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是昨天中午的炒豆角,混着晚饭剩的红烧肉的油腻,在碗里过了一夜,发酵出一种酸腐又顽固的气息。
那碗剩饭被重重地放在床头柜上。
声音不大,但在这间密不透风的月子房里,听起来像一声闷雷。
我没睁眼,也能闻到那股味道。
是昨天中午的炒豆角,混着晚饭剩的红烧肉的油腻,在碗里过了一夜,发酵出一种酸腐又顽固的气息。
这股味道,像一只无形的手,掐着我的鼻子,钻进我的肺里,然后沉甸甸地坠在我的胃里。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我把头埋进枕头里,枕头是潮的,带着一股奶渍和汗水混合的霉味。
“赶紧趁热吃,吃了才有奶。”
婆婆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干巴巴的,像冬天被风刮过的树皮。
我没动。
她也没再说话,脚步声橐橐地远了。
屋里又只剩下我和孩子的呼吸声。
孩子睡得很沉,小小的胸脯一起一伏,像一只脆弱的蝴蝶。
我轻轻地挪动了一下身体,剖腹产的伤口立刻传来一阵尖锐的撕裂感,像有无数根烧红的针,齐刷刷地扎进我的小腹。
我疼得倒吸一口凉气,额头上瞬间冒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汗水顺着太阳穴滑下来,痒痒的,但我连抬起手擦一下的力气都没有。
我就这么躺着,像一条被扔在岸上的鱼,除了喘气,什么也做不了。
眼睛的余光瞥见那碗饭。
墨绿色的豆角蔫蔫地趴在油汪汪的肉块上,米饭被肉汁浸泡得发胀,呈现出一种令人作呕的暗黄色。
这就是我的月子餐。
从我出院回家的第一天起,就是这样。
第一天,是他们前一晚家宴的剩菜。
第二天,是第一天剩菜的回锅。
第三天,是第二天剩菜加上一点新鲜的炒青菜。
今天,是第十二天。
我甚至能清晰地记得,这盘炒豆角是昨天中午林伟的姐姐一家来吃饭时做的。
我还记得婆婆在饭桌上是怎么热情地给大姑姐夹菜,说这豆角是她一大早去菜市场抢的,嫩得能掐出水来。
到了我这里,就成了隔夜的残羹。
林伟呢?
我的丈夫,那个曾经在大学食堂里,会把鸡腿上最大的一块肉夹给我,自己啃骨头的男人。
那个在我痛经时,会半夜起来给我煮红糖姜茶,用他温热的手掌给我捂肚子的男人。
那个在我怀孕孕吐最严重的时候,吃什么吐什么,他急得一个大男人躲在阳台上偷偷掉眼泪的男人。
他现在在哪里?
我听见客厅里传来电视机的声音,还有他和他妈的说笑声。
他们在看一档搞笑综艺,笑声一阵一阵的,那么清晰,那么刺耳。
像一把钝刀子,在我的心上来回地割。
我不是没说过。
出院第三天,婆婆又端来一碗剩菜时,我轻声对林伟说:“我能不能吃点新鲜的?哪怕只是一碗热汤面。”
他当时愣了一下,脸上的表情有些为难。
他走到我床边,压低声音:“我妈说,月子里不能吃太油腻,这些菜她都热透了,没事的。她也是为了你好。”
“为了我好?”我看着他的眼睛,那双我曾经以为能看到星辰大海的眼睛,此刻却躲躲闪闪,像蒙了一层雾,“为了我好,就让我吃全家人吃剩下的东西?”
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你别这么想,我妈那个人就是节俭惯了。再说,坐月子嘛,不都这样?我姐当年坐月子,我妈也是这么照顾的。”
他不说他姐还好。
一说他姐,我心里那股火“噌”地就冒了上来。
他姐坐月子的时候,婆婆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守着,鸡汤、鱼汤、猪蹄汤,换着花样地炖。我去看过一次,那满屋子飘的都是肉香。
轮到我,就只配吃剩菜了?
我没再跟他争,因为我突然发现,争论是这个世界上最没有意义的事情。
当一个男人开始为你所受的委屈寻找合理化借口的时候,你就已经输了。
输得彻彻底底。
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提过关于饭菜的任何要求。
她端来什么,我就看一眼。
然后等她走了,再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
饿了,就吃几口自己偷偷藏在枕头下的苏打饼干。
渴了,就喝一小口床头柜上那杯永远都是半温不火的白开水。
奶水很快就回去了。
孩子饿得哇哇大哭,哭得小脸通红,声音都哑了。
婆婆抱着孩子,在我房间里踱步,嘴里念念有词:“哎呦,我的乖孙哦,怎么就没奶吃哦。肯定是当妈的不好好吃东西,光想着自己瘦,不管孩子的死活哦。”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我听得清清楚楚。
林伟冲了奶粉进来,看到我面无表情地躺在床上,叹了口气。
“你就不能服个软吗?跟我妈说两句好话,她还能亏待你?你这样犟着,饿的是孩子。”
我看着他,突然觉得很陌生。
这个男人,是我孩子的父亲,是我法律上的丈夫。
可是在这一刻,我看着他笨拙地给孩子喂奶的样子,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温情,只有一片冰冷的荒原。
服软?
我错在哪里了,需要我服软?
就因为我不想在月子里吃剩菜?就因为我想要一点作为一个产妇,作为一个“人”的最基本的尊重?
原来在他眼里,这一切,都只是我的“犟”。
孩子喝完奶,睡着了。
林伟把孩子轻轻放在我身边,然后坐在床沿上,伸手想来摸我的脸。
我偏过头,躲开了。
他的手僵在半空中,有些尴尬地收了回去。
“我知道你委屈。”他沉默了半晌,才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我妈她就是那样的人,一辈子苦过来的,你让她改,也改不了。你就当……就当是为了我,忍一忍,行吗?等月子坐完了,你想吃什么,我天天带你出去吃,把所有好吃的都吃个遍。”
忍一忍。
又是这三个字。
从我嫁进这个家开始,这句话就像一个紧箍咒,时刻套在我的头上。
他妈妈说话难听,他说:“我妈刀子嘴豆腐心,你忍一忍。”
他家亲戚喜欢占小便宜,他说:“都是一家人,你忍一忍。”
我们买婚房,他家只肯出两万块钱,剩下的要我们自己贷款,他说:“我爸妈攒点钱不容易,我们自己年轻,多辛苦几年,你忍一忍。”
我一次又一次地忍了。
我以为我的忍耐,可以换来他的爱和体谅。
我以为只要我们两个人相爱,就可以抵御一切生活的琐碎和不堪。
现在我才明白,我错了。
我的忍耐,换来的不是体谅,而是得寸进尺。
我的爱情,在他家廉价的“节俭”和所谓的“孝顺”面前,一文不值。
我看着他,看着他眼里的红血丝,看着他下巴上冒出的青色胡茬,看着他脸上那种被生活磋磨的疲惫。
我突然就不想再说什么了。
哀莫大于心死,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我闭上眼睛,轻声说:“你出去吧,我想睡一会儿。”
他没动。
“你是不是……后悔了?”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没有回答。
后悔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的心,像是被泡在冰水里的石头,又冷又硬。
他终于还是走了。
房间的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音。
屋子里安静得可怕,只剩下我和孩子微弱的呼吸声。
我睁开眼,看着天花板。
白色的天花板,上面有一块小小的霉斑,像一朵灰色的云。
我就这么一直看着,看着,直到眼睛发酸,流下泪来。
泪水顺着眼角滑进鬓角,冰凉冰凉的。
我嫁给林伟的时候,我爸是不同意的。
他不是嫌林伟穷。
他说:“我看人的眼光,比你看项目的眼光准。这个男孩子,眼神里没有担当。他爱你的时候,可以为你做任何事。可一旦爱情被生活磨损,他会是第一个让你受委屈的人。因为在他的世界里,他自己,和他所谓的原生家庭,永远排在你前面。”
当时我不信。
我被爱情冲昏了头脑。
我觉得我爸太武断,太势利。
我甚至为了林伟,跟我爸大吵一架,我说:“我的幸福,我自己做主。就算以后过得不好,我也绝不回头找你。”
我爸当时被我气得脸色发白,指着我的手都在抖。
最后,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摆了摆手,让我走了。
从那天起,整整三年,我没有再回过那个家。
我拉黑了我爸所有的联系方式。
我像一只急于证明自己的鸵鸟,把头深深地埋进我自以为是的幸福沙堆里。
我努力地扮演着一个“普通”妻子的角色。
我陪着林伟住在租来的小房子里,夏天没有空调,热得像蒸笼。
我为了省钱,学着自己买菜做饭,把每一分钱都掰成两半花。
我放弃了出国读博的机会,找了一份普通的工作,只为了能早点和他一起攒够首付。
我以为,这就是我想要的,平凡而真实的幸福。
现在想来,真是可笑。
我放弃了唾手可得的一切,去追求一份镜花水月。
我感动了自己,却没能感动任何人。
我慢慢地从枕头下摸出手机。
这个手机,是我怀孕后林伟给我换的,他说怕有辐射。
其实我知道,他是怕我联系我家里人。
他害怕我那个“有钱”的娘家。
他并不知道我爸到底有钱到什么地步,他只是从我偶尔流露出的生活习惯里,猜测我的家境不错。
这让他既自卑,又警惕。
他一边享受着我带给他的,远超他认知水平的品味和见识,一边又害怕我被那个他无法企及的世界给“抢”回去。
所以,他对我很好。
那种好,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讨好。
现在我才明白,那种好,是有条件的。
条件就是,我必须彻底斩断过去,完完全全地成为他林伟的妻子,他家的儿媳妇。
成为一个和他一样,生活在底层,为柴米油盐斤斤计较的普通人。
手机屏幕亮起,映出我一张苍白憔悴的脸。
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头发油腻腻地贴在头皮上。
我自己都快认不出自己了。
我划开屏幕,手指颤抖着,点开那个被我拉黑了三年的号码。
我犹豫了很久。
我想到我当初说的那些决绝的话。
“我绝不回头找你。”
我的脸颊火辣辣地烧起来,像被人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可是,我看了看身边熟睡的孩子。
他那么小,那么软。
我不能让他跟着我一起,在这样的环境里受委屈。
我可以忍,但他不行。
我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拨号键。
电话响了三声,就被接通了。
那边没有声音,只有一片沉寂的呼吸。
我知道是他。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我哽咽着,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喂?”
终于,那边传来一个苍老而沙哑的声音。
只一个字,就让我所有的防线瞬间崩溃。
我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我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把这三年来的所有委屈,所有心酸,所有不甘,全都哭了出来。
电话那头的人,就那么静静地听着。
他没有问我怎么了,没有问我发生了什么。
他就那么安静地,耐心地,听着我哭。
像小时候一样。
每次我摔倒了,或者受了委.屈,他从不会第一时间来扶我,或者来质问是谁欺负了我。
他只会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我。
等我哭够了,自己爬起来,他才会走过来,摸摸我的头,说:“好了,不哭了。我们回家。”
哭了不知道多久,我终于哭累了,声音也哑了。
我抽噎着,对着话筒,轻轻地叫了一声:
“爸。”
“嗯。”
他应了一声,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让我心安的力量。
“我……我想回家了。”
“好。”
“我……我把地址发给你。”
“不用。”他说,“我知道你在哪。”
我的心,猛地一颤。
他一直……都知道?
“等我。”
他说完这两个字,就挂了电话。
我握着手机,呆呆地坐了很久。
窗外的天,不知什么时候阴了下来。
乌云沉沉地压在城市的上空,一场大雨即将来临。
我起身,走到窗边。
窗户被婆婆用胶带封死了,说是怕我吹风着凉。
我用力地撕开胶带,推开那扇沉重的窗户。
一股夹杂着泥土和青草气息的凉风,瞬间涌了进来。
我贪婪地呼吸着这久违的新鲜空气,感觉自己像是活了过来。
楼下的小区花园里,几个孩子在追逐打闹,笑声清脆。
远处,城市的轮廓在阴云下显得有些模糊。
这就是我选择的生活。
我曾经以为,我能在这里扎根,开花,结果。
现在看来,我不过是一株被错种在盐碱地里的植物,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会枯萎。
我回到床边,看着我的孩子。
他还在睡,嘴角微微上扬,像是在做什么美梦。
我俯下身,轻轻地亲吻他的额头。
“宝宝,不怕。妈妈带你回家。”
我开始收拾东西。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
我带来的东西不多,一个行李箱就装完了。
大部分都是孩子的用品,奶瓶,尿不湿,还有几件小小的衣服。
我把它们一件一件地叠好,放进包里。
我的动作很慢,但很坚定。
每收拾一件东西,我就感觉心里的那块石头,被搬开了一点。
当我把最后一件东西装好时,客厅里传来了一阵骚动。
是林伟的声音,带着一丝慌乱和不解。
“妈,你怎么能这样?那是我老婆,不是你捡来的!”
“我怎么了?我不就是让她吃点剩菜吗?至于吗?你看看她那娇贵的样子,哪像是我们这种普通人家的媳妇?我看她就是存心不想在这个家待了!”婆婆的声音尖锐而刻薄。
“你少说两句!”
“我凭什么少说?我说错了吗?当初我就不同意你娶她,一看就是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我们家庙小,供不起这尊大佛!”
“够了!”
林伟的一声怒吼,让争吵声戛然而止。
我拉上行李箱的拉链,站起身。
伤口还在疼,但我的背脊,却挺得笔直。
我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客厅里,林伟和他妈妈正对峙着。
婆婆一脸怒气,林伟则满脸通红,额头上青筋暴起。
看到我提着行李箱出来,他们两个都愣住了。
“你……你要干什么去?”林伟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一丝恐惧。
我没有看他,而是把目光投向了婆婆。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围裙,头发乱糟糟的,嘴角还沾着一点饭粒。
她看着我,眼神里有错愕,有不屑,还有一丝隐藏得很深的慌乱。
我突然觉得,跟她计较,真的很没意思。
夏虫不可语冰。
有些人,你永远无法让她明白,什么是尊重,什么是底线。
“我要走了。”我平静地开口,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
“走?你能走到哪去?”婆婆嗤笑一声,双手叉腰,“你别忘了,你还在坐月子!离了这个家,谁伺候你?你娘家不是没人了吗?你还想回哪去?”
我嫁过来的时候,为了断得干净,跟林伟说我父母早亡,我是被亲戚养大的。
所以,在他们眼里,我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
这也是他们敢如此肆无忌惮地欺负我的底气所在。
我看着她,没有说话。
林伟快步走到我面前,一把抓住我的手腕。
他的手很用力,像是要把我捏碎一样。
“你别闹了,行不行?跟我妈道个歉,这事就算过去了。我们一家人,好好过日子,不好吗?”
“道歉?”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问,“我为什么要道歉?”
“就当是为了我!”他几乎是在恳求,“算我求你了,行吗?”
我看着他通红的眼睛,看着他脸上那种近乎绝望的表情。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疼。
但更多的是失望。
到了这个时候,他想的,依然不是我的委屈,而是如何平息这场家庭纷争。
他想的,依然是让我“忍”,让我“道歉”,让我去维护他那个可笑的“家庭和睦”。
我用力地,一点一点地,把我的手从他的禁锢中抽了出来。
“林伟,”我看着他的眼睛,平静地说,“我们离婚吧。”
这五个字,像一颗炸弹,在小小的客厅里轰然炸开。
林伟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他踉跄着后退了两步,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离婚。”我重复了一遍,语气没有丝毫的波澜。
“不……不可能!”他激动地冲上前来,想要再次抓住我,“你不能这么对我!我们有孩子了!你不能这么自私!”
“自私?”我笑了,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到底是谁自私?是我,还是你们?”
我指着桌上那盘已经冷掉的炒豆角,指着厨房里那口油腻腻的锅,指着这个让我感到窒息的家。
“从我住进来的第一天起,你们有谁,是真心把我当成一家人看待的?”
“你们只当我是个外人,一个可以给你们林家传宗接代的工具!”
“我怀孕的时候,你们说孕妇不能娇气,让我挺着大肚子挤公交上班。”
“我生孩子的时候,你们说剖腹产太贵,让我顺产,说顺产的孩子聪明。”
“我坐月
子,你们就给我吃剩菜,说这是节俭,是为了我好!”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激动。
我把这些天积压在心里的所有委屈和愤怒,全都吼了出来。
“现在,你跟我说,我自私?”
我看着林伟,看着他那张因为震惊和羞愧而扭曲的脸。
“林伟,你摸着你的良心问问你自己,你配说这两个字吗?”
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婆婆在一旁,也被我的样子吓到了。
她大概从来没想过,这个一向温顺隐忍的儿媳妇,会爆发出如此强大的能量。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清脆的“叮咚”声,打破了客厅里凝固的空气。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那扇紧闭的防盗门。
林伟像是找到了一个救命稻草,连忙跑过去开门。
“肯定是送快递的……”他一边走,一边喃喃自语,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门开了。
门口站着一个男人。
男人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黑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虽然鬓角已经有了些许白霜,但腰背挺得笔直,眼神锐利如鹰。
他的身后,还跟着两个同样西装革履的年轻人,手里提着大大小小的礼盒。
客厅里的三个人,都愣住了。
林伟呆呆地看着门口的男人,结结巴巴地问:“你……你们找谁?”
男人的目光,越过他,直接落在了我的身上。
当他看到我苍白的脸,和手里提着的行李箱时,那双锐利的眼睛里,瞬间涌起一股滔天的怒火和浓得化不开的心疼。
他没有理会林伟,径直走了进来。
他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所有人的心尖上。
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不怒自威的气场。
他走到我面前,停下。
然后,他伸出手,轻轻地,拂去我脸颊上的一缕乱发。
他的手指有些粗糙,带着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但动作却温柔得像是在触碰一件稀世珍宝。
“受委屈了?”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的眼泪,再一次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我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他叹了口气,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披在我的身上。
外套上,还带着他身体的温度,和一股淡淡的雪松香气。
那是我从小就熟悉的,属于父亲的味道。
温暖,而又让人心安。
林伟和他妈妈,已经完全看傻了。
他们大概做梦也想不到,我这个“无依无靠”的孤女,会突然冒出这样一个气场强大的“亲人”。
“你……你是我老婆的什么人?”林伟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语气里充满了警惕和不安。
男人转过身,这才正眼看他。
那一眼,很平静,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就像是……在看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
林...伟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就在这时,跟在男人身后的一个年轻人,走上前来,对着林伟,微微躬了躬身。
他的脸上带着职业化的微笑,但眼神里却没有丝毫的温度。
“林先生,您好。这位是盛远集团的董事长,王建国先生。”
盛远集团。
董事长。
王建国。
这几个字,像一道道惊雷,在林伟和他妈妈的脑子里炸开。
盛远集团,是这个城市,乃至全国都赫赫有名的龙头企业。
它的名字,几乎每天都会出现在财经新闻的头版头条。
而王建国这个名字,对于他们这些普通人来说,更是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云端之上的人物。
林伟的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他看着我,又看看我身边的男人,脸上的表情,从震惊,到迷茫,再到恐惧,最后化为一片死灰。
他终于明白,我当初为什么会说,我的父母“早亡”了。
因为在我的世界里,他们确实已经“死”了。
而现在,他们“复活”了。
婆婆的反应,比林伟还要夸张。
她的腿一软,差点瘫坐在地上。
她看着我爸,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那双平时总是闪烁着精明和算计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无尽的恐惧。
她大概在想,她这些天,到底对一个什么样的“大人物”的女儿,做了些什么。
我爸没有再理会他们。
他只是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柔声说:“我们回家。”
然后,他弯下腰,小心翼翼地从我怀里,接过了熟睡的孩子。
他的动作很轻,很熟练。
看着他抱着孩子的样子,我的鼻子又是一酸。
我记得小时候,他也是这样抱着我的。
他的怀抱,永远是这个世界上最安全,最温暖的港湾。
“王……王董……”
林伟终于反应了过来,他连滚带爬地冲到我爸面前,想要去拉他的衣角。
“王董,误会,这都是误会啊!”
他身后的助理,立刻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挡在了他和王董之间。
“林先生,请您自重。”
“不,不是的,我……我爱她!我真的很爱她!”林伟语无伦次地解释着,脸上满是汗水,“我只是一时糊涂,我妈她……她也是好心,她……”
“好心?”
我爸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块冰,瞬间冻结了整个客厅的空气。
他抱着孩子,转过身,目光冷冷地扫过桌上那碗剩菜。
“让我的外孙,吃这种东西。让我的女儿,在月子里受这种罪。”
他看着林伟,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彻骨的冰冷和失望。
“这就是你说的,爱?”
林伟的脸,白得像一张纸。
他“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爸!我错了!您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求求您了!”
他竟然,叫我爸“爸”。
我看着他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样子,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快感。
只觉得,无比的悲哀。
为他,也为我自己。
我曾经爱过的男人,原来是这样一个没有骨气的懦夫。
我爸连看都懒得再看他一眼。
他抱着孩子,转身就走。
我提着行李箱,跟在他的身后。
走到门口的时候,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林伟还跪在地上,像一条被主人抛弃的狗。
婆婆瘫坐在沙发上,面如死灰,仿佛瞬间老了十岁。
这个我曾经以为会是我一辈子归宿的家,此刻看起来,是那么的陌生,那么的冰冷。
我没有丝毫的留恋,毅然决然地,走出了那扇门。
外面的走廊里,站着一排穿着黑色西装的保镖。
他们看到我们出来,齐刷刷地鞠躬。
“大小姐。”
声音整齐划一,响彻整个楼道。
我有些不习惯地,点了点头。
电梯来了。
我们走了进去。
电梯门缓缓关上,隔绝了身后的一切。
在电梯门合上的最后一刻,我看到林伟追了出来,他的脸上,挂着绝望的泪水,嘴里还在不停地喊着我的名字。
我的心,还是不可避免地,疼了一下。
但,也仅仅是疼了一下而已。
就像是被一根小小的针,轻轻地扎了一下。
然后,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因为我知道,从我走出那扇门开始,我和他,就已经彻底结束了。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回家的路上。
窗外,大雨倾盆。
雨水冲刷着车窗,外面的世界变得模糊不清。
车里很安静,只有空调的送风声。
我爸坐在我的身边,怀里抱着孩子。
他一直低着头,看着那个小小的生命,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给他取名字了吗?”他突然问。
“还没。”我摇了摇头,“林伟说,等他爸从老家回来,让他给取。”
我爸“嗯”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才又开口:“以后,就跟我姓王吧。”
他的语气,不是商量,而是陈述。
我点了点头:“好。”
车子一路开到了一座庄园式的别墅前。
这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
我离开的时候,这里还是夏天的样子,满园的蔷薇开得正盛。
现在,已经是深秋了。
蔷薇花都谢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在风雨中摇曳。
管家陈伯撑着伞,早早地等在了门口。
看到我下车,他那张一向严肃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由衷的笑容。
“大小姐,您可算回来了。”
他的眼眶,有些湿润。
我冲他笑了笑:“陈伯,我回来了。”
走进客厅,温暖的空气扑面而来。
客厅里,站着好几个人。
有家庭医生,有营养师,还有两个穿着专业制服的月嫂。
他们看到我,都恭敬地鞠躬。
我爸把孩子交给其中一个月嫂,然后对我说:“先去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医生已经给你检查过了,身体亏损得厉害,营养师给你配了餐,一会儿先喝点汤。”
他的安排,井井有条。
我点了点头,跟着佣人上了楼。
我的房间,还和三年前我离开时一模一样。
所有的东西,都摆在原来的位置,一尘不染。
桌上的相框里,是我和他的合影。
那是我十八岁生日时拍的,我穿着白色的公主裙,笑得像个傻子。他站在我身后,一脸的宠溺。
我走过去,拿起相框,用手指轻轻地摩挲着他年轻时的脸。
那时候的他,还没有这么多的白头发,也没有这么深的皱纹。
是我,让他操心了。
我的眼眶,又一次湿了。
洗完澡,换上干净柔软的睡衣,我感觉自己像是重生了一样。
楼下,营养师已经把月子餐准备好了。
一碗清淡却鲜美的鸽子汤,一小碟炒得碧绿的青菜,还有一碗软糯的小米粥。
没有大鱼大肉,却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香的一顿饭。
我吃得很慢,很认真。
每一口,都像是在品尝失而复得的幸福。
吃完饭,我爸让我回房间休息。
他说,剩下的事情,他会处理。
我躺在柔软的大床上,盖着温暖的蚕丝被,很快就睡着了。
这一觉,我睡得特别沉,特别安稳。
没有噩梦,没有惊醒。
仿佛要把这三年来缺失的睡眠,全都补回来。
等我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
阳光透过厚厚的窗帘,洒进一丝金色的光线。
我伸了个懒腰,感觉浑身的骨头都是舒展的。
伤口的疼痛,似乎也减轻了不少。
我下楼的时候,我爸正在客厅里看报纸。
看到我下来,他放下报纸,冲我招了招手。
“醒了?睡得好吗?”
“嗯。”我点了点头,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林伟……来过了。”他看着我,平静地说。
我的心,跳了一下。
“他昨晚在门口跪了一夜。”
我没有说话,只是端起桌上的温水,喝了一口。
“今天早上,我让律师去跟他谈了。”我爸继续说,“他同意离婚,孩子归你,他净身出户。”
我握着水杯的手,紧了紧。
“他没有……提什么条件?”
“提了。”我爸的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他想要盛远集团百分之十的股份。”
我差点把嘴里的水喷出来。
百分之十的股份?
他可真敢想。
“然后呢?”
“然后,律师给了他一份资料。”我爸说,“是他婚内出轨的证据。”
我愣住了。
出轨?
什么时候?
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在你怀孕六个月的时候。”我爸的眼神,冷了下来,“对方是他公司的一个实习生。”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原来,在我为了我们的未来,辛苦地挺着大肚子上班的时候。
在我为了给他省钱,连一件新衣服都舍不得买的时候。
他却在外面,和别的女人,花前月下。
我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天大的笑话。
我以为我嫁给了爱情。
到头来,却发现,那所谓的爱情,不过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
他爱的,或许从来都不是我这个人。
而是我背后,那个他臆想出来的,“家境不错”的背景。
他以为,只要牢牢地抓住我,就能实现阶级的跨越。
所以,他可以对我好,可以对我百依百顺。
但是,当他发现,我并不能立刻给他带来他想要的东西时,他就开始不耐烦了。
他的本性,也就暴露无遗了。
所谓的“孝顺”,所谓的“节俭”,不过都是他用来打压我,控制我的借口。
而那个实习生,大概就是在他失意的时候,给他带去慰藉和满足感的替代品吧。
我突然就笑了。
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我爸没有安慰我,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等我笑够了。
“他看到证据后,就什么条件都不敢提了,乖乖地签了字。”
“嗯。”我擦了擦眼泪,点了点头。
这样也好。
断得干干净净,再无瓜葛。
“那……他妈呢?”我突然想起了那个刻薄的女人。
“她?”我爸冷笑一声,“她现在应该在跟她的亲戚朋友们解释,为什么他们家的房子,突然被法院查封了。”
我愣住了。
“你……”
“我只是,把我借给他们的钱,要了回来而已。”我爸说得云淡风轻。
我这才想起来。
当初我们买婚房的时候,首付差了五十万。
林伟说他家最多只能拿出二十万,剩下的三十万,让我们自己想办法。
我当时不想动用我自己的积蓄,因为那是我爸留给我的,我不想让他知道,我过得并不好。
后来,是我爸,以一个“远房亲戚”的名义,匿名把钱打给了林伟。
这件事,连我都是后来才知道的。
我爸说:“我不能让我女儿,为了钱去求人。”
现在想来,我爸从一开始,就没看好过这段婚姻。
他只是,不忍心让我失望。
所以,他选择了用这种方式,默默地守护我。
“爸,”我看着他,喉咙有些发哽,“谢谢你。”
他摆了摆手:“傻孩子,跟爸说什么谢。”
他站起身,走到我身边,摸了摸我的头。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以后,有爸在,没人敢再欺负你。”
我的眼泪,又一次决堤。
我扑进他的怀里,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他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就像小时候一样。
“好了,不哭了。我们回家了。”
是啊。
我回家了。
回到了这个,永远为我敞开大门,永远为我遮风挡雨的家。
接下来的日子,我过上了真正的“月子”生活。
专业的月嫂二十四小时照顾孩子,让我可以安心地休息。
营养师每天三餐两点,变着花样地给我做营养又美味的月子餐。
我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了起来。
气色好了,奶水也足了。
孩子被喂养得白白胖胖,每天除了吃就是睡,偶尔睁开眼,会对着我笑。
他的眼睛,很像我。
黑黑的,亮亮的,像两颗黑葡萄。
我爸每天只要有空,就会来看我和孩子。
他会笨拙地给孩子换尿布,会抱着孩子在房间里轻轻地踱步,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
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样子,我总是忍不住想笑。
这个在商场上杀伐果断,叱咤风云的男人,在面对这个小小的生命时,却变得如此的温柔,如此的小心。
我给他取名叫,王安。
我希望他这一生,都能平平安安,顺遂喜乐。
满月那天,我爸给王安办了一个小型的满月宴。
只请了几个最亲近的亲戚和朋友。
宴会上,我爸抱着王安,向所有人宣布:“这是我的外孙,王安。以后,他也是盛远集团的继承人之一。”
所有人都震惊了。
我知道,我爸这么做,是在为我,为王安,撑腰。
他是在告诉所有人,我们母子,不是可以任人欺负的。
宴会结束后,我爸把我叫到了书房。
他递给我一份文件。
“这是公司百分之五的股份,我转到你名下了。”
我愣住了:“爸,我不能要。”
“这不是给你的。”他说,“这是给王安的。我给我的外孙,准备的满月礼物。”
他看着我,眼神深邃而温和。
“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再为了任何人,委屈自己。你要记住,你是我王建国的女儿。你有任性的资本,也有说‘不’的权利。”
“你要活得,比任何人都骄傲,都精彩。”
我握着那份沉甸甸的文件,眼眶发热。
我点了点头,郑重地说:“爸,我知道了。”
从那天起,我开始学着,重新做回我自己。
我不再是那个为了爱情,卑微到尘埃里的傻姑娘。
我开始学习管理公司,开始接触那些我曾经避之不及的商业应酬。
我剪掉了长发,换上了干练的职业装。
我开始学着,用我自己的能力,去保护我想保护的人。
这个过程,很辛苦,也很累。
但我的心里,却前所未有的踏实和满足。
因为我知道,我不再是依附于任何人的菟丝花。
我是一棵树,可以为我的孩子,撑起一片天。
半年后,我在一次商业酒会上,又见到了林伟。
他瘦了很多,也憔悴了很多。
穿着一身不合体的西装,跟在一个油腻的中年男人身后,点头哈腰,满脸堆笑。
看到我的时候,他愣住了。
他的眼神里,有震惊,有悔恨,还有一丝不敢靠近的怯懦。
我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然后,我挽着我爸的手臂,从他身边,径直走了过去。
自始至终,没有跟他说一句话。
因为,没有必要了。
我们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后来,我听说,他和他那个实习生的事,被对方的老公知道了。
那个男人,有点背景。
林伟不仅丢了工作,还被打断了一条腿。
他妈妈为了给他治病,卖掉了老家的房子,两个人现在租住在一个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里。
这些,都是陈伯告诉我的。
我听完,心里没有丝毫的波澜。
我没有觉得解气,也没有觉得同情。
我只是觉得,这一切,都是他应得的。
种什么因,得什么果。
路,是他自己选的。
怨不得任何人。
又过了一年,王安会走路了,也会含糊不清地叫“妈妈”和“外公”了。
他很黏我,也很黏我爸。
每天最高兴的事,就是等我们下班回家。
那天,我带着王安,去了一趟我妈的墓地。
那是一个很晴朗的下午,阳光暖暖的,风也很轻。
我把一束白色的雏菊,放在墓碑前。
照片上,妈妈笑得很温柔。
“妈,我来看你了。”我蹲下身,轻轻地擦拭着墓碑上的灰尘,“我带了安安一起来。”
我把王安抱起来,让他看照片。
“安安,这是外婆。”
王安似懂非懂地,伸出小手,摸了摸照片上妈妈的脸。
“婆……婆……”
我笑了,亲了亲他的小脸蛋。
“妈,我现在过得很好。爸也很好。你放心吧。”
我在墓碑前,坐了很久。
跟妈妈说了许多许多的话。
说我这几年的经历,说我的傻,说我的成长。
说到最后,我自己都笑了。
“妈,你知道吗?我现在,一点都不后悔了。”
“我不后悔当初爱过,也不后悔当初离开。”
“因为那段经历,让我看清了很多人,也看清了很多事。”
“最重要的是,它让我,找回了自己。”
“也让我明白,这个世界上,最靠得住的,永远不是虚无缥缈的爱情,而是血浓于水的亲情,和强大独立的自己。”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在墓园里,一片安详。
我抱着王安,站起身。
“妈,我们走了。下次再来看你。”
我转身,向着山下走去。
山下的停车场里,我爸的车,静静地等在那里。
他靠在车门上,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看到我,他直起身,冲我笑了笑。
我抱着王安,快步向他走去。
阳光下,我们三个人的影子,交叠在一起。
温暖,而又绵长。
我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
但我不会再害怕,也不会再迷茫。
因为,我的身后,有家。
我的心里,有光。
来源:蘇彦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