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六十八岁的沈梦漪坐在阔大的真皮沙发上，这二百平米的复式公寓，安静得能听见灰尘落地的声音。

六十八岁的沈梦漪坐在阔大的真皮沙发上，这二百平米的复式公寓，安静得能听见灰尘落地的声音。

保姆张妈轻手轻脚地收拾着茶几，试图把几本泛黄的旧书挪个地方。

“太太，这些旧书要不要处理掉？好像都潮了。”

沈梦漪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目光却骤然定格在一本蓝色塑料封皮的笔记本上——那是她近五十年前的日记本，压在箱底大半辈子，几乎忘了它的存在。

“等等，给我看看。”



她接过笔记本，封皮的塑料已经脆化，发出轻微的“咔哧”声。

纸张泛黄发脆，字迹是蓝黑色的墨水，属于一个叫沈梦漪的十八岁姑娘。

她没有细看日记内容，手指却触到内页夹着的一个硬物。

抽出来，是一个土黄色的牛皮纸信封，没有邮票，没有寄件人，只有一行遒劲有力的钢笔字：“上海 沈梦漪 亲启”。

心跳，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

这字迹，她认得。

指尖有些发颤地打开信封，里面只有薄薄一页信纸，上面的字迹略显潦草，仿佛是在急切中写就：

“梦漪：

听闻你退休了，时间真快。

我还在勐巴拉，开了个小诊所，给人看看头疼脑热。

这里变化很大，又好像什么都没变。橡胶林还是那片林子，只是我们当年种下的那些树，都老高了。

若你哪天还记得这条路，想来看看，我总是在的。

岩温”

信末没有日期。

“岩温……”

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古井的石子，在她沉寂的心湖里激起千层浪。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

那个穿着白色对襟衫、眼睛亮得像星星的傣族青年……一幕幕，清晰得如同昨日。

保姆张妈见她对着张旧纸出神，脸色变幻不定，担心地问：“太太，您没事吧？脸色这么白。”

沈梦漪猛地回过神，把信纸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攥着一团火。

“没事，”她声音有些沙哑，“张妈，帮我订张去云南昆明的机票，越快越好。”

“云南？”张妈吓了一跳，“您一个人去？那么远？要不要跟小姐商量一下？”

“不用告诉她。”沈梦漪的语气异常坚决，带着一种久违的执拗。

“我就去几天，看看……看看一位老朋友。”

她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

窗外是繁华似锦的上海，是她生活了四十多年的家。

可此刻，她的心却已经飞越千山万水，落在了那个地图上几乎找不到的、叫做“勐巴拉”的边境小镇。

那里，藏着她的青春，她的愧疚，和她此生最大的秘密。

女儿林薇得知母亲要独自去云南，电话里的声音立刻提高了八度。

“妈！您开什么玩笑！您都多大年纪了？一个人跑那么偏远的地方？什么老朋友？我怎么从来没听您提起过？是不是遇到诈骗了？”

“小薇，妈妈很清醒。是一位很多很多年没见的朋友，以前一起插队的知青。他写信来，说身体不太好，想见见老同学。我就去几天，看看他就回来。”

她撒了谎。

岩温信里只字未提身体不适，但她需要一个能让女儿勉强接受的理由。

关于岩温，关于那段往事，她从未对丈夫和女儿提起过半个字。

那是她心底最深处的一道疤，轻易不敢触碰。

“知青？男的女的？”林薇敏锐地抓住了重点。

“……女的。”沈梦漪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发虚，“你就别担心了，我到了给你报平安。张妈帮我订好机票和酒店了，那边……那边有朋友接机。”

好说歹说，几乎是半强制性地，她才安抚下女儿。

挂掉电话，她瘫坐在沙发上，感到一阵虚脱。

当天晚上，沈梦漪就坐上了飞往勐巴拉的飞机。



吴胜明

仅仅是做出这个决定，就已经耗尽了她积攒许久的勇气。

越靠近勐巴拉，她的心跳得越快。

窗外的景色逐渐与记忆重叠。

连绵的茶山，茂密的热带雨林，穿着艳丽筒裙的傣家妇女……一切都熟悉又陌生。

“阿姨，您以前来过我们勐巴拉？”热情的傣族司机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问。

“嗯，很多年前……来待过一段时间。”沈梦漪含糊地回答。

“哦！那您可是贵客！我们勐巴拉现在发展可好了！不过，最美的还是我们这里的山山水水，没变！”司机自豪地说。

“您要是去寨子里，一定要去找岩温医生看看！他可是我们这儿的神医，脾气好，医术更高！就是命苦了点，一个人过了大半辈子……”

沈梦漪的心猛地一缩。“岩温医生……他一个人？”

“是啊！听说年轻时候有个相好的，是你们上海来的知青姑娘，后来回城了，就没音信了。岩温医生就一直没娶，收养了个儿子，现在儿子都成家立业啦，孙子孙女都好大了！可他呀，还是守着那个小诊所……”

司机絮絮叨叨的话，像一把钝刀，一下下割在沈梦漪的心上。

一个人……大半辈子……收养了个儿子……

巨大的愧疚感像潮水般将她淹没。

她几乎要脱口让司机掉头回去。

她有什么脸面去见那个被她辜负了一生的人？

可是，车已经停在了勐巴拉镇的路口。

“阿姨，到了！您说的那个诊所，就在前面河边，那棵大榕树下面！”

沈梦漪颤抖着走下车，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她看着那个方向，脚步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去，还是不去？

勐巴拉镇比记忆里扩大了好几倍，盖起了不少水泥小楼，但格局依稀还是旧时模样。

沈梦漪拖着小小的行李箱，沿着青石板路，一步步走向河边。

空气中弥漫着柚子花的清香和湿泥土的气息，那是她记忆深处勐巴拉的味道。

心跳如鼓，手心全是冷汗。

远远地，她看到了那棵巨大的榕树，气根垂落，如瀑如帘。

榕树下，果然有一间白墙青瓦的小小诊所，门楣上挂着一块木牌，用汉傣两种文字写着：“岩温诊所”。

诊所门开着，隐约能看到里面有人影。

沈梦漪在十几米外停住脚步，几乎想要转身逃走。

她该以什么样的表情面对他？第一句话该说什么？“岩温，好久不见”？还是“对不起”？

就在她踌躇不前时，一个穿着白色对襟衫的身影从诊所里走了出来。

他背对着她，正在送一位抱着孩子的傣族妇女。

身影不再挺拔，微微有些佝偻，头发已经花白，在脑后随意扎了一个小小的发髻——典型的傣族中年以上男子的发式。

但那个背影，沈梦漪一眼就认出来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岩温送走了病人，转过身，目光随意地扫过街道，然后，定格在了僵立在路口的沈梦漪身上。

刹那间，他脸上那种惯常的、温和从容的表情消失了。

他的眼睛猛地睁大。

沈梦漪也看着他。

终于，岩温先动了。

他缓缓地，一步步地朝她走过来，脚步有些蹒跚。

“……梦漪？真的是你？”

沈梦漪的眼泪瞬间就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

她用力点头，哽咽得说不出话。

岩温深吸了一口气，脸上缓缓绽放出一个笑容，那笑容冲淡了皱纹，依稀有了几分当年那个俊朗青年的影子。

“我……我收到信了。”沈梦漪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干巴巴地说。

“嗯。”岩温点点头，目光在她脸上细细描摹。

“我算了算时间，你也该退休了……就试着写了那封信。没想到，你真的会来。”

他的语气平静，却让沈梦漪的愧疚感更深了。

她低下头，不敢再看他的眼睛。“我……我对不起……”

“别这么说。”岩温温和地打断她，很自然地伸手接过她手里的行李箱。

“路上累了吧？走，先去我那儿歇歇脚。”

他没有问她的丈夫，没有问她的家庭，没有流露出任何一丝埋怨或追问。

这种过分的宽容和理解，让沈梦漪心如刀割。

他带着她，走过熟悉的巷弄，走向他位于寨子边缘的竹楼。

一路上，遇到的多邻都热情地和岩温打招呼，然后用好奇而友善的目光打量着沈梦漪这个明显是外乡人的老妇人。



有人用傣语问岩温什么，岩温笑着回答了几句，沈梦漪依稀听懂了“朋友”、“上海”几个词。

他的竹楼和记忆里相差不大，只是更加老旧了些，但收拾得异常干净整洁。

楼下是诊所的药房和候诊区，楼上是居住的地方。

“坐。”岩温给她倒了一杯清茶，茶汤澄澈，散发着淡淡的糯米香。

“你样子没怎么变，就是……更沉静了。”

沈梦漪捧着温热的茶杯，指尖却依旧冰凉。

“你变了，”她轻声说，“老了，也……更沉稳了。”

岩温笑了笑，在她对面的矮凳上坐下，拿出烟袋，习惯性地想点上，又像是想起什么，把烟袋放下了。

“是啊，老了。头发白了，背也驼了。比不上你们在大城市保养得好。”

“不，不是这个意思……”沈梦漪急忙解释。

“我明白。”岩温摆摆手，目光望向竹楼外郁郁葱葱的芭蕉叶，眼神变得有些悠远，“日子过得真快啊。

一晃眼，半个世纪就过去了。

有时候闭上眼睛，还能想起你们刚来插队时的样子，一群城里娃，啥也不懂，闹了不少笑话……”

他开始讲起一些知青点的趣事，讲那些早已模糊在沈梦漪记忆里的名字和片段。

他的语气轻松，带着笑意，巧妙地避开了所有可能涉及他们两人之间单独回忆的敏感话题。

沈梦漪静静地听着，心却一点点沉下去。

他越是回避，越是云淡风轻，她就越能感受到那平静水面下深藏的波澜。

他记得如此清晰，仿佛那些往事就发生在昨天。

而她，却几乎用尽半生，试图去遗忘。

岩温执意让沈梦漪住在自家的竹楼上，把最好的一间客房收拾了出来，说是比镇上简陋的招待所干净方便。

沈梦漪推辞不过，只好答应。

傍晚，岩温下厨做了几样简单的傣家菜：香茅草烤鱼、酸笋煮鸡、菠萝饭。味道竟然出乎意料地好。

“这么多年，自己一个人，总得学会照顾自己。”

岩温似乎看出她的惊讶，淡淡地解释。

饭桌上，气氛依旧有些微妙的尴尬。

岩温依旧主导着话题，问起上海的变化，问起她退休后的生活，语气客气得像是在招待一位远道而来的普通故友。

沈梦漪几次想将话题引向过去，想开口说那句憋了五十年“对不起”，却总被他巧妙地岔开。要么是突然想起灶上还炖着汤，要么是窗外传来邻居的呼唤声。

他像是在小心翼翼地守护着什么，不愿让那段过往被轻易触及。

饭后，岩温说要去寨子里的老人活动室下棋，让沈梦漪早点休息。

沈梦漪知道，他是想给她留出独处的空间，让她适应。

竹楼里安静下来。

沈梦漪毫无睡意，她走出房间，在二楼的回廊上轻轻踱步。

回廊的木地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诉说着岁月的久远。

她的目光扫过竹楼的每一个角落。

这里充满了岩温生活的痕迹：晾晒的草药、磨得光滑的竹制家具、墙上挂着的几幅略显稚嫩的儿童画……

她的脚步在一扇虚掩的房门前停下。那是岩温的卧室。

鬼使神差地，她轻轻推开了门。

房间陈设极其简单：一张竹床，一个衣柜，一张书桌。书桌上堆满了医书和病历本。吸引她目光的，是书桌上方墙上挂着的一个相框。

相框里是一张黑白合影。照片已经泛黄，但影像依然清晰。

照片上，年轻的她穿着那个时代最常见的军便装，梳着两条麻花辫，笑得一脸灿烂，依偎在身穿傣族传统服装、英气逼人的岩温身边。

背景，就是这棵大榕树下。

那是他们唯一的一张合影。

就在拍完这张照片后不久，她就接到了返城的通知。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以为他早已将过去埋葬，却没想到，他将他们的青春，如此珍重地悬挂在每日抬眼就能看见的地方。

五十年。

他就这样，守着这张照片，守着一个再也回不来的人，过了一生。

泪水模糊了视线。她踉跄着退后几步，靠在门框上，无声地哭泣。

巨大的悲伤和愧疚，几乎要将她撕裂。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了脚步声和说话声。

是岩温回来了，似乎还带着别人。

沈梦漪慌忙擦干眼泪，整理了一下情绪，走下楼梯。

客厅里，除了岩温，还站着一个四十岁左右、身材高大的傣族汉子，眉眼间竟有几分说不出的熟悉感。

汉子身边，跟着一个十来岁、眼睛亮晶晶的小女孩。

“梦漪，你还没睡正好。”

岩温看到她，脸上带着一种异常明亮、甚至有些紧张的笑容。

“来，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岩摆，我儿子。这是他女儿，玉儿。”

儿子？孙女？沈梦漪愣住了，司机不是说岩温终身未娶，收养了个儿子吗？

岩摆恭敬地对她行了个合十礼，用流利的汉语说：“沈阿姨好，常听阿爸提起您。欢迎您来勐巴拉。”

小女孩玉儿也乖巧地喊了一声：“奶奶好！”

岩温看着沈梦漪错愕的表情，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他笑着，语气却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紧绷：

“是啊，我儿子，我孙女。梦漪，你看我们这一家子，是不是……挺热闹的？”



沈梦漪看着岩摆那似曾相识的眉眼，又看看笑容满面却眼神闪烁的岩温，再看看那个叫玉儿的小女孩——小女孩笑起来的样子，嘴角那两个浅浅的梨涡，竟像极了……像极了她的女儿林薇小时候！

一个荒谬而惊人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中了沈梦漪！

来源：小周说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