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应了一声,从工具堆里抽出一根半人高的钢钎,小跑着递过去。脚下的碎石子硌得解放鞋底生疼。
“陈伟,递根钢钎过来!”
张班长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带着一股子金属和石头碰撞的硬气。
我应了一声,从工具堆里抽出一根半人高的钢钎,小跑着递过去。脚下的碎石子硌得解放鞋底生疼。
一九七八年,我在西南的大山里当铁道兵。
我们团的任务,是给一条重要的干线打通最后一段隧道。这里山高坡陡,石头比人的骨头还硬。
每天的日子,就是风钻吼,炮声响,然后我们像蚂蚁一样,用铁锹和撮箕把炸下来的碎石清出去。
空气里永远飘着一股硝烟和潮湿泥土混合的味道。
伙食很简单,高粱米饭配白菜炖豆腐,偶尔能见点油星子,就是改善生活了。
但没人抱怨。
那时候的人,心里都憋着一股劲儿。广播里天天说,时间就是生命,效率就是金钱,我们要为四个现代化贡献青春。
我们这群二十岁上下的毛头小子,听得热血沸腾。
能亲手把铁路铺进这片沉睡了千百年的大山,是顶光荣的事。
张班长是我们排的顶梁柱,三十多岁,皮肤是那种被太阳和山风打磨过的黑红色,手上全是茧子,厚得像戴了副手套。
他不爱笑,但干起活来,一个人能顶我们俩。
休息的时候,他会靠在石头上,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皱巴巴的“大丰收”,抽出一根,点上,深深吸一口,然后看着远处的山发呆。
我问过他想啥呢,他说想婆娘和娃。
他说,等铁路修通了,他就能坐着自己修的火车回家看他们了。
那时候,我们都觉得,日子虽然苦,但奔头很足,心里亮堂堂的。
就像这隧道,虽然黑,但我们都铆足了劲往有光的地方挖。
这天下午,又是一声闷响,我们负责的掌子面又往前推进了五米。
我们冲进去,借着昏暗的马灯光清理碎石。
“当啷”一声,我手里的铁锹好像碰到了个铁家伙。
我扒开石头,一个绿色的铁皮疙瘩露了出来。
“班长,这有东西!”我喊了一声。
张班长闻声过来,蹲下身,用手扫开上面的土。
是个圆筒形的军用喇叭,就是部队里开大会、搞宣传用的那种。油漆掉了大半,边角都磕碰得变了形,看着有些年头了。
“怪了,这地方怎么会有这玩意儿?”旁边一个叫李浩的战友凑过来说。
我们施工的地方是新开的线路,按理说不该有这些旧东西。
张班-长没说话,只是皱着眉头,把那个喇叭提溜了出来。
喇叭不重,但他提得很慢,好像那东西有千斤重。
他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泥,翻来覆去地看。
我注意到,他握着喇叭的手,指节有些发白。
“班长,是不是以前有部队在这儿驻扎过?”我问。
张班长摇了摇头,眼神有点飘忽。“不知道,可能是以前勘探队落下的吧。”
他嘴上这么说,可脸上的神情却不是那么回事。
那是一种很复杂的表情,像是看到了一个多年未见的老熟人,既熟悉,又陌生。
他把喇叭递给我:“先收着,等会儿交给连里。”
我点点头,把喇叭抱在怀里。
铁皮冰凉,贴着我的胸口。我晃了晃,里面传来轻微的“咔哒”声。
好像有什么东西松动了。
我心里起了点好奇。
晚上收工回到营房,我把喇叭放在自己的床铺上。
那会儿大家都在洗漱,屋里没人。
我拿起喇叭,又晃了晃,那“咔哒”声更清晰了。
我拧开喇叭后面的盖子,想看看是哪里的零件掉了。
盖子拧开,里面不是我想象中的线圈和磁铁,而是一个用油布包着的小包,被小心地塞在空腔里。
我的心跳了一下。
我左右看了看,确定没人,才把那个油布包掏了出来。
油布包得严严实实,外面还用细麻绳捆着。
我解开麻绳,一层层打开油布。
里面是一张折叠起来的信纸,还有一个用塑料纸包着的小照片。
照片已经泛黄,是个姑娘的黑白照。
照片里的姑娘梳着两条大辫子,穿着那个年代常见的碎花衬衫,眼睛很大,笑起来嘴角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很干净,很淳朴的笑。
信纸是部队里用的那种稿纸,上面的字迹很清秀,是钢笔写的。
“阿妹,见字如面……”
我的手顿住了。
这明显是一封私人信件。
部队有纪律,捡到任何东西都要上交,私自拆看别人的信件,更是大忌。
我的脑子里有两个小人儿在打架。
一个说,赶紧包好,交给班长。
另一个说,就看一眼,就看一眼。
那个年代,我们这些当兵的,生活很单调,除了训练、施工,就是学习。
一封来自过去的信,一个陌生姑娘的照片,就像一块石头投进了平静的湖面,在我心里漾起了圈圈涟漪。
我没能抵挡住那份好奇。
我把信纸展开。
信没有写完,好像写到一半就被打断了。
“阿妹,见字如面。这几天要抢工期,天天都在隧道里,出来的时候,天都黑了。山里的夜很静,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每到这个时候,我就会想起你。想起你在河边洗衣服的样子,想起你递给我那碗山泉水的样子,甜丝丝的,一直甜到心里。
上次你说,等铁路修通了,想坐火车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我跟你说,外面的世界很大,有高楼,有电灯,比我们这儿亮堂多了。等我完成了任务,我……”
信到这里就断了。
最后那个“我”字,笔锋微微一抖,留下一个长长的墨点。
好像写信的人,突然遇到了什么急事,匆匆放下了笔。
我捏着那张薄薄的信纸,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这是一个叫“阿妹”的姑娘,和一个不知名的军人之间的故事。
他答应了她,要带她去看外面的世界。
可这封信,为什么会藏在喇叭里,埋在几十米深的隧道里?
后来呢?他们怎么样了?
无数个问题在我脑子里打转。
我把信和照片小心地包好,塞回喇叭里,盖上盖子。
我决定,暂时不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第二天,我揣着心事,干活都有点走神。
张班长看出了我的不对劲。
“陈伟,想家了?”他递给我一个窝头。
我摇摇头,“没有,班长。”
“那就是有心事。”他语气很肯定,“你们这些小子,心里想什么,都写在脸上。”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敢说出喇叭的事。
我怕他批评我,更怕他把喇叭收上去,那里面藏着的故事,就再也看不到了。
“没什么,就是有点累。”我找了个借口。
张班长没再追问,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累了就歇会儿,别硬撑着。安全第一。”
他的关心让我心里更加不安。
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那封没写完的信,那个姑娘的笑脸,总在我眼前晃。
我把喇叭从床底下摸出来,又一次打开了后盖。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我又看了一遍那封信。
“等我完成了任务,我……”
我什么?
是“我就娶你”,还是“我就带你去”?
我猜不出来,只觉得心里堵得慌。
我把照片拿出来,对着月光仔细看。
姑娘的背景,好像是一片竹林,旁边还有一条小河。
我们驻地附近,这样的地方很多。
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这个叫“阿妹”的姑娘,会不会就住在这附近?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就再也压不下去了。
我决定去找她。
我知道这很冒失,也违反纪令。但我觉得,我应该把这封信和照片,交到她手上。
这是那个军人没能完成的事。
我开始利用休息时间,在驻地周围的山里转悠。
我跟战友们说,我想采点草药,给我娘寄回去。
大家也没怀疑。
我拿着那张照片,漫无目的地走。
山里的村子很分散,东一家西一户的。
我不敢直接拿着照片去问,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我就旁敲侧击地打听,问村里的老人,这里以前是不是有部队来过。
大多数人都摇头。
他们说,我们是第一支开到这大山深处的队伍。
我找了两个星期,一无所获。
我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想错了。
也许那个军人和“阿妹”,根本就不是这里的人。
这天,我正在一个叫“下溪村”的地方转悠,看到一个老大爷在河边编竹筐。
我走过去,递上一根烟,跟他聊了起来。
聊着聊着,我就把话题引到了修铁路上。
“大爷,你们这儿以前,是不是也修过路啊?”
大爷吸了口烟,眯着眼睛想了想,“路?那可早了。我年轻那会儿,好像听说是要修条什么路,来了些人,叮叮当当地搞了一阵子,后来不知道为啥,又都走了。”
我心里一动,“也是当兵的吗?”
“看着像,都穿着一样的衣服。不过,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记不清了。”
二十多年前?
我算了算时间,大概是五十年代末。
那时候,国家确实有很多工程上马,后来因为一些原因又停了。
难道,那个喇叭和信,是那个时候留下来的?
“大爷,那批人里,有没有一个叫‘阿妹’的姑娘,跟他们走得近的?”我壮着胆子问。
大爷看了我一眼,眼神变得有些奇怪。
“你问这个干啥?”
“我……我就是好奇。”
大爷沉默了,低头继续编他的竹筐。
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的时候,他闷闷地说了一句:“我们这儿,以前是有一个叫阿妹的。可惜了。”
“可惜了?她……她怎么了?”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还能怎么,等了一辈子,人也没回来。”大爷叹了口气,“疯了。”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
疯了?
“大爷,您能跟我说说吗?”
大爷把手里的竹条放下,看着河水,眼神悠远。
他说,二十多年前,村里确实来了一支工程队,也是军人。
他们在这里勘探,测量,说是要修一条大路。
村里最漂亮的姑娘,就叫阿妹。
阿妹和工程队里一个年轻的军人好上了。
那个军人,个子高高的,白白净净,会写字,还会吹口琴。
他答应阿妹,等路修好了,就回来娶她。
后来,工程队突然就撤走了,走得很急。
那个军人,也再没有回来过。
阿妹就天天在村口等,从一个水灵灵的大姑娘,等成了头发花白的老姑娘。
等到后来,精神就不太正常了。
嘴里总是念叨着,她的“建军哥”会回来接她。
建军哥……
我拿出那封信,虽然信里没有署名,但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
写信的人,就是那个“建军哥”。
“大爷,那个阿妹,她现在在哪儿?”我问。
大爷指了指村子最里面,一间孤零零的茅草屋。
“就那儿。她没亲人,都是村里人轮流给口饭吃。”
我的心情很沉重。
我捏着口袋里的照片和信,觉得它们有千斤重。
我该去见她吗?
把这些东西给她,是能给她一个慰藉,还是会让她更受刺激?
我犹豫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找到了张班长。
我把喇叭,照片,还有那封信,都放在他面前。
我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包括我去下溪村打听到的事。
我做好了挨处分的准备。
张班长听完,没有说话。
他拿起那张照片,看了很久。
然后,他拿起那封信,一个字一个字地看。
营房里很安静,只听得到他有些粗重的呼吸声。
过了很久,他才抬起头,看着我。
他的眼睛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东西。
不是生气,也不是失望,而是一种很深的,很沉的悲伤。
“你……都打听到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我点点头。
他把信和照片收起来,放进自己的上衣口袋,扣得严严实实。
“这件事,到此为止。”他说,“不许再跟任何人提起。那个喇叭,就说是你捡到的一个旧东西,已经处理掉了。”
“班长,那阿妹……”
“她的事,你别管了。”张班长打断我,“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他的态度很坚决,不容置疑。
我心里很难受。
我觉得,我们不能就这么算了。
那个叫建军的军人,他牺牲了,还是失踪了?
阿妹等了他一辈子,她有权利知道真相。
“班长,为什么?”我不甘心地问,“我们应该把真相告诉她。”
张班长猛地站起来,盯着我。
“真相?你懂什么叫真相?”他低吼道,“有些事,埋在土里,就是最好的结局!”
我被他吼得一愣。
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发这么大的火。
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好像在压抑着什么。
“回你的床上去!明天还要出工!”他转过身,不再看我。
我看着他有些佝偻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反应这么大。
这件事,好像触动了他内心深处的什么东西。
从那天起,张班长变得更加沉默了。
他抽烟抽得更凶了,常常一个人坐在山坡上,一坐就是半天。
我们排里的气氛也变得有些压抑。
我心里那份疑惑,像一棵藤蔓,越长越密,缠得我透不过气。
我不再是被动地接受这个秘密,我开始主动地想去弄明白。
为什么张班长要阻止我?
他和这件事,到底有什么关系?
我开始留意张班长的一举一动。
我发现,他有一个小小的木头箱子,上了锁,平时都放在床底下。
那是他的“宝贝”,谁也不让碰。
有一次,我趁他去开会,偷偷地撬开了那把小锁。
我承认,我这样做不对。
但我实在太想知道答案了。
箱子里,没有我想象中的家书或者贵重物品。
只有一本厚厚的笔记本,还有一个已经磨得很光滑的口琴。
我拿起那个口琴。
我突然想起了下溪村那个大爷说的话。
他说,那个年轻的军人,会吹口琴。
我的心猛地一沉。
我翻开那本笔记本。
笔记本的纸张已经泛黄发脆。
前面记录的,都是一些施工日志,技术要点。
字迹刚劲有力,是张班长的字。
我一直往后翻。
翻到最后几页,字迹变了。
变得很潦草,很混乱,好像是在极度不平静的心情下写下的。
日期是,一九五八年,七月。
“今天,又塌方了。小李……被埋在里面了。我们挖了整整一天一夜,什么都没挖到。连长说,不能再挖了,山体不稳定,再挖,我们都得折在里面。”
“我们撤了。命令是,立即转移。小李的东西,都留在了那间工棚里。我只来得及,把他那个宝贝喇叭抢了出来。他跟我说,里面有他写给阿妹的信。”
“我没敢把信拿出来。我怎么跟阿妹交代?我说,你的建军哥,为了修路,被山埋了,连个囫囵尸首都找不到?我说不出口。”
“我们走了。走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村子。我好像看见阿妹站在村口,朝我们这边望。我不敢看她。”
“这些年,我一直带着这个喇叭。换了很多地方,它一直跟着我。我总觉得,有一天,我得回来,把这件事做个了结。”
“没想到,二十年后,我又回到了这里。还是修这条路。只是,当年的毛头小子,现在成了班长。当年的小李,已经变成了一堆黄土。”
“昨天,陈伟那小子,把喇叭挖了出来。他什么都不知道,像当年的我一样,一腔热血。我该怎么跟他说?说我们脚下踩着的这条路,是用人命填出来的?说我们引以为傲的功勋,背后是别人的眼泪和等待?”
“我守了这个秘密二十年。我累了。”
笔记本从我手里滑落,掉在地上。
我全身的力气,好像都被抽空了。
小李……李建军。
张班长,原来就是当年那个工程队的一员。
李建军,是他的战友。
他不是不知道,他是太知道了。
他不是冷漠,他是把所有的痛苦,都一个人扛了下来。
扛了整整二十年。
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反应那么大,为什么不让我再追查下去。
他是在保护我,也是在保护他自己心里那道从未愈合的伤口。
我把笔记本和口琴原样放回箱子里,锁好。
我坐在床边,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一直以为,我们是在做一件无比光荣,无比正确的事。
可现在,这份光荣,被蒙上了一层沉重的阴影。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张班长。
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残酷的真相。
那几天,我像丢了魂一样。
干活的时候,我看着那些坚硬的岩石,总觉得它们背后,藏着无数个像李建军一样,被遗忘的名字。
我们打通的不是山,是一座座坟墓。
这个想法让我不寒而栗。
我开始怀疑我们所做的一切。
我们的青春,我们的汗水,我们的牺牲,到底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那冰冷的铁轨,还是为了铁轨下,那些被永远埋葬的故事?
我陷入了从未有过的迷茫和痛苦之中。
我觉得我珍视的一切,那种纯粹的信念,好像都崩塌了。
那天晚上,下起了大雨。
山洪暴发,冲垮了我们一段刚刚铺好的路基。
我们全排的人,都冒着雨出去抢险。
雨水夹着泥沙,从山上滚滚而下。
一块巨石突然松动,朝着一个年轻的战士就砸了过去。
是张班长。
他想都没想,一把推开了那个战士。
巨石擦着他的胳膊滚了下去,在他的手臂上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
我们把他扶回营房,卫生员给他包扎。
他一声没吭,只是看着窗外的瓢泼大雨,眼神空洞。
“班长……”我走过去,声音有些哽咽。
他看了我一眼,突然说:“陈伟,你跟我来。”
他带着我,走进了雨里。
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了那段被冲垮的路基前。
“你看。”他指着那些被泥水浸泡的枕木和钢轨。
“二十年前,也是这么一场大雨。”
他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再说一件别人的事。
“小李,就是在那场雨里没的。不是塌方,是泥石流。一瞬间的事,整个工棚都被冲走了。”
“我们当时就在不远的地方。想救,根本来不及。”
“他才十九岁,比你现在还小一岁。他跟我说,他最大的心愿,就是能让阿妹坐上他亲手修的火车。”
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分不清是雨,还是别的什么。
“后来,工程停了。我们接到命令,要对这次事故保密。说是为了不影响整体士气。”
“我恨过。我恨那些命令,恨这狗屁的大山。”
“可后来,我想明白了。”
他转过头,看着我。
“陈伟,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修这条路吗?”
我摇摇头。
“因为山里的百姓,要走出去。因为国家的物资,要运进来。”
“这条路,早一天修通,就能让山里的人,早一天过上好日子。就能让我们的国家,早一天强大起来。”
“小李的牺牲,不是没有意义的。他和我们一样,都是这条路的一部分。他不是被埋在了土里,他是融进了这条路的根基里。”
“我们这些活着的人,能为他们做的,不是把伤疤揭开给所有人看,博取几滴眼泪。而是咬着牙,把这条路,修得更结实,更平坦。”
“记住那些名字,然后,完成他们没有完成的事。这,才是对他们最好的纪念。”
张班长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心里的迷雾。
我看着眼前这条被风雨摧残的路,又看了看身边这个浑身湿透,手臂上还缠着绷带的男人。
我突然明白了。
牺牲,不是为了被遗忘。
而是为了让更多的人,能够走向前方。
所谓的功勋,不是挂在嘴上的口号,而是脚下这条通往未来的路。
我们所坚守的,不只是纪律,更是一种责任。
对过去的责任,对未来的责任。
我心里的那个结,解开了。
雨停了。
第二天,张班长把我叫到一边。
他把那个油布包,交给了我。
“你去吧。”他说,“把东西,交给她。告诉她,李建军完成了任务,他是个英雄。”
我点点头。
我又一次来到了下溪村。
我走进了那间茅草屋。
屋里很暗,有一股草木和岁月混合的味道。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正坐在一个小板凳上,对着窗户发呆。
她就是阿妹。
岁月在她脸上刻下了深深的沟壑,但依稀还能看出年轻时清秀的轮廓。
我走过去,蹲在她面前。
“阿婆。”我轻声叫她。
她缓缓地转过头,眼神有些浑浊,没什么焦点。
我把那张照片,递到她眼前。
她的眼睛,慢慢地,慢慢地亮了起来。
她伸出干枯的手,颤抖着,接过了那张照片。
她把照片贴在胸口,嘴唇翕动着,像是在叫一个名字。
“建军……”
我把那封没写完的信,也放在她手里。
我跟她说,这是李建军留下的。
我告诉她,李建军在一次执行任务中,为了保护国家财产和战友的生命,光荣牺牲了。
他是个英雄。
我说,他一直记着对她的承诺。
他完成了任务,把路修通了。
阿妹听着,浑浊的眼睛里,流出了两行清泪。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抱着那张照片和信,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
过了很久,她抬起头,看着我。
她的眼神,清明了很多。
她对我笑了笑。
那个笑容,和照片上那个年轻姑娘的笑容,重合在了一起。
“他……回来了。”她说。
我从茅草屋里出来的时候,太阳正从山头升起。
金色的阳光,洒满了整个山谷。
我回头看了一眼那间小屋,心里很平静。
有些真相,或许残酷。
但有些记忆,需要一个温暖的结局。
回到营地,我把情况跟张班长说了。
他听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像是卸下了一个背负了二十年的包袱。
那天下午,他把我带到了当年泥石流发生的地方。
那里已经长满了半人高的杂草。
我们两个,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把那些杂草一点点拔掉。
然后,我们从附近搬来石头,一块一块地垒起来。
我们垒了一个小小的石堆。
没有墓碑,没有名字。
但我们都知道,这里面,住着一个叫李建军的年轻军人。
张班长从怀里,掏出了那个口琴。
他擦了擦,放在嘴边,吹了起来。
是一首我们很熟悉的曲子,《铁道兵战士志在四方》。
悠扬的琴声,在山谷里回荡。
好像在跟一个老朋友,诉说着这二十年的风风雨雨。
几个月后,我们的隧道,全线贯通了。
贯通那天,我们所有人都冲进隧道,欢呼,拥抱。
很多人都哭了。
我站在人群里,看着隧道尽头,那个小小的,明亮的光点。
我知道,这条路,通向的不仅仅是山外的世界。
它还承载着几代人的梦想,汗水,和生命。
通车那天,我们团接到了新的命令,要开赴新的战场。
临走前,张班长把我叫到一边。
他把那个军用喇叭,交给了我。
“你留着吧。”他说,“算是个念想。”
我接过喇叭,沉甸甸的。
我看着他手臂上那道已经结痂的伤疤,看着他那张被岁月磨砺的脸。
我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班长,谢谢你。”
谢谢你,让我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军人。
什么是真正的责任和荣光。
火车开动的时候,我看到很多当地的百姓来送我们。
人群中,我好像看到了阿妹婆婆。
她站在村口那棵大榕树下,穿着一身干净的衣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
她没有看我们,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条崭新的铁路,朝着远方延伸。
她的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火车在铁轨上飞驰,窗外的景色飞速倒退。
我抱着那个绿色的铁皮喇叭,心里前所未有的踏实。
我知道,这条路,会一直向前。
而那些被路铭记的故事,也会随着火车的轰鸣,传向很远,很远的地方。
来源:婷婷开心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