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隔着一层粗糙的油布纸,再裹着两层旧报纸,但那股子生肉特有的、带着一丝腥甜的凉气,还是一个劲儿地往我胸口里钻。
那块肉,就揣在我怀里。
隔着一层粗糙的油布纸,再裹着两层旧报纸,但那股子生肉特有的、带着一丝腥甜的凉气,还是一个劲儿地往我胸口里钻。
像揣了个冰坨子。
可我心里是火热的。
热得发烫。
车间里,冲床“哐当、哐当”地响,跟打雷一样,震得人心肝儿都发颤。空气里全是机油和铁屑混合的味道,呛得人嗓子眼儿发干。
我手里捏着刚冲压好的零件,滚烫,但我感觉不到。
所有的知觉,都集中在胸口那一坨沉甸甸的、代表着希望的东西上。
二斤半,肥瘦相间的好五花。
是我托了采购科的老王,搭着厂里买物料的卡车,从几十里外的县城肉联厂门口,排了三个钟头的队才抢回来的。
票,是我用半年的工业券跟人换的。
钱,是我从牙缝里省出来的。
妹妹在老家病了,发电报来说,人瘦得脱了形,成天就念叨着想吃一顿肉,一顿肥得流油的肉。
娘在电报的末尾加了一句:儿啊,速归。
三个字,像三把锥子,扎在我心上。
我必须回去。
今天就得走。
可现在是月底,厂里抓生产抓得最紧的时候,谁请假都不批。
别说请假,就是上茅房的功夫长了点,都会被车间主任吼上半天。
唯一的办法,是去找厂长。
我们厂的厂长,是个女人。
都说她是个厉害角色,铁腕得很。
从她办公室门口路过,我腿肚子都有点转筋。
那扇门,是深绿色的,油漆斑驳,像一张不苟言笑的脸。
我深吸一口气,空气里的铁锈味更浓了。
我敲了敲门。
“咚、咚、咚。”
声音不大,但在“哐当”作响的车间噪音里,轻得像蚊子叫。
我怕她听不见,又加重了力气。
里面传来一个声音,清清冷冷的,没什么情绪。
“进。”
我推开门,一股墨水和旧纸张的味道扑面而来。
她的办公室很小,一张大大的办公桌就占了快一半的地方。桌上堆满了图纸和文件,像两座小山。
她就坐在那“山”后面,低着头,手里握着一支红蓝铅笔,正在一张图纸上划线。
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袖口挽得很高,露出两截细细的手腕。头发剪得很短,别在耳后,显得很干练。
我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到她低垂的眼睑和紧抿的嘴唇。
屋里很静,只有铅笔在图纸上“沙沙”的摩擦声。
那声音,像小虫子在啃食我的勇气。
我站在门口,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怀里的那块肉,也好像变得更沉了。
“有事?”
她没抬头,声音还是那么冷。
我喉咙发紧,张了张嘴,半天才挤出几个字。
“苏……苏厂长,我想……请个假。”
她手里的笔停住了。
过了几秒钟,她才缓缓抬起头。
我这才看清她的脸。
她不年轻了,眼角有细细的纹路,但眼睛很亮,像两颗黑曜石,看得人心头发慌。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像是长久没见过太阳。
“请假?”她重复了一遍,眉头微微皱起,“理由。”
“我……我家里有点急事。”
我不敢说妹妹病了,怕她觉得我小题大做。
“急事?”她看着我,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把我从头到脚扫了一遍,“谁家没点急事?月底了,生产任务多重你不知道?”
她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我的心上。
我急了,往前走了一步。
“厂长,我……我妹妹病了,病得很重,我得回去看看。”
我一着急,说话的声音都带了点哭腔。
她盯着我,没说话。
办公室里又恢复了安静,静得能听到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走针声。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像是在熬我。
我紧张得手心全是汗,怀里的肉也好像要化了。
那股子腥甜的凉气,似乎更重了,钻进我的鼻孔,提醒着我此行的目的。
我不能放弃。
“厂长,求您了,就一天,不,半天就行!我明天一早就赶回来,保证不耽误生产!”
我几乎是在哀求。
她还是没说话,只是端起桌上的搪瓷缸子,喝了一口水。
那是个很大的白色搪瓷缸,上面印着“劳动最光荣”几个红字,漆掉了好几块,露出黑色的底。
她喝水的样子很慢,喉咙一动一动的。
我感觉自己的心也跟着那节奏,一上一下地悬着。
终于,她把缸子放下,发出一声轻响。
“你怀里揣着什么?”
她的目光落在了我鼓鼓囊囊的胸口上。
我心里“咯噔”一下。
完了。
厂里有规定,不准私自动用厂里的关系买东西。我这肉,虽然是自己花钱花票买的,但毕竟是托了采购科的人。
这要是被她知道了,别说请假,工作都可能保不住。
我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红到了耳根。
“没……没什么……”
我结结巴巴地,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她看着我,嘴角忽然向上弯了一下,但那不是笑,更像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表情。
“拿出来我看看。”
她的语气不容置疑。
我站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
拿出来,还是不拿出来?
拿出来,是死。
不拿出来,也是死。
横竖都是一死。
我一咬牙,心一横,把怀里的东西掏了出来,放在了她那张堆满图纸的办公桌上。
油布纸和旧报纸被我捂得有些潮了,软趴趴的。
我小心翼翼地,一层一层地把纸打开。
那块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就这么暴露在了空气里。
粉红色的瘦肉,雪白的肥肉,层次分明,像一块上好的玉。
在昏暗的办公室里,它甚至有点晃眼。
我看到苏厂长的眼睛,在那一瞬间,亮了一下。
是真的亮了一下,就像是黑夜里突然划过的一根火柴。
但很快,那点光就熄灭了。
她的表情又恢复了那种冷冰冰的样子。
“肉?”
“嗯。”我低着头,不敢看她,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我……我妹妹想吃。”
“想吃肉,解馋?”
她又问。
我点了点头。
办公室里,再次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像打鼓一样,“咚咚咚”地敲着我的胸膛。
我甚至觉得,她也能听到。
我完了。
我脑子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我等着她发火,等着她拍桌子,等着她把我骂得狗血淋头,然后把我赶出工厂。
可我等了很久,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忍不住,偷偷抬起眼皮,觑了她一眼。
她正盯着那块肉,一动不动。
她的眼神很奇怪。
不是嫌恶,也不是愤怒。
那是一种……很复杂的眼神。
有怀念,有悲伤,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渴望?
是的,是渴望。
就像一个饿了很久的人,看到了一块面包。
我愣住了。
就在我发愣的时候,她开口了。
她说了一句让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话。
“好啊。”
她说。
“请假可以。”
“不过,得先让我尝尝鲜。”
我当时就懵了。
脑子“嗡”的一声,像是被什么东西炸开了。
尝尝鲜?
什么意思?
她要……吃我的肉?
这块给我妹妹救命的肉?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
她的表情很平静,看不出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可这种时候,她怎么可能开玩笑?
一股怒火,夹杂着委屈和绝望,从我心底里“噌”地一下就冒了上来。
凭什么?
这是我给我妹妹的!
我辛辛苦苦,低声下气,好不容易才弄到的!
你是个厂长,你想吃肉还不容易吗?为什么要抢我的?
这些话,就在我嘴边打转,但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只是死死地盯着她,拳头攥得紧紧的,指甲都陷进了肉里。
她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
她站了起来。
她很高,也很瘦,穿着宽大的工装,显得有些单薄。
她绕过桌子,走到我面前。
一股淡淡的肥皂味,从她身上传来。
她没有看我,而是伸出手,轻轻地碰了一下那块肉。
她的手指很长,很白,指甲修剪得很干净。
当她的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肥肉时,我看到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走吧。”
她说。
“去我宿舍。”
我像个木偶一样,跟着她走出了办公室。
车间的噪音瞬间把我们包围。
工人们看到我和厂长一起走出来,都投来好奇的目光。
我低着头,脸烧得像块烙铁。
我觉得自己像个小偷,不,比小偷还不堪。
我偷走了妹妹的希望。
苏厂长的宿舍,就在厂区后面的一排红砖平房里。
最东头的那一间。
门口挂着一把很小的铜锁,已经生了绿色的锈。
她拿出钥匙,打开锁,推开门。
一股潮湿的、带着霉味的气息迎面而来。
屋里很暗,光线被窗户上糊着的旧报纸挡住了大半。
房间很小,陈设也简单得可怜。
一张木板床,一张掉漆的桌子,一把椅子,还有一个小小的煤油炉子。
墙上,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
这根本不像一个厂长的宿舍。
倒像个……临时的仓库。
她把肉放在桌上,然后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小木箱。
打开箱子,里面是一些简单的厨具。
一口小铁锅,一把菜刀,一个豁了口的碗,还有一双筷子。
她把锅和刀拿到门口的水龙头下,仔仔细mer地冲洗干净。
然后,她拿起那块肉。
她的动作很熟练,刀法也很好。
她先是切下了一小块肥肉,大概有两指宽。
然后把剩下的,用油布纸重新包好,递给我。
“这些,你带回去。”
我愣愣地接过那包肉,感觉比刚才轻了不少,但心里的石头,却好像更重了。
她没再理我,转身点燃了煤油炉。
蓝色的火苗,“呼”地一下窜了起来,舔着黑色的锅底。
她把那块肥肉放进锅里。
“滋啦——”
一声轻响。
一股浓郁的肉香,瞬间在小小的房间里弥漫开来。
那香味,霸道极了,钻进鼻孔,钻进肺里,钻进身体的每一个毛孔。
我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肥肉在锅里,慢慢地融化,变成一汪清澈的油。
白色的肉块,也渐渐变成了金黄色,焦香焦香的。
她用筷子,把那块煎得焦黄的油渣夹起来,放进那个豁了口的碗里。
然后,她又往锅里倒了一点点水。
水遇上热油,发出一阵爆响。
白色的蒸汽,夹杂着更浓的肉香,蒸腾而起,模糊了她的脸。
她从墙角的一个小布袋里,抓了一小撮盐,撒进锅里。
一碗简单的、只有油和盐的肉汤,就这么做好了。
她把汤倒进碗里,那块金黄的油渣,就在乳白色的汤里沉沉浮浮。
她把碗推到我面前。
“尝尝。”
她说。
我看着那碗汤,又看看她。
在摇曳的火光和蒸腾的热气里,她的脸,显得有些不真实。
那双总是很亮的眼睛里,此刻,像是蒙上了一层水雾。
“厂长,我……”
“吃吧。”
她打断我,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疲惫。
“吃了,好有力气赶路。”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拿起那双筷子的。
我只记得,我的手在抖。
我夹起那块油渣,放进嘴里。
“咔嚓。”
又香,又脆。
满口的油香,瞬间在我的味蕾上炸开。
那是一种……让人幸福到想哭的味道。
我又喝了一口汤。
很烫,但很鲜。
鲜得掉眉毛。
我长这么大,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一碗汤,很快就见了底。
我把碗放下,感觉浑身都暖洋洋的,充满了力气。
心里的那些委屈和愤怒,也好像被这碗热汤给融化了。
我看着她。
她就坐在我对面,静静地看着我吃。
她自己,一口都没动。
“厂长,您……”
“好吃吗?”
她问。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她笑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她笑。
她的笑容很淡,像冬日里的一缕阳光,虽然不热烈,但很暖。
“我弟弟,以前也最爱吃这个。”
她轻声说,像是在对我讲,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那时候,家里穷,一年到头也见不着几滴油。每次我爹从外面弄回一小块肥肉,我娘就这么熬了油,给他做一碗油渣汤。”
“他每次都吃得满嘴流油,一边吃,一边说,姐,这是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
她的声音很轻,很慢,像是在讲述一个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
我的心,却被这故事,狠狠地揪了一下。
我好像……明白了什么。
“你弟弟……他……”
“他没了。”
她平静地说,就像在说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那年闹饥荒,他得了病,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就想吃口肉。可那时候,哪儿有肉啊。我跑遍了所有能跑的地方,求遍了所有能求的人,最后也没能弄到一丁点儿。”
“他就那么……眼睁睁地……在我怀里……”
她没有说下去。
屋子里,安静得可怕。
只有煤油炉的火苗,还在“噗噗”地跳动着。
我看到,有两行清澈的液体,从她的眼角,缓缓滑落。
滴在桌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那一刻,我才明白。
她不是要抢我的肉。
她只是……想起了她的弟弟。
她只是,在我身上,看到了她当年的影子。
她尝的,不是那块肉的味道。
是思念的味道。
是遗憾的味道。
是心痛的味道。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傻傻地坐在那里。
过了很久,她才抬起手,用袖口擦了擦眼泪。
她又变回了那个冷静的苏厂长。
“时间不早了,你快走吧。”
她站起来,从桌子的抽屉里,拿出一沓钱和几张粮票,塞到我手里。
“这些你拿着,路上用。给你妹妹买点好吃的,再请个好点的大夫看看。”
我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把手缩了回来。
“不不不,厂长,我不能要!”
这钱和票,在那个年代,就是命根子。
我怎么能要她的?
“拿着!”
她的语气,又变得严厉起来。
“这是命令。”
“就当……是我借给你的。等你妹妹病好了,你再好好工作,加倍还给我。”
我看着她,看着她那双不容置疑的眼睛。
我知道,我拒绝不了。
我只能,重重地点了点头。
“谢谢您,厂长。”
我的声音,已经哽咽。
“快走吧。”
她摆了摆手,转过身去,不再看我。
我拿着那包肉,拿着那沉甸甸的钱和票,一步一步地退出了她的宿舍。
在我关上门的那一瞬间,我好像听到了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
像一片羽毛,落在我心上。
我一路狂奔到车站。
心里,五味杂陈。
那碗油渣汤的香味,似乎还萦绕在我的唇齿之间。
而苏厂长的眼泪,和那声叹息,则像烙印一样,刻在了我的心里。
我坐上了回家的长途汽车。
车子很破,一路颠簸,像个快散架的筛子。
车窗外的景物,飞快地向后退去。
我的心,却飞回了那个小小的、昏暗的宿舍。
我开始回想关于苏厂长的一切。
我进厂两年,只知道她是个从北京来的知识青年,下乡插队后,不知怎么就留在了我们这个小县城,还当上了厂长。
大家都说她不近人情,说她是个“铁娘子”。
可今天,我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她。
一个会流泪,会心痛,会把自己的伤疤,藏在最深处的,普通的女人。
那块被她切下了一角的肉,就放在我的腿上。
我感觉,它比之前更重了。
重得,像一座山。
车子颠簸了四个多小时,终于到了我们村口。
我跳下车,也顾不上拍掉身上的尘土,撒开腿就往家跑。
离家还有老远,我就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草药味。
我的心,一下子就揪紧了。
我冲进家门。
“娘!”
娘正在院子里熬药,看到我,先是一愣,随即眼泪就下来了。
“儿啊,你可回来了!”
“我妹呢?”
我冲进里屋。
妹妹就躺在炕上,盖着一床厚厚的被子。
她的脸,蜡黄蜡黄的,嘴唇干得起了皮。
整个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眼窝深深地陷了下去。
听到我的声音,她缓缓地睁开眼睛。
那双曾经像小鹿一样灵动的眼睛,此刻,黯淡无光。
“哥……”
她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叫。
我的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妹,哥回来了!哥给你带肉回来了!”
我把那包肉打开,凑到她鼻子底下。
“你闻闻,香不香?”
她的鼻子动了动,眼睛里,似乎有了一点点光彩。
“香……”
娘把肉拿进厨房,很快,屋子里就飘满了炖肉的香气。
我把妹妹扶起来,让她靠在我怀里。
我一勺一勺地,把肉汤喂进她嘴里。
她喝得很慢,很吃力,但每一口,都咽下去了。
喝完一小碗汤,她的脸上,竟然有了一丝血色。
“哥,真好吃。”
她靠在我怀里,满足地叹了口气,沉沉地睡了过去。
看着她安详的睡颜,我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一半。
接下来的几天,我用苏厂长给我的钱,请了县城里最好的大夫给妹妹看病。
又用那些粮票,买了白面和鸡蛋,每天变着花样地给她做好吃的。
那块五花肉,被娘炖得烂烂的,每天给妹妹吃一小块。
妹妹的身体,一天天地好了起来。
脸蛋开始变得红润,眼睛也恢复了神采。
半个月后,她已经能下地走路了。
看着她在院子里追着小鸡跑,我心里,充满了对苏厂长的感激。
我知道,我该回厂里了。
临走的前一天晚上,娘拉着我的手,把一个用手帕包着的小包塞给我。
“儿啊,这是苏厂长给的钱和票,娘一分没动。你回去,一定要还给人家。咱不能欠人家的情。”
“还有,这半罐猪油,是你妹妹那块肉熬出来的,你带上,给厂长送去。人家是金贵人,咱没啥好东西报答,这是咱的一点心意。”
我捏着那个沉甸甸的小包和那半罐凝固成乳白色的猪油,重重地点了点头。
回到厂里,已经是深夜了。
我没有回宿舍,而是直接去了苏厂长的办公室。
办公室的灯还亮着。
我敲了敲门。
“进。”
还是那个清冷的声音。
我推开门,她正伏在桌上,对着一盏昏暗的台灯看图纸。
看到我,她似乎有些意外。
“回来了?你妹妹……怎么样了?”
“好了,全好了!谢谢您,厂长!”
我走上前,把那个手帕包和那罐猪油,轻轻地放在她的桌上。
“厂长,这是您的钱和票。还有,这是……我娘让我带给您的。”
她看了一眼桌上的东西,眉头又皱了起来。
“我不是说了,让你给你妹妹买点好吃的吗?”
“买了,都买了。这是剩下的。厂长,您的大恩大德,我们全家都记在心里。这点东西,是我们的一点心意,您一定要收下。”
我深深地给她鞠了一躬。
她看着我,又看看那罐猪油,沉默了很久。
就在我以为她又要拒绝的时候,她却伸出手,拿起了那罐猪油。
她打开盖子,凑到鼻子底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然后,我看到她的眼圈,又红了。
“好香。”
她轻声说。
“跟我娘当年熬的,一个味道。”
那天晚上,她没有再赶我走。
她给我倒了一杯热水,让我坐在她对面。
她第一次,跟我聊起了她的过去。
聊起了她的家,她的父母,还有那个,她永远也无法释怀的弟弟。
她说,她弟弟走后,她就再也闻不得肉味了。
一闻到,心就跟被刀割一样疼。
所以,她从不去食堂的荤菜窗口。
所以,那天我拿着肉去找她,她才会是那样的反应。
“可看到你,”她说,“我就想起了当年的自己。我想,如果那时候,也有人能拉我一把,给我一块肉,给我一点钱,我弟弟,是不是就不会死?”
“我帮不了我弟弟了。但,我能帮你。”
她看着我,目光里,有悲伤,也有释然。
“看到你妹妹好了,我就觉得,我心里的那个窟窿,好像……被补上了一点点。”
那一刻,我眼里的她,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铁娘子”厂长。
她只是一个,用自己的方式,来弥补心中遗憾的,可怜的姐姐。
从那以后,我工作得更卖力了。
我把她当成我的亲人,我的恩人。
我想用我全部的力气,来报答她。
她也对我很好,在技术上,给了我很多指导。
有时候,我加班晚了,她会给我留一个馒头。
有时候,我生病了,她会逼着我喝下一大缸子放了红糖的姜水。
我们之间,有了一种,超越了上下级关系的,默契和温情。
厂里的日子,虽然清苦,但因为有了这份温情,也变得不再那么难熬。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好几年就过去了。
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了神州大地。
我们这个小小的工厂,也迎来了变革。
厂子要搞承包制,需要引进新的技术和设备。
苏厂长为此,没日没夜地忙碌着。
她带着技术员,一次次地去外地考察。
她一遍遍地修改着改革方案。
她的身体,本就不好,这么一折腾,很快就垮了。
那天,她晕倒在了办公桌上。
我们把她送到医院,医生说,是积劳成疾,加上严重的营养不良。
我去看她的时候,她正躺在病床上,脸色白得像纸。
看到我,她还想挤出一个笑容。
“我没事,就是有点累。”
我看着她那瘦削的脸,心里一阵阵地发酸。
我跑回家,把娘给我捎来的,风干的野鸡,炖了一锅汤,给她送去。
她闻到香味,却摇了摇头。
“拿走吧,我吃不下。”
我知道,她心里的那个结,还是没有完全解开。
我没听她的,硬是盛了一碗,端到她面前。
“厂长,你还记得那碗油渣汤吗?”
我问她。
她愣了一下。
“你说,你帮我,是想补上心里的窟窿。”
“现在,轮到我了。”
“你只有把身体养好了,才能继续带着我们干,才能让厂子里的几百号兄弟姐妹,都过上能天天吃肉的好日子。”
“这碗汤,不是给你一个人喝的。是为我们大家喝的。”
“你把它喝下去,就是把我们的希望,喝下去。”
她看着我,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动。
过了很久,她才缓缓地伸出手,接过了那碗汤。
她一勺一勺地,慢慢地喝着。
眼泪,一滴一滴地,掉进了碗里。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她哭。
后来,她的身体渐渐康复了。
厂子的改革,也成功了。
我们引进了新的生产线,产品销路越来越好,工人们的工资,也翻了好几番。
日子,真的像我说的那样,越来越好了。
苏厂长,成了我们所有人心中的主心骨。
她依然很严厉,但我们都知道,在那副“铁面孔”下,藏着一颗,比谁都柔软的心。
又过了几年,我要结婚了。
对象是厂里卫生所的一个小护士。
我第一个,就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苏厂长。
她听了,很高兴,脸上露出了那种,像冬日暖阳一样的笑容。
“好啊,是该成个家了。”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红布包,塞给我。
“这是我给你准备的贺礼。”
我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对龙凤金镯子。
在那个年代,这可是天大的重礼。
我吓得赶紧推回去。
“厂长,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拿着!”
她把我的手按住,语气,又变得不容置疑。
“我没有亲人,也没有子女。你就跟我的亲弟弟一样。”
“这是……姐姐给弟弟的。”
“姐姐”两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那么自然,又那么沉重。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湿了。
我再也说不出一个“不”字。
我结婚那天,她来了。
她穿了一件崭新的、深蓝色的确良衬衫,头发也仔细地梳理过。
她坐在主桌,看着我和新娘子给客人敬酒,脸上,一直带着淡淡的笑。
那一天,她喝了很多酒。
也说了很多话。
她说,她很高兴,看到我成家立业。
她说,她觉得,她那个远在天堂的弟弟,如果看到这一幕,也一定会很高兴。
她说,她这辈子,没什么遗憾了。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没有遗憾了。
我只知道,从那以后,她的身体,就一天不如一天了。
厂里的担子太重,她的心事也太重。
她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给了这个厂,给了我们这些工人。
却唯独,忘了她自己。
她退休的那天,全厂的工人,都自发地去送她。
我们把她围在中间,谁也舍不得她走。
她还是那副样子,没什么表情,只是挨个拍了拍我们的肩膀。
“好好干。”
她说。
轮到我的时候,她在我面前站了很久。
“以后,要好好过日子。”
她看着我,眼睛里,有欣慰,有不舍,还有一丝,我熟悉的,悲伤。
“别像我。”
她走了。
回了北京。
那个她离开了大半辈子的地方。
我们时常通信。
她会跟我讲北京的变化,讲她养的花,喂的猫。
我也会跟她讲厂里的情况,讲我儿子的调皮捣蛋。
我们的关系,早已超越了时空,成了彼此生命里,最重要的一部分。
再后来,厂子没了。
在市场经济的大潮里,我们这个老旧的国营厂,最终还是没能撑下去。
被一家更大的企业收购,夷为平地,盖起了高楼大厦。
我们这些老工人,也都各自散了,奔了前程。
我用这些年攒下的积蓄,和妻子一起,开了个小饭馆。
生意不温不火,但日子,也还过得去。
我时常会想起那个,机器轰鸣的工厂。
想起那个,堆满了图纸的办公室。
想起那个,清冷的、孤独的背影。
我给苏厂长写信,告诉她厂子没了。
我怕她难过。
可她的回信,却很平静。
她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一个工厂的消失,是为了一个新时代的诞生。没什么好可惜的。
她说,她唯一牵挂的,就是我们这些,她看着成长起来的“孩子们”。
她说,只要我们都过得好,她就放心了。
我最后一次见她,是在北京的一家医院里。
她病得很重。
我接到电话,就立刻放下了手里的所有事,买了最快的火车票,赶了过去。
我到的时候,她正昏睡着。
不过几十年的光景,那个曾经雷厉风行的“铁娘子”,已经变成了一个,瘦小干枯的老太太。
她的头发,全白了,像一蓬深秋的霜。
我坐在她的病床前,握着她那只,只剩下一把骨头的手。
那只手,曾经画过无数张图纸,签过无数个文件,也曾经,轻轻地碰过那块,改变了我一生的肉。
我在医院里,陪了她三天三夜。
她偶尔会清醒过来。
看到我,她会笑。
她已经说不出话了,只能用眼睛,看着我。
那双曾经像黑曜石一样明亮的眼睛,此刻,已经浑浊了。
但里面的温柔和慈爱,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浓。
她走的那天,是个晴天。
北京的冬天,难得有那样好的太阳。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脸上,给她苍白的脸,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她走得很安详。
嘴角,还带着一丝淡淡的笑。
我按照她的遗愿,把她的骨灰,带回了我们那个小县城。
带回了那个,已经消失了的工厂旧址。
我把她的骨灰,撒在了那片土地上。
那里,曾经是她的战场,是她的家,是她倾注了半生心血的地方。
风吹过,骨灰扬起,和尘土融为一体。
我仿佛看到,她又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站在我面前,对我笑。
“好好干。”
她说。
“好好过日子。”
我站在那片空地上,站了很久很久。
直到夕阳西下,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如今,我也老了。
儿子早已长大成人,有了自己的事业和家庭。
我的小饭馆,也交给了他打理。
我时常会一个人,坐在饭馆的后厨里,给自己做一碗油渣汤。
肥肉下锅,“滋啦”一声。
那熟悉的香味,瞬间就能把我拉回到,几十年前的那个下午。
那个昏暗的、潮湿的,却又无比温暖的小房间。
我仿佛还能看到,那个清瘦的女人,坐在我对面,静静地看着我。
眼角,带着一滴,晶莹的泪。
我知道,我这辈子,都忘不了她。
也忘不了那块肉。
那块肉,不仅仅是肉。
它是一份绝望中的希望。
是一段尘封的伤痛。
是一次灵魂的救赎。
也是一个时代里,两个孤独的灵魂之间,最温暖的,相遇。
有时候,我会想。
如果那天,我没有鼓起勇气去敲那扇门。
如果那天,她没有说出那句“先让我尝尝鲜”。
我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
我妹妹,会是什么样子?
这个世界,每天都有无数的相遇和错过。
我们就像宇宙里的尘埃,随风飘荡,不知归宿。
但总有那么一些人,一些事,会像一道光,突然照进你黑暗的生命里。
她会告诉你,别怕,有我。
她会把你从泥潭里拉出来,给你一碗热汤,给你一个,继续走下去的理由。
苏厂长,就是我的那道光。
她照亮了我,也温暖了我。
虽然她已经走了,但那道光,却永远地,留在了我的心里。
成为我生命里,永不熄灭的,一盏灯。
来源:微笑的柑桔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