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大哥的声音,沉得像块扔进深井的石头,听不见回响,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
电话打来的时候,我正在加一份永远也加不完的班。
手机在桌上震动,像一条濒死的鱼。
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大哥。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么晚了,大哥找我,准没好事。
“喂,哥?”
“小晚,你赶紧来一趟中心医院,姑姑不行了。”
大哥的声音,沉得像块扔进深井的石头,听不见回响,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
我脑子“嗡”的一声,后面他再说了什么,我一个字都没听清。
挂了电话,我抓起包就往外冲,高跟鞋踩在办公区的地板上,发出“哒哒哒”的急促声响,像在给我混乱的心跳打着节拍。
冲进电梯,看着镜子里那个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的女人,我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姑姑。
我们家,我爸这一辈唯一的姐妹。
一个一辈子没结婚,把我们兄妹三人当亲生孩子一样疼的女人。
怎么会不行了?
上个星期我们还一起吃了饭,她还笑呵呵地往我碗里夹红烧肉,说我太瘦了,要多吃点。
出租车在夜色里飞驰,窗外的霓虹被拉成一条条模糊的光带,像我此刻纷乱的思绪。
我死死攥着手机,指甲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来驱散那股灭顶的恐惧。
到了医院,那股熟悉的消毒水味劈头盖脸地涌来,让我一阵反胃。
重症监护室门口,大哥林川和二哥林风都杵在那儿,像两尊失了魂的雕塑。
大哥靠着墙,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只有紧锁的眉头泄露了他内心的焦灼。
二哥烦躁地来回踱步,嘴里叼着一根没点燃的烟,脚下的地板被他踩得嘎吱作响。
“哥。”我走过去,声音都在发颤。
大哥抬起头,眼圈是红的,“来了。”
二哥看见我,把烟从嘴里拿下来,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怎么才来?急死了!”
“路上堵车。”我没力气跟他争辩,眼睛直勾勾地盯着ICU那扇紧闭的门,“姑姑……怎么样了?”
“还在抢救。”大哥的声音沙哑得厉害,“突发性脑溢血,送来的时候人已经昏迷了。”
脑溢血。
三个字,像三把重锤,狠狠砸在我心上。
我们三个人,就这么沉默地站着,谁也不说话。
空气里只有二哥不耐烦的脚步声,和远处护士站传来的微弱交谈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被拉长了一个世纪。
那扇门,像一道隔开生死的屏障,里面是我们在世上最亲的人之一,外面是我们无能为力的等待。
我靠在大哥身边,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我想起小时候,我发高烧,爸妈出差了,是姑姑背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走了三里路,才把我送到镇上的卫生院。
那时候,姑姑的后背,就是我的全世界。
我想起大哥上大学那年,家里拿不出学费,是姑姑把她存着准备养老的钱全取了出来,塞到大哥手里,说:“川子,好好念,姑姑有退休金,饿不死。”
我想起二哥跟人打架,被打破了头,爸妈气得要揍他,是姑姑张开双臂护在他身前,对所有人说:“谁也别动我侄子!”
姑姑这辈子,没为自己活过一天。
她的世界里,只有我们兄妹三个。
可我们呢?
我们长大了,各自有了工作,有了生活,忙得脚不沾地。
我们有多久没好好陪她吃顿饭了?
上一次给她打电话是什么时候?
我甚至想不起来了。
无尽的悔恨和恐慌,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不知道过了多久,ICU的门终于开了。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走了出来,摘下口罩,脸上是掩不住的疲惫。
我们三个人“呼啦”一下全围了上去。
“医生,我姑姑怎么样了?”我抢着问。
医生看了我们一眼,叹了口气,“暂时脱离生命危险了。但是……”
这个“但是”,让我们的心又悬到了嗓子眼。
“但是病人脑部出血面积太大,压迫了神经,就算醒过来,大概率也是植物人状态。”
植物人。
我腿一软,差点没站住,幸好大哥一把扶住了我。
二哥的火气“噌”地就上来了,一把抓住医生的领子,“你他妈说什么?什么叫植物人?你们是干什么吃的!给我治!花多少钱都给我治好!”
“林风!”大哥厉声喝止了他,“放手!”
医生被二哥的举动吓了一跳,但还是保持着职业素养,皱眉道:“先生,请您冷静一点。我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病人的情况就是这样,这是客观事实。”
大哥把二哥拽开,强迫他冷静下来,然后对医生说:“医生,对不起,我弟弟太着急了。您说,还有没有别的办法?不管什么办法,我们都愿意试。”
医生推了推眼镜,沉吟片刻,说:“办法倒不是没有。病人的情况,如果能进行脑细胞移植,或许有恢复的可能。但这需要直系亲属的骨髓干细胞进行配型。成功率会高很多。”
“直系亲属?”大哥眼睛一亮,“我们是她的亲侄子侄女,可以吗?”
“理论上是可以的,但需要先做基因序列比对和血型检测,看匹配度。”医生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单子,“你们谁先来?去抽个血。”
“我来!”
“我先!”
大哥和二哥异口同声。
二哥一把抢过单子,“我年轻,身体好,用我的!”
大哥没跟他争,只是对医生点了点头。
看着二哥冲向抽血室的背影,我心里燃起一丝希望。
只要有办法就好,只要有希望就好。
我和大哥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继续等待。
大哥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根,想点,又想起了这里是医院,只好烦躁地把烟在指间捻来捻去。
“小晚,别太担心。”他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姑姑吉人天相,会没事的。”
我点点头,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从小到大,大哥一直是我们家的顶梁柱。他沉稳,有担当,只要有他在,天塌下来都觉得有他扛着。
没过多久,二哥回来了,胳膊上按着一块棉球。
他一屁股坐在我旁边,脸色比之前更难看了。
“怎么了?”我问。
“妈的,抽了我两大管血。”他骂骂咧咧的,“那护士手艺真差,针头扎进去半天找不到血管。”
我知道,他是在用这种方式掩饰内心的紧张。
等待结果的时间,比等待抢救还要煎熬。
我们三个人,像三只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
终于,那个医生又朝我们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份报告。
他的表情,很奇怪。
不是沉重,也不是轻松,而是一种……混合着惊讶和为难的复杂神情。
“医生,结果怎么样?”大哥站起来,迎了上去。
医生没说话,只是看着大哥和二哥,眼神在我们三个人脸上来回扫视。
“医生?”二哥不耐烦地催促。
医生清了清嗓子,把报告递给大哥,说了一句我们谁也没想到的话。
“从血型和初步的基因比对来看,这位先生……”他指了指二哥,“和你姑姑,以及你们两位,不存在任何血缘关系。”
空气,瞬间凝固了。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什么叫……不存在任何血缘关系?
二哥一把夺过报告,眼睛瞪得像铜铃,在纸上飞快地扫着。
上面的专业术语他看不懂,但最后的结论,用黑体字标出,刺眼得很。
“这不可能!”二哥把报告单揉成一团,狠狠砸在地上,“你们医院搞错了!绝对是搞错了!我怎么可能不是我姑姑的亲侄子?我不是她侄子,难道我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他的声音太大,引得走廊里的人纷纷侧目。
大哥的脸,白得像一张纸。
他弯腰,默默地捡起那张被揉皱的报告单,一个字一个字地看。
我也凑过去看。
那一行结论,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眼睛生疼。
“根据检测结果,林风先生与患者林秀英女士的亲缘关系概率为0.001%,可排除亲缘关系。”
医生似乎也觉得这个场面很尴尬,解释道:“我们又核对了一遍样本,没有拿错。这个结果……是准确的。”
“准确个屁!”二哥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又要冲上去。
大哥一把拉住他,手臂上的青筋暴起。
“林风,你冷静点!”
“我怎么冷静?!”二哥甩开他的手,眼睛通红地指着医生,又指着我们,“你们都看到了?这上面写的是什么狗屁玩意儿!说我不是我姑姑的侄子!那我爸妈是谁?我又是谁?”
我彻底懵了。
二哥不是姑姑的侄子,那他……也不是我爸的儿子?
不是我哥?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怎么可能呢?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在一个锅里吃饭,在一张床上打滚。
他是我二哥,我是他妹妹,这是刻在骨子里的认知。
怎么会……没有血缘关系?
大哥死死地盯着手里的报告单,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一言不发。
但我能看到,他握着纸的手,在微微发抖。
医生大概是见多了这种家庭伦理剧,叹了口气,说:“要不……你们另一位也验一下吧。或许是……有什么误会。”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意有所指地看了看大哥。
大哥像是被提醒了,猛地抬起头,对医生说:“好,我验。”
他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大哥跟着医生走了。
走廊里只剩下我和二哥。
二哥像泄了气的皮球,颓然地靠在墙上,双手插进头发里,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
“小晚,你说……这是不是个笑话?”他喃喃自语。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的脑子也是一团浆糊。
这一切太荒谬了,荒谬得像一场噩梦。
我宁愿相信是医院搞错了,是机器出了故障,是这个世界疯了。
我绝不相信,叫了二十多年“二哥”的人,会跟我没有半点血缘关系。
大哥的检测结果,出来得很快。
医生拿着新的报告单,脸色比之前更加凝重。
他走到我们面前,看了看大哥,又看了看我,最后把目光定格在大哥身上。
“这位先生……你和患者,也没有血缘关系。”
如果说,第一份报告是一颗炸弹。
那这一份,就是一场核爆。
把我们仅存的理智和认知,炸得粉碎。
大哥,我们家的主心骨,那个永远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男人,此刻,身体晃了晃,向后退了一步,靠在了墙上。
他的脸上,血色褪尽。
二哥“噌”地一下站起来,死死地盯着医生,像是要在他脸上盯出个洞来。
“你再说一遍?”
“两位先生,和你们的姑姑,以及这位小姐,都没有生物学上的亲缘关系。”医生一字一句,说得清晰无比。
“哈哈……哈哈哈哈……”二哥突然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没有血缘关系?我们俩都不是亲生的?合着我们家就小晚一个是亲生的?这是什么?买一送二的大酬宾吗?”
他的笑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显得那么凄厉,那么讽刺。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大哥不是我哥。
二哥也不是我哥。
那他们是谁?
我们这个家,到底是什么?
一个谎言吗?
一个由秘密和欺骗堆砌起来的,看似温馨的假象?
“走!”二哥抹了一把脸,拽起大哥的胳膊,“回家!回去问问那两个老的!问问他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哥没有反抗,任由他拖着,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
我机械地跟在他们身后。
回家的路上,车里死一般的寂静。
二哥把车开得飞快,发动机发出愤怒的咆哮。
大哥坐在副驾驶,头靠着窗,眼睛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夜景,一动不动。
我坐在后座,抱着双臂,感觉浑身发冷。
我想起很多事。
我想起小时候,邻居家的阿姨总爱开玩笑,说:“你们家这三个孩子,长得可真是一点都不像。老大像他爸,老二浓眉大眼的,不知道像谁。就小晚,跟她妈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那时候,我妈总是笑着打哈哈:“孩子嘛,一个像爹一个像妈,还有一个,可能是捡来的呗。”
一句玩笑话。
现在想来,却像一把淬了毒的刀。
我还想起,有一年过年,我们看电视,里面正演一个孩子被拐卖,最后找到亲生父母的剧情。
我爸看着看着,突然叹了口气,说:“这世上,养恩大过天。”
当时我不懂,现在,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车子“吱”的一声,在楼下急刹住。
我们三个人下了车,谁也没说话,径直上了楼。
家里,爸妈还没睡,正坐在客厅看电视,等着我们的消息。
看到我们回来,我妈赶紧迎上来,“怎么样了?你们姑姑她……”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二哥打断了。
“她暂时没事。”二哥的声音冷得像冰,“但是,我们有事。”
他把那两张揉得不成样子的报告单,“啪”地一下摔在茶几上。
“爸,妈,你们二位,谁来给我们解释一下,这是什么?”
我爸妈的脸色,瞬间变了。
我爸的目光落在报告单上,瞳孔猛地一缩。
我妈则是慌乱地看了我爸一眼,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们的反应,已经说明了一切。
“说话啊!”二哥的耐心耗尽了,他咆哮道,“你们哑巴了?告诉我,这上面写的,是不是真的?我跟大哥,是不是你们捡来的?!”
“林风!”我爸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脸色铁青,“你胡说什么!”
“我胡说?”二哥冷笑一声,指着报告单,“白纸黑字写着呢!我跟林川,跟你,跟我妈,跟林晚,跟姑姑,没有半点血缘关系!这不是我胡说,这是科学!”
“爸,妈。”一直沉默的大哥,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我们只想知道真相。”
我爸看着大哥,那个眼神,我从来没见过。
有愧疚,有痛苦,有挣扎,还有一丝如释重负。
他像是瞬间老了十岁,缓缓地坐回沙发上,拿起桌上的烟,点了一根,深深地吸了一口。
烟雾缭
绕中,他的声音,带着一股岁月的沧桑。
“川子,风子……你们,确实不是我跟你妈亲生的。”
一句话,尘埃落定。
尽管心里已经有了准备,但亲耳听到父亲承认,那感觉,还是像被凌迟。
我看到大哥的身体,不易察觉地晃了一下。
二哥则是红着眼,死死地瞪着我爸。
“为什么?”二哥的声音在发抖,“为什么要骗我们这么多年?”
我妈的眼泪,终于忍不住了,扑簌簌地往下掉。
她走到二哥面前,想去拉他的手,却被二哥一把甩开。
“别碰我!”
我妈的手,僵在半空中,脸上的表情,是无尽的悲伤和绝望。
“风子……”她哽咽着,“我们不是故意要骗你们的……”
“那是什么?”二哥不依不饶,“是觉得好玩吗?看着我们两个傻子,管你们叫了二十多年的爸妈,你们是不是觉得特有成就感?”
“够了!”我爸把烟头狠狠地摁在烟灰缸里,低吼道,“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你们的亲生父亲,是我当年一起下乡的兄弟。也是我的救命恩人。”
一段尘封的往事,就这么被揭开了。
我爸年轻的时候,在乡下当知青,有一次上山砍柴,失足掉下了一个陡坡,摔断了腿。
是他的两个结拜兄弟,一个叫陈建军,一个叫周卫国,轮流背着他,在山里走了两天两夜,才把他送回了公社。
如果不是他们,我爸可能就死在山里了。
后来,他们三人一起回了城。
我爸进了工厂,陈叔叔和周叔叔,则选择了去南方闯荡。
临走前,三个人喝了一场大酒,再次结拜,说好苟富贵,勿相忘。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谁也没想到,那次一别,竟是永别。
几年后,我爸接到了噩耗。
陈叔叔和周叔叔在一次意外中,双双遇难。
陈叔叔的妻子,受不了打击,也跟着去了,留下一个刚满周岁的儿子。
周叔叔的妻子,在生下孩子后不久就病逝了,他一个人拉扯着儿子,也才两岁。
两个孤儿,无人照料。
我爸连夜坐火车赶了过去,看着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他二话没说,把他们都抱了回来。
“那两个孩子,就是你们。”我爸看着大哥和二哥,声音里带着颤抖,“川子,你就是建军的儿子,陈川。风子,你就是卫国的儿子,周风。”
客厅里,一片死寂。
只有我妈压抑的哭声。
我看着眼前这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
陈川。
周风。
原来,这才是他们的名字。
林川,林风……我爸给我大哥二哥取的名字,原来是这个意思。
“我们办了领养手续,把你们的户口迁了过来。”我爸继续说,“我们商量着,这件事,就烂在肚子里,一辈子也不说出去。我们想给你们一个完整的家,让你们像普通孩子一样长大。”
“所以,你们就骗了我们二十多年?”二哥,不,应该叫周风,他冷笑着,眼里的泪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一个完整的家?一个建立在谎言上的家,算完整吗?”
“风子,我们是爱你们的!”我妈哭着说,“我们把你和川子,当成亲生儿子一样养大,我们给你们的爱,难道是假的吗?”
“爱?”周风反问,“如果你们真的爱我们,就不该剥夺我们知道真相的权利!我的亲生父母是谁?他们长什么样?他们是怎么死的?这些,我都有权利知道!”
大哥,陈川,一直没有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听着,脸色平静,但紧握的拳头,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涛汹涌。
“那姑姑呢?”他突然开口,问了一个关键的问题,“姑姑她……知道吗?”
我爸和我妈对视了一眼,然后,我爸沉重地点了点头。
“你姑姑……是知道的。当年,要不是她帮忙凑钱,我们连领养你们的钱都拿不出来。”
原来,姑姑也参与了这个“谎言”。
她不仅知道,还是这个谎言的守护者之一。
难怪……难怪她对大哥和二哥,比对我这个亲侄女还要好。
那不是简单的疼爱。
那是一种……混杂着愧疚和补偿的,沉甸甸的爱。
“呵……”周风又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合着,我们被你们全家人,当猴耍了二十多年。”
他说完,转身就往外走。
“风子,你去哪儿?”我妈慌了,追上去想拉住他。
“放开!”周风甩开她,“这个家,我是一分钟也待不下去了。这里不是我的家。”
“我的家,也一样。”陈川站了起来,他的目光从我爸妈脸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我身上。
那眼神,很复杂。
有痛苦,有迷茫,还有一丝……疏离。
他对我,也变得陌生了。
然后,他也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川子!”我爸嘶哑地喊了一声。
但陈川没有回头。
防盗门“砰”的一声关上,隔绝了两个世界。
客厅里,只剩下我们一家三口。
哦,不。
现在,只剩下我们,真正的一家三口。
我妈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我爸 slumped 在沙发上,像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佝偻着背,不停地抽烟。
我站在原地,手脚冰凉。
家,散了。
就在这一个晚上,支离破碎。
接下来的几天,是地狱。
大哥和二哥,都没有回来。
打电话不接,发信息不回。
他们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我爸妈整天以泪洗面,我妈的头发,一夜之间白了一半。
我爸,那个一辈子没低过头的男人,现在每天坐在沙发上,唉声叹气,烟一根接一根地抽。
家里,死气沉沉。
我也很痛苦,很迷茫。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一边,是养育了我二十多年的父母。
另一边,是叫了二十多年“哥哥”的,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我理解大哥和二哥的痛苦,那种被欺骗,被颠覆了整个人生的感觉,换做是谁都无法接受。
但我也心疼我的父母。
他们撒了一个弥天大谎,但他们的初衷,是爱。
这份爱,沉重得让人窒息,但它不是假的。
我每天公司、医院、家,三点一线。
公司里,要强颜欢笑,应付工作。
家里,要安慰几近崩溃的父母。
医院里,要独自面对躺在病床上,毫无生息的姑姑。
我每天都跟姑姑说话,跟她说我们小时候的趣事,跟她说大哥又升职了,跟她说二哥又谈了个漂亮女朋友……
我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姑姑,你快醒醒吧。
你再不醒,我们这个家,就真的没了。
那天,我正在给姑姑擦拭身体,她的主治医生来查房。
“林小姐,你姑姑的情况,还是不乐观。”医生说,“脑细胞移植的事情,你们考虑得怎么样了?”
我苦笑了一下。
“医生,我们……找不到合适的配型。”
“你哥哥们呢?”
“他们……”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医生看我的表情,似乎猜到了什么,叹了口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但是林小姐,时间不等人。病人拖得越久,恢复的可能性就越小。”
我点点头,“我明白。”
走出病房,我靠在墙上,感觉一阵无力。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必须找到他们。
我先去了大哥的公司。
前台告诉我,大哥请了长假。
我又去了二哥常去的那个酒吧。
酒保说,好几天没见他了。
我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城市里到处寻找。
他们住过的地方,他们爱去的地方,我都找遍了。
没有。
一点踪迹都没有。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你好,请问是林晚吗?”
“我是,您是?”
“我是周风的朋友。他喝多了,在我这里。你能来接他一下吗?”
我根据地址,找到了一家小旅馆。
房间里,一股浓烈的酒气。
周风躺在床上,醉得不省人事,嘴里还在含糊不清地念叨着什么。
那个女人,看起来二十出头的样子,很清秀。
“谢谢你。”我对她说。
她摇摇头,“他这几天,天天喝酒,跟疯了似的。我问他怎么了,他也不说,就一个劲儿地哭,说他没有家了。”
我心里一酸。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周风弄回了我的公寓。
他吐了一地,然后就倒在沙发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我给他盖上被子,看着他那张因为酒精而涨红的脸,眼泪又忍不住了。
这张脸,我看了二十多年。
我看着他从一个调皮捣蛋的小屁孩,长成一个帅气阳光的大男孩。
他会偷偷把我的作业本藏起来,害我被老师骂。
他也会在我被别的男生欺负时,第一个冲上去,把对方打得鼻青脸肿。
他会在我生日的时候,用他攒了半年的零花钱,给我买一个我最想要的洋娃娃。
他会在我失恋的时候,默默地陪我喝一夜的酒,然后说:“别哭了,不就是个男人吗?哥以后给你找个更好的。”
他是我的哥哥。
不管他姓周,还是姓林。
他永远,都是我的二哥。
第二天,周风醒了。
宿醉让他头痛欲裂。
他看到我,愣了一下,眼神有些躲闪。
“你怎么在这儿?”
“这是我的公寓。”我把一杯蜂蜜水递给他,“你朋友给我打的电话。”
他接过水,沉默地喝着。
“二哥。”我开口。
他握着杯子的手,顿了一下。
“别这么叫我。”他低着头,声音沙哑,“我不是你哥。”
“你就是!”我提高了音量,“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我二哥!这跟血缘有关系吗?”
他没说话,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
“你知不知道,你和大哥走了以后,爸妈都快急疯了?妈的头发都白了,爸一天能抽两包烟。还有姑姑,她还在医院躺着,医生说,再不手术,就真的没希望了!”
我一口气把所有的话都吼了出来,吼得我自己都喘不过气。
周风的肩膀,开始微微地颤抖。
“你以为我不想回去吗?”他抬起头,眼睛里全是血丝,和痛苦,“我一闭上眼,就是爸……就是林叔,他说我不是他儿子的样子。我一想到我叫了二十多年的爸妈,都不是我的亲生父母,我这心里,就跟刀割一样!”
“我呢?大哥呢?”他指着自己的心口,“我们算什么?一个谎言的产物吗?我们这二十多年的人生,算什么?”
“那我们二十多年的感情,又算什么?”我反问他,“难道也是假的吗?你打架我给你上药,是假的吗?我失恋你陪我喝酒,是假的吗?大哥工作不顺,你偷偷塞钱给他,是假的吗?”
“我们是一起长大的!我们是亲人!这比任何血缘关系,都重要!”
周风看着我,眼里的泪,终于决堤。
这个一向坚强得像头牛一样的男人,此刻,哭得像个孩子。
我走过去,抱住他。
“二哥,回家吧。我们一起面对,好不好?”
他把头埋在我的肩膀上,嚎啕大哭。
安抚好周风,我必须找到大哥。
周风告诉我,大哥可能在他一个战友那里。
我辗转联系上那个战友,终于找到了大哥的下落。
他在一个离市区很远的山区,一个公益组织办的留守儿童学校里,当志愿者。
我坐了三个小时的车,才到了那个地方。
学校很简陋,几间平房,一个泥巴操场。
我到的时候,大哥正在给孩子们上课。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T恤,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却很专注。
他教孩子们念古诗,声音温和而有力。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他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
他还是那个沉稳可靠的大哥,只是身上,多了一丝沧桑和落寞。
我没有打扰他,就在教室外面,静静地等着。
下课后,孩子们笑着闹着跑了出来。
大哥收拾好东西,一抬头,看到了我。
他愣住了。
我们走到操场边,找了个地方坐下。
山里的风,很凉。
“你怎么找到这儿的?”他问。
“二哥告诉我的。”
他沉默了。
“大哥。”我看着他,“你打算在这里待一辈子吗?”
他摇摇头,望着远处的青山,“我不知道。我只是……想找个地方,静一静。”
“你在这里,能静下来吗?”我问,“你不想爸妈吗?不想姑姑吗?不想……我跟二哥吗?”
他转过头,看着我,眼神里,是化不开的痛。
“小晚,你不懂。”他说,“我跟林风不一样。他冲动,感性,他可以哭,可以闹。我不行。”
“我是大哥。从小到大,所有人都告诉我,我是家里的老大,我要稳重,要有担当,我要照顾你们。”
“可是现在,有人告诉我,这个家,不是我的家。我叫了二十多年的父亲,不是我的父亲。我守护了二十多年的弟弟妹妹,跟我没有血缘关系。”
“我的整个世界,都塌了。我赖以生存的根基,被人连根拔起了。你让我怎么办?让我回去,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吗?”
他的声音,很平静。
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插在我的心上。
“我从来没把你当成‘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我说,“在我心里,你就是我大哥。唯一的,不可替代的大哥。”
“大哥,我知道你痛苦。但逃避,解决不了问题。”
“爸妈他们,是错了。他们错在用一个谎言,包裹了他们的爱。但那份爱,是真的。”
“还有姑姑。她现在躺在医院里,等着我们。她这辈子,最疼的就是我们三个。难道,你要让她带着遗憾走吗?”
陈川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
“回家吧,大哥。”我拉住他的手,“就算……就算林家不是你的根,那你也不能没有我们这些枝叶啊。我们三个,才是真正的一家人,不是吗?”
他的手,很凉。
但是,他没有抽回去。
我把大哥和二哥,都带回了家。
当我打开家门,爸妈看到他们俩时,都愣住了。
然后,我妈“哇”的一声就哭了,冲上去抱住他们。
“我的儿啊……你们可算回来了……”
我爸也站了起来,眼圈红了,嘴唇哆嗦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周风别过头,不去看他们。
陈川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神,却软了下来。
那顿晚饭,吃得异常沉默。
我妈做了一大桌子菜,都是他们俩爱吃的。
她不停地往他们碗里夹菜,自己却一口也吃不下。
吃完饭,我把他们三个,都叫到了我的房间。
“现在,不是追究谁对谁错的时候。”我看着他们,“最重要的是,救姑姑。”
“可是,我们配型不成功。”周风说。
“你们不行,不代表别人不行。”我说,“我们可以去找。找你们的亲人。”
陈川和周风都愣住了。
“你们的亲生父母,虽然不在了。但他们,应该还有别的亲人吧?爷爷奶奶,叔叔伯伯,表兄弟姐妹……只要找到他们,就有希望。”
“可是……去哪儿找?”周风一脸茫然。
“爸妈那里,应该有线索。”我说,“他们肯定知道你们老家在哪儿。”
这是一个艰难的决定。
去寻找自己的根,就意味着,要彻底面对那个被隐藏了二十多年的真相。
也意味着,要和我爸妈,进行一次更深层次的对峙。
沉默了很久,陈川点了点头。
“好。”
第二天,我们一家五口,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谈论这件事。
我爸拿出了一个尘封已久的铁盒子。
里面,是两张泛黄的照片,和几封信。
一张照片上,是一个笑得很爽朗的男人,浓眉大眼,跟周风有七八分像。
另一张照片上,是一个文质彬彬的男人,眉宇间,有陈川的影子。
“这是你们的父亲。陈建军,周卫国。”
周风和陈川看着照片,身体都在发抖。
那是他们第一次,看到自己亲生父亲的样子。
我爸告诉了我们老家的地址。
一个在河南,一个在安徽。
“当年,我把你们接回来之后,就跟那边断了联系。”我爸说,“我怕……我怕他们会把你们要回去。”
“我们收拾一下,明天就出发。”陈川做了决定。
临走前,我们又去了一趟医院。
隔着玻璃,看着ICU里的姑姑,陈川和周风的眼神,都变了。
“姑姑,等我们。”陈川把手贴在玻璃上,轻声说,“我们一定会救你。”
我们兵分两路。
我陪着陈川,去了河南。
周风,则一个人回了安徽。
根据我爸提供的地址,我们找到了陈川的老家。
那是一个很偏僻的村子。
村里的人,大多已经不认识陈建军了。
我们找了很久,才找到一个还记得他的远房堂叔。
堂叔已经七十多岁了,他看着陈川,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惊讶。
“你……你是建军的儿子?”
当他确认了陈川的身份后,拉着他的手,老泪纵横。
他告诉我们,陈川的爷爷奶奶,在几年前,已经相继去世了。
临终前,还念叨着这个失散多年的孙子。
陈家的亲戚,已经不多了。
堂叔把我们带到一座荒草丛生的坟前。
“这里面,就是你爸妈。”
陈川“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他没有哭,只是那么静静地跪着,看着墓碑上那两个陌生的名字。
我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我只知道,那一刻,他的背影,孤独得像一座山。
我们把姑姑的情况,跟堂叔说了。
堂叔立刻表示,愿意帮忙。
他把村里所有姓陈的年轻人,都叫了过来。
抽血,化验,送去省城的医院做配型。
等待结果的那几天,陈川就住在堂叔家。
他开始学着干农活,跟村里的人聊天,听他们讲自己父亲小时候的故事。
他的话,渐渐多了起来。
脸上的冰霜,也开始融化。
另一边,周风也传来了消息。
他找到了自己的亲人。
他的爷爷奶奶,还健在。
两位老人看到他,抱着他哭了整整一个下午。
周家的亲戚,是个大家族。
一听说要救人,所有符合条件的堂兄弟,表兄弟,全都主动要去医院配型。
希望,就像黑夜里的星光,一点一点,亮了起来。
一个星期后,结果出来了。
陈川这边,一个堂弟的配型,初步吻合。
周风那边,一个表哥的配型,也初步吻合。
医生说,需要做进一步的检测,才能确定最终的手术人选。
但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天大的好消息。
我们带着希望,回到了我们长大的城市。
回到家,陈川和周风,第一次,主动叫了“爸,妈”。
我爸妈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那个横亘在我们之间的冰山,开始融化了。
最终,周风的表哥,配型成功。
手术安排得很快。
手术那天,我们所有的人,都守在手术室外面。
我爸妈,陈川,周风,我。
还有从安徽老家赶来的,周风的爷爷奶奶,和他的表哥一家。
两个家庭,因为一场意外,一次谎言,一次救赎,交织在了一起。
等待的时间,依旧漫长。
但这一次,我们的心里,是踏实的。
几个小时后,手术室的灯,灭了。
医生走了出来,脸上带着微笑。
“手术很成功。”
我们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周风的奶奶,拉着我妈的手,说:“谢谢你们,谢谢你们把风子养得这么好。”
我妈摇着头,眼泪又下来了。
姑姑被转入了普通病房。
虽然还没有醒来,但各项生命体征,都在平稳地好转。
医生说,只要坚持做康复治疗,她有很大的希望能醒过来。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那天晚上,我们兄妹三人,坐在医院的楼顶。
看着城市的万家灯火,谁也没有说话。
“我下个月,准备回安徽一趟。”周风突然说,“爷爷奶奶年纪大了,我想回去陪陪他们。”
“我也打算回河南。”陈川说,“堂叔说,老家的祖坟该修了。”
我点点头。
“去吧。”我说,“那里,是你们的根。”
“那你呢?”周风问我。
“我?”我笑了笑,“我在这里,守着我们的家。”
“这里,也是你们的家。”我看着他们,认真地说,“永远都是。”
他们也笑了。
那笑容,释然而坦荡。
一阵风吹来,吹散了我们之间最后的那一丝隔阂。
血缘,是什么?
它或许能定义我们的起点,但定义不了我们的终点。
它或许能解释我们从哪里来,但决定不了我们往哪里去。
真正把我们联系在一起的,不是那看不见的基因。
而是这二十多年来,一起哭,一起笑,一起吵,一起闹的,每一个日日夜夜。
是刻在骨子里,融入血液里的,那份独一无二的,名为“亲情”的羁绊。
我看着眼前的两个男人。
一个是陈川,一个是周风。
但他们,永远都是我的大哥,我的二哥。
我们,永远都是一家人。
来源:等一个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