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她能从轿帘的缝隙里,看到外面流动的红色和攒动的人影,但这一切都仿佛隔着一层水,模糊而不真切。
轿子很稳,但明月的心却颠簸得厉害。
外面那喧闹的唢呐和锣鼓声,像是一浪高过一浪的潮水,要将这顶小小的花轿吞没。
她能从轿帘的缝隙里,看到外面流动的红色和攒动的人影,但这一切都仿佛隔着一层水,模糊而不真切。
01她攥着衣角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手心里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媒人那张抹着厚粉的脸还在脑海里浮现,她说李家是镇上数一数二的大户,李家少爷李文轩更是温文尔雅,知书达理,只可惜自幼体弱,需要一位八字相合的女子冲喜。
明月的八字,据说是百年难遇的“坤元固本”之相,最是旺夫不过。
爹娘收了李家丰厚的聘礼,欢天喜地地将她送上了这顶花轿。
临行前,母亲拉着她的手,眼里含着泪,却笑着说:“好女儿,嫁过去就是少奶奶了,一辈子的福气啊。”
福气?明月不知道。
她只觉得从轿子被抬起的那一刻,她就像一片离了枝的叶子,再也无法自己做主,只能任由命运的风将她吹向一个完全未知的地方。
“落轿!”
外面一声悠长的吆喝,像是利剑划破了喧嚣的绸布。唢呐声、锣鼓声,戛然而止。
世界瞬间安静了下来,是一种死一样的寂静。
这突如其来的安静比之前的喧闹更让人心慌。
明月的心跳,在这一刻被放大了无数倍,咚,咚,咚,沉重地敲击着她的耳膜。
“新娘子下轿喽——吉时已到!”喜娘的声音在轿帘外响起,像是枯枝划过砂纸,干涩地喊着那些千篇一律的吉利话。
轿帘被一只干瘦的手掀开,刺目的光线涌了进来,明月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喜娘那张笑意盈盈的脸探了进来,脸上的褶子里夹着粉,眼神却像是估价的商人。
明月扶着她的手,小心翼翼地走出了花轿。
眼前是李家气派非凡的大门。
门口蹲着两个巨大的石狮子,雕工精湛,栩栩如生。
“跨火盆,去晦气,日子红红火火!”喜娘高声唱喏。
一个黄铜火盆被端了上来,里面烧着通红的炭火。
明月提起裙摆,一脚跨了过去。
李家的大院里,铺着一块块巨大的青石板,不知被多少双脚踩过,被打磨得光滑发亮,在午后的阳光下反射着清冷的光。
院子很大,却空旷得可怕。
明月从他们中间走过,凤冠上的珠帘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碰撞声。
除此之外,她听不到一点声息。
拜堂的礼堂设在正厅。
厅堂高大,光线却很昏暗,巨大的梁柱投下浓重的阴影。
红烛高烧,烛泪一滴滴滑落,像是谁在无声地哭泣。
在那里,她第一次见到了她的丈夫,李文轩。
他站在那里,一身大红的喜袍穿在他身上,显得那么空荡荡。他很高,骨架很大,但没有肉,像是被风一吹就会散架的竹竿。
烛光跳跃着,映在他的脸上,那是一张几乎没有血色的白纸,嘴唇也是灰白的。
他一直在咳嗽,声音不大,压抑在喉咙里,但那一声声闷响,却像一把小锤,不轻不重地敲在明月的胸口,让她莫名地感到窒息。
高堂之上,端坐着一位妇人。那想必就是她的婆婆了。
她看起来不过四十多岁,保养得极好,穿着一身紫色的锦缎长袍,上面用金线绣着繁复的福寿图案,头上戴着一支赤金的凤簪,在烛光下熠熠生辉。
她看着明月,脸上是笑,一种恰到好处的、符合她身份的温和笑容。
但她的眼睛里,却没有半点笑意。
那是一种审视的、挑剔的目光,像两把锋利的尺子,从明月的头发丝,一寸一寸地量到她的绣鞋尖。
明月感觉自己像是一件被买回来的货物,正在被主人检验成色。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司仪的声音在空旷的厅堂里回响,带着一种空洞的回音。明月机械地跟着口令行礼,红盖头下的世界,只有一片模糊的红色。
她能闻到空气中飘散的浓重香火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像是草药腐朽后的腥甜气味。
喜宴之上,宾客不多,稀稀拉拉地坐了几桌,都是些沾亲带故的族人。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种程式化的表情,席间的气氛异常沉闷,没人高声谈笑,只有碗筷碰撞的细微声响。
李文轩只在主桌上坐了一会儿,喝了半杯酒,又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张脸涨得通红,额头上渗出了冷汗。
婆婆立刻皱起了眉,对着身边的下人使了个眼色,两个健壮的仆人立刻上前,一左一右地将他扶了起来。
“文轩身子不适,各位亲友慢用。”婆婆对着众人淡淡地说了一句,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歉意,仿佛这早已是常态。
宾客们对此果然见怪不怪,甚至连一丝关切的询问都没有,一个个又都低下头去,默默地吃着饭。
明月被喜娘和两个丫鬟送入了新房。
房间很大,家具都是上好的红木,雕着精美的花纹,透着一股沉甸甸的贵气。
但奇怪的是,这么大的房间,窗户却开得极小,还用厚重的窗幔遮着,导致整个房间光线昏暗,即便是在白天,也需要点着灯。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常年不见阳光的、阴湿的霉味,混合着婆婆房间里那种奇异的香气,让人闻了头发晕。
她在铺着大红鸳鸯锦被的床边坐下,等了很久,很久。
外面的天色从亮到暗,屋里的红烛燃尽了一截又一截。李文轩没有再回来。
夜深了,她能清晰地听到隔壁房间里,传来他持续的、压抑的咳嗽声,一声接着一声,永无休止。
那声音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在一下一下地撕扯着他的肺。间或,还能听到婆婆低声哄劝的声音,温柔得像是在哄一个婴儿。
明月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新房里,听着隔壁的动静,只觉得那股从脚底冒出来的寒气,已经彻底包裹了她的全身。
第三天早上,按照规矩,明月要去给婆婆敬茶。
婆婆的房间比她的新房更显奢华,也更加阴暗。房间里燃着一股奇异的香,不是花香,也不是檀香,是一种说不出的味道,初闻时有些发腻,闻久了,又觉得那甜味里透着一股子腥气,像是……像是某种东西腐烂后散发出来的味道。
婆婆屏退了所有下人,只留下她和明月两个人。
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下她们婆媳二人,气氛瞬间变得凝重起来。
婆婆从一张黑漆描金的食盒里,端出了一只黑釉的瓷碗。
那碗药,黑得不见底,像一碗浓稠的墨汁,正丝丝缕缕地冒着热气。随着热气升腾,一股浓郁的腥甜味道立刻充满了整个房间,比那熏香的味道霸道百倍。
“明月,”婆婆开口了,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甚至带着一丝慈爱,“这是李家祖传的旺夫药。你也看到了,文轩的病根在骨子里,非寻常汤药能医治。
这病,需要女人的阴元来滋养,以阴补阳,方能固本培元。”
她顿了顿,眼神紧紧地锁住明月的脸,继续说道:“这药是引子,你喝下去,药力才能经由你的身子,转化为最精纯的阴元,再渡到他身上。这是你的福分,也是你作为李家媳妇的本分。”
她将那只黑色的碗,缓缓地推到明月面前。“喝吧,趁热喝。凉了,药效就散了。”
婆婆的眼睛就那么平静地盯着明月,眼神里没有威胁,没有逼迫,却带着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沉甸甸的压力。
明月看着面前那碗药,黑色的药汁上,连烛火的倒影都映不出来。那股腥甜的气味,正不断地往她鼻子里钻,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02明月的心在擂鼓,但她的脸上却不敢流露出丝毫的异样。
她知道,在这个家里,婆婆的话就是天,她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她垂下眼帘,做出顺从的样子,双手端起了那只沉甸甸的药碗。
碗壁温热,那股热度透过指尖传来,却让她感到一阵冰冷。
“娘,”她抬起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而乖巧,“媳妇初来乍到,对家里的景致还不熟悉。这药,媳妇想端着,在院子里走走,熟悉一下环境,也算是……也算是接一接李家的地气。”
这是一个听起来有些蹩脚的借口,但却是她情急之下唯一能想到的拖延之计。她需要一个地方,一个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掉这碗药的地方。
婆婆审视地看了她片刻,那目光仿佛能穿透她的皮肉,看清她心底最深处的想法。明月紧张得手心都湿了,强撑着没有移开目光。
终于,婆婆点了点头,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也好。去吧。只是记着,药要趁热。”
“是,媳妇记下了。”明月如蒙大赦,端着碗,恭敬地退出了房间。
一走出那间阴暗的屋子,接触到外面的阳光和空气,明月才觉得自己仿佛活了过来。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惊悸,端着碗,向后院走去。
李家的后院很大,假山,池塘,亭台楼阁,一应俱全。看得出曾经是精心打理过的,但如今却透着一股荒废的萧条。
假山上爬满了青苔,池塘里的水是死水,上面飘着一层厚厚的绿萍,看不到一条鱼。
整个后院里,静悄悄的,看不到一个下人打理,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她必须找到一个隐蔽的角落。假山后面?不行,容易被人发现。池塘里?倒进去会留下痕迹。她的目光在院子里逡巡,寻找着合适的地点。
就在这时,她看到了院子最深处,角落里的一棵树。
那是一棵桃树。
这棵树很奇怪。时节已经入了深秋,院里其他的树木早已叶落枝枯,但这棵桃树,却开了一树繁花。
那些花是粉白色的,一簇一簇,开得密密麻麻,几乎看不见一根枝干,在萧瑟的秋风里,显得格外妖异。
更诡异的是,这棵树的周围,寸草不生,地上光秃秃的,连一片杂草都没有,仿佛所有的生机都被它吸干了。
明月端着碗,不由自主地向那棵树走去。离得近了,她才发现那些桃花的颜色也有些不对劲。
那不是寻常桃花那种娇嫩的粉,而是一种泛着惨白的粉,花瓣的边缘微微卷曲,透着一种类似蜡质的、不自然的质感。
一个叫若儿的小丫鬟端着一个巨大的洗衣盆,正从旁边的小路经过。
她看见明月竟然站在那棵桃树下,吓得一个哆嗦,脸都白了,盆里的水“哗啦”一下洒了一地。
“少……少奶奶。”若儿的声音在发抖,像是见了鬼一样。
“这棵树,为何花期不对?”明月看着她惊恐的样子,心里更加疑惑。
若儿不敢抬头看那棵树,只是死死地盯着自己的脚尖。“奴……奴婢不知。只……只听府里的老人们说,这是‘夫人树’。”
“为何叫夫人树?”明月追问。
若儿的嘴唇开始发白,身体也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她飞快地抬头看了明月一眼,那眼神里全是浓得化不开的恐惧。“因为……因为前几位少奶奶,都葬……都……都喜欢在这树下歇息。少奶奶,您快回屋吧,这里阴气重,不是咱们该来的地方!”
若儿说完,也顾不上洒了一地的水,抱着盆子,几乎是落荒而逃。
前几位少奶奶。
这五个字像五根冰冷的钢针,狠狠地扎进了明月的心里。媒人只字未提,爹娘也从未听说,原来李文轩在娶她之前,已有过三任妻子。
她们人呢?若儿那没说完的“葬”字,和那句“阴气重”,让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明月心中疯狂滋长。
明月的心,一寸一寸地沉了下去。她看着眼前这棵开得邪性的桃树,只觉得那满树的繁花,不再美丽,反而像是一张张惨白的人脸,在对着她无声地獰笑。
当天晚上,明月借口自己从娘家带来的贴身丫鬟不够用,向管家要人,特地点了白日里见到的若儿。
夜深人静,她关上门,将一支沉甸甸的金簪,塞到了若儿冰冷的手里。
若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吓得连连摆手,不敢要。“少奶奶,使不得,使不得!奴婢的命不值钱!”
“拿着。我只问你几句话,你照实说。这簪子是你的,我还会保你周全。”明月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若儿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最终还是抵不过金簪的诱惑和对少奶奶的畏惧,颤抖着说了。
第一位少奶奶姓王,是三年前嫁过来的,知书达理,性子温婉。不到半年,说是回娘家探亲,结果路上船翻了,连人带船沉到了江底,尸首都……没捞上来。
第二位少奶奶姓陈,前年娶的,是个将门之女,性格爽朗,身子骨据说很好。可嫁过来不到一年,就染上了风寒,天天咳嗽,最后咳血而死。大夫说是肺痨,无药可医。
第三任姓赵,就是去年,长得最是美貌。她死得最蹊跷,据说就是睡到半夜,人就没了,身上没有任何伤痕,仵作也验不出所以然,最后只说是中了梦魇,被魇住了魂。
三个年轻的女人,三种截然不同的死法。意外,病故,暴毙。
看起来毫无关联,却又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明月让若儿退下。她走到窗边,推开那扇沉重的木窗。
冷风灌了进来,让她清醒了许多。她望向院角的方向,那棵桃树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一层诡异的磷光,像无数只窥探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这间新房。
她转过身,端起那碗早已冷透的药汤。她没有犹豫,将碗里黑色的药汁,尽数倒进了窗台上的一盆陪嫁过来的兰花盆里。那是一盆名贵的建兰,开着素雅的花,是她最喜欢的。
做完这一切,她将空碗放好,准备第二天去见婆婆。
第二天,她端着空碗去见婆婆。
婆婆接过碗,拿到鼻子底下闻了闻碗底残留的气味,满意地点了点头。“很好。看来你是个懂事的。”
第三天,婆婆又端来了药。明月照例找借口端走,又将一整碗药倒进了那个兰花盆。
第四天,那盆兰花的叶子,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黄、卷曲。
第五天,一阵秋风吹过,院角那棵桃树上的几片花瓣,被风卷着,飘飘扬扬地飞了过来。
一片恰好落在明月推开的窗台上。她伸出手指,轻轻捻起那片花瓣。
入手的感觉让她浑身一僵。
那不是花瓣应有的柔软和脆弱,而是一种冰冷的、坚硬的质感,边缘卷曲,摸上去……像一片精心修剪过的、薄薄的人的指甲盖。
03那片指甲盖般的花瓣,像一根毒刺,扎在了明月的心尖上。她几乎是立刻就将它扔掉了,仿佛那是什么不洁之物。从那一刻起,她便彻底断了任何侥幸的念头。
这碗药,绝不能喝。这个家,四处都透着邪气。
她知道,她必须找到一种更隐蔽、更不留痕迹的方法,来处理掉每天的药。
兰花已经死了,她不能再毁掉第二盆陪嫁的花草,那太容易引起怀疑。
直接倒掉也不行,万一哪天被下人发现,她百口莫辩。
思来想去,她想到了自己陪嫁箱子里那些用来做针线活的棉花。她娘怕她在婆家针线活上被人小瞧,给她备了足足一大包上好的棉花。
棉花的吸水性极好,一团棉花足以吸干一碗药汁,而且吸饱了药汁的棉团,颜色会变得和泥土差不多,埋起来不易被发现。
计策已定,她便开始不动声色地实行。她每日清晨都会从箱子里取一团新棉,藏在自己宽大的袖子里。等婆婆端来药,她便当着婆婆的面,做出温顺的样子,“喝”下药汤。
其实,她只是将碗沿凑到嘴边,用舌头巧妙地抵住碗里的药汁,让药汁缓慢地流入口中,但并不咽下,而是将大部分都含在口腔里。
那药汁又苦又涩,还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甜,每一次都让她几欲作呕,但她都强忍了下来。
等婆婆满意地离开,她就立刻找借口躲到茅房,或者院子里无人的角落,将口中的药汁尽数吐在袖子里的棉花上。
那黑色的药汁很快就被棉花吸收殆尽。然后,她会用手帕擦干嘴角,再将那湿漉漉、沉甸甸的棉团,像埋葬一个秘密一样,深埋到院墙角落松软的土里。
那个被她浇了两次药的兰花盆,她也悄悄地搬到了一个堆放杂物的、不起眼的角落。那株兰花已经彻底死了,曾经翠绿的叶片和肥厚的根茎,都烂成了黑色的泥,散发着一股腐臭。
日子一天天过去,明月靠着这个法子,暂时保住了自己。
但她知道,这只是权宜之计。
她必须主动出击,找出这一切诡异事件背后的真相。而最大的嫌疑,无疑就是她的婆婆,以及那棵邪门的桃树。
她开始不动声色地观察婆婆。
婆婆每天的生活极为规律,规律得像一座精准的钟。
清晨去小佛堂礼佛,上午管家,看账本,下午会小憩一个时辰,傍晚则会坐在窗边喝茶,看天色一点点暗下去。她几乎不出门,也鲜少与人交谈,整个人就像一口深井,看不见底。
但明月还是发现了一个破绽。每到亥时,夜深人静之时,婆婆都会屏退身边所有伺候的下人,然后提着一盏小小的、防风的羊皮灯,独自一人,悄无声息地走出房门,往后院的方向去。
明月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她知道,机会来了。
她换上一身深色的衣裳,用布巾包住头发,悄悄地跟了过去。
夜里的李家大院,比白天更加阴森。月光被浓云遮蔽,只有几颗疏星,冷冷地挂在天上。长长的回廊下,一盏盏灯笼投下昏黄的光,将人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像一个个游荡的鬼魂。
明月借着廊柱和花木的掩护,远远地坠在婆婆身后。她看到婆婆提着那盏灯,那一点昏黄的光亮在黑暗中缓缓移动,径直走向了后院深处,那棵桃树下。
明月的心跳开始加速。她不敢跟得太近,远远地藏在了一座假山的后面,只探出半个头,紧张地窥视着。
桃树在夜色中,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怪物。那些惨白的花,在黑暗中仿佛会自己发光,显得愈发诡异。
她看见婆婆走到桃树下。她没有烧香,也没有祭拜,这与明月之前的猜测不同。
她只是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从怀里掏出了一把小小的、亮闪闪的东西,借着灯光,明月看清了,那是一把银质的小铲子。
婆婆蹲下身,在树根下的一处地面上,小心翼翼地挖了起来。她的动作很熟练,显然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
她挖得不深,大概只有一尺左右,像是在取什么东西。挖好后,她从一个随身携带的布包里,拿出一些灰白色的粉末,均匀地洒进挖开的坑里,然后又仔细地将土填回去,甚至还找来几片落叶盖在上面,抹平了所有的痕迹。
做完这一切,她站起身,伸出一只手,用一种近乎情人般温柔的姿态,抚摸着桃树那粗糙、布满裂纹的树干。
她的嘴唇翕动着,似乎在念念有词。离得太远,晚风又有些喧嚣,明月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但那神态,那种专注和虔诚,绝不像是在对一棵没有生命的树说话,倒像是在安抚一个活物,一个与她共享着某个惊天秘密的同谋。
这个诡异的仪式,每晚亥时,都会雷打不动地进行。
明月躲在假山后,将这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她冰冷的四肢因为震惊而有些麻木。
04要想找到证据,就必须先找到那三个女人留下的东西。
明月不相信,三个活生生的人,会凭空消失得那么彻底,连一点痕迹都不留下。
她想到了库房。
第二天一早,明月便主动去给婆婆请安,并用一种极为恳切的语气提出,自己想去库房清点一下家中的存货,一来是熟悉家务,二来也是想学习如何管家,将来好为婆婆分忧。
婆婆听了她的话,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或许在她看来,这是一个新媳妇安分守己、想要彻底融入李家的表现。她对明月的这份“上进”很是赞赏,没有多想,便爽快地从一串钥匙中解下一把黄铜钥匙,交给了她。
“库房里东西杂乱,你让下人陪着你,莫要累着了。”婆婆叮嘱道。
“谢娘关心,媳妇省得。”明月恭敬地接过钥匙,心里却是一片冰冷。
库房在西跨院的最里面,是一间终年不见阳光的屋子。
打开那把沉重的铜锁,推开厚重的木门,一股混杂着灰尘、樟脑和旧物腐朽的气味便扑面而来,呛得人直咳嗽。
明月打发走了跟着的下人,只说自己想一个人静静地理理东西,然后便将门从里面闩上了。
屋里光线昏暗,只有从门缝里透进来的微光。
她摸索着点亮了墙上的一盏油灯,这才看清了库房里的景象。这里堆满了各种杂物,旧家具、破损的瓷器、一匹匹落了灰的布料,像一个巨大的坟墓,埋葬着李家过去的时光。
明月没有理会那些东西,她的目标很明确。
她提着灯,径直往最里面的角落走去。她很快就在一堆杂物后面,找到了三个一模一样的、上了锁的樟木箱。
箱子不大,上面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灰。她知道,她找对了。
这很可能就是那三个女人陪嫁过来,死后却没能带走的东西。
她没有钥匙,但这难不倒她。她从头上拔下一根发簪,用簪尖在锁眼里捅了半天,却发现锁芯结构复杂,根本打不开。
她又在库房里翻找,找到一根粗实的铁丝,她将铁丝的一头在石磨上磨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咔哒”一声,撬开了第一个箱子。
箱子里,是一些女人的衣物和首饰。料子都是上好的,款式却已经有些过时了。她将衣物一件件拿出,仔细地检查每一个夹层和口袋。
终于,在箱底,她发现了一封未写完的信。
信纸已经泛黄,墨迹也有些晕开。信里,一个叫“婉儿”的女人,正用一种哀怨的笔调向母亲诉苦。她写道,自己嫁入李家后,丈夫体弱多病,婆婆看似温和,实则疏离。
更奇怪的是,她日日头晕,夜夜盗汗,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精神也总是恍惚。信的结尾是:“母亲,女儿总觉得这个家里阴森森的,心里好怕……”字迹到这里,戛然而जिए,仿佛写信的人被什么事情突然打断了。
明月将信收好,又撬开了第二个箱子。里面同样是些衣物,但比第一个箱子里的更新一些。她耐着性子,一件件地翻找。
终于,在一件绣着海棠花的夹袄的夹层里,她摸到了一个硬物。
那是一本小小的册子,用丝线装订着,像是日记。翻开来,里面是娟秀的字迹,记录了一个女人从新婚的羞涩喜悦,到渐渐被病痛和恐惧笼罩的过程。
她写道:“……我的头发掉得厉害,就像秋天的落叶。指甲也脆了,一碰就断。文轩说我体弱,可我知道,不是的。我每日喝的安神汤,味道越来越怪……”日记到这里,后面的十几页,都像是被一只惊恐的手,狠狠地撕掉了。
明月的心越来越沉。她撬开了第三个箱子。
这个箱子里的东西最少,只有几件叠放整齐的素色衣物,和一个小小的、雕着并蒂莲的首饰盒。
她打开首饰盒,里面空空如也,连一支最廉价的银簪都没有。她拿起盒子,却感觉分量有些不对,比看起来的要沉上一些。
她用力摇晃,听到里面有轻微的“咯咯”声。她心头一动,仔细检查起来,终于发现,盒子的底板是一块活板,接缝处做得极为巧妙。
她用指甲小心地抠开活板,夹层里,没有信,没有日记,只有一支从中间被生生掰断的银簪。
断簪的材质普通,但此刻在明月眼里,却重如千斤。
簪身已经因为氧化而发黑。她把它拿到库房门口,借着从门缝里透进来的微光仔细看。就在簪子那参差不齐的断口上,她看到了一道极细的、几乎要被磨平的刻痕。
她用指腹反复摩挲,那不是无意中留下的划痕,那是一个字。
一个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或许是用指甲,又或许是用另一截断簪的尖头,在临死前,拼命刻上去的字。
是“树”。
明月将未写完的信,被撕毁的日记,和这支刻字的断簪,都小心地藏进了怀里。
她走出库房,外面灿烂的阳光刺得她眼睛一阵发痛。
她知道,这三个素未谋面的女人,在死前,都用自己唯一的方式,留下了警告。
05明月的身体迟迟没有出现婆婆预想中的“衰败”迹象。非但没有日渐憔悴,反而因为心中有了目标和警惕,精神头比刚嫁过来时还要好上几分。
她每天在婆婆面前,都强打精神,装作气色红润、精神饱满的样子。她以为这样能让婆婆放心,却没想到,这反而加重了婆婆的疑心。
一个日日服用“虎狼之药”的女人,怎么可能不见虚弱,反而愈发精神?
婆婆看她的眼神,一天比一天冷,那温和的面具背后,渐渐透出不耐和阴鸷。
她开始不分时辰地给明月送药来。
有时是清晨,明月刚起身梳洗;有时是深夜,明月已经准备歇下。她会找各种各样的借口留在明月房里,或是拉着她谈些无关痛痒的家常,或是“关心”地询问她的身体状况,但那双眼睛,却像鹰一样,一瞬不瞬地盯着明月,看着她把药“喝”下去。
明月每次都靠着含在嘴里的方法,在惊心动魄中蒙混过关。她知道被发现,是迟早的事。
她必须找到一个同盟。在这个家里,唯一有可能成为她同盟的,只有一个人,李文轩。
无论如何,他是她的丈夫。他不可能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他只是个可怜的病人。
只要让他知道真相,知道他母亲为了给他续命,正在用多么歹毒的方式残害无辜的女子,他或许会良心发现,站出来阻止这一切。
这是她最后的希望。
那天晚上,李文轩咳嗽得不那么厉害,精神看起来也稍好一些。明月亲自下厨,为他炖了一盅润肺的雪梨汤,小心翼翼地端进了他的房间。
她让下人都退下,然后“扑通”一声,跪在了李文轩的床前。
李文轩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挣扎着想坐起来。“你……你这是做什么?”
“夫君!”明月抬起头,眼里已经蓄满了泪水。她将自己这些天的发现和怀疑,和盘托出。她从怀里,拿出了那封未写完的信,那本被撕毁的日记,还有那支刻着一个“树”字的断簪。
“文轩,你看看这些!这些都是前三位姐姐留下的遗物!她们都不是正常死亡的!这个家里有鬼,娘每天让我喝的那碗药,根本不是什么旺夫药,是毒药!”明月的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剧烈地颤抖着。
李文轩靠在床头,昏黄的灯光照着他愈发苍白的脸。
他拿起那些东西,随意地翻了翻。他看得很慢,很仔细,但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震惊,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意外。
那是一种死水般的平静。
“明月,”他终于开口了,声音虚弱而平淡,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你想多了。”
明月愣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娘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我。她那么疼我,怎么会害你?”他抬起眼皮,看了明月一眼,那眼神空洞得可怕。“前面那三个,是她们福薄命浅,承受不住李家的福气。你不要像她们一样,胡思乱想,平白地扰了心神。”
他说完,便将那些信和日记,像丢垃圾一样,随手扔在了床边的地上。
然后,他转过身去,背对着明月,不再看她,用一阵剧烈而刻意的咳嗽,结束了这次谈话。
明月跪在冰冷的地上,身体一点一点地变冷,比任何一个喝下“旺夫药”的夜晚都要冷。
她看着丈夫那个瘦削而冷漠的背影,那个背影,比这间屋子里的任何阴影,都更让她感到彻骨的绝望。
她终于明白了。李文轩不是不知情。
他是知情的,并且,是默许的。
他和他母亲,是同谋。在这个家里,她不是妻子,她甚至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是一味药,一味可以被随时牺牲、用来延续他那可悲生命的药材。
第二天中午,婆婆又端着药来了。这一次,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看着明月喝完就走,而是直接在八仙桌边坐下,脸上带着一种格外和蔼的笑。
“明月啊,来,把药喝了。娘今天看你气色不好,特意给你加了料,对你身子好。”
明月的心沉到了谷底。
她缓缓走过去,端起那只黑色的药碗。就在她端起碗的瞬间,她的手腕突然一抖,像是被碗壁滚烫的温度烫到了一样,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哎呀!”
一整碗黑色的药,连同那只厚重的瓷碗,都从她手中滑落,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哐当”一声脆响,碗碎成了几片,黑色的药汁溅得到处都是,一股浓烈的腥甜气味瞬间弥漫了整个房间。
婆婆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那张保养得宜的脸,像是被寒冰冻住,瞬间变得僵硬而狰狞。
她缓缓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假意收拾碎片的明月,眼神阴冷得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你是故意的。”婆婆的声音很轻,很慢,却像一根根冰锥,狠狠地刺入明月的耳朵。
“媳……媳妇不是……是碗太烫了……”明月颤抖着辩解。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些小动作?”婆婆冷笑着打断了她,“你以为你每晚倒掉药,埋在土里,我就发现不了?你太天真了。你以为你能躲得掉?这是你的命,是你们这些女人的命!你躲不掉的!”
婆婆说完,不再看她一眼,转身就走。走到门口,她停下脚步,回头用一种看死人般的眼神,冷冷地扫了明月一眼。
“今晚,我会亲自绑着你,撬开你的嘴,把药给你灌下去。”
06是夜,天象大变。
白日里还是晴空万里,入夜后,却狂风大作,乌云像是打翻的墨汁,迅速地吞噬了月亮和星星。
紧接着,电闪雷鸣,豆大的雨点倾盆而下,砸在屋瓦上,发出一片震耳欲聋的巨响。
婆婆没有来。也许是这样恶劣的天气,阻拦了她的脚步。又或许,她是在享受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想让猎物在恐惧中,度过最后一个夜晚。
但对明月来说,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是天赐的良机。
是她唯一的机会,也是她最后的机会。
她知道,今晚过后,无论结果如何,她和这个家,都再无转圜的余地。要么她死,要么……鱼死网破。
她悄悄地溜进厨房,那里早已空无一人。她从柴房里偷了一把用来刨土的锄头,又从下人晾晒的衣物里,披上了一件粗布的蓑衣,然后,她深吸一口气,拉开后门,一头冲进了那片狂乱的雨幕之中。
冰冷的雨水,夹杂着狂风,瞬间将她浇了个通透。
雨大得让她几乎睁不开眼睛,脚下的青石板路又湿又滑。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向着后院那棵桃树的方向跑去。
“轰隆!”一道惨白的闪电,如同一条巨大的龙,撕裂了漆黑的夜空,将整个李家大院照得亮如白昼。
就在那转瞬即逝的光亮中,明月看清了。那棵邪异的桃树,正在风雨中疯狂地摇曳、挣扎,满树的桃花,早已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残败地挂在枝头,像一张张被水泡得发白、肿胀的人脸。
明月的心中再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她跑到树下,举起那把沉重的锄头,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刨向婆婆每晚都会挖掘的那片树根下的泥土。
泥土被雨水浸泡得异常松软,她没费多大力气,就挖开了一个深坑。雨水混着泥浆,溅了她满身。她什么也顾不上了,只是像疯了一样,机械地、疯狂地往下挖。她要看看,这棵树下,到底埋藏着怎样罪恶的秘密!
“当!”
一声闷响,锄头像是碰到了什么硬物。
不是石头,那声音,更加清脆,像是,骨头的声音。
明月丢下锄头,跪在泥坑里,伸出双手,不顾一切地去刨。冰冷的泥浆包裹着她的手指,她先是摸到了一截光滑、冰冷、圆润的东西。是骨头!
她继续往下挖,很快,一具完整的人类骸骨,呈现在她的眼前。
那骸骨以一种极为扭曲的姿生蜷缩着,四肢不自然地弯折,仿佛在临死前,承受了巨大的、难以想象的痛苦。
明月强忍着胃里翻江倒海的恐惧和恶心,继续向旁边挖。很快,第二具,第三具骸骨,相继出现。三具早已化为白骨的女尸,像被随意丢弃的破败玩偶一样,交错叠放着,被埋葬在这棵妖树之下。
然而,真正让明月毛骨悚然、几近崩溃的,不是这些白骨,而是那棵树的根。
“轰隆!”
又一道闪电,这一次,它仿佛就炸响在明月的头顶,将树下的一切照得无所遁形。
明月看得清清楚楚。
那棵桃树碗口粗的主根,根本不是寻常树根的模样。
它们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如同血管般的暗红色,表面布满了扭曲的纹路。这三条主根,如同三条巨大的、活着的巨蟒,分别从三具骸骨的胸腔位置,精准无比地穿心而过!
而那些数不清的、头发丝一样细小的根须,则像一张巨大的、无边无际的蛛网,密密麻麻地缠绕着每一寸骨骼,甚至深深地扎入了骨缝之中,仿佛要将骨头里的最后一丝精华都吸食干净。
这棵树,是在吃人!
在这一瞬间,所有的谜团都有了答案。明月瞬间明白了所有的一切。
这棵树根本不是什么“夫人树”,它是一个活物,一个以女人的血肉精元为食的怪物!
它的根系不是植物,而是扭曲的血管,深深地扎入那些可怜女人的白骨胸腔,贪婪地吸吮着她们残存的骨髓与魂魄。那些开得邪性、质地如指甲的桃花,每一片都是一个女人被榨干的青春;树干上那些黏腻的、散发着腥甜气味的桃浆,则是她们凝固的血泪。
而那碗所谓的“旺夫药”,也不是简单的毒药,它是更恶毒、更阴损的东西,它是一个转化生命的熔炉!
它先用从树根上刮下来的、带着死亡气息的粉末,熬成汤药,腐蚀新嫁娘的身体,让她变得虚弱、枯萎,神智不清,像一块被精心腌制、浸透了香料的祭肉,好让这棵邪树的树根,更容易地享用这顿“美餐”。
然后,当女人死后,被埋于树下,它再将从前三个女人身上榨取的生命精华,那些被树根过滤、提纯过的“生机”,通过某种邪术,熬成一碗黑色的汤,灌进那个将死的男人嘴里,为他续上几天、几个月可悲的性命。
这不是谋杀,这是一场精准、冷酷、毫无人性的生命炼金术。
李家的男人是鼎炉,邪恶的桃树是媒介,而一个又一个嫁进来的女人,则是被一味味投入鼎炉、用来炼丹的“药材”。
她明月,就是这炉已经炼了三轮之后,即将投入的,第四味主药。
07明月从泥坑里爬了出来,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发抖。不是因为冷,也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一种被推向极致的愤怒和恨意。
她的眼神里,已经没有了恐惧,只剩下一种冰冷到极点的、燃烧着的决绝。
她看着眼前这个由三具白骨滋养起来的怪物,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她心中滋生、蔓延。
你们不是想拿我炼药吗?那我就……反过来,把你们,连同这棵树,一起炼成我的药!
她将坑重新填好,用尽力气将泥土踩实。暴雨是她最好的掩护,冲刷掉了一切挖掘的痕迹,也洗去了她满身的泥浆。
第二天,雨过天晴。天空蓝得像一块通透的琉璃。
婆婆果然来了。她身后还跟着两个膀大腰圆的仆妇,手里拿着绳子,显然是准备用强硬手段,逼她喝药。
然而,明月的反应,却让她们都愣住了。
她没有反抗,没有哭闹,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她主动从婆婆手中接过了那只盛满了黑色药汁的碗,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温顺的微笑。
然后,在婆婆和仆妇们惊愕的目光中,她仰起头,将一整碗药,一饮而尽。
当然,她依然用老办法,将大部分药汁都含在了嘴里。只是这一次,她的表演天衣无缝。
“娘,是媳妇想通了。”明月放下空碗,缓缓跪在地上,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悔意和恭顺,“是媳妇前些日子不懂事,冲撞了娘。能为文轩续命,是媳妇的福气。媳妇愿意。”
她的顺从,让婆婆愣住了。她狐疑地盯着明月,似乎想从她的脸上找出什么破绽。
明月却表现得更加“真诚”。她甚至主动提出,要去照料那棵“夫人树”,说既然此树能庇佑李家,她作为李家的媳妇,理应日日为它浇水施肥,好让它长得更茂盛,更好地为夫君续命。
明月这三百六十度的彻底转变,终于让婆婆放下了所有的戒心。在她看来,这个女人在死亡的威胁面前,终于认命了,屈服了。也是,一个弱女子,又能翻出什么风浪呢?
从那天起,明月成了那棵桃树最尽心、最虔诚的“照料者”。她每日都去浇水,去松土,甚至会对着树干说一些祈祷夫君安康的话。
但没有人知道,她在用来浇树的水里,偷偷加入了一些她从自己陪嫁的药箱里带来的东西。
那是一些相生相克的草药,磨成的粉末。这些草药,单独来看,都是些滋补之物,但一旦与桃树根的邪性相遇,再经过泥土的发酵,就会变成一种能催发其邪性的毒物。
那棵桃树,在得到了“新养料”的滋养之后,长势变得愈发疯狂和诡异。花期过后,竟以一种完全违背自然规律的速度,结出了一树的桃子。
那些桃子,个头硕大,形状异常饱满,颜色不是普通的粉红色,而是一种熟透了的、仿佛随时能滴出血来的深红色。一个个挂在枝头,在阳光下,竟透着一种妖异的光泽。
婆婆对此大喜过望,认为这是明月“旺夫”见效的吉兆,是天大的祥瑞。她甚至亲手摘下一个最大的,让厨房炖了汤,满怀希望地给李文轩补身子。
08李文轩的身体,并没有因为吃了那血红色的桃子而好转。
恰恰相反,他的病情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恶化了。
他的咳嗽越来越厉害,咳出来的东西,不再是清痰,而是一些带着腥臭味的、黏稠的黑色絮状物。他的精神也一天比一天萎靡,整日躺在床上,神智不清,嘴里胡乱喊着一些听不懂的话。
婆婆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在她看来,这唯一的解释就是旧的“养料”快要耗尽了,那棵树发出了警告,它急需一个新的、完整的祭品,来完成最后的滋养。
她变得愈发急切。
她开始用那些新结的、血红色的桃子,连同桃核一起捣碎,亲自为明月熬制药效更猛的“旺夫药”。她相信,只要让明月的身体尽快“成熟”,被药力彻底改造,文轩就有救了。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明月早已洞悉了这一切,并且正在暗中进行着一场更加阴毒的“炼丹”。
她利用自己对药理的知识,在每晚去“照料”桃树时,就已经将一些无色无味的、能够放大毒性的药粉,悄悄地撒在了婆婆固定取根须的那片土壤里。
于是,婆婆费尽心机熬出的药,早已不是单纯的续命药引,而是掺了明月“私料”的催命符。
明月自己,也在进行着她自己的仪式。
她不再偷偷倒掉药汤。
她将婆婆送来的药,含在嘴里,回到房中后,吐在一个瓦罐里。
然后,她摘下那棵树上最大、最红的那颗桃子的桃核,与药汁一同放进瓦罐,用文火慢慢熬煮。
最后,再加入几味她自己带来的、能以毒攻毒的烈性草药。
每天深夜,当所有人都睡下后,她都会用这种重新熬制过的、漆黑如墨、腥甜无比的药水,一遍又一遍地,如同某种神秘的仪式般,清洗自己的一头长发。
她的头发,开始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着惊人的变化。它们变得越来越黑,越来越亮,越来越长。
不过半月,就已经长及腰际。
每次梳头时,那如丝缎般的长发垂下,就像一道黑色的瀑博,发丝间,带着一股和那碗“旺夫药”相似的,奇异的腥甜气味。
她在用自己的身体,自己的头发,作为新的“鼎炉”,炼制着一味只属于她自己的,复仇的丹药。
09李文轩的生命,像一只漏了底的沙漏,最后的生命力正在不可逆转地加速流逝。
他开始整夜整夜地做噩梦。他总是梦见三个穿着大红嫁衣、面色惨白的女人,就站在他的床前,一言不发,只是用空洞洞的、黑色的眼眶,无声地看着他。
他想尖叫,喉咙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咳出的不再是痰,而是一些黏稠的、带着黑色丝状物的败絮,像是腐烂的树根。
婆婆熬的药,他喝得更勤了,一天三碗,却感觉自己的骨髓正一点点被抽空,身体变成了一个空壳。
他开始极度地害怕黑暗,房间里必须昼夜点着数十支蜡烛,才能让他获得一丝虚假的安全感。
终于,在一个没有月亮、连风都死了的夜晚,他的生命走到了尽头。
他突然从床上猛地坐起,开始剧烈地抽搐,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他死死地瞪着雕花的天花板,瞳孔因为恐惧而放大到极致,仿佛真的看到了那三个女人的脸,正在天花板上汇聚、融合。
紧接着,他猛地向前喷出一口血。
那不是鲜红的血,而是混杂着腐烂桃肉和黑色丝状物的、浓稠的污秽之物。
他伸出手,似乎想抓住什么,最终却无力地垂下,在自己的床上,悄无声-息地断了气。
他的眼睛,还大睁着,凝固着极致的恐惧。
婆婆的哭声,凄厉得不似人声。她毕生的希望,她用三条年轻女人的性命换来的延续,在这一刻,彻底断绝了。她扑在儿子那尚有余温的尸身上,哭得几近昏厥。
整个李家大院,都沉浸在一片死寂的悲痛之中。
只有明月,她的脸上没有一丝悲伤。
她换上了一身素白的孝服,将自己那头乌黑的长发高高绾起。她端着一个黑漆的托盘,缓缓走进了婆婆的房间。
托盘上,没有别的,只放着那颗最大,最红,最完美的桃子。
那桃子在昏暗的灯光下,红得像一颗跳动的心脏。
她将漆盘高高举起,跪在婆婆床前,泪流满面,哭得泣不成声。
“娘,是媳妇没用,没能留住文轩……是媳妇的命不够硬……”她一边哭,一边说,“但这颗桃子,是‘夫人树’身上结出的精华,是文轩的命根子。您把它吃了吧,补补身子。以后,媳妇为您养老送终,给您当亲女儿。”
婆婆已经哭得神志不清,心力交瘁。
她看着那颗凝聚了三条人命和她毕生希望的桃子,又看着眼前这个哭得梨花带雨、“孝顺贤惠”的儿媳,终于没有起疑。她颤抖着手,接过了那颗桃子。
当天夜里,婆婆在灵堂为儿子守灵,哭得口干舌燥,身心俱疲。
她想起了明月送来的那颗桃子。她拿起桃子,就着灵堂里昏暗惨白的烛光,狠狠地咬了一大口。
入口的,不是想象中清甜甘美的果肉。
而是一种难以形容的、黏腻的、蠕动着的、令人作呕的口感。
她惊恐地低头看去,只见桃子的缺口里,根本没有果核!那本该是果核的位置,塞满了密密麻麻、正在疯狂蠕动的白色蛆虫,以及一些混杂在其中的,细碎的、带着浓烈腥味的骨渣!
“啊!!!”
婆婆发出了一声不似人类的、撕心裂肺的惨叫。那叫声,穿透了深夜的李家大院,惊起了屋檐上沉睡的乌鸦。
10惨叫声很快就停息了。
李家大院,再次恢复了那种它独有的、死一般的寂静。
后院里,那棵曾经妖艳无比的桃树,因为失去了所有祭品和续命的目标,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
枝头上那些血红的叶片和剩下的桃子,都迅速地变成了灰黑色,然后一片片、一颗颗地掉落,化为一地腐臭的尘土。
一座新起的、孤零零的土包,出现在了桃树不远处。那是李文轩的坟。
明月就静静地坐在那座新坟上。
她换下了一身素白的孝服,穿着一件血一样红的裙子。那红色,比她出嫁时的嫁衣,还要鲜艳,还要刺眼。
她手里拿着一把牛角梳,正慢条斯理地,一下,一下地,梳理着自己那瀑布般的、已经长及脚踝的乌黑长发。
乌黑柔顺的发梢上,正一滴,一滴地,往下淌着黑色的液体。
那液体的颜色和气味,和婆婆每日端给她的那碗“旺夫药”,一模一样。
她没有喝药,但她用自己的方式,破解了这套邪术,并将它的力量,彻底吸收,化为了己用。
她不再是祭品。
她成了这座宅院新的根源,新的“邪桃”。
来源:半半史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