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如果把中国地图摊开看,汶川是被山河抱在怀里的那种地方。两千多年的郡县沿革、羌人祖辈在石头上刻下的纹路,像旧袍子上的针脚,一针一线能摸得出来。它隶属阿坝,海拔一千两百多米左右,走出十里,天儿就能换一张脸——前脚太阳直晒,后脚雨丝就挂在山腰上。人常说羌文化古老又神
翻看甘博的底片:一百年前的汶川,像一封慢慢展开的家书
2008年5月12日,一场罕见的特大地震,让汶川从此被世人铭记。
可在山里人心里,这个名字从来不需要别人提醒。你很难想象,灾难之前,甚至更早的一百多年前,这条峡谷里的日子,是怎样慢悠悠地被人过出来的。
如果把中国地图摊开看,汶川是被山河抱在怀里的那种地方。两千多年的郡县沿革、羌人祖辈在石头上刻下的纹路,像旧袍子上的针脚,一针一线能摸得出来。它隶属阿坝,海拔一千两百多米左右,走出十里,天儿就能换一张脸——前脚太阳直晒,后脚雨丝就挂在山腰上。人常说羌文化古老又神秘,这片山地就是它的根。
1917年,一个背相机的美国年轻人走进了这片山。他叫西德尼·D·甘博。那会儿,照相机还不是什么家家都用的玩意,他拎着器材,顺着古道、河谷、寨子走,沿途遇见谁就跟谁打招呼,见什么都爱按两下快门。他留下了许多底片,原是黑白,后来有人上色,看起来像给祖父母的相册补了一层新光泽。今天我们就翻其中二十来张,慢慢看。别急,这些画面不热闹,但有味道。
先看“桃关街”。听起来像桃花开,实则是松茂古道的一个关口,下九关之一。村子贴着山脚,前面摊开一块平地,房子挤挤挨挨,青瓦木柱,憨厚得很。街边堆着货担子和麻袋,不少赶路的客商在这儿抬腿歇气。你说那年头信息闭塞?也不见得,山路就是消息,马铃就是广播。
另一个画面,像一根刺。瓦寺土司的地盘里,巷子深处立着一座碉楼,直挺挺往天上杵,三九米高,墙面打了孔,能窥能射。它既是守御也是威势——“看着点儿,我们在这儿说了算”的意思。如今它没了,风吹走尘土,地面上大概只余几块石基,知道的人也越来越少。
再往下翻,是绵虒镇的文庙。牌楼三间四柱,横匾上“棂星门”三个字,劲道十足。牌楼前跨着“泮桥”,桥下是泮池。照里桥边草木疯长,荒得很——像是许久没什么脚印。有点心酸,读书求仕的路,一旦断了香火,连桥都看起来孤零零。
文庙里还有“魁星楼”,四层,抬头看,檐角像翅膀,飞着翘起。老一辈信魁星会照拂考生,那会儿人人家的心愿都朴素:念书、光宗耀祖。在魁星楼外,一堵高高的墙,写着“万仞宫墙”。字挂在那儿,就是提醒你:孔子那套学问与德行,不是随便够得着的。
甘博在一处山坡上拍到一个羌族的小寨。三四户人家,院外的地刚开垦出来,脸面上黝黑的土壤,绿苗细密地长——你差点能闻见潮湿泥土的味儿。住在这样的山里,大多数日子也许寡淡,但抬头是云,低头是田,心里有个秤。
转到城里街边,一个挑担子的流动理发师正给人推头。担子一头是剪刀梳子刀片,一头是小火炉、铜盆和毛巾。哪里有人吆喝一声,他就在哪儿放下扁担,蹲下,甩开手艺。看惯了现在的理发店,你会觉得这张照片有股子旧时江湖的清凉。
瓦寺土司官寨的建筑也入镜了。底座用石头垒的,往上换木梁柱,屋顶覆瓦,线条不华丽,但结实。这座官寨起于明中期,在四川境内,像它这样完整的明代城堡式土司官寨,屈指可数。另一张照片里,台阶上坐着两个人:年长的是第二十三世土司索代庚,身边是他十三岁的儿子索观澐。两人姿态端坐,眼神却不一样,一个沉着,一个好奇。命运没有停下脚步。到了民国二十八年,索代庚随二十八军征黑水,战死维谷。后来,他的弟弟索观瀛,去了卓克基承袭土司。权柄、血缘、离散——山谷里发生的一切,并不比城里的故事单薄。
镜头又转回路上。山脊像伏着的巨兽,驮队排成串,马背上压着货包,一步一步往上挪。你看那条小道,绕啊绕,不见尽头。那时,牲口就是交通工具。风刮石头,石头磨蹄子,蹄子磨出一首歌,唱的是“日子得过”。
“桃关”附近还有一条江,山间流淌。翻过去的那张,河面上只有一根绳,绳上悬着人——当地人的索桥。人把自己扣在滑轮上,双手抓绳,借劲冲向对岸。胆子要大,手得稳。如今的桃关,归在映秀镇下面,河上都是真正的桥梁了。再看一张,水流更急,另一名男子一点点地挪过去,手换手,眼里全是专注。那些年,过河也要靠技艺。
苏村郊外,1917年的一个下午,一位女子在赶鸭。她背上挂着一个大大的斗笠,手里拄根竹竿。稻田刚收完,地里留着汪汪的水,水里有小鱼小虾,那正是鸭子的盛宴。远处的人还在埋头干活,田埂边有孩子在看热闹,风吹过来,听得见鸭子“嘎嘎”叫。
农事永远占满画面。有人牵着两头牛,推着犁,从土里翻出湿润的新土。这样的耕作方式,往前推几百年一样,往后拉几十年,也没立刻消失。直到机器下来,才彻底改变速度。还有一位年迈的阿婆,在院子里扬谷。她手里捧着圆筛,抖一抖,风把糠皮带走,谷粒落下来。她腰背佝偻,手脚利索,眼神里那点倔强,跟山一样。
夜里也有人在忙。瓦寺土司官寨里,一个年轻的更夫提着油灯巡夜。火光照着他的侧脸,亮处是眼睛,暗处是眉骨。他的工作听起来平常,但那种静里带险的感觉,是要胆气的。
换一张,是羌寨的门楼。屋檐下立着一只木雕神鸟,带着翅膀,两爪钳住一条大蛇,背后还有几只野兽的塑像。你不一定能叫出它们的名字,但能感觉到一种护佑的意味——“从这门过,别惹事”。山里的神灵,往往都很接地气。
甘博还给他的向导拍了照。男人身材结实,穿着本地的传统服饰,头上包着巾。站在石墙前,面对镜头,露出一点羞涩的笑,像是不好意思。别看他不多话,真走山路时,脚比谁都快,哪条路能过、哪条不能过,一抬眼就心里有数。
寨门口的台阶旁,几位女人一边看孩子,一边纳针线。她们脚裹得小,坐姿是旧时代的样子。门槛上靠着个瘦伶伶的孩子,眼睛亮亮的,盯着那个“洋鬼子”的镜头。有人笑,有人警惕。生活就是这样——针线、柴火、孩子的哭笑,组成了日子。
苏村里的一户院子,屋顶竖着经幡杆。顶端有个小平台,刻着一只鸟的样子,杆子下面立着几座白色的小塔。风一吹,旗子猎猎响。信仰在这片土地上,从来不远,抬头就能看见。
有一户人家的二楼外面,搭着一架木梯,能一直上到三楼。房子是土与木混搭的,屋顶的泥土已经脱落了一块,露出里面的木檩子。经年风雨把它们晒得发亮。你会意识到,房子的寿命,常常取决于它的主人有多勤快。
忙完收割,还要打场。打谷场上,两位农人抡着连枷,噼里啪啦地敲谷堆。这个活儿累,可他们脸上有笑——那是看见粮食归仓的踏实。
也有被安顿得很好的家庭。屋里摆着太师椅,桌上铺了洁净的桌布,屏风上写满了字。一个小男孩抱着更小的弟弟坐在椅子上,哥哥歪着脑袋看镜头,眼睛里有点调皮。这家人应该不差钱,但照片里最值钱的,还是孩子脸上的天真。
走到村口,立着一个简易的神龛,里面供了两尊泥塑。哪儿都有这种小庙,土地爷或别的乡神。村子里的人真心敬它,出门进门都要看一眼——不是迷信,是心的寄托。谁要是胡来,立刻就会被人指点。
还有个小作坊,几位工人把纱线从简陋的工具上绕出来。那天不知从哪儿得了消息,几个本地女眷跑来围观,一边看,一边窃笑。照片右边有座用石头堆起来的高建筑,形制像碉楼。你看,生产、好奇心、防御,都被装在一张底片里。
山路拐弯处,有一座寺庙,香烟从门里往外飘。路面铺的是石板,常年有人走,边角都磨圆了。几个挑夫放下担子,站在庙外喘气。抬头,尽头是一座大山,像把天支住了。另一张呢,在庙门口,一个男人给年轻人挑虱子。别笑,那时留长发,洗头不勤,这件事很普遍。农闲时,大家互相帮衬。门外,一个背夫扛着竹篓,低头匆匆过,像一阵风。
最后一张,站在一处高地,拍到一座三间四柱、三楼的牌楼。年代久了,檐角的瓦片掉了一些,露出里头的木梁,像衣服开了线。背后是层层山峦,雾气在山脊打转,像一幅浸了水的水墨画。
你看,这就是一百多年前的汶川:有人登楼,有人赶鸭;有人在庙里低眉,有人从绳上飞过;有人端坐在太师椅,有人半夜里举着小油灯巡更。甘博把这些都装在了小小的底片里,像把时间装进了口袋。后来发生了很多事,尤其是那场地动山摇。可山谷里的日子,还是靠人一针一线缝回来。等我们再一次翻那一沓照片,哪一张会让你停得更久?是碉楼下父子的眼神,还是索桥上紧握的两只手?也许答案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曾被镜头抓住的日常,如今仍在——在新桥上,在教室里,在重建后的街灯下,继续发光。
来源:历史那些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