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他宽大的手掌摊开,掌纹在饭店包厢昏黄的灯光下,像干涸的河床。周围一片嘈杂的劝酒声,分公司季度聚餐,不喝倒几个不算尽兴。
第1章 一句酒后的戏言
王建军把手伸到我面前时,酒气正上头。
他宽大的手掌摊开,掌纹在饭店包厢昏黄的灯光下,像干涸的河床。周围一片嘈杂的劝酒声,分公司季度聚餐,不喝倒几个不算尽兴。
“老林,你不是会看手相吗?给咱们王经理瞧瞧,看看他什么时候能高升啊?”说话的是销售科的小张,脸喝得通红,舌头都大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暗骂自己嘴快。上次帮办公室新来的女大学生看手相,说她桃花旺,结果不到半个月真谈了恋爱,这事就传开了。可那是小姑娘家的闲聊,这饭桌上坐的都是领导,哪能乱说。
我正想打个哈哈糊弄过去,坐在主位上的分公司副总李主任端着酒杯,皮笑肉不笑地开了口:“老林,你这套江湖把戏,也就骗骗年轻人。王经理可是咱们公司的顶梁柱,前途是靠实干,不是靠手相看出来的。”
这话一出,桌上的气氛顿时有些微妙。谁都知道,李主任和王建军不对付。王建军管着技术部和维保中心,我就是他手下的一个维保老师傅。他这人,技术过硬,但就是个闷葫芦,不爱在领导面前表现。李主任正好相反,能说会道,最擅长搞关系。
王建军没作声,只是憨厚地笑了笑,手却没收回去,依旧摊在我面前。他那眼神,不像是在求个前程,倒像是在给我解围。
我心里一热,酒劲也上来了。我攥住他粗糙的手,借着酒意,装模作样地端详起来。他的事业线又深又长,只是中间有几处断断续续的横纹。我清了清嗓子,一字一句地说:“王经理,你这手相,是典型的大器晚成啊。”
话音刚落,满桌寂静。
李主任“嗤”地一声笑了出来,打破了尴尬:“大器晚成?老王,听见没,林师傅说你还得再熬几年呢。”
王建军却没在意李主任的嘲讽,他只是定定地看着我,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他收回手,端起面前的酒杯,对着我,一饮而尽。
“借你吉言了,老林。”他沉声说。
我心里乱糟糟的,不知道自己这句话是捧了他,还是害了他。说好听点是祝福,说难听点,不是咒他现在不成器吗?我偷偷看了一眼王建军,他的脸在灯光下看不出喜怒,只是默默地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回家的路上,夜风吹在脸上,酒醒了大半。我骑着我的旧自行车,车链子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像我此刻不安的心情。一件小事,怎么就感觉埋下了一根刺呢?希望王建军别往心里去,明天大家酒醒了,就当是个笑话,忘了吧。
我叫林涛,今年四十二,是这家国企分公司的空调维保工,高级技师。干我们这行,靠的是手艺,来不得半点虚假。机器坏了就是坏了,修好了才能转。我这辈子,就像那些机器里的零件,勤勤恳恳,不出差错,但也别想有什么大出息。
推开家门,妻子陈静正坐在沙发上等我,见我一身酒气,眉头拧成了个川字。“又喝这么多?跟你说了多少次,身体要紧。”
“公司聚餐,躲不掉。”我换着鞋,随口应付。
“你那个王经理,又替他挡酒了?”陈静站起来,给我倒了杯温水。
“没,他自己喝得也不少。”我接过水杯,暖意从手心传到心里。
“他那个人就是太实诚,不会来事,不然早升上去了,哪轮得到那个姓李的在他头上作威作福。”陈静絮絮叨叨地抱怨着,“你也是,跟他一个样,死脑筋。”
我没接话,一口气把水喝完。我怎么跟她说,今晚我喝多了嘴,可能给王建军惹了不大不小的麻烦呢。
躺在床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像是在计算着什么。王建军那只宽厚的手掌,和他沉静的眼神,总在我眼前晃。大器晚成,我怎么就说出这么句话来呢?我一个修空调的,懂什么命运。可不知怎么的,我心里隐隐有个念头,王建军这样的人,是不该被埋没的。
第2章 一纸意外的调令
那顿饭局后的一个星期,风平浪静。
我以为那句戏言早就被酒精冲刷干净,消失在每个人的记忆里了。我照常上班,带着徒弟小孙跑现场,检查设备,拧紧每一颗螺丝。王建军也和往常一样,每天第一个到办公室,最后一个走,见了我只是点点头,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
直到周五下午,一纸调令下来,整个分公司都炸了锅。
王建军,升了。
不是在分公司内部提拔,而是直接调到总公司,担任新成立的北郊能源中心项目副主管。
消息传来的时候,我正在给中央空调主机做保养,满手都是油污。小孙举着手机,激动地跑过来:“师傅,师傅!王经理高升了!真的大器晚成了啊!您那嘴是开过光吧?”
我愣住了,手里的扳手“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我心想,这怎么可能?北郊那个项目,圈里人都知道,是个烫手的山芋。前前后后换了三任主管,是个出了名的烂摊子。明着是升,暗地里,这不就是发配吗?
我心里像压了块石头,闷得喘不过气。难道,是我那句话,把他推到了这个火坑里?李主任那种人,肯定会借题发挥,在上面说王建军有野心,不如给他个机会去“锻炼锻炼”。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王建军把我叫到了他的办公室。
他办公室里很简陋,一张旧办公桌,一个铁皮文件柜。他正收拾着东西,桌上放着一个纸箱,里面装了些专业书籍和一个用了多年的搪瓷杯。
“老林,来了啊。”他看见我,停下手里的活,给我泡了杯茶。
“王经理……恭喜啊。”我干巴巴地说。
他摆摆手,自嘲地笑了笑:“恭喜什么,是福是祸还不知道呢。总公司那边,点名让我去收拾北郊的烂摊子。人手不够,想问问你,愿不愿意跟我过去?”
我猛地抬起头。
“那边情况复杂,待遇暂时也提不上去,可能比现在还辛苦。”他看着我,眼神很诚恳,“但是,我想干点实事。那个项目要是做成了,能解决北边好几个小区的供暖问题。老林,你的技术,我信得过。”
我沉默了。我的脑子飞快地转着。跟着他去,前途未卜,辛苦是肯定的。留下来,在李主任手下,日子也不会好过。
我心里乱成一团麻。去,是为了那点不知从何而来的义气,还是为了弥补我酒后失言的愧疚?我不知道。但我看着王建军那张写满执拗的脸,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我去。”我听见自己说。
王建军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什么也没说,但眼神里的感激,我看得懂。
晚上回到家,我把这件事跟陈静一说,她当场就翻了脸。
“林涛,你是不是脑子坏掉了?”她把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拍,汤汁溅了出来,“放着安稳日子不过,跟着他去那个鬼地方受罪?家里不要了?儿子明年就要高考了,你这时候折腾什么?”
“小静,你听我说。王经理这人,是真心想干事的人。而且,李主任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留下来,他能给我好果子吃?”我试图解释。
“干事?干事能当饭吃吗?”陈静的眼圈红了,“咱们就一普通人家,平平安安比什么都强!你都四十多岁的人了,还学人家讲义气?王建军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我心里烦躁,声音也大了起来:“这不光是义气的事!这是我的工作!我一个搞技术的,总得有点追求吧?天天混日子,跟咸鱼有什么区别?”
“追求?你的追求就是让一家人跟着你喝西北风?”
那天晚上,我们大吵一架,谁也没说服谁。儿子小雷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晚饭都没出来吃。我一个人坐在阳台上抽烟,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心里一阵迷茫。我做的这个决定,到底是对是错?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维保工人,只想凭手艺吃饭,过安稳日子。可现在,一句无心的话,一个冲动的决定,好像把我推上了一条完全陌生的轨道。前面是悬崖还是坦途,我一点底都没有。
第3章 锈迹斑斑的摊子
北郊能源中心,比我想象的还要破败。
与其说是个项目部,不如说是个临时搭建的工棚。几间活动板房,外墙的白漆已经剥落,露出底下锈迹斑斑的铁皮。院子里杂草丛生,几台闲置的设备上盖着防雨布,像沉默的巨兽。
我和王建军报到的第一天,天就阴沉沉的,下着小雨。整个项目部冷冷清清,除了一个看门的老大爷,就只有三五个留守的员工,个个无精打采,看见我们,也只是懒洋洋地抬了下眼皮。
这哪是总公司的新项目,分明就是个被遗忘的角落。
王建军似乎早有预料,脸上没什么失望的表情。他卷起袖子,帮着我把行李搬进宿舍。那是一间不到十平米的小屋,两张铁架床,一张桌子,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
“老林,委屈你了。”他把我的被子放到床上,声音有些沙哑。
我摇摇头,挤出一个笑容:“王经理,这算啥。当年在工地上,比这差的条件都住过。”
话是这么说,可心里的失落却是实实在在的。我攥紧了拳头,指甲陷进肉里。这就是我放弃安稳,赌上一切换来的“新开始”?
接下来的几天,我和王建军开始摸底。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账面上一团乱麻,工程进度严重滞后,好几个关键的供应商因为款项拖欠,已经停止供货了。最要命的是核心设备,那套从德国进口的热交换机组,调试了大半年,到现在还问题不断。
王建军一头扎进了图纸和文件里,每天熬到半夜。我则带着两个本地招来的小工,一头钻进了设备间。
那台德国机组静静地趴在机房中央,像一头沉睡的钢铁怪物。我围着它转了好几圈,眉头越皱越紧。机组的管线连接处,有几道非常细微的焊接瑕疵。外行人根本看不出来,但在我这种干了二十年维保的老手眼里,这简直就是致命伤。
“这活儿谁干的?太糙了!”我忍不住骂了一句。
旁边的小工凑过来说:“林师傅,这都是前一个施工队搞的,听说是李主任的关系户。干活不行,要钱倒是个顶个的厉害。”
又是李主任。我心里一沉,感觉自己掉进了一张早就织好的网里。他把我们弄到这里,就是想看我们笑话,看我们怎么被这个烂摊子活活拖死。
我把发现的问题告诉了王建军。他听完,沉默了很久,只是不停地用手指敲着桌子。办公室里只有挂钟的滴答声,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必须返工。”他终于开口,斩钉截铁,“安全问题,没有商量的余地。”
“返工?钱呢?人呢?”我问出了最现实的问题,“供应商的款还没结,谁肯来干活?而且,这么一折腾,工期又要拖后了。”
王建军站起来,在狭小的办公室里来回踱步。他的背影显得有些萧瑟,但步伐却很坚定。“我来想办法。老林,技术上的事,就全靠你了。”
我能说什么呢?事到如今,我们俩就像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只能往前冲。
那段时间,王建军像个陀螺一样转个不停。白天跑总公司各个部门,磨破了嘴皮子申请款项;晚上回来还要研究技术方案。他的嘴上起了好几个燎泡,眼窝深深地陷了下去。
而我,则带着人,没日没夜地泡在机房。返工需要拆掉原来的管线,重新焊接、打磨、探伤。没有专业的施工队,我就自己画图纸,手把手地教那两个小工。我的手上,旧伤添新伤,每天脱下工作服,浑身都像散了架一样。
家里的电话,我越来越不敢接。每次陈静打过来,都是一连串的抱怨和争吵。她说儿子最近模拟考成绩下降了,问我什么时候能回去。
“小静,这边……真的很忙。”我靠在墙上,声音疲惫。
“忙?忙到家都不要了?”电话那头的声音尖锐起来,“林涛,我真是后悔,当初就不该让你去!你看看你现在,把自己搞成什么样子了!”
电话被挂断,听着里面的忙音,我心里像被挖空了一块。我抬头看着机房里那台巨大的机器,它冰冷的钢铁外壳在灯光下泛着寒光。我到底在坚持什么?是为了王建军的信任,还是为了我自己那点可怜的职业尊严?我不知道。
这天深夜,我正带着人对最后一道焊缝进行探伤,王建军突然冲了进来,脸色煞白。
“老林,出事了。”他声音都在发抖,“最大的材料供应商,刚刚发了律师函,说我们再不结清尾款,明天就要去法院起诉我们,申请查封项目!”
这个消息,像一盆冰水,从头到脚把我浇了个透心凉。我们所有的努力,可能在明天一早就化为泡影。
第4章 一道致命的裂痕
供应商要起诉的消息,像一颗炸雷,在寂静的项目部炸开。
那几个本就人心涣散的留守员工,这下更是彻底没了主意,看我们的眼神都带着同情和一丝幸灾乐祸。仿佛在说,看吧,就知道你们不行。
王建军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烟雾缭绕,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烟头在他指间忽明忽暗,像他此刻挣扎的心情。
我心里也堵得慌。我们像两个傻子,在这里拼死拼活,想把一艘漏水的船补好,结果一个大浪打过来,船马上就要沉了。我甚至开始怀疑,我跟着他来这里,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我推开他办公室的门,浓烈的烟味呛得我直咳嗽。
“王经理,抽烟解决不了问题。”我走过去,打开了窗户。
冷风灌进来,吹散了满屋的烟气。王建军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我:“老林,是我对不住你,把你拖下了水。”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我叹了口气,“总公司那边,真的一分钱都拨不下来了?”
他苦笑了一下:“李主任在中间卡着,说我们项目管理混乱,资金使用不明,要等审计调查清楚再说。这不明摆着是拖延时间,想看我们死吗?”
我沉默了。李主任这一招,釜底抽薪,又狠又准。
“难道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我不甘心地问。
王建军掐灭了烟头,眼神里闪过一丝决绝:“有。最后一个办法。”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递给我,“这是我家的房产证。我明天就去银行,把它抵押了,应该能凑出供应商的尾款。”
我拿着那本薄薄的红本子,手却在发抖。那上面写着他妻子的名字。我无法想象,他做出这个决定,家里会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我心想,这太疯狂了。为了一个项目,搭上自己的全部家当,值得吗?这已经不是工作了,这是一场豪赌。而我,不知不觉间,也成了这赌局上的一员。
“王经理,你……”
“老林,你别劝我。”他打断了我,“这个项目,不光是为了我自己。北郊这片,住的都是老工人,冬天取暖是大事。我们既然接了手,就不能让它烂尾。不然,我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他的话,像一把锤子,重重地敲在我的心上。是啊,良心。我们这些搞技术的人,最看重的,不就是这两个字吗?我修了一辈子空调,手上沾满油污,图的是什么?不就是图个心安理得,图个对得起自己这身手艺吗?
“好。”我把房产证还给他,“我陪你一起赌。设备这边,我给你立军令状,一个星期之内,保证调试完成!”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整个项目部进入了一种近乎疯狂的状态。王建军真的抵押了房子,拿到了贷款,第一时间打给了供应商,稳住了局面。而我,则带着人,吃住都在机房。
我们拆开那台德国机组的核心部件,问题比我想象的还要严重。除了管线焊接问题,一个关键的压力传感器,竟然被换成了国产的廉价货。这东西,平时看不出问题,一旦系统满负荷运行,就像一颗定时炸弹。
“这是谋杀!”我气得浑身发抖。这已经不是偷工减料了,这是草菅人命!
我立刻把情况报告给王建军。他看着那个被拆下来的劣质传感器,脸色铁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们都明白,这背后是谁在搞鬼。这是李主任和他那个关系户施工队,给我们埋下的最致命的一颗雷。
现在,我们面临一个艰难的选择。
是把这件事捅出去,捅到总公司,让纪委来查?这样一来,李主任肯定完蛋,但项目也会被彻底叫停,进入漫长的调查期。我们之前所有的努力,全都白费。
还是我们自己悄悄把问题解决了,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这样项目能保住,但就等于放过了李主任,以后他会用更阴险的手段来对付我们。
那个晚上,我和王建军在办公室里坐了一夜。窗外,月光清冷,照着我们俩沉默的脸。我的内心在激烈地斗争。作为一个普通人,我只想自保,不想惹上这种天大的麻烦。可作为一个技术人员的底线,又让我无法容忍这种拿人命开玩笑的行为。
天快亮的时候,王建军终于开口了,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老林,我们不能这么算了。”他说,“我们得想个办法,既要解决问题,也要让做坏事的人,得到应有的惩罚。”
他的眼神,在晨曦中,像两簇燃烧的火苗。我看着他,忽然觉得,这可能就是他和我这种人的区别。我善良,但软弱,遇事总想退一步。而他,能干,且固执,认准的理,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也正是这份固执,让我在绝望中,看到了一丝微弱的光。
第5章 一封匿名的举报信
王建军决定反击。
但他没有选择直接把事情捅到总公司纪委,那太鲁莽了,很容易被李主任反咬一口,说我们是为了掩盖项目延期的责任而恶意诬陷。
他想了一个更周全的办法。
他让我把所有发现的问题,包括焊接瑕疵、劣质传感器,都用手机拍了照片和视频,做了详细的技术记录,形成了一份完整的证据材料。然后,他把这份材料,匿名寄给了总公司主管生产安全的副总。
“我们不举报人,只举报事。”王建军对我说,“我们只谈技术问题和安全隐患,让总公司的技术专家来鉴定。事实胜于雄辩。”
我心里有些打鼓。这样真的行吗?那位副总,会为了一个不熟悉的下属,去得罪李主任这样的人吗?
我心里没底,但看着王建军坚定的眼神,我选择相信他。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明明我们俩都身处绝境,我却从他身上看到了一种力量。那不是权力的力量,而是一种源于内心的坚持和自信。
举报信寄出去后,日子又恢复了表面的平静。我们一边焦急地等待着总公司的反应,一边继续争分夺秒地进行设备返修。我从我以前工作的厂里,请来了一位信得过的老师傅,我们俩带着小工,没日没夜地重新焊接、打磨,更换所有不合格的零件。
那段时间,我几乎没给家里打过电话。我怕听到陈静的声音,怕她的抱怨和担忧会动摇我的决心。我只能把对家人的愧疚,全部压在心底,转化成手上的力气,拧紧每一颗螺丝,焊好每一道缝。
我常常在深夜里问自己,这一切到底值不值得。我只是个普通的工人,为什么要把自己卷入这样的斗争里?也许我当初留在分公司,在李主任手下忍气吞声,日子会难过,但至少安稳。
可每当我看到王建军那熬得通红的眼睛,看到他为了筹措资金,低声下气地给朋友打电话借钱时,我心里的动摇就消失了。人活一辈子,总得有点坚持。如果连最基本的职业道德和做人底线都守不住,那我和墙角那堆生锈的废铁,又有什么区别?
一个星期后,总公司的调查组,毫无征兆地来了。
带队的,正是那位主管安全的副总,一个以严谨和不徇私情著称的老工程师。他没有先听任何人的汇报,而是直接穿上工作服,戴上安全帽,让我带着他钻进了机房。
在轰鸣的机器旁,我把我们发现的所有问题,一一指给他看。我拿出那些被替换下来的劣劣质零件,讲解它们可能造成的严重后果。
那位副总看得非常仔细,时不时用手电筒照着焊缝,用手触摸着管道的接口。他问了很多专业问题,我都一一作了回答。他越看,脸色越凝重。
从机房出来,他脱下手套,对跟在身后的王建军说:“王经理,幸亏你们发现得及时。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质量问题了,这是重大的安全责任事故!”
王建军的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调查组当天就封存了所有相关的工程资料和采购合同。李主任和他那个关系户施工队的负责人,也被叫去问话。
消息很快就传开了。分公司里人心惶惶,谁也没想到,王建军和林涛这两个被发配到北郊的“倒霉蛋”,竟然能掀起这么大的风浪。
那天晚上,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电话那头,是李主任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愤怒和不易察觉的恐慌。
“林涛,是你干的,对不对?”他开门见山地问。
“李主任,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握着电话,手心在出汗。
“别跟我装蒜了!”他的声音陡然拔高,“我真是小看你了,一个修空调的,竟然敢在背后捅我刀子!你给我等着,这件事没完!”
电话被狠狠挂断。我靠在墙上,双腿有些发软。我害怕了。李主任在公司经营多年,关系网盘根错节。我们这次虽然抓住了他的把柄,但谁能保证他不会狗急跳墙,用别的手段来报复我?报复我的家人?
就在我心神不宁的时候,王建军走了过来,递给我一瓶水。
“别怕。”他看着我,平静地说,“身正不怕影子斜。我们做的是对的事,就没什么好怕的。”
他的话,像一股暖流,注入我冰冷的心里。是啊,我做的是对的事。我看着他坚毅的侧脸,忽然觉得,所谓的“大器晚成”,或许指的并不仅仅是职位的高升。它更像是一种人格的成熟,一种在历经磨难后,依然能坚守本心、不被黑暗吞噬的强大。
第6章 冰雪中的考验
总公司的调查还在进行,李主任被暂时停职。
北郊项目部,却迎来了一场真正的考验。那年冬天,来得特别早,也特别冷。十一月初,一场暴雪不期而至,气温骤降到零下十几度。
按照合同,我们必须在供暖季正式开始前,完成所有设备的调试,并网运行。时间,只剩下最后三天。
整个项目部都进入了战备状态。我和王建军,以及剩下的几个员工,几乎是连轴转,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返修工作已经到了最后的收尾阶段,但越是到最后,越是不能出差错。
暴雪封路,很多物资运不进来。食堂的储备菜吃完了,我们就啃方便面。宿舍的暖气还没通,夜里冷得像冰窖,我们就裹着大衣,在机房里将就一晚。
我儿子小雷打来电话,说他第二次模拟考,成绩又进步了,问我什么时候能回家,想让我参加他的家长会。我握着电话,听着儿子兴奋的声音,眼泪差点掉下来。
“爸……尽力了。你……也要加油。”我对他说。
电话那头,儿子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用一种近乎成人的语气说:“爸,你放心吧,我懂。你是在做很重要的事。”
挂了电话,我蹲在雪地里,一个四十二岁的男人,哭得像个孩子。家人的理解,是支撑我走下去最强大的力量。我擦干眼泪,转身又钻进了冰冷的机房。
调试的最后一天,意外还是发生了。
凌晨三点,我们正在进行系统满负荷压力测试。突然,控制室的警报器发出了刺耳的尖叫。电脑屏幕上,一个代表循环泵压力的数值,变成了危险的红色,并且在持续下降。
“不好!主循环泵出问题了!”我大喊一声,心提到了嗓子眼。
主循环泵是整个系统的“心脏”,它要是停了,整个热交换系统就会瘫痪。我们冲到泵房,一股刺鼻的焦糊味扑面而来。其中一台循环泵的电机外壳滚烫,显然是线圈烧了。
所有人都傻眼了。这台泵也是德国进口的,备用件要从总公司仓库调,一来一回,最快也要两天。可离最后的供暖期限,只剩下不到十个小时。
绝望的气氛,在每个人心头蔓延。难道我们所有的努力,最后要毁在一个小小的电机上?
“完了,这下彻底完了。”一个年轻的员工喃喃自语,一屁股坐在地上。
王建军脸色惨白,嘴唇紧紧地抿着。他围着那台烧坏的泵,来回走了好几圈,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要放弃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什么。我冲到工具间,在一堆废旧零件里翻找起来。几分钟后,我抱着一台国产的老式电机冲了出来。
“王经理,用这个试试!”我对他说。
所有人都用一种看疯子的眼神看着我。那台老式电机,功率、接口、转速,都和德国货对不上。这怎么可能替换?
“老林,你……”王建-军也有些犹豫。
“没时间解释了!信我一次!”我冲他吼道。
我的大脑在飞速运转。我当了二十年维保工,拆过、修过的电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这台国产电机的核心参数,经过一些改造,是有可能和系统匹配上的。这是一个疯狂的想法,教科书上绝对不会这么写,但现在,这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我拿出所有的工具,开始对那台老式电机进行“手术”。拆解、重新绕线圈、改造传动轴、焊接新的法兰盘……我的手在零下十几度的泵房里冻得通红,几乎失去了知觉,但我的脑子却异常清晰。每一个步骤,每一个数据,都在我脑中反复计算。
王建军没有再说话,他只是默默地站在我身边,给我打着手电,递着工具。项目部的其他人,也围了过来,有人给我端来热水,有人帮我擦汗。
那一刻,我们所有人的心,都系在了这台小小的电机上。
五个小时后,当改造好的电机被重新装上循环泵,当我在控制室里,颤抖着按下启动按钮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电机发出轻微的嗡嗡声,然后,平稳地运转起来。
控制屏幕上,那个红色的危险数值,一点点地,变回了正常的绿色。
成功了!
泵房里,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大家互相拥抱,又笑又跳。我靠在控制台上,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干了,双腿一软,差点坐到地上。
王建军一把扶住了我,他看着我,眼圈红了。他没有说“谢谢”,只是用力地拍着我的后背,一遍又一遍。
窗外,天已经亮了。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照在皑皑的白雪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我知道,我们赢了。我们不仅赢得了和时间的赛跑,更赢得了对自己的尊重。
第7章 手心里的暖阳
供暖季开始的第一天,北郊能源中心成功并网。
温暖的热流,通过崭新的管道,输送到了北郊片区的千家万户。那天,项目部接到了很多居民打来的感谢电话,说那是他们十几年来,过得最暖和的一个冬天。
总公司的调查结果也出来了。李主任因为在项目中存在严重的失职和经济问题,被开除党籍和公职,移交司法机关。那个劣质施工队,也被列入了行业黑名单。
消息传来,我们没有想象中的兴奋和喜悦,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
暴雪过后,天气一天天放晴。王建军因为在北郊项目中的出色表现和担当,被总公司正式任命为北郊能源中心的负责人,并且进入了集团后备干部的考察名单。
他真正地“大器晚成”了。
项目走上正轨后,我向王建军提出了回家的申请。他没有挽留,只是亲自开车,把我送回了市里。
车子停在我家楼下。临下车前,他从后座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塞到我手里。
“老林,这是给你的奖金。不多,是你应得的。”
我推了回去:“王经理,我不是为了钱。”
他却很坚持,把信封硬塞进我的口袋:“我知道。但这是规矩。拿着,给嫂子和孩子买点东西。你为这个项目,家里肯定没少担待。”
他看着我,眼神里满是真诚和感激:“老林,这辈子能认识你这样的兄弟,是我的福气。”
我眼眶一热,下了车,朝他挥挥手。看着他的车消失在街角,我心里百感交集。这场持续了几个月的“战斗”,终于结束了。我失去了一些东西,比如和家人相处的时间;但也得到了一些东西,一些比金钱和职位更宝贵的东西。
我拿着那个信封,感觉沉甸甸的。那里面不只是钱,更是一份沉甸甸的情义和认可。
推开家门,陈静和儿子小雷都在。看到我,陈静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什么也没说,上来就给了我一个拥抱。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她在我耳边喃喃地说。
儿子小雷也长高了不少,看着我,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他递给我一张成绩单,上面,他的名字排在班级前十。
那一刻,所有的辛苦和委屈,都烟消云散。家人的理解和支持,是我最坚实的后盾。我把信封交给陈静,她掂了掂,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这么多?”
“王经理给的奖金。”我笑着说,“他说,让你和儿子买点好吃的。”
陈静看着我,眼神里不再有抱怨,而是满满的心疼和骄傲。那天晚上,她做了一大桌子我爱吃的菜,我们一家三口,围坐在一起,灯光温暖,笑语晏晏。
后来,我和王建军还像以前一样,是上下级,更是朋友。他忙于能源中心的工作,我回到了分公司的维保岗位,继续当我的老师傅。生活好像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但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我的心,变得比以前更踏实,更坚定。
又是一年年终,公司聚餐。还是那个饭店,还是那个包厢。
酒过三巡,王建军端着酒杯,走到了我面前。他现在已经是总公司里炙手可热的人物,但身上那股朴实和憨厚的劲儿,一点没变。
他把手伸到我面前,笑着说:“老林,再帮我看看。看看我这后半辈子,还有没有什么坎坷?”
周围的人都善意地笑了起来。
我握住他宽厚的手掌,那上面的老茧,比以前更厚了。我看着他掌心那条又深又长的事业线,想起了几个月前那个夜晚,想起了那句酒后的戏言。
我抬起头,迎着他明亮的目光,认真地说:“王经理,你的手相,我看不准。但我知道,一个把责任扛在肩上,把良心放在心里的人,走到哪里,路都会是平的。”
我们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窗外,城市的霓虹闪烁。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长满老茧,沾过油污,也曾因无力而攥紧,因愤怒而颤抖。但最终,是这双手,靠着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坚持和手艺,守护了自己内心的秩序和尊严。
命运或许真的写在手相里,但真正决定我们走向的,永远是握在手心里的那份温暖和力量。
来源:萤火照亮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