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你大伯七十了,整数,他今天亲自打电话过来。”我老婆林惠一边把一盘切好的苹果推到我面前,一边说。
“你大伯七十了,整数,他今天亲自打电话过来。”我老婆林惠一边把一盘切好的苹果推到我面前,一边说。
她说话的口气很平淡,就像在说“明天要下雨,记得带伞”一样。
我拿起一块苹果,咬了一口,很脆,水分很足。客厅里,我儿子正趴在地毯上,专心致志地拼着他的乐高飞船,嘴里还念念有词,配着音效。
一切都显得很平常,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周三晚上。
我说:“知道了,是得好好准备一下。日子定在哪天?”
“下下周六,在‘金玉满堂’,他家大强订的。”林惠坐到我旁边,拿起遥控器把电视声音调小了些。
“金玉满堂啊,那地方不便宜。”我心里盘算了一下。
大伯是我爸的大哥,我们两家走得不算远,也不算特别近。逢年过节,该有的礼数都有。他七十大寿,是天大的事,红包肯定不能小。
按我们这儿的行情,关系近的亲戚,这种整数大寿,至少得两千起步。我跟林惠工资加起来还行,但每个月房贷车贷,加上孩子各种补习班、兴趣班的费用,手头并不宽裕。
我心里那本账已经翻开了:这个月信用卡账单刚还,下个月儿子的夏令营费用得交,还有一笔车险也快到期了。
两千块,挤一挤,总还是有的。
“那就准备两千吧,”我对林惠说,“再买点好茶叶,他喜欢喝茶。”
“我也是这么想的。”林惠点点头,拿起一块苹果小口吃着,眼睛看着电视上无声的画面,好像在想什么。
我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一个家庭,总有这样那样的人情往来,像一个个设定好的程序,到时间了,执行一下就好。虽然会带来一点小小的经济波动,但都在可控范围内。
我们家的生活,就像儿子手里的乐高,一块一块,都搭建在预设好的轨道上,稳定,而且有章可循。
直到第二天晚上,林惠的手机响了。
是她表姐打来的,她表姐的婆家,跟我大伯家是拐着弯的亲戚。
林惠接电话的时候开了免提,她正给我儿子检查作业。
电话那头,表姐的声音有点咋咋呼呼:“哎,小惠,你大伯七十岁生日,你们准备去哪一场啊?”
林惠愣了一下,握着红笔的手停在半空中。
“什么哪一场?不就是下下周六在‘金玉满堂’那场吗?”
“哎哟,你还不知道啊?”表姐的声音拔高了八度,“你大伯要连办三场呢!”
我的后背瞬间就僵住了,手里的苹果核都忘了扔。
“三场?”林惠的声音也变了调,“怎么回事?”
“我听我婆婆说的,说是你大伯退下来之后,老同事老朋友太多,一场坐不下,就单独办一场。还有老家来的亲戚,怕跟城里人吃不到一块儿去,也单独办一场。最后,才是你们这些在城里的自家人,办一场。”
表姐在那头说得兴高采烈,好像在分享什么天大的趣闻。
我却感觉空气一下子变得有点稀薄。
老同事场,老家亲戚场,自家人场。
下下周五、周六、周日,连着三天。
林惠挂了电话,客厅里一片寂静,只剩下冰箱压缩机嗡嗡的运转声。
我儿子抬起头,看看我,又看看他妈,小心翼翼地问:“妈妈,我这道题对了吗?”
林惠深吸一口气,挤出一个笑容:“对了,都对了,你先去玩吧。”
儿子如蒙大赦,跑回他的乐高世界里。
林惠看着我,眼神里全是问号:“这……怎么办?”
怎么办?我也想知道怎么办。
一个红包,现在可能要变成三个。两千块,乘以三,就是六千。
六千块,是我儿子那个夏令营的全部费用。
这已经不是挤一挤的问题了。这是直接在我们本就紧巴巴的预算上,划开了一道大口子。
更重要的是,这事情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别扭。
过生日,庆祝的是岁月,是亲情。办三场,这算什么?巡回演出吗?
我拿起手机,想给我堂哥,也就是大伯的儿子大强打个电话问问。可号码翻出来,我又犹豫了。
我能问什么?
问他爸为什么要办三场?问我们是不是每场都得给红包?
这话怎么说得出口?说出来,就等于把“我们家出不起这个钱”这几个字,明晃晃地贴在脸上了。
“要不……我们问问咱爸?”林惠小声提议。
我摇摇头。我爸那个脾气,他知道了,肯定会说:“你大伯一辈子就这么一次七十大寿,别说三场,就是办十场,我们也得去!钱不够,我给你!”
然后他会把他自己那点养老钱拿出来。我不能这么做。
那一晚,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
旁边林惠的呼吸也很浅,我知道她也没睡着。
窗外的月光照进来,把天花板照得发白。我脑子里全是那三场酒席。
金玉满堂的包间,红色的地毯,巨大的水晶灯,穿着旗袍的服务员,满桌子油腻的菜,还有大伯那张喝得红光满面的脸。
这个画面,重复了三遍。
每一遍,都像一台巨大的收割机,从我的钱包上轰隆隆地压过去。
最后,林惠在黑暗中轻轻碰了碰我。
“要不这样,”她说,“第一场,老同事的,我们就不去了,托人把红包带到。第二场老家亲戚的,我们去,红包给个中等大小的。第三场自家人的,我们去,给个大红包。这样分开给,总数也差不多,面子上也过得去。”
我心里盘算了一下。这个方案听起来像个折中的办法。
但心里总觉得不踏实。人情世故,最怕的就是这种自以为是的“灵活处理”。
“不行,”我否决了,“第一场是打头阵的,我们不去,红包去了,别人会怎么想?会说我们架子大,看不起你大伯的朋友圈子。这比不去还严重。”
“那怎么办?”林惠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疲惫。
“去。”我说,“前两场都去。”
“那红包呢?”
“第一场,给个大的,就按说好的两千。第二场,买点像样的礼物,比如好烟好酒,人到就行了。第三场……到时候再说。”
这是我能想出的,最不坏的选择了。
至少,我们人到了,礼数也到了。至于红包只给一个,我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的。谁家过生日是按场次收礼的?没有这个规矩。
林惠沉默了很久,最后轻轻“嗯”了一声。
我知道,她也只是在自我安慰。我们俩都像在走钢丝,希望能平稳地走到对岸,但心里谁也没底。
第一场酒席,周五晚上,是给大伯老同事老朋友的。
我特意请了半天假,和林惠一起去的。我们把一个厚厚的红包,当着好几个人的面,塞到了正在门口迎客的堂哥大强手里。
“大强,恭喜恭喜,祝大伯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我笑着说。
大强接过红包,捏了捏厚度,脸上的笑容也真诚了几分:“哎呀,你们来就来了,还这么客气干嘛!快进去坐,快进去。”
大伯穿着一身崭新的唐装,红光满面,被一群头发花白的老头老太太围在中间,声音洪亮地回忆着往昔峥嵘岁月。
看到我们,他招了招手,隔着人群喊:“小阳和媳妇来啦!快坐!”
那口气,亲热又熟络,仿佛我们是他最得意的侄子和侄媳妇。
我和林惠被安排在一张偏僻的桌子,同桌的都是些不认识的人,大概是大伯单位的晚辈。
整场酒席,我们就像两个群众演员。
菜色很丰盛,但我没什么胃口。耳边全是嘈杂的劝酒声、麻将声,还有大伯中气十足的笑声。
我看着大伯在主桌上,一杯接一杯地喝着,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他确实很开心。
或许对于他这个年纪的人来说,这种热闹,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就是最大的幸福。
我心里那点不舒服,好像也淡了一点。
就当是花钱,买老人家一个高兴吧。我这么对自己说。
酒席吃到一半,大强端着酒杯过来敬酒。
他拍着我的肩膀,大着舌头说:“堂弟,够意思!今天你给的红包,是小辈里最厚的!我爸刚才还跟我念叨,说没白疼你!”
我干笑着,跟他碰了一下杯,喝了一口酸涩的红酒。
林惠在桌子底下,轻轻踢了我一下。我明白她的意思,她在提醒我,我们的策略好像起作用了。
第一场,算是顺利过关了。
第二天,周六,是老家亲戚场。
地点换了个稍微便宜点的地方,但阵仗一点不小。从老家县城包了两辆大巴车,拉来了一百多号人。
我和林惠到的时候,大厅里已经坐满了,乡音缭绕,烟雾弥漫,比昨天还要热闹。
我们提着两条好烟和两瓶好酒过去。
这次是二伯家的儿子在门口记账收礼。我把礼物递过去,他愣了一下。
“阳哥,这……?”
“一点心意,给大伯的。”我笑着说。
他有些为难地看了一眼礼品单,上面密密麻麻记的都是现金。
“行,那我给你记上。”他最后还是收下了。
我能感觉到,周围有几道目光在我们身上扫来扫去。
大伯还是那身唐装,只是今天脸上的笑容,似乎比昨天收敛了一些。
他看到我们,只是点了点头,说:“来了啊,自己找地方坐。”
我和林惠被安排在了一个角落里,同桌的都是些远房亲戚,见面需要想半天才能记起称呼。
席间,气氛有些微妙。
大家聊着老家谁家盖了新房,谁家儿子娶了媳妇,彩礼多少钱。没有人跟我们搭话。
我们就像两个闯入者,和这里的氛围格格不入。
吃到一半,大妈(大伯的老伴)端着一杯茶,慢悠悠地晃了过来。
她在我身边站定,笑呵呵地说:“小阳啊,在城里工作就是忙,昨天一场,今天又一场,辛苦你们了。”
“不辛苦,大妈,应该的。”我赶紧站起来。
“哎,你们年轻人不容易,要还房贷,还要养孩子。”她话锋一转,眼睛瞟了一眼桌上的烟酒,“不像我们乡下,花钱的地方少,送礼也都是给现钱,实惠。”
她的声音不大,但足够我们这一桌,还有旁边几桌的人听见。
空气瞬间安静了几秒钟。
我感觉自己的脸颊在发烫。
林惠的手在桌子底下紧紧攥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心冰凉。
我明白大妈的意思。她是在点我们。点我们为什么不像别人一样给红包,而是送东西。
在他们看来,送东西,就是小气,就是不想出钱。
我张了张嘴,想解释什么,却发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说什么?说我们昨天已经给了一个两千的红包了?
这话一说出口,就更难看了。好像我们给了钱,就得敲锣打鼓地让所有人都知道。
我只能干笑着,端起酒杯:“大妈,我们敬您一杯,祝您身体健康。”
大妈象征性地用茶杯碰了碰我的杯子,抿了一口,然后又慢悠悠地晃走了。
她一走,周围立刻响起了窃窃私语。
虽然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那些投过来的眼神,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扎在我的后背上。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个小丑。
我们自以为聪明的折中方案,在这些人情世故的老手面前,显得那么幼稚可笑。
我们想省钱,又想保住面子。结果,钱没省下多少,面子却丢了个干净。
那顿饭,剩下的时间,我味同嚼蜡。
林惠一直低着头,小口地扒拉着碗里的米饭,一句话也没说。
回家的路上,车里死一般地寂静。
红绿灯前,我停下车,看着窗外川流不息的车流和闪烁的霓虹灯。
这个城市这么大,这么繁华,可我却感觉自己被一张无形的网给罩住了,喘不过气来。
这张网,叫“人情”。
“我们是不是做错了?”林惠突然开口,声音沙哑。
我没有回答。
我不知道。
我只是觉得很累,一种从心底里泛上来的疲惫。
回到家,我把自己扔在沙发上,一动也不想动。
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酒席上那些亲戚的眼神,和大妈那句意有所指的话。
我开始反思,我们到底错在哪了?
是因为我们没给第二个红包吗?
可是一次生日,凭什么要给三次礼金?这不符合常理。
难道就因为他是长辈,他定的规矩,不管多不合理,我们做晚辈的都必须无条件遵守?
我越想,心里越觉得堵得慌。
这件事,已经不完全是钱的问题了。
它像一个探针,探到了我们这个大家庭内部,那些看似和谐稳定关系之下的真实纹理。
那是一种不对等的权力关系。长辈用“孝道”和“传统”作为武器,晚辈则被“面子”和“舆论”所绑架。
我们在这场博弈中,根本没有话语权。
林惠默默地收拾着东西,给我倒了一杯水。
“别想了,”她说,“明天最后一场,我们把红包补上,这事就算过去了。”
“补上?”我看着她,“补多少?再给两千?”
林惠没说话,但她的表情默认了。
“那我们这个月怎么办?儿子的夏令营怎么办?”我追问。
“夏令营……可以先报个便宜点的,或者下个季度再去。”她的声音很低。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很无力。
我们努力工作,精打细算,为的是给我们这个小家,给我们的孩子一个更好的未来。
可现在,就因为一场莫名其妙的“三场寿宴”,我们所有的计划都要被打乱。
我们辛苦挣来的钱,不能用来提升孩子的能力,却要用来维护一个长辈虚无缥缈的“面子”。
凭什么?
“我不去。”我脱口而出。
林惠猛地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满是惊讶。
“你说什么?”
“我说,明天那场,我不去了。”我重复了一遍,声音不大,但很坚定。
“你疯了?”林惠的音量提高了,“今天这场我们已经把人得罪了,明天再不去,你想干什么?想跟他们断绝关系吗?”
“我没想断绝关系。”我说,“我只是不想再参加这种没有意义的表演了。”
“没有意义?这是你大伯的七十大寿!什么叫没有意义?”
“一场生日,变成了一场敛财的工具,一场攀比的秀场,这不是没有意义是什么?”我的情绪也有些上来了,“我们像木偶一样,被线牵着,按照他们定好的规矩,做出他们想看的表情,掏出他们想要的钱。你不觉得这很荒唐吗?”
“荒唐?陈阳,你清醒一点!这就是现实!这就是人情社会!”林惠走到我面前,盯着我的眼睛,“我们不是活在真空里!你今天任性了,爽快了,可后果呢?别人会怎么说你?怎么说我们家?说你不孝,说我这个做媳妇的不懂事!这些话传到你爸妈耳朵里,他们怎么办?”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钉在我的心上。
是啊,后果。
我不是一个人。我的一举一动,都牵连着我的小家,牵连着我的父母。
我所谓的“坚持原则”,在别人眼里,可能就是“自私”和“不懂事”。
我的内心开始动摇。
或许,林惠是对的。
忍一时风平浪静。不就是两千块钱吗?就当是破财消灾了。
我闭上眼睛,靠在沙发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好,”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说,“我去。红包,我也给。”
林惠松了一口气,她走过来,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知道你委屈,”她说,“等这事过去了,就好了。”
可是,真的会好吗?
这次是三场寿宴,下次会不会有更离谱的事情?
我们这次妥协了,下次呢?是不是就意味着,我们永远都要妥协下去?
那一刻,我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一个我自己都觉得有些大胆的念头。
我睁开眼,对林惠说:“你让我想想,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林惠看了我一会儿,点了点头,走进了卧室。
客厅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没有去想红包,也没有去想酒席。
我想起了另外一些事。
我想起我上小学的时候,有一次发高烧,我爸妈都出差了,是大伯骑着那辆二八大杠自行车,载着我,在冬天的寒风里骑了半个多小时,把我送到了医院。
我记得他宽厚的后背,还有他把我裹在他军大衣里时,那股呛人的烟草味。
我还想起我上大学那年,家里条件不好,我爸为我的学费发愁。是大伯悄悄塞给我爸一个信封,里面是三千块钱。
那时候的三千块,是他大半年的工资。
还有大强结婚的时候,我刚工作没多久,没什么钱,红包给得很薄。大伯敬酒敬到我这里,拍着我的肩膀说:“小阳,刚工作,别讲究这些虚的,人来了比什么都强。”
这些记忆,像一部老电影,在我脑海里一帧一帧地播放。
那个时候的大伯,朴实,重情义。
他是什么时候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是退休之后,闲下来了,开始在意那些虚名了?还是说,人老了,就想通过这种方式,来证明自己的存在感?
我不知道。
但我突然意识到,我之前所有的纠结,都集中在“钱”和“面子”上。
我一直在计算得失,在权衡利弊。
我却忘了,在这件事的核心,站着的是我的大伯。
一个曾经背着我去看病,资助我上大学,现在已经七十岁的老人。
我的思考模式,开始从“我为什么要承受这种不公?”转变为“大伯他,到底想要的是什么?”
他真的就是想要那几个红包钱吗?
不像。他们家条件不差,大强自己开了个小公司,不缺这点钱。
那他要的是面子?
是。但面子背后呢?
面子背后,可能是一种确认。确认自己在这个家族里,依然有分量。确认自己辛苦一辈子建立起来的社会关系,依然牢固。确认自己没有被这个飞速发展的时代所抛弃。
他用了一种很笨拙,甚至很惹人反感的方式,来寻求这种确认。
而我,作为晚辈,只看到了这种方式的荒唐,却没想过去理解他背后的动机。
我拿起手机,再次翻出了堂哥大强的电话。
这一次,我没有犹豫,直接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那头很吵,能听到麻将牌碰撞的声音。
“喂?小阳啊,啥事?”大强的声音带着酒意。
“哥,没打扰你吧?”
“没事,正陪你大伯那帮老战友打牌呢。有事说事。”
“哥,我就是想问问,大伯他……最近身体怎么样?挺好的吧?”我绕了个弯子。
“好着呢!人逢喜事精神爽嘛!这两天高兴得跟个小孩似的。”
“那就好。”我顿了顿,鼓起勇气问,“哥,办这三场酒,是不是挺累的?”
大强在那头沉默了一下,然后叹了口气。
“累?何止是累,简直要掉层皮。”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周围的嘈杂声好像也远了,估计是他走到了一个安静点的地方。
“我也不想这么搞啊,小阳。但是我爸那个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念叨这个七十大寿,念叨了好几年了。他说,人活一辈子,图个啥?不就图个老了以后,儿孙满堂,朋友盈门吗?”
“他说,他要把所有看得起他的人,都请过来,让大家看看,他这一辈子,没白活。”
“我劝过他,我说爸,现在不兴这个了,一家人聚在一起,吃个饭就行了。可他不听啊。他说我不懂,说这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大场面’了,必须办得风风光光。”
大强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奈。
“至于这礼金……我知道你们都有想法。我也跟我爸提过,我说别让人家为难。可我爸说,这不是钱的事,这是‘人情’。谁家没个红白喜事?今天你给我,明天我给你,这人情,就是这么一来一回,才热乎的。”
挂了电话,我坐在沙发上,很久没有动。
大强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心里那个死结。
我好像有点理解大伯了。
他不是在敛财,也不是单纯地为了炫耀。
他是在用一种他那个年代的方式,来对抗孤独,对抗被遗忘的恐惧。
他想抓住那些正在流逝的东西——亲情、友情、社会地位。
而酒席、红包、热闹,就是他唯一能想到的,抓住这些东西的工具。
我们这些年轻人,觉得这种方式陈腐、物质、没有人情味。
但在他的世界里,这可能就是“人情味”最直接的体现。
我们之间,隔着的不是钱,不是面子,而是整整一个时代。
我突然觉得,自己之前的那些抵触和计算,显得那么狭隘。
我站起身,走到卧室门口。
林惠正坐在床边,看着手机,应该是还在为明天红包的钱发愁。
“老婆,”我叫了她一声。
她抬起头。
“明天那场,我们不去了。”我说。
林惠的眼睛瞬间瞪大了,眼神里充满了不解和一丝失望。
“陈阳,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你怎么又变了?”
“你听我说完。”我走到她身边坐下,“我们不去酒席,也不送红包。”
“你到底想干什么?”她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一丝颤音。
我握住她的手,说:“我想,给大伯过一个真正的生日。”
第三天,周日。
“金玉满堂”里,想必是高朋满座,热闹非凡。
而我,正开着车,载着林惠和儿子,行驶在去往郊区的路上。
我的后备箱里,没有红包,没有烟酒。
只有一套崭新的渔具,一箱上好的鱼饵,一个折叠小马扎,还有一个保温壶,里面泡着大伯最喜欢喝的浓茶。
林惠坐在副驾驶,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
我知道,她心里还是没底。她同意我的做法,更多的是出于对我的信任,而不是理解。
儿子在后座倒是很兴奋,不停地问:“爸爸,我们真的要去钓鱼吗?大爷爷会跟我们一起去吗?”
“会的。”我笑着回答。
我的心里,其实也一样没底。
我不知道大伯会是什么反应。
或许他会把我骂得狗血淋头,把我带来的东西全都扔出门外。
或许他会直接关上门,假装没看见我。
我设想了无数种难堪的场面。
但奇怪的是,我心里却很平静。
因为我知道,我这次做的,是我真正想做的事情。
车子开到大伯家楼下。这是一个老旧的小区,楼道里堆满了杂物。
我让林惠和儿子在楼下等我,我一个人提着东西上去了。
站在那扇熟悉的,漆皮已经有些剥落的防盗门前,我深吸了一口气,按下了门铃。
等了很久,门才打开。
开门的是大妈。
她看到我,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有惊讶,有不悦,还有一丝探究。
“小阳?你怎么来了?今天……你不是应该在酒店吗?”
“大妈,我来看看大伯。”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一些。
“看他?他现在可没空见你。”大妈的语气很冷,她没有让我进去的意思,身子堵在门口。
“你大伯正在气头上呢!昨天你送那点东西,让他在老家人面前丢尽了脸!今天自家的场子,你干脆人都不来了!你这是要干嘛?啊?翅膀硬了,连长辈都不放在眼里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楼道里已经有邻居探出头来看热闹。
我没有辩解,只是平静地说:“大妈,让我跟大伯说几句话,行吗?”
“说什么?没什么好说的!你赶紧走!别在这儿给我们添堵了!”她说着就要关门。
就在这时,屋里传来大伯苍老而沙哑的声音。
“让……让他进来。”
大妈的动作一僵,回头看了一眼,最后还是不情不愿地让开了身子。
我走进屋里。
客厅里没有开灯,光线很暗。
大伯没有穿那身红色的唐装,只穿着一件灰色的旧毛衣,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沙发上。
他面前的茶几上,摆着一个吃了一半的生日蛋糕,旁边是一个空酒瓶。
他没有看我,只是盯着电视机。电视机开着,但没有声音,屏幕上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光,映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
整个屋子,弥漫着一种热闹过后的,巨大的冷清和孤寂。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我把渔具轻轻地放在墙角,走到他面前。
“大伯。”我叫了一声。
他还是没有看我,只是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我能感觉到,他整个身体都绷着,像一块石头。
我沉默了。
我知道,任何的解释和道歉,在这一刻都是苍白无力的。
我只是默默地打开保温壶,倒了一杯热茶,放在他手边的茶几上。
茶叶的香气,在沉闷的空气里,慢慢散开。
“大伯,”我蹲下身,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没去酒席,是我不对。我跟您认错。”
他的眼皮动了动,但依旧没有说话。
“但是,我不想在那种地方给您过生日。”我继续说,“我不喜欢那里。太吵了,人太多了,我连跟您好好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
“我想给您过的生日,不是那样的。”
我停顿了一下,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神里,有疑惑,有审视,但那层坚冰,似乎有了一丝松动。
“大伯,您还记不记得,我小时候,您带我去水库钓鱼?”
我这句话一出口,大伯的身体,明显地颤动了一下。
他终于把目光,从电视机上,移到了我的脸上。
“那年我才八岁,掉到水里了,是您一把把我捞上来的。上来之后,您没骂我,还把您自己那条刚钓上来的大鲤鱼,用草绳拴好了,塞给我,跟我说,‘拿着,回家让你妈给你炖汤喝,压压惊’。”
“从那天起,我就觉得,钓鱼是天底下最好玩的事。您做的鱼汤,是天底下最好喝的汤。”
我说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发自内心。
这些话,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
大伯的嘴唇,开始微微颤抖。他的眼眶,一点一点地红了。
“我还记得,您教我怎么挂鱼饵,怎么甩杆子。您说,钓鱼,最重要的是耐心。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也钓不着大鱼。”
“您说,做人,也跟钓鱼一个道理。”
我看着他,声音有些哽咽:“大伯,这些话,我都记着呢。一辈子都忘不了。”
客厅里,一片死寂。
只有窗外传来孩子们嬉笑的声音。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说话了。
他突然用一种近乎叹息的声音,说:“你……你还记得这些啊……”
“记得。”我用力地点头,“都记得。”
他又沉默了。
这一次,他缓缓地站起身,走到墙角,弯下腰,仔细地看着我带来的那套崭新的渔具。
他伸出布满老年斑的,微微颤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那根光滑的鱼竿。
他的动作很慢,很轻,像是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
“这杆子……是碳素的吧?”他哑着嗓子问。
“是,”我说,“轻,韧性好,不伤腰。”
他又拿起那个渔轮,慢慢地摇了两下,听着里面齿轮转动的,细微而清脆的声音。
“好东西啊……”他喃喃自语。
然后,他转过身,重新看着我。
这一次,他的眼神里,再也没有了之前的冰冷和审视。
那是一种很复杂的眼神,有感慨,有欣慰,还有一丝,我从未见过的,像孩子一样的脆弱。
“你小子……”他开口,声音还是沙哑的,“就会瞎折腾。”
我的眼泪,在那一刻,差点就掉下来了。
我知道,那堵横在我们之间的,由误解、代沟和所谓“规矩”筑成的高墙,在那一刻,终于倒塌了。
“大伯,”我走上前,扶住他的胳膊,“今天天气好,风也小。我问了,郊区那个水库,现在让钓鱼了。我车就在楼下,林惠和孩子也等着呢。我们……去甩两杆子?”
大伯没有立刻回答。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
然后,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行。”他说,“等我换件衣服。”
当我和大伯一起走出那扇门的时候,站在门口一直没走的大妈,看着我们,眼睛里全是难以置信。
楼道里那些看热闹的邻居,也都愣住了。
我扶着大伯,一步一步地走下楼梯。
他的脚步,不再像刚才在屋里时那么沉重。
我能感觉到,他整个人的精神气,都回来了。
楼下,林惠和儿子看到我们,赶紧迎了上来。
“大伯!”林惠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惊喜。
“大爷爷!”儿子更是直接扑了过去,抱住了大伯的腿。
大伯低下头,看着我儿子,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终于露出了这几天来,我见过的最真实,最舒展的笑容。
他伸出手,摸了摸我儿子的头,说:“走,大爷爷带你钓大鱼去!”
那个下午,阳光很好。
我们四个人,在水库边,待了整整一个下午。
大伯很有兴致,他一边摆弄着新渔具,一边给我儿子讲他年轻时候钓鱼的威风史。
他的话匣子,像是被打开了,讲了很多我从来没听过的,关于他,关于我爸,关于我们这个家的过去。
林惠和我,就在旁边静静地听着。
我们没有钓到什么大鱼,只钓上来几条小鲫鱼。
但没有人真正在意这个。
夕阳西下的时候,金色的阳光洒在水面上,也洒在我们每个人的身上。
大伯坐在马扎上,握着鱼竿,看着远方的水面,整个人显得特别安详。
回去的路上,大伯在后座,和我儿子头挨着头,都睡着了。
听着他们俩均匀的呼吸声,我握着方向盘的手,感觉特别踏实。
林惠扭过头,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朝我笑了笑。
我明白她的意思。
从那天以后,大伯再也没有提过那两场酒席的事,大妈也没有再给我甩过脸色。
我们和大伯家的关系,似乎恢复了正常,但又好像有什么东西,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我们走动得比以前更勤了。
有时候,我会买点好菜,带着老婆孩子,去他家蹭顿饭。
大伯会拿出他珍藏的好酒,跟我喝两杯,聊聊单位里的事,聊聊国家大事。
有时候,他也会打电话给我,说他从朋友那里搞到了很好的鱼饵,问我周末有没有空,一起去钓鱼。
我们再也没有给过对方红包。
但是,我们都感觉,彼此的心,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近了。
我常常会想起那个周日的下午。
我意识到,所谓的人情和孝道,其实有两种。
一种是做给别人看的,它需要用酒席的桌数、红包的厚度、客人的多少来衡量。它像一个空心的,华丽的壳子,沉重,且易碎。
而另一种,是做给自己的心的。
它不需要观众,也不需要证明。它藏在一次耐心的陪伴里,藏在一杯热茶里,藏在一个共同的爱好里,藏在那些被岁月遗忘的,温暖的记忆里。
它看起来很轻,很小,但它坚不可摧。
我很高兴,我最终选择了后一种。
来源:文碧聊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