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林叔是村里少数几个读过高中的文化人,平时见谁都乐呵呵的。他女儿林晚秋,是我们班的班花,也是我们年级的学霸。
那年夏天,太阳毒得像个后娘,能把地里的石头烤出油来。
高考成绩下来那天,我爹一烟锅子差点敲我脑门上。
“混账东西!我供你读书,你就给我考这点分?”
我缩着脖子,不敢吱声。
分数确实难看,离本科线差着十万八千里,也就够个大专的边儿。
爹骂累了,蹲在门口“吧嗒吧嗒”抽旱烟,一口比一口呛人。
娘在屋里抹眼泪。
整个院子里的空气,都沉得像口没水的枯井。
就在这要死不活的气氛里,隔壁的林叔来了。
林叔是村里少数几个读过高中的文化人,平时见谁都乐呵呵的。他女儿林晚秋,是我们班的班花,也是我们年级的学霸。
所有人都觉得,她稳上清华北大。
“老陈,在家呢?”林叔嗓门洪亮。
我爹耷拉的眼皮抬了抬,闷声应了一句。
“让你家陈硕,明天去我家帮个忙呗?家里那几亩高粱熟透了,再不收就得烂地里。我这腰,这两天又犯了老毛病。”
我爹看我一眼,眼神里全是嫌弃,“去!有力气没处使的玩意儿,去给你林叔搭把手!”
我心里一百个不乐意。
不是不乐意干活,是怵见林晚-秋。
她长得太好看了,皮肤白得像瓷,眼睛亮得像星。平时在学校,她身边总围着一帮人,我这种成绩吊车尾的,连跟她说话的勇气都没有。
现在我考成这德行,她肯定金榜题名,这差距,比东非大裂谷还宽。
去她家,不就是上赶着丢人现眼吗?
可我爹发了话,我不敢不去。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就被我娘从床上薅了起来。
“赶紧的,吃完饭过去,别让人家等。”
我顶着鸡窝头,胡乱扒拉了两口饭,揣上我爹那顶破草帽,磨磨蹭蹭地往林叔家走。
林家院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几株向日葵开得正旺。
林叔已经在地头等我了,手里拿着两把锃亮的镰刀。
“来了,小硕。”
“林叔。”我瓮声瓮气地喊了一声。
“晚秋她妈回娘家了,就我们爷俩,今天可得辛苦你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爷俩?那林晚秋呢?
我下意识地往院里瞅,没看到人。
心里说不清是失落还是松了口气。
“那丫头,估计还在屋里看书呢。”林叔笑着摇摇头,“走,咱先下地。”
高粱地就在林家屋后,连着一大片。
红彤彤的高粱穗子,沉甸甸地压弯了秆子,风一吹,像一片红色的海洋。
好看是好看,干起活来就要命了。
太阳一出来,热浪就滚滚而来。高粱叶子又窄又硬,划在胳膊上,火辣辣地疼。更要命的是那高粱毛,细细碎碎的,沾在汗湿的皮肤上,又痒又扎。
没一会儿,我浑身就跟爬满了蚂蚁一样难受。
林叔年纪大了,腰又不好,割一会儿就得直起身子捶捶背。
我年轻,只能咬着牙往前冲。
汗水顺着额头流下来,糊住了眼睛,又咸又涩。
我就这么机械地挥着镰刀,脑子里一片空白。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水壶里的水喝完了,嗓子眼直冒烟。
“林叔,我回去舀点水。”
“去吧去吧,顺便看看晚秋那丫头起来没,让她也送点绿豆汤过来,解解暑。”
我应了一声,把镰刀往地上一插,往回走。
刚走到地头,就听到高粱地深处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
悉悉索索的,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晃动。
接着,是一阵压抑的、小声的抽泣。
我愣住了。
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谁会在这儿哭?
好奇心驱使我拨开高粱秆,循着声音悄悄走了过去。
走了十几步,眼前的景象让我浑身一僵,跟被雷劈了似的。
林晚秋。
她半蹲在一片被踩倒的高粱秆中间,背对着我。
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格子衬衫,两条乌黑的辫子垂在脑后。
她的肩膀一抽一抽的,哭声就是从她那里传来的。
在她脚边,散落着一张被揉得皱巴巴的纸。
我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班花,学霸,所有人心目中的天之骄女,竟然一个人躲在高粱地里哭?
我当时的第一反应,是赶紧溜。
这种场面,太尴尬了。被她发现,我俩以后在村里见面,脚指头都能抠出三室一厅。
我蹑手蹑脚地往后退。
结果,人一慌,脚下就没根了。
“咔嚓”一声,我踩断了一根干枯的高粱秆。
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高粱地里,格外刺耳。
林晚秋的哭声戛然而止。
她的身体瞬间绷紧了,像一只受惊的兔子。
完了。
我心里哀嚎一声,恨不得当场去世。
空气凝固了,时间仿佛静止了。
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擂鼓一样,“咚咚咚”地撞着胸口。
过了足足有半分钟,她才缓缓地转过身来。
我看到了她的脸。
一张被泪水冲刷得一塌糊涂的脸。
眼睛又红又肿,像熟透的桃子。鼻尖也是红的,嘴唇被她自己咬得发白。
那张平时在学校里,总是带着淡淡疏离和骄傲的漂亮脸蛋,此刻写满了狼狈和惊慌。
她看到我,先是愣住,随即,脸“唰”地一下,从白转红,又从红转白。
那眼神,震惊,羞愤,难堪,还有一丝绝望。
我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
“我……我不是故意的。”
“我来拿水。”
“我什么都没看见。”
话到嘴边,又觉得说什么都苍白无力。
她死死地盯着我,眼睛里的泪水又涌了出来,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那不是委屈的眼泪,是羞愤的,是所有骄傲和体面被瞬间击碎的眼泪。
“你看够了没有?”她的声音沙哑,带着哭腔,却又像淬了冰。
“我……”我更慌了,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滚!”
她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
我如蒙大赦,转身就跑,连头都不敢回。
跑出高粱地,我才发现自己后背的衣服都湿透了,一半是汗,一半是吓的。
我没敢回屋,直接跑到井边,打了一桶冰凉的井水,从头浇到脚,才感觉那股燥热和慌乱被压下去了一点。
回到地里,林叔问我:“怎么去了这么久?晚秋呢?叫她了吗?”
“啊……她,她好像不在家。”我含糊地撒了个谎。
林叔也没多想,叹了口气,“这丫头,估计是成绩出来了,心里有底,野出去了。”
我没敢接话,埋头继续割高粱。
只是这一次,镰刀变得有千斤重,怎么也挥不快了。
脑子里,全是林晚秋那张梨花带雨的脸,和那一声淬了冰的“滚”。
还有她脚边那张皱巴巴的纸。
用脚指头想也知道,那肯定是高考成绩单,或者是……录取通知书?
不对,要是录取通知书,她至于哭成那样吗?
难道……她也考砸了?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怎么可能?
她是林晚秋啊。
是每次模拟考都稳居年级第一的林晚秋,是老师们口中板上钉钉的清华苗子。
她要是考砸了,那我们这届学生,不就成了个笑话?
可她哭得那么伤心,那么绝望。
一下午,我都心神不宁。
收工的时候,林叔硬塞给我十块钱,外加一个大西瓜。
“辛苦了,小硕。拿着,买点好吃的。”
我推辞不过,只好收下。
回家的路上,我心里五味杂陈。
那十块钱,像火炭一样烙着我的手心。
晚上,吃饭的时候,我爹又开始念叨我的分数。
我破天荒地没有顶嘴,也没有不耐烦。
我只是在想,林晚秋此刻在干什么?
她回家了吗?她爹妈知道她哭了吗?她……还好吗?
第二天,村里的广播开始播报今年考上大学的学生名单,进行表彰。
这是我们村的传统。
广播员用那口带着浓重乡音的普通话,激情澎湃地念着一个个名字。
“王家屯,王二柱,考取省农业大学!”
“李家沟,李翠花,考取市师范学院!”
……
我竖着耳朵,仔细地听着。
我知道,压轴的,肯定是林晚秋。
果然,最后,广播员清了清嗓子,用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语气说道:“下面,向大家公布一个特大喜讯!我们村的林晚秋同学,在今年的高考中,取得了……”
他故意拉长了声音。
我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优异的成绩,被……被南城职业技术学院录取!让我们大家,向她表示热烈的祝贺!”
广播里,响起了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
我却愣住了。
南城职业技术学院?
那不就是个大专吗?
跟我那个分数,半斤八两。
怎么会?
我爹也愣住了,“啥玩意儿?我没听错吧?林家那闺女,就考了个大专?”
我娘也一脸不可思议,“不可能吧?那孩子学习多好啊。”
整个村子,都因为这个消息炸了锅。
前几天还把林晚秋夸上天的乡亲们,风向一下子就变了。
“哎哟,我还以为多大能耐呢,原来也是个银样镴枪头。”
“平时看着挺傲气的,结果就考这么个学校,丢不丢人啊。”
“听说她估分报的可是北大,这下脸可丢大发了。”
风言风语,像刀子一样,刮得人耳朵生疼。
我突然就明白了。
明白她为什么一个人躲在高粱地里哭。
那种从云端跌落的滋味,那种所有人的期望都变成嘲讽的压力,该有多难熬。
接下来的几天,我没再见过林晚秋。
听说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谁也不见。
林叔和林婶脸上的笑容也没了,见人就躲着走。
原本村里最风光的一家人,一下子成了笑柄。
我心里堵得慌。
我想去看看她,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安慰?我有什么资格安慰她?我自己就是个学渣。
道歉?为了那天撞见她的事?好像更尴尬了。
就这么纠结了好几天。
直到那天,我去镇上赶集,在一家书店门口,又碰见了她。
她瘦了好多,眼窝都陷下去了,脸色苍白。
穿着一身旧衣服,低着头,在一个卖旧书的摊子前翻找着什么。
曾经那个光芒万丈的班花,此刻看起来,就像一棵被霜打蔫了的小草。
我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林晚秋。”
她听到我的声音,身体一僵,猛地抬起头。
看到是我,她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下意识地想走。
“等等。”我鼓起勇气,叫住了她。
她停下脚步,没回头,背影倔强又脆弱。
“那天……对不起。”我憋了半天,说出这么一句。
她没说话。
“还有,”我深吸一口气,“考得不好,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话一出口,我自己都想抽自己一嘴巴。
太轻飘飘了。
对她来说,这怎么可能“没什么大不了”?
果然,她转过身,冷冷地看着我。
“你懂什么?”
她的眼睛还是红的,里面全是血丝,像一头受伤的、随时准备攻击人的小兽。
“我是不懂。”我老老实实地说,“我成绩本来就烂,考成这样,我爹虽然骂我,但我自己没啥感觉。可你不一样。”
我看着她,“你那么努力,你应该上最好的大学。不是那个……什么技术学院。”
我的话说得笨拙,但很真诚。
她眼里的冰霜,似乎融化了一点点。
她没再说话,只是低下了头,看着自己脚尖。
“你……要去读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她摇了摇头。
“我不想去。”声音很轻,像叹息。
“那……复读?”
她又摇了摇头,然后抬起头,眼睛里是一种我看不懂的茫然和空洞。
“我不知道。”
那一刻,我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
“别怕。”我说,“天又没塌下来。”
她看着我,没说话。
“我……我也不去上学了。”我像是为了给她打气,把自己的计划也说了出来,“我打算跟我表哥去南方打工。听说那边工厂多,挣钱。”
“打工?”她喃喃地重复了一遍。
“对啊。”我咧嘴一笑,想让自己看起来轻松一点,“读书不行,总得有条活路吧。人还能被尿憋死?”
一句粗话,把她给逗笑了。
虽然只是嘴角牵动了一下,但那是我这些天来,第一次看到她笑。
像阴了好久的天,突然透出了一丝阳光。
那天之后,我们之间那层尴尬的冰,好像悄悄裂开了一条缝。
我没去打工。
我表哥那边出了点状况,去不成了。
我爹骂我是个废物,干啥啥不行。
我索性破罐子破摔,在家里捣鼓起了我那些旧家电。
我从小就喜欢拆东西,收音机、电风扇,家里的东西几乎被我拆了个遍,也没少挨揍。
但手艺就是这么练出来的。
村里谁家电视机坏了,电风扇不转了,都习惯来找我。
我修不好就瞎琢磨,琢磨来琢磨去,竟然也修好了不少。
一来二去,我“陈小师傅”的名声,就在村里传开了。
林晚秋也没去复读。
她家的条件,供不起她再读一年了。
她开始帮着家里干各种农活,喂猪,种菜,晒谷子。
那双曾经用来握笔的、纤细白皙的手,很快就变得粗糙,长满了茧子。
她人也变得沉默了。
我们偶尔在村里碰到,她会对我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我知道,她心里的那道坎,还没过去。
转机发生在一个下雨的午后。
我正在家里修理一台收音机,林叔撑着伞,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小硕,小硕,快!快去看看我家电视!”
他满头是汗,也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急的。
“怎么了林叔?”
“不知道啊,看着看着,‘砰’一声,冒烟了!一股焦味!”
我一听,就知道是显像管或者高压包烧了,这可是个大活儿。
我赶紧放下手里的活,背上我的工具包,跟着林叔就往他家跑。
一进门,就闻到一股浓浓的烧焦味。
林晚秋正站在电视机旁边,一脸无措。
她看到我,眼神有些躲闪。
我没多想,放下工具包,开始检查。
老式的黑白电视机,后面的壳子都发黄了。
我拆开后盖,里面的电路板黑了一块。
“是高压包烧了。”我断定道。
“那……还能修吗?”林婶在一旁焦急地问。
“能是能,不过得换个新的。我手上没这个型号的,得去镇上买。”
“那快去快去!”林叔说着就要掏钱。
“不急。”我摆摆手,“我先看看还有没有别的问题。”
我拿着万用表,一点点地测着电路。
林晚-秋就站在我旁边,静静地看着。
雨下得很大,屋里很暗。
只有我手电筒那一束光,照在复杂的电路板上。
我检查得很仔细,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突然,一块干净的手帕递到了我眼前。
我一愣,抬头看到林晚-秋。
“擦擦汗吧。”她的声音很低。
我犹豫了一下,接了过来。
手帕上有一股淡淡的肥皂香味。
“谢谢。”
她没说话,只是看着我手里的电路板,轻声问:“这些……你都懂吗?”
“也谈不上懂,就是瞎琢磨。”我一边擦汗一边说,“拆得多了,就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你很厉害。”她说。
我心里一跳,手里的万用表差点没拿稳。
这是她第一次夸我。
我嘿嘿笑了两声,掩饰自己的紧张,“瞎猫碰上死耗子。”
那天,我跑了两趟镇上,才买到合适的零件。
等我把电视机修好,天都黑了。
林叔林婶非要留我吃饭。
饭桌上,林叔一个劲儿地给我夹菜,夸我能干。
我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只能埋头扒饭。
林晚秋就坐在我对面,安安静-静地吃饭,偶尔会抬头看我一眼。
吃完饭,雨停了。
林叔让我带点自家种的菜回去。
林晚秋主动说:“我帮你送过去吧。”
我俩一前一后走在村里湿漉漉的土路上。
月亮从云层里钻了出来,照得路面明晃晃的。
谁也没说话,气氛有点微妙。
快到家门口的时候,她突然开口了。
“陈硕。”
“嗯?”
“谢谢你。”
“谢啥,不就修个电视嘛。”
“不是。”她摇摇头,“我是说,谢谢你那天……说的话。”
我知道,她说的是在书店门口那次。
“我就是觉得,人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我说,“路是人走出来的。”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我想好了。”
“想好什么了?”
“我想去镇上的服装厂上班。”
我愣住了。
“去工厂?”
“嗯。”她点点头,语气很平静,但也很坚定,“我不能总待在家里。我想自己挣钱。”
我看着她。
月光下,她的脸庞有种说不出的坚毅。
那个躲在高粱地里哭泣的女孩,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
“挺好的。”我说,“凭自己的本事吃饭,不丢人。”
她笑了。
这次是发自内心的笑,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儿。
“那你呢?”她问我,“你就准备一辈子在村里当个‘陈小师傅’?”
“我……”我被问住了。
说实话,我没想那么远。
能修修家电,挣点零花钱,不用看我爹的脸色,我就挺满足了。
“你应该开个店。”她说,“就开在镇上。专门修家电。肯定比你现在这样东家跑西家跑强。”
我心里一动。
开店?
我从来没想过。
“我……我行吗?我没本钱,也没经验。”
“本钱可以慢慢攒。”她说,“经验可以慢慢学。你手艺这么好,不开店可惜了。”
她看着我的眼睛,很认真地说:“陈硕,你别小看自己。”
那一晚,我失眠了。
“你别小看自己。”
林晚秋的这句话,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我平静的心湖,激起了一圈圈的涟-漪。
第二天,我把这个想法跟我爹妈说了。
我爹的第一反应就是:“开店?你拿什么开?屁股一拍就想出来的玩意儿,净整这些没用的!”
我娘也劝我:“硕啊,安安稳稳在村里待着不好吗?开店要租门面,要进货,万一赔了怎么办?”
我没说话,心里憋着一股劲。
我知道他们是为我好,怕我栽跟头。
但我更知道,我不能一辈子就这样了。
我开始玩命地接活。
十里八乡,只要有坏了的家电,不管多远,一个电话我就骑着我那辆破自行车过去。
夏天顶着大太阳,冬天冒着大学,我从来没说过一个“不”字。
收费也公道,修不好绝不收钱。
半年下来,我不仅攒了点钱,名声也越来越响。
林晚秋真的去了镇上的服装厂。
她手巧,学东西快,很快就从一个普通女工,做到了小组长。
我们见面的机会不多,但每次她从镇上回来,都会给我带点东西。
有时候是一本书,有时候是一瓶城里才有的汽水。
她说:“多看看书,以后开店用得上。”
她总是在鼓励我。
我们之间的关系,很奇妙。
不像恋人,但比普通朋友,又多了那么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村里开始有人传闲话。
说我跟林晚秋好上了。
传到我爹妈耳朵里,他们倒是乐见其成。
“晚秋那闺女,虽然没考上大学,但人品好,长得也俊。你要是真能把她娶回来,那是咱家祖坟冒青烟了。”我娘说。
我听了,心里又甜又慌。
我喜欢林晚秋吗?
喜欢。
从高中时候起,就偷偷喜欢。
可我配得上她吗?
我不敢想。
她那么好,就算没上大学,也应该嫁个更好的人。
而不是我这个修家电的。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一个人的出现,打破了所有的平静。
赵雷。
镇上赵厂长的儿子。
家里有钱,开着一辆黑色的桑塔纳,是我们那一带第一个有小轿车的人。
他不知道怎么就看上了林晚秋,开始疯狂地追她。
每天开着车到服装厂门口等她下班,送花,送各种时髦的礼物。
厂里的女工都羡慕得不行。
消息很快就传回了村里。
林叔林婶的态度,也开始变得微妙起来。
他们开始频繁地在我面前提起赵雷。
“小赵那孩子,真不错,有礼貌,家里条件又好。”
“晚秋要是能跟他,以后就不用再吃苦了。”
我听着,心里像被针扎一样难受。
我明白他们的意思。
跟赵雷比,我算什么?
一个穷小子,一个没前途的修理匠。
我拿什么跟人家争?
我开始躲着林晚-秋。
我怕看到她,怕从她嘴里听到那个我最不想听到的答案。
那段时间,我把自己埋在各种废旧家电里,没日没夜地干活,想用疲惫来麻痹自己。
直到那天,我修好一个录音机,正在试音,里面突然传出邓丽君的歌: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
我听着听着,眼眶就红了。
我想起了林晚秋的笑。
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比歌里唱的还甜。
我不能就这么放弃。
我凭什么放弃?
我喜欢她,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一股血气冲上头顶。
我关掉录音机,骑上自行车,疯了一样往镇上冲。
我到了服装厂门口,正好看见赵雷那辆黑色的桑塔纳停在路边。
赵雷靠在车上,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头发抹得油光锃亮。
林晚秋从厂里走出来,看到他,眉头微蹙。
“晚秋,上车,我带你去县里新开的西餐厅吃饭。”赵雷笑着迎上去。
“不用了,我回家吃。”林晚秋的语气很冷淡。
“别啊,给我个面子嘛。”赵雷不死心,伸手想去拉她的胳膊。
林晚秋猛地后退一步,躲开了。
“赵雷,请你自重。”
我再也看不下去了。
我把自行车一扔,大步走了过去。
“放开她!”
我吼了一声。
赵雷和林晚秋都愣住了,齐刷刷地看向我。
赵雷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眼神里充满了不屑。
“你谁啊?”
“我是她朋友。”我站到林晚秋身前,把她护在身后。
“朋友?”赵雷笑了,笑得很轻蔑,“一个修破烂的,也配跟晚秋做朋友?”
这话像一记耳光,狠狠地抽在我脸上。
我气得浑身发抖,拳头攥得咯咯响。
“你再敢说一遍!”
“怎么?想动手?”赵雷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领带,一脸挑衅,“来啊,你动我一下试试?我让你在镇上混不下去!”
我气血上涌,真想一拳揍过去。
但我的理智告诉我,不能。
我打了他,我就彻底完了。
就在这时,一只柔软的手,抓住了我的胳膊。
是林晚秋。
她从我身后走出来,站到我身边,看着赵雷,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赵雷,谢谢你的好意。但是,请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赵雷的脸色变了,“晚秋,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很清楚。”林晚秋的目光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陈硕是我男朋友。我不希望我的男朋友误会。”
我整个人都傻了。
男朋友?
我什么时候成她男朋友了?
赵雷也傻了,他指着我,又指着林晚秋,难以置信地说:“你……你选他?你选一个修破烂的,也不选我?”
“是。”林晚秋点点头,“他会不会修破烂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尊重我,他不会用钱来衡量一切。而你,让我觉得恶心。”
说完,她拉起我的手,转身就走。
“我们走。”
我被她拉着,机械地迈着步子。
身后,传来赵雷气急败坏的咒骂声。
我们走出很远,还能听到。
直到拐过一个街角,她才松开我的手。
我看着她,脑子里还是一团浆糊。
“你……你刚才说的是真的?”
“什么?”
“说我是你……男朋友。”我问这话的时候,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她看着我,脸颊微微泛红。
她没回答,反而问我:“你刚才,为什么要冲过来?”
“我……”我挠了挠头,“我就是看他不顺眼,想揍他。”
“就因为这个?”
“还……还有……”我支支吾吾地说,“我怕你……被他欺负。”
她“噗嗤”一声笑了。
“呆子。”
她踮起脚,飞快地在我脸上亲了一下。
然后,不等我反应过来,就红着脸跑开了。
我一个人站在原地,摸着被她亲过的地方,傻笑了半天。
那天晚上,我把攒了半年的钱,都取了出来。
第二天,我就在镇上租下了一个小门面。
我的“陈氏家电维修店”,开张了。
开店的过程,比我想象的要难得多。
没有客源,没有名气,头一个月,几乎没什么生意。
我爹妈急得团团转,天天唉声叹气。
只有林晚秋,一直陪在我身边。
她下班后,不回家,就来我店里。
帮我打扫卫生,整理工具,给我做饭。
有时候,她会拿一本书,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里看。
有她在,那个冷清的小店,就好像有了温度。
为了招揽生意,我想了个笨办法。
免费维修。
头三个顾客,不管什么毛病,分文不取。
这个法子果然奏效了。
很快,就有人抱着家电找上门来。
我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把每一台机器都修得妥妥当-当。
我的手艺,加上免费的噱头,一下子就在镇上传开了。
生意,渐渐好了起来。
我和林晚秋的关系,也成了公开的秘密。
赵雷没再来纠缠,但他放过话,说早晚有一天,林晚秋会后悔的。
最大的阻力,来自林叔林婶。
他们坚决反对我们在一起。
“陈硕,不是我们看不起你。”林叔找我谈话,语气很沉重,“可你拿什么给晚秋幸福?就靠你这个小破店?连个房子都买不起。”
“晚秋跟着你,就是吃苦。我们当父母的,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往火坑里跳。”
我无力反驳。
他们说的,都是事实。
我给不了林晚秋富裕的生活。
我能给的,只有一颗真心。
可真心,在现实面前,太脆弱了。
那天晚上,林晚秋哭着来找我。
“我爸妈,要把我锁在家里,不让我来见你。”
她眼睛肿得像核桃,看得我心都碎了。
我抱着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陈硕,”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神无比坚定,“我们走吧。”
“走?去哪儿?”
“去哪儿都行。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我们自己挣钱,自己过日子。”
我看着她,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私奔。
这个词,我只在小说里见过。
我害怕了。
我不是怕自己吃苦,我是怕她跟着我吃苦。
“晚秋,你听我说,你别冲动。”我试图让她冷静下来,“你爸妈也是为你好。”
“为我好?”她激动地打断我,“为我好就是逼我嫁给一个我不喜欢的人吗?为我好就是觉得我这辈子就应该用婚姻去换一个好生活吗?”
她哭了,哭得很伤心。
“高考失利,我已经认命了。我以为,我这辈子就这样了。是你,是你让我觉得,生活还有盼头。是你让我知道,靠自己的双手,也能活得有尊严。”
“陈硕,我不想再回到过去那种日子了。没有你,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的话,像一把锤子,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紧紧地抱着她。
“好。”我说,“我们不分开。死也不分开。”
我做了一个最大胆的决定。
我要娶林晚秋。
我揣着我所有的积蓄,去林家提亲。
结果,可想而知。
我被林叔拿着扫帚,从院子里打了出来。
“滚!你个穷光蛋!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晚秋就别想嫁给你!”
我站在林家门口,狼狈不堪。
村里的人,都在看我的笑话。
我没走。
我就站在那里,从中午,站到天黑。
林晚秋被锁在屋里,我能听到她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我的心,像被刀割一样。
晚上,下起了大雨。
我浑身湿透,冷得瑟瑟发抖,但我一步也没动。
我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我感觉自己快要倒下的时候,林家的大门,开了。
是林叔。
他撑着伞,走到我面前。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
“你小子,是铁了心了?”
我点点头。
“好。”他叹了口气,像是瞬间老了十岁,“我女儿,我拗不过她。你要是真想娶她,也行。”
我眼睛一亮。
“但是,”他话锋一转,“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别说一个,十个我都答应!”
“一年。”他说,“我给你一年时间。一年之内,你要是能在县里买套房,我就把女儿嫁给你。要是买不起,你俩就彻底断了,以后谁也别见谁。”
在县里买套房。
在那个年代,对一个农村小子来说,这几乎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我知道,这是他给我设的坎,是想让我知难而退。
可我看着他身后,窗户里透出的那点微弱的灯光,我知道,林晚秋在等我。
我咬着牙,点了头。
“好,一言为定。”
从那天起,我像上了发条的机器,开始疯狂地工作。
我把维修店交给我一个信得过的徒弟,自己背着工具包,开始跑长途。
去邻县,去市里,哪里有活,我就去哪里。
我不再局限于修家电,开始学修更复杂的机器。
空调,冰柜,甚至是工厂里的大型设备。
我不怕脏,不怕累,只要能挣钱,什么活我都接。
饿了就啃两个馒头,困了就在车站或者桥洞下睡一觉。
我跟林晚秋,只能通过书信联系。
她的每一封信,都是我坚持下去的动力。
她在信里告诉我,她也在努力攒钱。她在厂里报了夜校,学服装设计。
她说:“我们一起努力,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我们就像两棵在悬崖上生长的树,把根紧紧地缠绕在一起,对抗着风雨。
时间过得飞快。
转眼,一年的期限就要到了。
我数着我存折上的数字,离一套房子的首付,还差一截。
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一个机会,从天而降。
市里一家大型纺织厂,有一批进口的机器坏了,请了好几个师傅都没修好。
厂长放出话来,谁能修好,重赏。
我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去了。
那些机器的电路图,全是外文。
我一个初中毕业的,哪里看得懂。
但我没有放弃。
我把自己关在车间里,整整三天三夜。
我把那些电路图,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抄下来,然后跑到市里的图书馆,翻着厚厚的英汉词典,一点一点地翻译。
我对着翻译出来的图纸,一遍遍地检查机器。
终于,在第三天下午,我找到了问题所在。
一个小小的电容,被烧坏了。
当我换上新的电容,按下开关,那台沉寂了半个多月的机器,重新发出了轰鸣声。
整个车间的人,都欢呼了起来。
厂长当场奖励了我五千块钱。
五千块!
在当时,那是一笔巨款。
拿着那笔钱,我第一时间冲到邮局,给林晚秋打了个电话。
“晚秋,我们有钱了!我们够买房子了!”
我在电话这头,哭得像个孩子。
电话那头,她也泣不成声。
我用最快的速度,在县城一个新开的楼盘,买下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
虽然是贷款,但我们终于有了自己的家。
我拿着房产证,回到村里,站到了林叔面前。
他看着房产证,半天没说话。
最后,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小子,算你有种。”
我们的婚礼,办得很简单。
没有豪华的车队,没有气派的酒店。
就在村里的院子里,摆了几桌酒席。
那天,林晚秋穿着一身红色的嫁衣,美得像天上的仙女。
她给我敬酒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
她说:“陈硕,我这辈子,跟定你了。”
我握着她的手,说:“我也是。”
婚后,我们搬到了县城。
我的维修店,也从镇上,搬到了县里。
生意越来越好,我还开了分店。
林晚-秋辞掉了服装厂的工作,用她学到的设计知识,开了一家小小的服装定制店。
我们的日子,就像芝麻开花,节节高。
几年后,我们有了自己的孩子,一个可爱的女儿。
我们换了更大的房子,买了车。
我成了别人口中的“陈总”。
林晚秋也成了小有名气的设计师。
生活好像什么都有了。
但有时候,夜深人静的时候,林晚秋会靠在我怀里,问我:
“陈硕,你还记得那片高粱地吗?”
我怎么会不记得。
我笑着说:“当然记得。记得某个人,哭得像个小花猫。”
她就会捶我一下,“不许说!”
然后,她会把头埋在我胸口,闷闷地说:“那时候,我真以为自己这辈子都完了。”
我搂紧她,亲了亲她的头发。
“傻瓜,那不是完了,那是新的开始。”
是啊,那是我们故事的开始。
如果没有那次意外的撞见,我可能永远都只是那个跟在她身后,不敢说话的穷小子。
她也可能永远是那个活在别人期望里、骄傲又脆弱的班花。
是那片火红的高粱地,是我们共同经历的那个失意的夏天,让我们撕掉了彼此的伪装,看到了对方最真实、最狼狈,也最勇敢的模样。
我们都没有成为当初梦想中的那个人。
她没有上清华北大。
我也没有成为科学家或者别的什么家。
我们都成了最普通的人,为了生活,奔波劳碌。
但我们拥有了彼此。
这就够了。
有时候,命运就是这么奇妙。
它关上一扇门,往往是为了给你打开一扇窗。
而我的那扇窗外,站着的,刚好是我的全世界。
我常常会想起那个燥热的午后,我拨开高粱秆,看到她半蹲在地的那个瞬间。
那一刻,她不是班花,不是学霸。
她只是一个会哭、会痛、会绝望的女孩。
而我,也不是学渣,不是穷小子。
我只是一个,想要为她擦干眼泪的男孩。
后来,这个男孩,娶了那个女孩。
故事很简单。
但对我来说,这就是一辈子。
来源:记忆的抽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