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风穿过雕花木窗时,携着初夏特有的湿润,轻轻碰落了几瓣莹白。原以为是被风揉碎的云絮,漫不经心抬眼,才见书案上的栀子花正微微震颤——青瓷瓶斜斜插着的,是今晨巷口老妇竹篮里挑的新花,晨露凝在花瓣边缘,像谁不慎洒落的碎钻,此刻却被穿堂风揉得发软,簌簌飘落在摊开的素笺上
风穿过雕花木窗时,携着初夏特有的湿润,轻轻碰落了几瓣莹白。原以为是被风揉碎的云絮,漫不经心抬眼,才见书案上的栀子花正微微震颤——青瓷瓶斜斜插着的,是今晨巷口老妇竹篮里挑的新花,晨露凝在花瓣边缘,像谁不慎洒落的碎钻,此刻却被穿堂风揉得发软,簌簌飘落在摊开的素笺上,洇出几痕淡青的水渍,像记忆里未干的泪痕。
花落处,记忆突然涨潮,漫过时光的堤岸。
那是外婆院角的老栀子树。
它总在那里,像沉默的守护者,不声不响地绿着,把浓荫铺展成半个院子的凉;不慌不忙地开着,把一年的等待都酿成雪色的花。三人合抱的树干爬满苍绿苔衣,深褐纹路纵横交错,像老人手背凸起的青筋,可每到端午前后,便把攒了一整年的力气,都化作枝头挤挤挨挨的花。先是米粒大的青苞缀满枝桠,像翡翠珠子串在墨绿丝线上,藏在叶间探头探脑;再是某个夜雨润透的清晨,花苞忽然裂开细缝,露出雪色芯子,整座院子便被香醒了——晨光里,花瓣白得晃眼,薄如蝉翼的瓣边卷着淡粉,沾着的细水珠滚来滚去,偶尔坠在青石板上,踩上去软乎乎的,像踩着被阳光晒暖的云;暮色中,花瓣又染了层朦胧淡青,映着竹篱笆上紫莹莹的牵牛花,像谁把揉碎的月光,一撮一撮挂在了枝头,风一吹,便簌簌落满外婆的竹椅。
我总爱蹲在树下,裤脚沾着苍耳和狗尾巴草的籽,手里攥着洗得发白的蓝布兜,专等风来接花瓣。那时不懂“落英缤纷”,只觉每片坠下的花,都是天空写给大地的信,而我要做最虔诚的收信人。外婆的蒲扇“唰”地在头顶展开,竹编的影子轻轻罩住我:“小讨债鬼,又蹲这儿捡花?”话音里浸着化不开的笑,她袖口沾着新摘黄瓜花的嫩黄,另一只手牵着我往厨房走,指尖带着灶台的暖。
土灶里的柴火噼啪作响,火舌温柔舔着锅底,砂壶里的山泉水冒着细白的汽。外婆教我把花瓣一片一片掐下来,指尖碰着花瓣的刹那,是沁凉的柔,混着阳光晒过的暖,像握着块刚从井里捞出来的玉。“要选半开的,”她粗糙的手指捏着我的小手,指腹蹭过花瓣的纹路,“全开了的太蔫,像没了魂儿;没开的又太生,藏不住甜。”水汽氤氲中,她的银发沾着细密的汗,在昏黄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眼角的皱纹里盛着笑,像老栀子树根下盘错的苔衣,温柔得能把人裹进去。
滤干的花瓣和绵白糖一层层腌在玻璃罐里,密封时她总用红纸剪个小福字贴在罐口:“等到来年春天,给你蒸栀子花米糕。”整个夏天,我总趁她午睡时溜到厨房,掀开罐口的细纱布——花瓣在蜜里浮着,像沉在银河里的星子,浅黄的蜜浆裹着雪色的瓣,甜香从指缝钻出来,勾得人直咽口水,连空气都变得黏黏的。直到某个春寒料峭的清晨,我被厨房里的蒸汽香醒,看见外婆系着靛蓝粗布围裙,正从蒸笼里端出米糕:雪白的糕体里嵌着翡翠般的栀子花瓣,咬一口,甜而不腻,带着草木特有的清苦回甘,那味道绕着鼻尖,要慢慢品,才能尝出底里的醇。
老栀子树宛如时光的容器,它装着我整个童年的欢乐和哀愁。
我和隔壁阿竹在树下跳皮筋,她的羊角辫上总别着朵半开的栀子花,说是奶奶用铜簪子别上去的,“这样跳起来,花也跟着我一起跳舞呢”;她的皮筋甩得老高,花瓣跟着辫子晃,香风也跟着转。夏夜纳凉时,外公摇着蒲扇讲古,我们几个孩子趴在他腿上,盯着树影里的光斑数星星,他忽然停了话头,指着树冠说:“这树啊,比我爷爷还大呢。”那时不懂“大两轮”是多久,只觉老栀子树是根粗粗的绳子,一头拴着我们蹦蹦跳跳的童年,一头拴着看不见的岁月尽头,把几代人的日子都串在了一起。
它的枝桠间藏着太多声音:正午的蝉鸣撞碎在浓绿的叶底,又从花缝里漏出来,变得软乎乎的;麻雀扑棱棱掠过花簇,翅膀沾着花粉,飞起来像带着一团香雾;邻居阿婆喊孙子回家吃饭的尾音,拖着长长的乡音,绕着树枝打个转,才飘进院子;还有我追着花蝴蝶跑远时,外婆站在门口喊“慢些”的尾调,轻得像片刚落下的花瓣,稳稳落进记忆里最柔软的地方,再也没飘走。
变故来得静悄悄的,像一场无声的雨。
初三暑假,我在县城的教室里解数学题,窗外的玉兰正开得热闹,空气里却忽然飘来一阵熟悉的栀子香——甜得发暖,带着灶台的烟火气。我猛地抬头,只看见玉兰的白,可那香气缠着鼻尖不放。攥着笔跑出教室,搭最早的班车往家赶,老房子的门已经锁了,铜锁上生了层薄锈。外婆躺在医院的白被单里,手背上扎着细细的针管,见我来,枯瘦的手摸索着从枕头下掏出个铁盒——铁盒上的漆掉了大半,里面是满满一盒晒得干爽的栀子花干,还有张用铅笔写的字条:“囡囡,今年的花晒得足,太阳好,等你回来做糖。”
我捧着铁盒蹲在病床前,眼泪砸在花瓣上,晕开小小的湿痕。窗外的雨正砸在玻璃上,噼里啪啦的,恍惚间又看见老家的老栀子树在风雨里摇晃,花瓣落了满地,像谁撕碎了的信笺,散在青石板上,被雨水泡得发皱。推开熟悉的门,只余下空荡的风,卷着几片残留的花瓣,在空荡荡的院子里打着转。
后来城市像头贪食的巨兽,吞掉了老房子,吞掉了竹篱笆,也吞掉了那棵老栀子树。听邻居说,挖树根时,工人在树下翻出个陶瓮,里面装着外婆的绣花鞋(鞋头绣着小小的栀子花)、外公的旱烟杆(铜烟锅里还留着点烟垢),还有我小学时掉的第一颗乳牙,用红布包得方方正正,布角都磨白了。我站在废墟前,看推土机碾过瓦砾,扬起的尘土里,似乎还飘着淡淡的栀子香,绕着我的指尖,不肯散去。
如今我在书房养了几盆栀子。
春末夏初时,它们也会开花,没有老栀子树那样张扬的香,却足够把书房染成温柔的味道。我常对着花发呆,看花苞从浅青变成莹白,看香气从嫩黄的蕊心漫出来,漫过书架上的旧书,漫过窗棂外的车水马龙,漫进记忆的褶皱里,把那些褪色的片段重新染香。有次讲《浮生六记》,说到芸娘用纱囊装茶叶置花心,次日烹茶,茶里便带着清浅的花香,学生们的眼睛亮着,叽叽喳喳说“好浪漫”,我却忽然想起外婆的栀子花蜜,想起她总说的“花要配着日子吃”。课后有个扎羊角辫的女孩跑过来,塞给我一小包用棉纸包着的花干,说:“老师,这是我奶奶种的栀子花晒的,她说好东西要代代传,像讲故事一样。”
我摸着那包干燥的花瓣,指腹蹭过粗糙的棉纸,忽然闻到熟悉的甜香——不是新鲜花瓣的清润,是晒过太阳的暖甜,像外婆铁盒里的味道。像一根细细的线,倏地串起了二十年的光阴,线的这头是此刻掌心的温度,那头是外婆灶台边的烟火。
去年清明回乡下,荒草齐膝的老院角落,竟冒出一株小小的栀子芽。两片嫩得发亮的叶子在风里颤,像婴儿攥着的小拳头,脆弱却倔强。我蹲下来,指尖轻轻碰了碰叶片,凉丝丝的,像碰着当年落在素笺上的花瓣。泥土还是当年的泥土,带着点潮湿的腥气,埋着那个装着旧物的陶瓮的痕迹。忽然有细碎的花瓣落在肩头——是邻家的栀子树正开得热闹,雪色的花朵在风里飘,一片,两片,落在我的发间,落在芽尖上,恍惚又是当年的夏天,外婆的蒲扇正摇着,风里全是栀子香,绕着我转了一圈又一圈。
此刻,我捡起落在素笺上的栀子花瓣,轻轻夹回当年的日记本里——那本日记的扉页,还粘着一片当年从外婆树下捡的花瓣,早已干成了浅黄,却还留着淡淡的印子。纸页窸窣作响,像听见外婆在耳边轻声说:“囡囡,你看,花又开了。”
风又起了。更多的花瓣从青瓷瓶里飘落,在书桌上铺成一片薄薄的雪。我望着这些白色的精灵,望着它们落在摊开的书页上,落在我的手背上,忽然觉得鼻尖又萦绕起那年的香——是老栀子树下的香,是外婆米糕里的香,是此刻素笺上的香。
那些飘落在时光里的花瓣,那些藏在花瓣里的声音,那些浸在香气里的日子,从未真正离开。它们会在某个起风的黄昏,随着一朵花的绽放、一阵风的拂动、一声相似的呼唤,重新漫上心头,带着当年的温度,裹着熟悉的甜香,轻轻落在我的肩头,像外婆当年的手,温柔地拍了拍我的后背。
我循着这缕不变的花香,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青石板铺就的小院,回到了外婆的灶台边,走回了那个蹲在栀子树下捡花瓣的午后,回到了最初那个被爱包裹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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