这是一张责任的纸。是他们把抚养我的责任,转交给了他。他完成了,我也就自由了。
我一直以为,这张纸会烂在抽屉里。
直到今天。
他们找上门来,开口就要二十万,给他们的小儿子,我那个素未谋面的“亲弟弟”,娶媳"妇盖房子。
理由是,我是他们生的,就该孝顺他们。
我看着他们布满风霜的脸,和那双浑浊又充满算计的眼睛,心里那点仅存的、关于血缘的幻想,彻底碎了。
我什么都没说。
我只是回屋,打开那个老旧的抽屉,拿出了这张纸。
现在,它就躺在我们之间,像一条跨越了二十年的楚河汉界,清晰,冰冷。
第1章 不速之客
电话是下午打来的,当时我正在作坊里给一张新做的桦木椅子上清漆。
刷子在木头表面匀速地走,留下一道亮晶晶的痕迹,空气里弥漫着清漆和木头混合的特殊香气。这是我最安心的味道。
手机在沾满木屑的工作台上一遍遍地震动,像只烦人的苍蝇。
我耐着性子刷完最后一片,才擦了擦手,划开屏幕。
是个陌生号码,归属地显示是老家那个方向的。
心里“咯噔”一下。
我没什么亲戚在那边,或者说,我主动断了所有可能的联系。
“喂,你好。”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是一个带着浓重乡音的、试探性的女声:“是……是狗剩吗?”
“狗剩”。
这个名字像一把生了锈的锥子,毫无征兆地扎进我的耳朵里,连着心口都一阵抽痛。
我已经不叫陈辉了吗?
二十年了,整整二十年,没人再叫过我这个名字。
我养父林先生给我取名“林辉”,他说,希望我的未来,能像林子里的阳光一样,光明,温暖。
我握着电话,半天没说出话来。
那头的女人急了:“哎,你说话呀!我是!你不记得我的声音了?”
“妈?”我从喉咙里挤出这个字,感觉无比的陌生和讽刺。
“对对对,是我!你爹也在边上呢!”电话里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然后是一个粗粝的男声,“狗剩啊,出息了啊,在城里过得好吧?我们……我们到你这儿了,就在你们市的汽车站,你来接一下我们呗?”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们来了?
他们怎么会来?他们怎么知道我的电话?
无数个问号像炸开的蜂群,在我脑子里嗡嗡作响。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你们……有什么事吗?”
“哎呀,电话里说不清,你先来接我们,咱们见面再说。二十年没见了,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见外呢?”男人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长辈”口吻。
我捏着手机的指节已经发白。
挂了电话,我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窗外车水马龙的街道,感觉自己像个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
作坊里的伙计小张探过头来:“辉哥,咋了?脸这么白。”
我摇摇头,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没事,家里来了亲戚。”
“那赶紧去啊,这儿我看着。”
我换下工作服,洗了把脸,冰冷的水让我清醒了一点。
镜子里的男人,三十出头,眉眼间有养父的温和,但此刻,紧锁的眉头却泄露了内心的惊涛骇浪。
我该怎么办?
见,还是不见?
理智告诉我,不见是最好的选择。二十年前那张纸,已经把我们之间的一切都斩断了。
可情感上,那毕竟是给了我生命的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好奇和一丝连我自己都鄙视的懦弱,驱使着我。
我想去看看,他们变成了什么样。
我想去听听,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或许,也只是想为自己这二十年的平静生活,讨一个不被轻易打扰的“保证”。
妻子小晴的电话打了进来,她是我们这个小作坊的会计,也是我生命里另一道光。
“阿辉,晚饭想吃什么?我下班去买菜。”她声音轻快。
我把事情简单跟她说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
小晴比我更清楚我的过去,她是我唯一一个毫无保留倾诉过的人。
“去吧。”良久,她说,“不管怎么样,去见一面。是福是祸,总要有个了断。我在家做好饭等你,别怕。”
“别怕。”
这两个字,像一双温暖的手,轻轻地把我那颗悬在半空的心,稳稳地托住了。
我开着那辆送货用的小货车,朝着汽车站的方向驶去。
车窗外的城市依旧繁华,可我的心里,却像是要迎来一场迟到了二十年的暴风雨。
第2章 二十年的距离
汽车站出站口的人潮里,我一眼就认出了他们。
不是因为记忆有多深刻,而是因为他们身上的那种气质,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那个男人,我的“亲爹”,叫陈大山。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夹克,脚上一双沾着泥点的布鞋,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化肥袋子。他比我记忆里苍老了许多,背有点驼,脸上刻满了沟壑,眼神里带着一种初到大城市的茫然和警惕。
旁边的女人,张桂芬,我的“亲妈”。烫着一头不合时宜的廉价卷发,穿着一件颜色鲜艳但款式陈旧的红外套,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布包。她正踮着脚四处张望,脸上是掩不住的焦灼。
他们就像两棵被硬生生从乡下泥土里拔出来,扔在水泥地上的老树,根须无处安放,充满了局促和不安。
我把车停在路边,朝他们走过去。
离得越近,我的心跳得越快。
张桂芬先发现了我,她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朝我挥手:“狗剩!这儿!这儿!”
“狗剩”这个名字一出口,周围好几个人都朝我看来,目光里带着好奇。
我感觉脸上一阵燥热,脚步也变得有些沉重。
走到他们面前,我停住了。
二十年,足够让一个牙牙学语的孩子长成一个男人,也足够让一对中年夫妻变成老人。
我们之间,隔着的不只是二十年的光阴,更是一整个世界的距离。
“狗剩,真是你啊!长这么高,这么精神了!”张桂芬上来就想拉我的手,眼神里满是激动。
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避开了她的触碰。
她的手僵在半空中,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
陈大山在旁边咳嗽了一声,打破了尴尬:“行了,先上车吧,大马路上的,像什么样子。”
我点点头,没说话,领着他们走到小货车旁。
看到这辆半新不旧的货车,陈大山眉头皱了一下,但没说什么。张桂芬则有些失望地小声嘀咕:“还以为你开小轿车呢。”
我假装没听见,打开车门让他们上去。
一路上,车厢里弥漫着一种尴尬的沉默。
他们俩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不住地看着窗外的高楼大厦,嘴里发出“啧啧”的惊叹声。
“这楼真高啊,得有几十层吧?”
“城里就是不一样,路都这么宽。”
我握着方向盘,一言不发。他们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提醒我,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狗剩……哦不,林辉,”张桂芬小心翼翼地改了口,“你……你养父,对你好吧?”
“他已经过世了。”我平静地回答。
“啊?”他们俩都愣住了,对视一眼,眼神里有些复杂的情绪,有惊讶,但更多的,似乎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松了口气”。
“那……那他留下的家产,都给你了?”陈大山终于问到了点子上。
我从后视镜里看着他那张急切的脸,心里一阵发冷。
“作坊给我了。”我淡淡地说。
“作坊?那不是挺挣钱的?”张桂芬立刻接话。
我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便指着前面说:“快到了。”
我没有带他们回家,而是把他们带到了作坊。小晴还在家里,我不想让她面对这种复杂的场面。
作坊里,小张他们已经下班了,空荡荡的,只有几盏灯亮着,空气里还是那股熟悉的木头味。
我给他们倒了两杯水。
他们在作坊里转了一圈,东摸摸,西看看。
陈大山拿起一块刨好的木料,掂了掂,又放下,脸上是一种看不懂的表情。
“这手艺,是跟你养父学的?”
“嗯。”
“他倒是个实在人。”他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
转了一圈,他们终于在我临时搬来的椅子上坐下,沉默了一会儿,像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还是张桂芬先沉不住气了。
她搓着手,脸上堆着笑:“林辉啊,你看,我们这次来呢,其实是……是家里有点事,想请你帮帮忙。”
我看着她,没说话,等着她的下文。
“你还有个弟弟,你记得吧?你走的时候,他才刚会走路。”她顿了顿,观察着我的反应,“现在长大了,二十二了,到了该娶媳妇的年纪了。”
我心里那块石头,开始慢慢往下沉。
“女方家里要求,要在县里买套房,最少也得付个首付。彩礼什么的加起来,还差个二十万。”
她终于说出了那个数字。
二十万。
陈大山在旁边敲边鼓:“你弟弟,也是你唯一的亲弟弟。当哥的,拉扯一把,是应该的。你在城里挣大钱,这二十万对你来说,不算什么吧?”
我看着他们一唱一和,那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突然觉得有些可笑。
“我为什么要给他钱?”我问,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他们俩都愣住了。
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直接地拒绝。
张桂芬的脸一下子就拉了下来:“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他是你亲弟弟!我们是你亲爹妈!你不给我们钱,给谁钱?”
“我们生你养你,虽然没养你几年,但没有我们,哪有你?”陈大山的嗓门也大了起来,夹克衫的扣子因为激动都崩开了一颗。
我静静地看着他们,感觉胸口像是堵了一团棉花,又闷又沉。
我预想过无数种他们找上门来的理由,生病、落难……我都想过,如果真是那样,我或许会出于人道主义,帮一把。
但我万万没想到,是为了一个我毫无印象的“弟弟”的婚房。
在他们眼里,我不是一个二十年未见的儿子,而是一个可以提款的机器,一个可以用来“扶持”他们真正儿子的工具。
二十年的距离,在这一刻,被赤裸裸的金钱,衡量得清清楚楚。
第3章 养父的“遗产”
那天晚上,我和他们不欢而散。
他们赖在作坊不走,说我不给钱,他们就睡在这儿。
我没理他们,锁了外面的大门,自己回了家。
一进门,小晴就迎了上来,看到我疲惫的脸色,什么都没问,只是递给我一杯温水。
“他们……提要求了?”
我点点头,把那句“二十万”说了出来。
小晴也沉默了,她轻轻拍着我的背:“别想了,先吃饭。”
饭桌上,我没什么胃口,脑子里全是养父林先生的影子。
如果他还活着,他会怎么处理这件事?
林先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商人,他只是个手艺人。他的“富”,是精神上的富足。
我刚到他家的时候,又瘦又小,像只受惊的野猫,谁也不理,整天缩在角落里。
他也不逼我,只是每天默默地给我做好吃的,给我买新衣服,带我去看书。
他从不叫我“狗剩”,第一天就给我取了新名字,“林辉”。
他把我的户口迁了过来,带我去学校报名。
开学那天,别的孩子都有父母送,我低着头,一个人往里走。
他从后面追上来,把一个崭新的文具盒塞到我手里,笑着说:“去吧,林辉。以后,这里也是你的家。”
阳光照在他略显花白的头发上,那个瞬间,我心里那块冻了很久的冰,开始融化了。
他教我读书写字,更教我怎么用手艺吃饭。
我的童年,几乎都是在作坊里度过的。
他会把一块粗糙的木头,在我面前,一点点地刨光、打磨、上榫卯,最后变成一件精致的家具。
他常说:“阿辉,做人,要像这木头,纹理要正。一是一,二是二,不能走歪了。手艺骗不了人,人心也一样。”
他把毕生的手艺都传给了我,却从没要求我必须继承他的作坊。
我上大学选了自己喜欢的机械设计专业,他比谁都高兴。
毕业后,我在一家大公司上班,每天画图纸,对着电脑。
他来看过我一次,看着我坐在格子间里,眼神里有些心疼。
他说:“阿辉,爸不是说这工作不好。只是觉得,你的手,是拿刨子和刻刀的手,有灵气。别让它生疏了。”
后来,他身体越来越差,我辞了职,回到了作坊。
很多人不理解,说我傻,放弃了高薪白领的工作,回来当个“木匠”。
只有我知道,我不是在当木匠,我是在守着我的家。
林先生去世前的那个晚上,他把我叫到床边,从一个上了锁的铁盒子里,拿出了那张纸。
那张“断绝关系书”。
上面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了,但“自愿过继”、“永不反悔”、“钱款两清”这几个字,还是那么刺眼。
下面,是陈大山和张桂芬歪歪扭扭的签名和红手印。
我当时看着这张纸,心里五味杂陈。
林先生却很平静,他把纸递给我,说:“阿辉,这个,我替你保管了二十年。现在,该交给你了。”
“爸……”我喉咙发紧。
“别恨他们。”他喘了口气,继续说,“那个年代,家家都穷,他们可能也是没办法。我给了他们一笔钱,承诺会把你养大成人,让你读书。他们把你交给我,也是给了你一条活路。”
“这不是一张仇恨的纸,这是一张责任的纸。”
“他们把责任给了我,我完成了。现在,你长大了,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这张纸,就是你自由的证明。”
“以后,如果他们不来找你,就让它烂在抽屉里。如果他们来了……你就自己决定吧。爸相信你,知道该怎么做。”
他留给我的,从来都不是万贯家财。
他留给我的是这家能安身立命的作坊,是一身饿不死的手艺,还有一个正直善良的价值观。
这,才是他最宝贵的“遗产”。
我从回忆里抽身,看着眼前温暖的灯光,和身边一脸担忧的小晴。
我突然明白了。
养父让我自己决定,不是给我出了一道难题。
他是在告诉我,我已经长大了,有能力去面对自己人生的风雨,有能力去守护自己现在拥有的一切。
血缘,或许是天定的。
但情分和责任,却是靠后天一点一滴的付出和守护积累起来的。
陈大山和张桂芬,他们放弃了为人父母的责任。
而林先生,他用二十年的时间,给了我一个父亲能给的一切。
我心里的那杆秤,其实早就已经有了答案。
我对小晴说:“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第4章 心里的那杆秤
第二天,我没有去作坊。
我给小张打了电话,让他带个话,就说我家里有事,让他们自己看着办,有什么解决不了的再联系我。
陈大山和张桂芬在作坊里,就像两颗定时炸弹,我不想让我的生活和工作被他们搅得一团糟。
我需要时间,静下心来,把这件事彻底了结。
小晴请了假,在家陪我。
她没有多问,只是默默地泡了一壶茶,放在我手边。
茶香袅袅,我的思绪也渐渐清晰起来。
给钱,还是不给?
给多少?
给了这次,还有下次吗?
这些问题,像一团乱麻,在我脑子里缠绕。
“小晴,你说……我是不是很冷血?”我端着茶杯,看着窗外,轻声问。
小晴走到我身边,坐下,握住我的手。
她的手很暖。
“阿辉,这件事,没有对错,只有选择。”她说,“你觉得怎么做,自己心里能过得去,就怎么做。”
“过得去……”我喃喃自语。
如果我给了这二十万,我心里就过得去了吗?
或许能换来一时的清净,但那就像一个无底洞。今天是为了“弟弟”娶媳妇,明天会不会是为了“侄子”上大学?后天又会是什么?
他们要的不是二十万,他们要的是一个可以无限索取的理由。
而那个理由,就是那点早已名存实亡的血缘关系。
可如果我一分钱不给,把他们赶走,我又会不会在将来的某个夜里,因为这份“绝情”而辗转难眠?
毕竟,他们给了我生命。
虽然这份“恩情”,从他们收下那五千块钱的时候起,就已经打了折扣。
小晴看着我纠结的样子,缓缓开口:“阿辉,你还记不记得,你养父跟你说过的,做人要像木头,纹理要正?”
我点点头。
“那你觉得,这件事的‘纹理’,是什么?”她引导着我。
我沉默了。
这件事的纹理……
是二十年前,他们为了五千块钱和虚无缥缈的“前程”,放弃了我。
是二十年来,养父无微不至的关怀和教养,让我成为了今天的我。
是二十年后,他们为了另一个儿子的幸福,理直气壮地来找我“报恩”。
这纹理,从一开始,就是歪的。
我不能因为一时的心软,或者所谓的“孝道”绑架,就顺着这歪掉的纹理走下去。
那不仅是对我自己的不负责,更是对养父二十年付出的背叛。
“我想……去查一下。”我抬起头,看着小晴,“我想知道,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那个‘弟弟’,是不是真的就差这二十万结不了婚。他们家,是不是真的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这不是怀疑,而是一种求证。
我想给自己的决定,找到一个最坚实的依据。
如果他们真的走投无路,我可以帮。但这种帮助,是基于人道,而不是基于“义务”。
如果他们只是想把我当成摇钱树,那我必须斩断这份妄念。
小晴支持我的决定:“应该的。不管做什么决定,都要建立在事实的基础上。你老家那边,还有能联系上的人吗?”
我想了想,脑子里冒出一个人名。
我老家村子里的一个远房堂叔,叫陈三。比我大不了几岁,小时候还一起玩过泥巴。后来他去镇上开了个小卖部,前几年过年,作坊里的一个老伙计回老家,还跟他喝过酒,回来跟我提过一嘴,说陈三留了他的手机号,让我有空联系。
我一直没联系过。
现在,似乎是时候了。
我翻出那个早已存入通讯录,却从未拨打过的号码,深吸一口气,按下了通话键。
电话响了几声,被接了起来。
“喂?哪位?”一个有些沙哑,但依稀能听出几分熟悉的声音传来。
“三叔,是我。”我说,“我是狗……我是陈辉。”
电话那头明显愣住了。
“陈辉?哪个陈辉?”
“大山叔家的……陈辉。”我说出这个称呼时,心里一阵别扭。
“狗剩?!”对方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我的天!你小子……你可算有消息了!”
简单的寒暄过后,我直接切入了正题。
我没有说我父母来找我的事,只是旁敲侧击地问了问他们家里的情况。
“你说大山叔他们家啊?”陈三的语气变得有些复杂,“就那样呗。守着那几亩地,一年到头也挣不了几个钱。你那个弟弟,陈强,倒是长大了,就是……不怎么争气。”
“怎么说?”我的心提了起来。
“嗨,也不是什么坏孩子,就是被你爹妈惯坏了。从小就跟他说,他有个在城里发大财的哥哥,以后什么都不用愁。这小子初中没毕业就辍学了,整天游手好闲,前两年谈了个对象,人家姑娘倒是挺好,就是家里要的彩礼和房子,把他家给难住了。”
“所以,他们很困难?”
“困难是困难,但要说山穷水尽,那也不至于。”陈三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前阵子,我听村里人说,到处跟人讲,说要来城里找你,说你欠他们的,这次非得让你出这笔钱不可。还说……还说你要是不给,他们就赖在你那不走了。”
听到这里,我心里最后一点侥幸,也彻底破灭了。
原来,这不是一次偶然的求助。
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讨债”。
我心里的那杆秤,终于,彻底地,沉向了一边。
挂了电话,我看着小晴,眼神无比坚定。
“小晴,我们回作坊。”
第5章 老家的“真相”
回到作坊时,已经是傍晚。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洒进来,给满屋的木料和半成品家具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陈大山和张桂芬正坐在门口的板凳上,一人手里捧着一个面包,就着矿泉水啃着。看样子,他们中午和晚上就是这么对付过来的。
看到我的车,他们立刻站了起来,脸上是那种混杂着期待和怨气的复杂表情。
“你还知道回来啊!”张桂芬把手里的面包一扔,语气不善,“我们还以为你不管我们死活了呢!”
我没理她,径直打开作坊的门,走了进去。
他们俩也跟了进来。
“怎么样?想好了没有?”陈大山跟在我身后,开门见山地问,“二十万,对你来说就是拔根毛的事。你弟弟的终身大事,你这个当哥的不能不管。”
我转过身,平静地看着他们。
“我今天,给我老家的一个堂叔打了电话。”
我话音刚落,他们俩的脸色就是一变。
张桂芬的眼神有些闪躲,陈大山则梗着脖子,强作镇定:“打电话做什么?跟外人有什么好说的?”
“他说,陈强,我那个弟弟,从小就被你们告知,他有个在城里发大财的哥哥。”我一字一句地说,“所以他可以不用努力,可以辍学,可以游手好闲,因为将来的一切,都有我这个‘大头’来买单。”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锤子,敲在他们心上。
张桂芬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陈大山的脸色也变得很难看:“你……你听他胡说八道!我们哪有这么说过!”
“有没有说过,你们自己心里清楚。”我看着他们,“你们这次来,也不是走投无路,而是蓄谋已久。甚至跟村里人都放了话,说我不给钱,就赖在这儿不走,对吗?”
这下,他们彻底没话说了。
真相被戳破的难堪,让他们两个人都低下了头。
作坊里一时间陷入了死寂,只有墙上的挂钟,在“滴答滴答”地走着,记录着这漫长而尴尬的每一秒。
我看着他们此刻的样子,心里没有报复的快感,只有一种深深的悲哀。
他们不是十恶不赦的坏人,他们只是普通、自私、又目光短浅的农民。
在他们的认知里,血缘就是最大的筹码,生恩就是可以兑换一切的支票。
他们以为,只要打着“亲生父母”的旗号,就可以对我予取予求。
他们从来没有想过,这二十年,我是怎么过来的。
他们也从来没有关心过,我过得好不好,幸不幸福。
在他们眼里,我只是他们多年前一笔“投资”的“回报”。
现在,是收割的时候了。
“你们走吧。”我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疲惫。
“什么?”张桂芬猛地抬起头,一脸的不可置信,“你让我们走?钱呢?钱不给我们,我们走哪儿去?”
“我不会给你们钱的。”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一分都不会给。”
“你——”张桂芬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下子跳了起来,指着我的鼻子骂道,“你这个白眼狼!忘恩负义的东西!我们白生你了!早知道你这么没良心,当初就不该把你生下来!”
陈大山也涨红了脸,吼道:“你别忘了,你身上流的是我们陈家的血!你今天的一切,都是我们给的!没有我们,你早就饿死在乡下了!”
他们的咒骂,像尖利的冰雹,劈头盖脸地砸下来。
我没有还口。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看着他们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
心里,那最后一丝血缘带来的牵绊,也在这不堪入耳的咒骂声中,被一点一点地磨碎了。
我突然觉得很可笑。
他们说,我的一切是他们给的。
可我的名字,是养父取的。
我的手艺,是养父教的。
我做人的道理,是养父灌输的。
我现在的家,是和妻子小晴一起建立的。
这里面,哪一样,是和他们有关的?
除了那个我无法选择的出身,我和他们之间,再无瓜葛。
“说完了吗?”等他们骂累了,喘着粗气停下来,我才缓缓开口。
他们愣愣地看着我。
“如果说完了,那就请回吧。”我指了指门口,“如果你们觉得,骂一顿就能拿到二十万,那你们可以继续。我听着。”
我的平静,似乎比争吵更有力量。
他们像是拳头打在了棉花上,一肚子的火气无处发泄。
张桂芬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嚎啕大哭。
“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养了个儿子,还不如养条狗!狗还知道冲主人摇摇尾巴!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她一边哭,一边拍着大腿,嘴里翻来覆去就是那些话。
陈大山则在一旁抽着闷烟,一口接一口,作坊里很快就充满了呛人的烟味。
我没有去扶她,也没有去劝她。
我知道,她的眼泪,不是为我这个儿子流的,而是为那二十万流的。
这场闹剧,是时候该结束了。
我转身,走进了里间的办公室。
我知道,我该拿出那样东西了。
第6章 最后的会面
我打开了办公室里那个老旧的保险柜。
这是养父留下来的,里面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有作坊的地契、账本,和那个我一直不愿去触碰的铁盒子。
我拿出铁盒,打开,那张泛黄的纸,静静地躺在里面。
我把它拿了出来。
纸很薄,很脆,仿佛稍微一用力就会碎掉。
我拿着它,走出了办公室。
外面的哭声已经停了。
张桂芬坐在地上,还在抽噎。陈大山蹲在一旁,把烟头狠狠地摁在地上。
看到我出来,他们俩的眼睛,又齐刷刷地看向我。
眼神里,还带着一丝残存的希望。
或许,他们以为我进去是去拿钱了。
我没有说话。
我走到他们面前,把那张纸,轻轻地放在了他们面前的茶几上。
动作很慢,很轻,像是完成一个庄严的仪式。
那张薄薄的、已经泛黄的纸,就这么被我放在了桌上。
整个屋子,死一样的寂静。
只有墙上挂钟的滴答声,显得格外刺耳。
陈大山和张桂芬的目光,从我的脸上,缓缓移到了那张纸上。
当他们看清那上面的字迹时,两个人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陈大山的嘴巴微微张开,像是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张桂芬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变得一片惨白。
“断绝收养关系协议书”。
这几个用毛笔写的字,在二十年后,依然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你们……还认得这个吧?”我开口,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没有人回答。
“二十年前,腊月初八。你们在这上面按了手印,拿了五千块钱。”我继续说,“白纸黑字,写得很清楚。从此以后,我林辉,和你们陈家,再无瓜葛。生养死葬,各不相干。”
我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子,敲碎了他们最后一点幻想。
张桂芬的手开始发抖,她伸出手,似乎想去摸那张纸,但又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了回去。
“不……不是这样的……”她喃喃自语,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叫,“当初……当初那个人说,是过继,不是卖……”
“是过继,还是卖,你们自己心里不清楚吗?”我冷笑一声,“五千块钱,在二十年前,在咱们那个村子,能盖一栋新房子了。你们拿着那笔钱,给陈强盖了新房,给他买了新衣服,让他成了村里唯一一个过年能吃上肉的孩子。而我呢?”
我指了指自己。
“我穿着带补丁的衣服,跟着我爸,睡在满是刨花的车间里。我爸把那五千块钱,一分不少,全都存了起来,给我交了学费。”
“你们用卖儿子的钱,去养另一个儿子。现在,你们又想让我这个被卖掉的儿子,再出钱去养你们那个宝贝儿子?”
“天底下,有这样的道理吗?”
我的声音不大,但充满了力量。
这些话,在我心里压了二十年。
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我会当着他们的面,把这些话说出来。
我以为我会愤怒,会咆哮。
但没有。
说出来的那一刻,我只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和释然。
像是卸下了一个背负了二十年的沉重包袱。
陈大山猛地站了起来,脸涨成了猪肝色。
他指着我,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羞耻、愤怒、悔恨……各种情绪在他那张苍老的脸上交织,最后,都化作了一声长长的、充满了颓败的叹息。
他一屁股坐回椅子上,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
张桂芬看着他,又看看我,再看看桌上那张纸,眼泪终于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了下来。
这一次,没有嚎啕,没有咒骂。
只有无声的、压抑的啜泣。
我知道,他们输了。
不是输给了我。
是输给了二十年前,他们自己做出的那个选择。
输给了这张白纸黑字,输给了时间和现实。
我把那张纸,重新折好,放回了铁盒里。
然后,我从钱包里,拿出了一千块钱,放在了桌上。
“这个钱,不是给你们的。”我说,“是给你们买回家的车票的。天晚了,找个旅馆住下,明天就回去吧。”
“以后,不要再来了。”
“我们之间,两清了。”
说完,我不再看他们,转身,走出了作坊,把门,轻轻地带上了。
门外,夜色如水。
我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一切,都结束了。
第7章 尘埃落定
我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在作坊外的河边,独自坐了很久。
晚风吹在脸上,凉飕飕的,却让我的头脑格外清醒。
我不知道陈大山和张桂芬是什么时候走的。
或许是在我离开后不久,或许是在作坊里枯坐了一夜。
我不想知道,也不关心。
当我把那张纸和一千块钱放在桌上的时候,我跟他们的故事,就已经画上了句号。
那个句号,或许不圆满,但足够清晰。
手机响了,是小晴。
“在哪儿呢?”她的声音里带着担忧。
“河边,吹吹风。”
“我来陪你。”
不一会儿,小晴就找到了我。她没有说话,只是挨着我坐下,把一件外套披在我身上。
我把头轻轻靠在她的肩膀上,那一刻,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踏实。
“都解决了?”她问。
“嗯。”
“心里……难受吗?”
我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不难受是假的。”我说,“毕竟是血亲。看到他们那个样子,心里也不好过。但是……更多的是一种解脱。”
就像拔掉了一颗一直隐隐作痛的烂牙。
过程很疼,但拔掉之后,整个世界都清爽了。
“你做得对,阿辉。”小晴握住我的手,“你守住了你爸教你的道理,也守住了我们自己的家。”
是啊,家。
我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亮着灯的作坊。
那里,是我和养父的家。
再远一点,那个亮着温暖灯光的窗户,是我和小晴的家。
为了守护这些,我必须变得坚硬。
我们俩在河边坐了很久,聊了很多,关于养父,关于作坊的未来,关于我们即将出生的孩子。
是的,小晴怀孕了,两个月。
这个消息,像一束光,照亮了我因为这件事而变得有些灰暗的心情。
我即将成为一个父亲。
这个身份,让我对养父当年的付出,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养育一个孩子,不仅仅是给他一口饭吃,一件衣穿。
更重要的是,要教他如何做人,如何立足于这个世界。
从这个角度看,陈大山和张桂芬,从来都不是合格的父母。
而我的养父,林先生,他是我生命里真正的父亲。
第二天,我回到作坊。
屋子里空荡荡的,陈大山和张桂芬已经走了。
桌上,那叠我留下的一千块钱,不见了。
茶几上,还留着两个啃了一半的面包,和两个空了的矿泉水瓶。
一切,都像一场荒诞的梦。
我把屋子打扫干净,打开所有的窗户,让新鲜的空气流进来,吹散了那呛人的烟味,和所有不愉快的气息。
小张他们来上班了,看到我,都关心地问我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我笑着摇摇头:“没事了,都解决了。”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我每天在作坊里忙碌,刨木头,画图纸,和客户谈订单。
小晴挺着肚子,在办公室里算账,偶尔会给我端来一杯水,或者一块切好的水果。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飞舞的木屑上,一切都显得那么平静而美好。
关于陈大山和张桂芬,我再也没有听到任何消息。
老家的堂叔陈三后来给我打过一次电话,旁敲侧击地问我,是不是我爹妈来找过我。
我“嗯”了一声。
他叹了口气:“他们回去后,就跟村里人说你没良心,不认他们。不过……也没几个人信。大家心里都有杆秤。”
他又说,陈强后来还是结了婚。
女方家看他们实在拿不出钱,就松了口,彩礼和房子都降了要求。
“也算是好事。”我说。
“是啊。”陈三叹了口气,“狗剩……哦不,阿辉,三叔多句嘴,你别往心里去。他们……他们有他们的不是,但……唉,算了,不说了。你好好的就行。”
我明白他的意思。
他想说,毕竟是父母。
但我已经不想再去纠结这些了。
有些关系,断了,就是断了。
就像一根有了裂痕的木头,无论你怎么用胶水去粘合,那道裂痕,永远都在。
与其让它成为一个隐患,不如干脆地,把它锯掉。
剩下的部分,虽然短了,但足够坚实。
可以用来,打造一个稳固的,属于我自己的未来。
第8章 木头与年轮
转眼,又是两年过去。
我的儿子,林念,已经会摇摇晃晃地走路了。
“念”,是思念的念。
我希望他永远都不要忘记,他的爷爷,那个一辈子和木头打交道的老人,给了我们现在的一切。
作坊的生意越来越好。
我坚持用最好的木料,最传统的手艺,再加上一些现代的设计。我们做的家具,在市里渐渐有了名气。
很多客户都喜欢来作坊里,看我亲手做木工活。
他们说,看着一块普通的木头,在我手里慢慢变成一件有生命的家具,是一种享受。
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想起养父。
他当年也是这样,安静地坐在工作台前,手里的刨子、凿子,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充满了韵律和美感。
他把对生活的热爱,都倾注进了那些木头里。
我也在努力这么做。
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正在给一张婴儿床做最后的打磨。
这是给我儿子做的。
我选了最好的榉木,没有用一颗钉子,全部是榫卯结构。
床头,我准备亲手雕刻一圈简单的花纹。
小林念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小手抓着我的裤腿,仰着脸,好奇地看着我手里的刻刀。
“爸爸……玩……”他口齿不清地说。
我放下刻刀,把他抱起来,放在腿上。
我拿起一块打磨光滑的废木料,递给他。
他学着我的样子,用小手在上面摩挲,咯咯地笑。
“念念,你看。”我指着木料上的纹路,对他说,“这个,叫年轮。”
“每一圈,都代表树长了一岁。你看这圈和这圈之间,挨得特别近,说明那一年,天气不好,雨水少,树长得很艰难。”
“你看这一圈,特别宽,说明那一年,阳光好,雨水足,树长得特别快活。”
“一棵树,要长成这么粗,能做成家具,要经历很多很多年,很多风雨。”
小林念似懂非懂地看着我,大眼睛忽闪忽闪的。
我知道他听不懂。
但我还是想说给他听。
也说给我自己听。
人,又何尝不像一棵树呢?
我的生命里,也有年轮。
童年那段被抛弃的经历,就像一道狭窄而深刻的印记,刻在了我生命的最初。
后来,遇到了养父,我的年轮开始变得舒展,宽阔。
再后来,遇到了小晴,有了念念,我的生命,变得更加枝繁叶茂。
至于陈大山和张桂芬,他们就像是我生命早期经历的一场干旱。
那道痕迹,永远都在。
我无法抹去它,也不想去抹去它。
因为它提醒着我,我是如何从那样艰难的处境里,挣扎着,长成今天的样子。
它让我更加珍惜现在拥有的一切。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洒在我们父子身上,暖洋洋的。
我抱着儿子,闻着空气里熟悉的木香,心里一片宁静。
我终于理解了养父最后说的那句话。
“那不是一张仇恨的纸,那是一张责任的纸。”
他完成了他的责任。
而我,也要开始我的责任了。
我要像他当年教我一样,教我的儿子,认识这个世界,认识一块木头的纹理,也认识人心的纹理。
告诉他,做人,要像这木头,纹理要正。
要正直,要善良,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至于那些歪掉的、腐朽的枝桠,就让它随风而去吧。
一棵树,想要向着阳光生长,就必须学会,放下过去的阴影。
来源:元宇sW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