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电话打来的时候,我正用一块旧棉布,一点点擦拭着游标卡尺上的油污。那头的声音很年轻,带着一股子按捺不住的兴奋,说我的那篇《关于超精密机床热变形补偿算法的迭代优化研究》,通过了。
电话打来的时候,我正用一块旧棉布,一点点擦拭着游标卡尺上的油污。那头的声音很年轻,带着一股子按捺不住的兴奋,说我的那篇《关于超精密机床热变形补偿算法的迭代优化研究》,通过了。
我“嗯”了一声,手上没停。
那年轻人可能觉得我反应太平淡,又补了一句:“陈师傅,您这可是咱们《现代机械》今年分量最重的一篇,要上封面的!”
我这才把卡尺放下,对着窗外灰蒙蒙的天,慢慢地说了声:“谢谢。”
挂了电话,我转身看着空荡荡的屋子。桌上还摆着两副碗筷,其中一副,已经半个月没动过了。
刘芸走了。
就在半个月前,一个很寻常的下午,我从车间回来,她人就不在了。没有争吵,没有撕破脸,就一张字条,压在我的搪瓷茶杯底下。字条上说,她跟楼下跳广场舞的张大哥走了,去南方过日子了。她说我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闷,像块木头,一辈子都捂不热。
我把那张字条看了很久,然后叠好,揣进了兜里。我没去追,也没打电话。
我知道,她说的对。我这双手,能把千分之一毫米的误差给磨平了,却理不顺她鬓角的一丝乱发。我这双眼,能看透图纸上最复杂的结构,却看不懂她眼神里那些日积月累的失望。
这十年,我一头扎进我的研究里,像个钻头,只知道往前,不知道转弯。我以为把工资卡交给她,把家里的大事小情都由着她,就是对她好。我以为我在为这个家打造一个坚固的底座,却没发现,房顶已经漏了,风雨早就灌了进来。
她要的是热闹,是陪伴,是能挽着胳膊在夕阳下散步,是有人在她耳边说些热乎乎的贴心话。这些,我给不了。我的世界里,只有冰冷的铁,旋转的刀具,和一行行枯燥的数据。
所以,她走了,我没拦。就像一个零件的公差超了范围,再怎么强行装配,最后磨损的还是彼此。
我只是默默地,把那篇改了无数遍的论文,投了出去。那里面,有我十年的心血,也有我这十年里,对她无声的亏欠。
现在,论文通过了。我好像赢了什么,又好像,输得一干二净。
第一章 裂缝的瓷碗
我和刘芸的开始,其实挺俗气的。
经人介绍,相亲认识的。那会儿我还是个毛头小伙,在厂里跟着老师傅学手艺,浑身除了力气和一股子机油味,什么都没有。
刘芸不一样,她是镇上供销社的售货员,人长得白净,说话细声细气的,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第一次见面,我紧张得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一杯茶水喝了半天,也没说出三句完整的话。
介绍人一个劲儿地替我吹,说这小伙子手艺好,踏实肯干,是厂里的技术尖子,以后前途无量。
我听得脸红,只能埋头喝茶。
没想到,刘芸后来居然同意了。她说,就觉得我这人老实,不花哨,过日子,图的不就是个安稳嘛。
我们就这样结了婚。
婚后的日子,像车床上旋出来的零件,规规矩矩,一天天过去。我上班,她操持家务,后来有了儿子小宇,日子就更有奔头了。
我一门心思扑在技术上。我们厂是老国企,那几年效益不好,人心惶惶。老师傅们总说,手艺人,手艺就是饭碗,什么时候都饿不死。
我信这话。
从普通车工,到数控编程,再到后来专攻精密加工,我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泡在了车间里。厂里更新换代下来的旧机床,别人当废铁,我当宝贝,拆了装,装了拆,琢磨里面的门道。
刘芸一开始是支持我的。她总说:“景明,你放心干你的,家里有我。”
她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儿子也带得很好。我每次加班回来,不管多晚,总有一盏灯为我亮着,一碗热汤面等着我。
那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可我忘了,人心是会变的,日子也是。
大概是从儿子小宇上了初中,住校开始,家里一下子就冷清下来了。
也是从那时候起,刘芸的话开始变多,抱怨也多了起来。
她会说,邻居家的老王,带着老婆去北京旅游了,天安门多气派。
我正对着一张图纸上的数据发呆,下意识地“嗯”了一声。
她会说,百货大楼新上的羊绒大衣,打完折还要一千多,真好看。
我脑子里正想着一个算法的逻辑,又“嗯”了一声。
她会说,晚上吃完饭,咱俩也下去走走吧,楼下新来的那个张大哥,跳舞跳得可好了,好多人都跟着学。
我皱着眉,在草稿纸上飞快地演算着,嘴里还是那个字:“嗯。”
等我终于从那些数据和零件里抬起头来,才发现,刘芸已经很久不跟我说这些了。
她只是沉默地做饭,沉默地吃饭,沉默地看电视。电视里的人在笑,在哭,在吵闹,而我们俩,像两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我不是没有察觉到这种变化。
有一次,我发了笔奖金,特意去金店给她买了个金戒指。那是我第一次给她买首饰,心里还有点小激动。
我把戒指递给她,她愣了一下,接过去,戴在手上看了看,然后就摘了下来,放进了抽屉里。
她说:“挺好看的,就是戴着干活不方便。”
我心里那点火苗,“噗”地一下就灭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又一头扎进我的工作中去。那些冰冷的机器和精准的数据,至少不会让我感到无所适从。它们简单,直接,你付出多少,它们就回报你多少。
不像人心,隔着一层肚皮,你永远也猜不透。
我们之间的那道裂缝,就像一只上好的瓷碗,一开始只是条细不可见的纹路,可随着一次次冷热交替,那纹路越来越深,越来越长,直到有一天,不用摔,不用碰,它自己就“咔”的一声,碎了。
那一天,我记得很清楚。
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我忘了。
那天我正在攻克一个关键的技术难题,在车间待到了半夜。等我拖着一身疲惫回到家,推开门,看到一桌子已经冷掉的菜,和坐在桌边,眼神空洞的刘芸。
桌子中间,还放着一个小小的生日蛋糕,上面插着一根孤零零的蜡烛,蜡油已经流了一半。
我这才想起来。
“刘芸,我……”我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
她没看我,只是盯着那根快要燃尽的蜡烛,轻轻地说:“陈景明,你是不是觉得,只要把钱拿回家,就算尽到丈夫的责任了?”
我无言以对。
她站起来,把那桌子菜,连同那个蛋糕,一股脑地倒进了垃圾桶。
“我这辈子,就像这桌子菜,你从来都没正眼瞧过。”
说完,她就回了房间,关上了门。
那一晚,我一个人在客厅坐了通宵。天亮的时候,我听见她开门,洗漱,然后出门。
我以为,这只是一次普通的争吵,就像以前很多次一样,过几天,就好了。
我没想到,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她从那个房间里走出来。
第二章 广场舞的声音
刘芸开始迷上跳广场舞,大概是在她退休之后。
以前在供销社,虽然也是站一天,但好歹周围都是人,有说有笑的,不至于太冷清。退休后,儿子住校,我泡厂子,偌大的屋子就剩下她一个人。
那种寂寞,就像水汽,慢慢地渗透进墙壁的每一个角落,让整个家都变得潮湿而沉重。
一开始,她只是晚饭后下楼去散步,后来就跟着人家学。
再后来,她就成了楼下那片小广场上的主力。
每天晚上七点,音乐准时响起,那些节奏感极强的音乐,像一把把凿子,穿透墙壁,敲打着我的耳膜。
我对此,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讨厌。
我只是觉得,她能找点事做,总比一个人在家里闷着强。
那个张大哥,就是那时候出现的。
他叫张伟国,比我大几岁,是附近一个单位退休的干部,据说以前还当过点小领导。人长得高高大大,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说话总是带着笑,很会来事。
他是那支广场舞队的领队。
刘芸提起他的时候,眼睛里是有光的。
“老张可厉害了,会编舞,还会用那个手机软件剪辑音乐。”
“今天老张教了个新动作,叫什么‘云中漫步’,可好看了。”
“老张说我学得快,有天赋,让我下次站到第一排去。”
我听着,心里有点不是滋味。那种感觉,就像自己精心呵护的一盆花,突然有一天,开始朝着别人家的窗台生长。
但我说不出口。
我能说什么呢?说我不喜欢她去跳舞?说我不喜欢她跟别的男人说话?
那显得我太小气,太不讲道理。
我只能默默地听着,然后把头埋得更深,假装在看我的专业书。
有一次,厂里组织去邻市的温泉度假村疗养,可以带家属。我想着,这或许是个机会,能跟刘芸缓和一下关系。
我回家兴冲冲地跟她说。
她正在镜子前试一条新买的舞裙,大红色的,很鲜亮。
她头也没回地说:“去几天啊?我这周约了老张他们排练,下个月区里有比赛呢,走不开。”
我的心,一下子就凉了半截。
“就一个周末,两天。”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
她转过身,有些为难地看着我:“景明,真不行,这次比赛挺重要的。要不,你自己去吧?”
我看着她,她脸上的表情是真诚的,带着一丝歉意。可我看到的,却是她对另一件事的热情,远远超过了和我共度一个周末的期待。
我没再坚持。
那个周末,我一个人去了。同事们都带着家属,成双成对的,欢声笑语。我一个人泡在温泉池子里,看着天上袅袅升起的热气,感觉自己像个孤魂野鬼。
回来后,我给刘芸带了她最爱吃的当地特产,一种用花做的糕点。
她收下了,说了声“谢谢”,然后就忙着去打电话,跟舞队的人商量比赛的服装。
那盒糕点,在冰箱里放了很久,直到过期,她也没吃一口。
我知道,我们之间的问题,已经不是一盒糕点,一次旅行能够解决的了。
我们的生活,已经变成了两条平行线,虽然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延伸,再也没有交汇的可能。
我开始反思自己。
是不是我真的太忽略她了?
我试着改变。
我开始学着在她说话的时候,放下手里的书和图纸,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
我开始试着在她跳舞回来的时候,给她递上一杯温水。
我甚至有一次,鼓起勇气,在她出门前说:“要不,今晚我陪你一起下去看看?”
她当时愣住了,眼睛里闪过一丝惊喜,但很快又黯淡下去。
她摇摇头,说:“算了,你又不喜欢那种吵吵闹闹的。你去了,也站着尴尬。”
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老张他们都在,看见了,该说闲话了。”
又是老张。
这个名字,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我心里,不疼,但总让人觉得不舒服。
那天晚上,我没去。我站在阳台上,看着楼下广场上闪烁的灯光,和那些跟随着音乐摇摆的身影。
刘芸穿着那身红色的舞裙,在人群中格外显眼。她跳得很投入,脸上的笑容,是我很久很久没有见过的,那种发自内心的,轻松而灿烂的笑。
张伟国就在她身边,他们是舞伴。他会时不时地凑到她耳边说些什么,逗得她哈哈大笑。他们的动作配合默契,身体的每一次旋转和靠近,都显得那么自然。
我看着,心里五味杂陈。
我突然意识到,我输给的,不是张伟国这个人。
我输给的,是那些我从未给过刘芸的陪伴,是那些她渴望的热闹和笑声,是那种融入人群的,鲜活的,带着烟火气的生活。
而我,给她的,只有一个安静的,甚至有些沉闷的家。
我像一个守着宝藏的看守人,以为只要宝藏还在,一切就都安好。却不知道,那个需要宝藏的人,已经厌倦了地窖的阴冷,跑出去,寻找阳光了。
那一刻,楼下广场舞的音乐,仿佛不再是噪音。
它像是一种宣告,宣告着我的世界,正在被另一种声音,无情地覆盖。
第三章 最后一根稻草
压垮骆驼的,从来都不是最后一根稻草,而是它身上,早已不堪重负的每一根。
我和刘芸之间,也是如此。
那件事,现在想起来,其实小得不能再小。
那天是我五十岁的生日。
说实话,我这人对生日没什么概念。从小到大,除了小时候我妈会给我煮两个鸡蛋,就再也没正经过过。我觉得,日子嘛,一天天过,没什么不同。
但刘芸记得。
她一大早就去了菜市场,买了我最爱吃的鱼,还有排骨。在厨房里忙活了一上午。
我那天正好在研究上遇到了一个瓶颈,一个关键的参数怎么调整都不对,整个算法的效率上不去。我心里烦躁,一上午都在书房里演算,连午饭都没吃。
刘芸中午叫了我两次,我都没应。
到了下午,我终于有了一点头绪,感觉离成功就差那么一层窗户纸了。我一头扎进去,彻底忘了时间。
等我终于把那个参数优化好,从一堆草稿纸里抬起头,揉着酸痛的脖子走出书房时,天已经黑透了。
客厅里没有开灯,只有厨房里透出一点微弱的光。
我走过去,看见刘芸一个人坐在小小的餐桌旁,面前摆着几个已经凉透的菜。
她没有看我,只是低着头,用筷子一下一下地戳着碗里的米饭。
“忙完了?”她的声音很轻,听不出什么情绪。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才意识到,我好像又做错了什么。
“嗯……今天有个难题,刚解决。”我试图解释。
她抬起头,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
“陈景明,”她叫我的全名,这通常是她极度失望或愤怒的信号,“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我脑子一片空白。
看着她那张写满失望的脸,我搜肠刮D地想,结婚纪念日?不对,刚过去没多久。她的生日?也不是。
我支支吾吾,半天没说出话来。
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是你的生日啊,陈景明!你五十岁的生日!”她几乎是吼出来的,“我从早上开始准备,就想给你好好过个生日。我等了你一天,菜热了三次,现在都凉透了!”
我看着她,心里充满了愧疚。
“对不起,刘芸,我……我给忘了。”
“你忘了?”她冷笑一声,“你什么都忘了。你忘了我的生日,忘了纪念日,忘了这个家也需要你花点心思。你的心里,除了你的那些铁疙瘩,你的那些数据,还装得下什么?”
她站起来,指着我,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你摸摸你自己的心,你问问它,你爱过我吗?还是你只是需要一个女人,给你做饭,洗衣服,生孩子,照顾这个家,好让你能安安心心地去搞你的那些‘事业’?”
她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锤子,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张口结舌,我想告诉她不是这样的。我想告诉她,我爱她,爱这个家。我这么拼命地工作,就是想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可是,这些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我这辈子,就不善言辞。我的感情,都藏在心里,都融进了那些被我打磨得光滑如镜的零件里。我以为,她会懂。
原来,她不懂。
或者说,她懂了太多年,已经累了,倦了,不想再懂了。
那场争吵,是我们结婚几十年来,最激烈的一次。
最后,她指着门口,对我说:“你走,我不想再看见你。你去找你的图纸,跟你的机器过去吧!”
我没有走。
我知道,她那是气话。
我在沙发上坐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她起来了,像往常一样洗漱,做早饭。只是没做我的那份。
我们谁也没有再提昨天晚上的事。
生活好像又恢复了平静,但我们都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碎了,再也拼不回去了。
那之后,她去跳广场舞的时间更长了。有时候,甚至连晚饭都不回来吃,说是舞队的人一起聚餐。
我打电话给她,她要么不接,要么就很不耐烦地说:“有事吗?我这忙着呢!”
我们的交流,越来越少,少到只剩下一些必要的通知。
“小宇这个周末回来,你记得去车站接一下。”
“家里的水费该交了,单子在桌上。”
我看着她,看着这个和我同床共枕了几十年的人,突然觉得那么陌生。
她的脸上,有了我看不懂的表情。她的生活里,有了我参与不进去的世界。
那根稻草,其实就是我生日那天,我脱口而出的那句“我忘了”。
它那么轻,却又那么重。
它轻轻地,压断了我们之间最后一点联系。
它重重地,宣告了这段婚姻的死亡。
第四章 无声的告别
刘芸的离开,没有我想象中的狂风暴雨。
它像一场无声的电影,安静得让人心慌。
那天下午,我从厂里回来,手里还提着她前几天念叨过的,城西那家老字号的烤鸭。我难得提前下班,想着晚上可以和她好好吃顿饭,缓和一下最近僵硬的气氛。
推开门,屋子里异常安静。
我喊了一声:“刘芸,我回来了。”
没有人应答。
我换了鞋,把烤鸭放在餐桌上,心里还有点奇怪。这个时间,她通常都在家看电视,或者准备晚饭。
我走到卧室门口,门虚掩着。我推开门,心猛地一沉。
衣柜的门大开着,属于她的那一半,空了。
梳妆台上,她平常用的那些瓶瓶罐罐,都不见了,只剩下一些灰尘。
床头柜上,我们那张泛黄的结婚照,被端端正正地摆着,照片里的她,笑得一脸羞涩,依偎在我身旁。
我的手开始发抖,一种巨大的恐慌攫住了我。
我冲出卧室,在屋子里疯了似的找。客厅,厨房,卫生间……每个角落都找遍了,没有。
最后,我的目光落在了客厅茶几上,我的那个搪瓷茶杯底下,压着一张折叠起来的信纸。
是小孩子写作业用的那种方格纸。
我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好几次都没能把那张纸拿起来。
我深吸了一口,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终于,我打开了那张纸。
字是刘芸的,很娟秀,也很潦草,似乎写得很急。
“景明:
我走了。
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在去南方的火车上了。你别找我,也别怪我。
这日子,我过够了。我不想下半辈子,还守着一个不会说话的木头,守着一个冰冷的家。
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对这个家有功劳。可我想要的,你给不了。
张大哥能给我。他懂我,会陪我说话,会逗我笑。跟他在一起,我觉得自己还活着,像个人。
小宇那边,我会跟他说的。
家里的存折在床头柜第二个抽屉里,密码是小宇的生日。房子留给你,我什么都不要。
就这样吧。
各自安好。
刘芸。”
信很短,我却看了很久很久。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心上。
我没有哭,也没有愤怒地把信撕掉。
我只是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我瘫坐在沙发上,手里紧紧攥着那张纸,指甲都嵌进了肉里。
窗外的天色,一点点暗了下来。屋子里没有开灯,黑暗像潮水一样,慢慢地把我淹没。
桌上的烤鸭,还散发着温热的香气,此刻却显得那么讽刺。
我想起我们刚结婚的时候,家里穷,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几回肉。有一次我发了工资,偷偷买了一只烧鸡,想给她个惊喜。她看到烧鸡,眼睛都亮了,嘴上却埋怨我乱花钱,但吃的时候,却把两个鸡腿都夹给了我。
我想起小宇刚出生的时候,她奶水不够,急得直掉眼泪。我跑遍了全城的药店,给她买最好的奶粉,半夜起来冲奶,换尿布,笨手笨脚,却乐此不疲。
那些曾经鲜活的记忆,此刻都变成了黑白照片,在黑暗中,无声地嘲笑着我的失败。
我没有去追。
我知道,追上了又如何?
我能说什么?说“你回来吧,我会改的”?
我自己都不信。
几十年的习惯,已经刻进了骨子里。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我变不了。
我也没打电话。
我能问什么?问“你真的想好了吗”?
她连信都留下了,还有什么可问的。
我只是坐着,从天黑,坐到天亮。
第二天,我照常去了厂里。
同事们看到我,都关心地问:“陈师傅,你脸色怎么这么差?没休息好?”
我摇摇头,说:“没事,昨晚想一个技术问题,没睡好。”
没有人知道,我的世界,已经塌了一半。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工作中。我把自己当成一台机器,不停地运转。只有在车床的轰鸣声中,在金属切削的刺鼻气味里,我才能暂时忘记心里的那个大洞。
我开始整理我那篇写了很久的论文。
那是我这十年来,所有心血的结晶。它曾经是我向刘芸证明自己的希望,我想等我成功了,就能让她过上好一...
我想等我成功了,就能让她过上好日子,让她为我骄傲。
现在,这个目标,变得有些可笑。
但除了这个,我好像也抓不住别的东西了。
我把那张刘芸留下的字条,和我那叠厚厚的论文稿纸,放在了一起。
一张,是我婚姻的死亡证明。
一叠,是我事业的全部心血。
它们就这样静静地躺在我的抽屉里,像一个巨大的讽刺,提醒着我,我的人生,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第五章 车间里的回响
刘芸走后,日子还得过。
只是这屋子,空得让人心里发慌。以前不觉得,现在才发现,家里处处都是她的影子。
阳台上她养的花,没人浇水,开始蔫了。厨房里,她用惯了的那把菜刀,刀刃上起了细微的锈迹。电视机遥控器,还放在她习惯的那个沙发扶手位置。
我试着自己打理。学着浇花,学着做饭,学着把屋子收拾干净。
可我做出来的饭菜,永远没有她做的那个味道。我收拾过的屋子,也总是少了那么点家的温馨。
儿子小宇从大学打来电话。
他的声音很小心,带着试探:“爸,我妈……给我打电话了。”
我“嗯”了一声,等着他继续说。
“她说,她跟……张叔叔在一起,在南方,挺好的。”小宇的声音有些干涩,“爸,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呢?
我对着电话,笑了笑,尽管他看不见。
“我没事,好着呢。你好好上学,别担心家里。”
“爸……”小宇欲言又止,“我妈说,是她对不起你。但她说,她真的不快乐。”
不快乐。
这三个字,像一把锥子,扎得我心口生疼。
是啊,她不快乐。而我这个做丈夫的,竟然到了她离开之后,才从儿子的嘴里,确认了这件事。
我有多失败。
“我知道了。”我打断儿子的话,“大人的事,你别管。钱够不够用?不够我再给你打。”
我们父子之间,也总是这样。除了钱,好像也说不了别的。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厂里那根高耸的烟囱,正冒着白烟。
那里,才是我真正的战场,我的避难所。
厂里的老师傅,我的恩师,已经退休的老厂长,听说了我的事,特意拄着拐杖来车间看我。
他没多问家里的事,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看着我正在调试的设备。
“景明,你那篇东西,写得怎么样了?”
老厂长是唯一一个,从头到尾都支持我搞这个研究的人。
十年前,我提出这个想法的时候,很多人都笑我。说一个一线工人,不好好开车床,搞什么理论研究?不务正业。
是老厂长力排众议,给我批了经费,还特意给我腾了一间小屋子,让我能安安静静地做实验,算数据。
他说:“景明,咱们国家,缺的就是你这种肯钻研的一线技术人才。理论要跟实践结合,你天天跟机床打交道,你最懂它。别管别人怎么说,你干你的。”
这十年,我就是靠着老厂长这句话,撑下来的。
我把最新的数据递给他看。
他戴上老花镜,凑在灯光下,仔细地看,一行一行,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过。
看了足足有半个多小时。
他抬起头,眼睛里闪着光,就像我当年第一次在他面前,车出一个完美公差的零件时,他眼里的那种光。
“成了!”他一拍大腿,“景明,你这个算法,要是能应用到咱们厂的生产线上,能把咱们的加工精度,至少再提高一个等级!这可是给外国那些昂贵的设备,安上了一颗‘中国心’啊!”
他很激动,抓着我的胳膊,用力地晃了晃。
“赶紧整理,投稿!投给国内最权威的《现代机械》!让那些瞧不起咱们工人的专家教授们,都好好看看!”
看着老厂长激动的样子,我心里那块因为刘芸离开而变得冰冷的地方,似乎有了一丝暖意。
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人懂我的。
懂我这些年,守着这些冰冷的机器,是为了什么。
懂我稿纸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公式和符号背后,藏着怎样的心血和梦想。
我开始夜以继日地整理论文。
把十年来的实验数据,一遍遍地核对。把每一个论证的逻辑,反复地推敲。把每一个用词,都仔细地斟酌。
车间,成了我的家。
累了,就在那间小屋里的行军床上躺一会儿。饿了,就泡一碗方便面。
我的世界,被压缩到了极致。只剩下机床的轰鸣,和笔尖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
我好像又回到了年轻的时候,那个对技术充满无限热情的学徒。
只有在这样的状态下,我才能暂时忘记刘芸,忘记那个空荡荡的家,忘记我人生的失败。
稿子投出去后,是漫长的等待。
那段时间,我反而有些无所适从。就像一个绷紧了十年的弹簧,突然松了下来,剩下的,只有空虚和茫然。
我又开始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看电视,一个人在深夜里,对着天花板发呆。
寂寞,像水草一样,又开始疯狂地生长,缠绕着我。
直到那天,我接到了《现代机械》编辑部的电话。
那个年轻的声音,告诉我,我的论文,通过了。
那一刻,我没有想象中的狂喜。
我只是觉得,心里那块悬了十年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我的人生,好像被分成了两半。
一半,是失败的婚姻,破碎的家庭。
另一半,是这篇凝结了我所有心血的论文。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补偿。
我只知道,当我回过神来,想要找个人分享这份迟来的喜悦时,我才发现,我身边,空无一人。
车间里的回响,再也传不到那个曾经温暖的家里了。
第六章 另一种光
论文发表后,我的生活起了一些不大不小的波澜。
先是厂里,在宣传栏里贴了红纸黑字的喜报,标题很大——“热烈祝贺我厂高级技师陈景明同志科研成果荣登《现代机械》封面”。
同事们见了面,不再只是点头打个招呼,而是会停下来,笑着捶我一拳。
“行啊老陈,真人不露相,都成专家了!”
“陈师傅,给我们也讲讲呗,那上面的公式,看得我头都大了。”
厂长亲自把我叫到办公室,给我泡了最好的茶,跟我谈成果转化的事情。他说,要成立一个以我名字命名的“景明工作室”,专门负责把这项技术应用到生产实践中去。
省里的机械行业协会,也给我发来了邀请函,请我去参加一个技术交流研讨会,让我作为一线技术工人的代表,上台发言。
一时间,我这个半辈子都埋头在车间里的老工人,好像突然站到了聚光灯下。
这一切,都让我觉得有些不真实。
我还是习惯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手上沾着洗不掉的油污。让我穿上西装,打上领带,站在讲台上对着一群专家教授讲话,我比操作一台全新的进口机床还要紧张。
研讨会那天,我对着镜子,笨拙地系着那条厂里特意为我准备的领带,怎么也打不好那个结。
最后还是老厂长来了,他颤巍巍地帮我整理好衣领,拍了拍我的肩膀。
“景明,挺起胸膛来。你讲的,都是你亲手干出来的,一个螺丝一个螺丝拧出来的。你比谁都有底气。”
站在讲台上,看着下面黑压压的人头,我的手心全是汗,稿子都快被我捏湿了。
我深吸一口气,想起了老厂长的话。
我没有照着稿子念。
我开始讲,讲我第一次摸到车床时的兴奋,讲我为了一个零件的精度,熬了多少个通宵,讲我看到那些昂贵的进口设备,心里有多不服气。
我讲我这十年,是怎么一点点摸索,一次次失败,又一次次重新开始。
我的声音,一开始还有些颤抖,但讲到后面,越来越稳,越来越有底气。
因为我讲的,不是空洞的理论,而是我用半辈子时间,用无数的汗水和心血,浇灌出来的东西。
讲完,台下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那一刻,我站在台上,看着那些陌生的,却充满善意和尊重的脸,心里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这是一种不同于家庭温暖的,另一种光。
它照亮的,不是我作为丈夫和父亲的身份,而是我作为“陈景明”这个独立的个体,作为一个手艺人,存在的价值。
研讨会结束后,有个头发花白的大学教授特意走过来,握着我的手。
“陈师傅,听了你的报告,我很惭愧。我们这些搞理论的,有时候就是坐在书斋里,闭门造车。你们才是中国制造的脊梁啊!”
我有些手足无措,只能一个劲儿地说:“不敢当,不敢当。”
回到家,我把那个印着我名字的会议牌,和那个最佳论文的证书,摆在了电视柜上,就在我和刘芸那张结婚照的旁边。
一边,是我逝去的爱情和家庭。
另一边,是我新找到的,属于我自己的价值和尊严。
它们就那样并排站着,像是我人生的两个坐标,清晰地标示出我的得与失。
我开始慢慢地接受了现在的生活。
工作室成立后,我更忙了。带着几个年轻的徒弟,一起搞技术攻关,把论文里的算法,一步步地变成生产线上的现实。
看着那些经过我们改造的机床,生产出来的零件精度越来越高,废品率越来越低,我心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这种满足感,和家庭的幸福感不同。
它更坚实,更纯粹。它是我亲手创造出来的,谁也拿不走。
我不再像以前那样,回到家就感到空虚和恐慌。
我会给自己做一顿简单的晚饭,然后打开电视,看看新闻。或者,我会坐在书桌前,继续看我的专业书,琢磨新的技术难题。
我的生活,好像又找到了一个新的平衡点。
只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偶尔还是会想起刘芸。
我会想,她现在在南方,过得好不好?
那个张伟国,对她好不好?
她看到我的名字上了报纸,上了电视,会不会有一丝丝的后悔?
但这些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
我知道,我们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她找到了她的阳光和热闹,我也找到了我的光。
虽然这光,有些清冷,但它足以照亮我前行的路。
这就够了。
第七章 隔岸的对话
一个寻常的周末,我正在工作室带着徒弟们分析数据,手机响了。
是个陌生的南方号码。
我划开接听,里面传来一个迟疑的,又无比熟悉的声音。
“……是景明吗?”
是刘芸。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了一下。
我走到窗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是我。”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
“我……我在电视上看到你了。”刘芸的声音有些小,“我们这的省台,转播了你们那个技术研讨会的新闻。你……你瘦了好多。”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好像是瘦了点。
“还行,最近忙。”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说些干巴巴的客套话。
“小宇也跟我说了,说你现在是厂里的大专家了,还成立了什么工作室。”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有惊讶,有欣慰,还有一丝……疏离。
“嗯,瞎忙活。”
又是一阵沉默。
我们之间,好像隔着一条奔腾的江河,曾经的亲密无间,都被冲刷得一干二净,只剩下尴尬和客气。
“你……在那边,还好吗?”我终于问出了那句,一直盘旋在心底的话。
“挺好的。”她很快地回答,像是怕我追问,“老张对我很好。这边气候也暖和,我的老寒腿,好多了。”
“那就好。”
我说完这三个字,就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我们曾经是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可以从天亮聊到天黑。而现在,短短几句对话,就耗尽了我们之间所有的话题。
“景明,”她突然又开口了,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对不起。”
我靠在窗框上,看着外面车间里升腾起的热气。
“没什么对不起的。”我说,“你说的对,我那个人,就是块木头。是我自己,没把你,没把这个家照顾好。”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坦诚地承认自己的问题。
以前,我总觉得,我没错。我努力工作,我把钱都交给你,我有什么错?
现在,我懂了。
婚姻里,对错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对方的感受。
而我,恰恰忽略了她最真实的感受。
电话那头,传来了刘芸压抑的哭声。
“我没想到……你真的能搞出这么大的名堂。”她断断续续地说,“我一直以为,你就是个死脑筋,就知道跟那些铁疙瘩较劲……我以为你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我静静地听着。
“看到你在电视上,穿着西装,那么精神,那么有本事……我……我挺为你高兴的。真的。”
“谢谢。”我说。
“那个……老张叫我了,我们准备去吃晚饭。”她似乎想结束这场对话了。
“好,去吧。”
“景明,”在挂电话前,她又叫了我一声,“你……自己多保重身体,别太累了。”
“你也是。”
电话挂断了。
我拿着手机,在窗边站了很久。
心里,没有想象中的波澜壮阔。没有怨恨,也没有旧情复燃的冲动。
就是一种……很平静的,尘埃落定的感觉。
我们就像站在河的两岸,远远地望着对方,打了个招呼,然后各自转身,继续走自己的路。
我们都看到了对方现在的样子,也都在心里,与过去的那个自己,和解了。
她不再是那个只会抱怨我不懂风情的妻子,我也不是那个只会埋头工作的木讷丈夫。
我们都变成了更好,或者说,更适合自己的人。
这就够了。
徒弟小李走过来,小心翼翼地问:“师傅,没事吧?看您脸色不太好。”
我摇摇头,笑了。
“没事,走,回去接着干活。那个轴承的动态平衡数据,还有问题。”
我转身,重新投入到工作中。
窗外的阳光,正好照在我的图纸上,那些复杂的线条和数据,在光线下,仿佛有了生命。
我知道,这,才是属于我的世界。
那个来自南方的电话,就像投入湖心的一颗石子,荡起了一圈涟漪,但很快,湖面又恢复了平静。
我的生活,已经有了新的航道。
第八章 奖章的分量
年底,市里举办“工匠精神”年度人物评选,我被厂里推荐了上去,居然还真的评上了。
颁奖典礼搞得很隆重,在市里最好的礼堂。
我穿着那身只穿过一次的西装,坐在第一排,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周围坐着的,都是各个行业的顶尖人物,有医生,有教师,有警察……我是唯一一个,来自工厂一线的工人。
轮到我上台的时候,主持人用非常激昂的语调,念着我的事迹。
“……十年如一日,甘于寂寞,潜心钻研,他用粗糙的双手,打磨出中国制造的精度;他用工人的智慧,攻克了困扰行业多年的技术壁垒。他就是,我们身边的‘大国工匠’,陈景明师傅!”
台下掌声雷动。
我迈着僵硬的步子走上台,从市领导手里,接过那块沉甸甸的奖章和证书。
闪光灯不停地闪烁,晃得我有些睁不开眼。
按照流程,我需要讲几句获奖感言。
我握着话筒,看着台下那些陌生的面孔,脑子里却像放电影一样,闪过这大半辈子的画面。
我想起,我刚进厂时,跟着师傅,用最老式的车床,手上磨出一个又一个血泡。
我想起,为了省钱给小宇买一双新球鞋,我和刘芸一个月没舍得吃肉。
我想起,在无数个深夜里,我一个人守在车间,对着一堆冰冷的零件,苦苦思索。
我想起,刘芸离开时,那个空荡荡的家,和那张写着“各自安好”的字条。
……
这些画面,像潮水一样涌来。
我突然觉得,手里的这块奖章,好重。
它承载的,不仅仅是荣誉,更是一个普通人,半生的执着,半生的失去,和半生的坚守。
我清了清嗓子,对着话筒,缓缓地开口。
我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很平静。
“谢谢大家。我不是什么‘大国工匠’,我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工人。”
“我这辈子,没读过多少书,也不会说什么大道理。我只知道,我师傅教我,做咱们这行的,活儿得对得起良心。一个零件,差一丝一毫,到机器上,可能就是一场大事故。”
“我花了十年时间,搞那个研究,没想过要拿什么奖,也没想过要出什么名。我就是……就是有点不服气。凭什么我们中国工人,就只能干粗活累活?凭什么最核心的技术,都要靠进口?”
“我就是想争口气。为我们这些,天天跟油污和铁屑打交道的一线工人,争口气。”
“今天,我站在这里,拿了这个奖。这个荣誉,不光是我一个人的。它属于我们厂里,每一个坚守在岗位上的老师傅,小徒弟。属于我们中国,千千万万的产业工人。”
“至于我个人……”我顿了顿,目光穿过璀璨的灯光,仿佛看到了很远的地方。
“我得到了很多,也失去了很多。生活嘛,总不会让你样样都圆满。就像我们做零件,你保证了它的硬度,可能就要牺牲一点韧性。有得,必有失。”
“我搞懂了机器的原理,却没能搞懂家庭的经营。我把零件的公差,控制在了千分之一毫米,却没能缩短和爱人之间,那千山万水的距离。”
“这可能,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
“但我不后悔。人这一辈子,总得有点自己认准了,要死磕到底的东西。有的人,磕的是家庭,是感情。而我,磕的是手艺,是技术。”
“路不一样,没有对错。能对得起自己的选择,对得起自己的心,就行了。”
“谢谢。”
我鞠了一躬,走下台。
台下,掌声经久不息。
我回到座位上,把那块冰凉的奖章,握在手心。
它的分量,刚刚好。
不轻,也不重。
正好,能填满我心里,那个曾经空了一块的地方。
典礼结束,我没有参加庆功宴,一个人走出了礼堂。
外面的天,已经黑了。城市的霓虹,闪烁着,很漂亮。
我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坐上公交车,去了江边。
晚风吹在脸上,很舒服。
我看着江面上来来往往的船只,每一艘,都有自己的航向,自己的归宿。
我拿出手机,翻出儿子的号码,给他发了条微信。
“小宇,爸爸今天得奖了。”
然后,我附上了一张奖章的照片。
很快,小宇就回了过来。
是一个大大的,点赞的表情。
后面跟着一句话:“爸,你是我和我妈的骄傲。”
我看着那句话,眼眶,突然就湿了。
我把手机揣回兜里,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星。
我想,刘芸,你看到了吗?
我们都没有输。
我们只是,选择了不同的人生。
而现在,我们都找到了,能让自己发光的方式。
这样,就挺好。
江风,吹走了我最后一丝怅惘。
我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转身,向着家的方向,慢慢地走去。
我知道,前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工作室里,还有一堆技术难题等着我。
但我的心里,很踏实。
因为我手里,握着我亲手打磨出来的,属于我自己的,那份沉甸甸的分量。
来源:萌宠Sw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