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哐当”一声,新房的红漆木门被陈建社用后背撞开。他半抱着我,满身酒气,嘿嘿地傻笑,“岚岚,到家了,我们到家了。”
引子
“哐当”一声,新房的红漆木门被陈建社用后背撞开。他半抱着我,满身酒气,嘿嘿地傻笑,“岚岚,到家了,我们到家了。”
我几乎是被他拖进屋的。脚下的高跟鞋早就没了踪影,婚纱的裙摆上沾满了泥点和鞭炮的红屑。我累得连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只想立刻躺下,睡到天荒地老。
“建社,放我下来,快……”我的声音沙哑,像被砂纸磨过。
他总算把我放在了床上。那张崭新的、铺着大红鸳鸯被的新床,被我俩这么一压,发出了“咯吱”一声抱怨。我瘫在被子上,看着屋顶那盏昏黄的白炽灯,只觉得天旋地转。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闪过今天一整天的兵荒马乱。
从凌晨四点被我妈从被窝里拽起来化妆,到穿着十几斤重的婚纱在门口迎客,笑得脸都僵了。然后是接亲的堵门、找鞋,乱哄哄的人群挤在老旧的筒子楼里,汗味和香水味混在一起。中午的酒席,二十桌客人,我和建社端着酒杯,一桌一桌地敬,一杯一杯地往下灌。那些叔叔伯伯们,拍着建社的肩膀,说着“新郎官,今天可不能耍赖”,然后就把白酒当水一样灌进他的喉咙。
而我,就跟在他身后,提着沉重的裙摆,脸上挂着标准的微笑,嘴里重复着“谢谢叔叔”“谢谢阿姨”。敬到最后,我已经分不清谁是谁,只看到一张张模糊的、泛着油光的脸。
晚上送走最后一波闹洞房的同事,已经是十一点多了。我妈和我婆婆,两个妈凑在一起,开始盘点今天的礼金。她们把那些红纸包一个个拆开,用沾了口水的手指点着一张张“大团结”,嘴里念念有词。
“亲家母,你看,这是我那边的,一共三千二百六。”我婆婆笑得合不拢嘴。
“我这边也差不多,三千出头。”我妈也一脸喜气。
最后,她们把一堆零零碎碎的钱,连同几张皱巴巴的欠条,一股脑儿地塞进一个铁皮饼干盒里,郑重地交到我手上,“岚岚,这是你们小两口过日子的本钱,收好了。”
现在,那个铁皮盒子就放在床头柜上,红色的油漆印着“上海特产”四个字。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浑身的骨头都散了架。我偏过头,看着旁边已经鼾声如雷的陈建社,他身上那件崭新的白衬衫被酒渍弄得一塌糊涂,领带歪在一边。
这就是结婚吗?
我心里突然涌上一股说不出的委屈和疲惫。这不是我想象中的新婚之夜。没有温馨的烛光,没有甜蜜的情话,只有一身的疲惫,和一屋子的狼藉。
我撑起身子,想去倒杯水喝。目光无意中扫过那个铁皮盒子,想起了我妈说的话,“过日子的本钱”。我鬼使神差地打开了它。
一沓沓的钞票,十块的,五块的,还有一些一块两块的,混杂在一起。我把钱拿出来,想整理一下。就在钱堆的最底下,我看到了那几张我妈随口提到的“欠条”。
不是亲戚朋友随礼时手头紧打的白条,那上面的字迹,我再熟悉不过了。
一张写着:今欠陈建社伍佰元整,用于进货。落款是:陈建军。
另一张写着:暂借壹仟元,急用。落款还是:陈建军。
还有几张零零散散的,加起来足足有两千三百块。
陈建军,陈建社的亲哥哥。
我的心,像被谁兜头浇了一盆腊月的冷水,从里到外凉了个透。这两千三百块,几乎是礼金总数的三分之一。建社借钱给他哥,我不是不知道,可我不知道是这么大一笔数。更重要的是,他从来没告诉过我,这些钱,是用我们未来的生活费垫付的。
我捏着那几张轻飘飘的纸,手却在微微发抖。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每一声都像敲在我的心上。窗外,邻居家的狗叫了两声,又恢复了寂静。
我看着身边熟睡的丈夫,闻着他身上浓重的酒气,一种前所未有的茫然和愤怒席卷而来。我们为了省钱,婚纱是租的,家具是找木匠打的,连喜糖都跑了三个批发市场比价。可他转过身,就把我们牙缝里省出来的钱,一声不吭地借给了他那个不着调的哥哥。
我把欠条扔回盒子里,盖子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我重新躺回床上,瞪着天花板,眼泪毫无征兆地流了下来,浸湿了红色的枕巾。
“这日子还怎么过……”我喃喃自语。
胸口堵得像压了一块巨石,喘不过气来。我猛地坐起来,对着空气,也对着那个沉睡的人,用尽全身力气,压抑地嘶吼了一声:
“我再也不结婚了!”
第一章 清晨的旧账本
天刚蒙蒙亮,窗帘缝里透进一丝灰白的光。我睁着眼,一夜未眠。身边的陈建社翻了个身,手臂习惯性地搭过来,嘴里嘟囔着梦话。
我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推开他的手,坐了起来。
他被我惊醒了,揉着惺忪的睡眼,“岚岚,怎么了?天还没亮呢。再睡会儿吧。”
我没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他。他被我看得有些发毛,打了个哈欠,也坐了起来,“一大早的,干嘛这么看着我,怪吓人的。”
我从床头柜上拿起那个铁皮盒子,打开,把那几张欠条抽出来,扔在他面前。
“陈建社,你给我解释解释,这是什么?”我的声音冷得像冰。
他看到那几张纸,脸上的睡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捡起欠条,眼神有些躲闪,“这个……这个是我哥写的。”
“我知道是你哥写的。”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掐进掌心,“我问的是,这两千三百块钱,是怎么回事?你什么时候借给他的?为什么我一点都不知道?”
他低下头,搓着手,半晌才小声说:“就……就前两个月。他做生意周转不开,我……我就先拿了点钱给他。”
“拿了点?”我气得发笑,“两千三百块,是你半年的工资!陈建社,我们结婚,你跟我说单位效益不好,年终奖没发,让我委屈一下,婚纱照不拍了。我同意了。你说买三金太浪费,不如把钱省下来过日子。我也同意了。我体谅你,处处为你着想,结果呢?你就是这么对我的?”
我越说越激动,声音也大了起来。我感觉自己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揪着,又疼又涩。
【我脑子里嗡嗡作响,像塞了一团乱麻。这就是我的新婚?没有想象中的甜蜜,只有一沓冰冷的欠条和一句轻飘飘的“我先拿了点”。信任这东西,原来这么脆弱,一碰就碎了。我感觉自己像个傻子,一个被蒙在鼓里,还乐呵呵地替人数钱的傻子。】
陈建社看我真生气了,也急了,连忙拉住我的手,“岚岚,你听我解释。我哥那不是遇到难处了嘛。他跟我保证,年底生意回了本,马上就还。那是我亲哥,我能见死不救吗?我想着,这事儿跟你说了,你肯定要多想,不如等钱还回来了再说。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的。”
“多想?我不该多想吗?”我甩开他的手,“陈建社,我们现在是夫妻!是一家人!你的钱,我的钱,都是我们这个家的钱。你拿家里的钱出去,不跟我商量,这就是没把我当自己人!”
“我怎么没把你当自己人啊?”他也来了火气,声音高了八度,“那是我哥!从小我穿他剩下的衣服,吃他碗里让出来的饭长大的!现在他有困难,我帮一把,怎么了?你就非要为这点钱,在新婚第一天跟我闹吗?”
“这不是钱的事!”我吼了回去,“这是尊重!你懂不懂?”
屋子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墙上的结婚照里,我们笑得灿烂又甜蜜。可现实中,我们却在新婚的第一个早晨,为了一个还没见过几次面的大哥,吵得面红耳赤。
我们就这样僵持着。窗外的天色越来越亮,楼道里开始传来邻居们上班的脚步声和说话声。
最终,还是陈建社先软了下来。他叹了口气,声音也放缓了,“行了,岚岚,别生气了。这事儿是我做得不对,我没提前跟你商量,我认错。你放心,这笔钱,算我自己的,我以后发了工资慢慢从里面扣,保证不影响我们过日子,行了吧?”
他总是这样,一吵架就大包大揽,觉得把责任都扛下来,事情就算解决了。
【他以为我在乎的是这两千多块钱吗?我在乎的是他的态度。在他心里,他哥哥的事,是理所当然要帮的,而我的感受,是可以“以后再说”的。我们这个刚刚成立的小家,在他心里,似乎还没有他那个原生家庭重要。这种感觉,让我觉得很无力,也很心寒。】
我没有接话,默默地穿上衣服,下了床。
新房很小,一室一厅,厨房和厕所都是公用的。我走进狭小的厨房,想烧点热水。灶台上还放着昨天剩下的喜糖和花生,红色的糖纸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哗哗地流出来。我听见陈建社也跟了过来,站在我身后,欲言又止。
“岚岚,早饭想吃什么?我去买。”他小心翼翼地问。
“不想吃。”我关掉水龙头,声音闷闷的。
“那……今天不是要回门吗?我们几点过去?”
回门。对,按照习俗,今天我要和他一起回我娘家。我一想到要带着这样一肚子委屈和心事,去面对我爸妈的笑脸,就觉得更加烦躁。
“你自己去吧,我不想动。”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扭过头不看他。
“那怎么行啊!”他急了,“新女婿第一天上门,哪有你不在的道理?你爸妈会怎么想?亲戚邻居会怎么说?”
又是“怎么想”,又是“怎么说”。他永远都在乎别人的看法。
我转过身,看着他那张写满焦急的脸,心里突然涌上一股强烈的疲惫感。我不想吵了,真的。
“好,我去。”我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你先去把礼品准备好,我洗漱一下就走。”
他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连忙点头,“哎,好,好。我这就去。你别生气了啊,以后家里的大事小事,我都跟你商量,保证!”
他说完,就匆匆走出了厨房。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我知道,这场争吵只是暂时被按下了暂停键。那个叫陈建军的名字,还有那两千三百块的欠条,就像一根刺,已经深深地扎进了我们婚姻的开始。它提醒着我,我和陈建社之间,不只是我们两个人,还有一个庞大而复杂的家庭,和一笔剪不断、理还乱的旧账。】
我用冷水拍了拍脸,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憔悴的脸,眼下是浓重的黑眼圈。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扯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林岚,这就是你选择的婚姻。路,才刚刚开始呢。
第二章 灶台边的冷与暖
去我家的路上,我和陈建社一路无话。他骑着那辆永久牌的二八大杠,我坐在后座上,中间隔着他特意买的两瓶西凤酒和一条点心。九月的风吹在脸上,已经有了些凉意。
自行车穿过熟悉的街道,两旁的梧桐树叶子开始泛黄。我看着街边来来往往的人,心里空落落的。以往每次回家,都像是归巢的鸟,可今天,我却觉得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到了家门口,我妈正站在阳台上往下望,看到我们,立刻笑成了一朵花。
“哎哟,我的闺女女婿回来了!快上来,快上来!”
一进门,我爸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见我们来了,推了推老花镜,也露出了笑容,“建社来了啊,快坐。”
我妈热情地接过陈建社手里的东西,嘴里埋怨着:“来就来,还买这么多东西干什么,太见外了。”
“应该的,妈,应该的。”陈建社挠着后脑勺,露出了憨厚的笑容。
看着他和我爸妈谈笑风生的样子,我心里的那股气,又翻涌了上来。他真会演戏,好像早上的争吵根本没有发生过。
我妈拉着我进了厨房,一边择菜一边问我:“怎么样啊,岚岚?在那边还习惯吧?婆婆对你好不好?”
我低着头,剥着手里的毛豆,含糊地“嗯”了一声。
“你这孩子,怎么无精打采的?”我妈停下手里的活,凑过来仔细端详我的脸,“哎呀,这脸色怎么这么差?是不是昨天太累了?”
“是啊,累死了。”我借坡下驴,把头靠在她肩膀上,闻着她身上熟悉的油烟味,眼圈一热,差点掉下泪来。
【妈妈的怀抱永远是我的避风港。我多想把心里的委屈一股脑儿地都告诉她,告诉她陈建社是怎么瞒着我的,告诉她那个还没开始的家就已经背上了沉重的债务。可是话到嘴边,我又咽了回去。我不想让她担心,更不想让她觉得,我嫁错了人。】
“傻孩子,结婚哪有不累的。”我妈心疼地拍了拍我的背,“以后就好了,两个人过日子,互相体谅着点。建社那孩子,我看着挺老实的,会对你好的。”
我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午饭很丰盛,我妈做了一大桌子我爱吃的菜。饭桌上,我爸和陈建社喝着酒,聊着单位里的事,气氛很是融洽。我妈不停地给我和建社夹菜,把我们的碗堆得像小山一样。
“建社,多吃点,看你瘦的。”
“岚岚,你也吃啊,怎么不动筷子?”
我强颜欢笑,味同嚼蜡。
吃完饭,我爸把陈建社叫到书房,说是要杀一盘象棋。我妈则拉着我,坐在沙发上,从一个布包里拿出一个存折,塞到我手里。
“岚岚,这是我和你爸给你攒的一点钱,一共五千。本来想结婚的时候给你的,又怕你婆家那边知道了多想。现在给你,你收好,别跟建社说,就当自己的私房钱。以后万一有个什么事,手头也宽裕点。”
我捏着那个薄薄的存折,感觉有千斤重。五千块,对于我爸妈这样的工薪阶层来说,是一笔巨款。他们一辈子省吃俭用,才攒下这么点钱。
“妈,我不能要。”我把存折推了回去。
“拿着!”我妈把我的手按住,语气不容置疑,“女孩子家,手里没钱,腰杆子就不硬。听妈的。”
我看着她鬓边新增的白发,和眼角深刻的皱纹,再也忍不住,眼泪掉了下来。
【我感到一阵巨大的羞愧。我自己的小家因为钱的事吵得天翻地覆,而我的父母,却还在倾其所有地为我着想。他们以为我嫁了个好人家,从此可以高枕无忧,却不知道,我正站在一个烂摊子面前,进退两难。我怎么能再拿他们的养老钱呢?】
从娘家出来,天已经擦黑了。陈建社喝了点酒,脸颊微红,心情看起来很不错。他骑着车,甚至还哼起了小曲。
我的心情却愈发沉重,像灌了铅的云。
回到我们那个所谓的新家,一开门,就看到我婆婆正坐在屋里唯一的一张沙发上,脸色阴沉。
“妈,您怎么来了?”陈建社惊讶地问。
婆婆没理他,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那眼神,像是在审视一个犯人。
“你们可算回来了。我还以为你们今天就不打算回来了呢。”她的语气尖酸刻薄。
“妈,我们这不是按规矩回门嘛。”陈建社连忙解释。
“回门?回门回得家都不要了?”婆婆冷哼一声,站了起来,走到我面前,“林岚,我问你,你们结婚收的礼金呢?拿出来我看看。”
我心里一惊,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陈建社。
陈建社赶紧打圆场,“妈,你看那个干什么?钱都在岚岚那儿收着呢,丢不了。”
“我就是要看看!”婆婆提高了音量,眼睛还是盯着我,“我辛辛苦苦养大的儿子,娶个媳妇,办个酒席,收了多少钱,我这个当妈的还没资格过问了?”
我咬着嘴唇,没说话。我知道,她这是冲着我来的。
陈建社被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他拉了拉我的衣角,小声说:“岚岚,要不……就给妈看看吧。”
我心里一阵冷笑。这就是他说的“以后都听我的”。一遇到他妈,他就没了原则。
我一言不发地走进卧室,拿出那个铁皮盒子,放在客厅的桌子上,发出一声闷响。
婆婆立刻走上前,一把掀开盖子。她看到里面整整齐齐的钞票,眼睛都亮了。她像我妈一样,用沾了口水的手指,飞快地点了起来。
点完一遍,她皱起了眉头,“怎么少了这么多?我记得光我这边的亲戚,就随了三千多啊。”
我冷冷地看着她,不说话。
陈建社只好硬着头皮解释:“妈,这里面……有我哥写的几张条子。”
婆婆愣了一下,随即拿起那几张欠条,看了看,脸色瞬间就变了。但那种变化,不是愤怒,而是一种理所当然的坦然。
她把欠条放下,抬头看着我,语气不善地说道:“哦,是建军借的啊。那没事了。”
然后,她做出了一个让我意想不到的举动。她从那堆钱里,数出了一大半,揣进了自己的口袋。
“建军最近生意不顺,正需要钱打点。这些钱,我先拿去给他应急。你们刚结婚,花钱的地方少,先紧着他来。”
我彻底愣住了。我看着她那张布满皱纹却又无比强硬的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妈!你这是干什么!”陈建社也急了,想去拦她,“这是我们结婚的钱!”
“什么你们我们的!”婆婆一把打开他的手,眼睛一瞪,“我是你妈!他是你哥!一家人分什么彼此?林岚,你嫁到我们陈家,就是我们陈家的人。以后要多为你大伯子着想,知道吗?”
说完,她揣着钱,看也不看我们一眼,转身就走,把门摔得震天响。
屋子里,只剩下我和陈建社,还有桌子上那个被掏空了一半的铁皮盒子。
【灶台边,我妈小心翼翼地把她的积蓄塞给我,让我挺直腰杆;而在这个所谓的“新家”,我婆婆却理直气壮地拿走我们的血汗钱,去填一个无底洞。一个灶台是暖的,一个灶台是冷的。我突然明白了,婚姻,不仅仅是两个人的结合,更是两个家庭的碰撞。而在这场碰撞里,我似乎从一开始就输了。】
我看着陈建社,他一脸的无措和愧疚。
“岚岚,我……”
我没等他说完,转身走进了卧室,反锁了房门。我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地滑坐到地上。
这一次,我没有哭。我只是觉得,心里有个地方,彻底冷了。
第三章 讲台上的那束光
和陈建社的冷战,从那个晚上一直持续到婚假结束。我们同住一个屋檐下,却像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他睡沙发,我睡床。白天他去上班,我一个人在家,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发呆。
他试过跟我道歉,给我买我爱吃的零食,可我一句话都不想跟他说。心里的那道坎,过不去。
婚假结束,我回到了学校。踏进熟悉的校园,闻到空气中粉笔和书本的味道,我紧绷了快一个星期的神经,才终于有了一丝松弛。
我是镇上中学的语文老师,带初二的两个班。走进教室,看到那一张张青春洋溢的脸,听到他们齐声喊“林老师好”,我心里那块被家庭琐事压着的巨石,似乎被挪开了一点点。
只有在讲台上,我才觉得自己是林岚,而不是陈建社的妻子,不是陈家的儿媳。这里有我的价值,我的尊严。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备课、上课、批改作业,找学生谈心。我把自己变成了一个高速旋转的陀螺,不敢停下来,因为一旦停下来,那些烦心事就会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将我淹没。
我班上有个叫李晓燕的女孩,很内向,成绩中等,平时不怎么说话。最近几次的作文,我发现她写得特别好,字里行间充满了细腻的观察和敏感的情绪。
一天下午的自习课,我把她叫到了办公室。
“晓燕,你最近的作文进步很大。”我把她的作文本递给她,笑着说,“特别是这篇《我的小秘密》,写得很真诚,老师很喜欢。”
她低着头,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小声说:“谢谢老师。”
“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我放柔了声音,“如果愿意的话,可以跟老师说说吗?”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开口了。突然,她的肩膀开始微微耸动,然后抬起头,眼睛红红地看着我。
“林老师……我爸妈……他们要离婚了。”
我的心猛地一揪。
原来,她的父母一直在闹矛盾,家里终日不得安宁。她把所有的痛苦和彷徨,都写进了作文里,那个“小秘密”,就是她希望父母能够和好。
我看着她那张稚嫩又充满忧伤的脸,仿佛看到了某种程度上的自己。我们都在被家庭的困境所折磨。
我给她倒了杯热水,轻轻拍着她的背,听她断断续续地讲着家里的事。我没有说什么大道理,只是安静地听着,时不时地递上一张纸巾。
等她情绪平复下来,我对她说:“晓燕,大人的世界很复杂,有很多我们无法改变的事情。但是,你要相信,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能放弃自己。你要努力学习,让自己变得更优秀,未来才有能力去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你的才华,就是你最强大的武器。”
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不仅仅是在开导她,也是在开导我自己。是啊,无论生活变得多糟糕,我都不能放弃自己。我的工作,我的讲台,就是我安身立命的根本,是我在这一地鸡毛的生活里,能抓住的唯一一束光。我必须牢牢抓住它。】
送走李晓燕,我坐在办公桌前,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我拿起红笔,开始批改作业。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在我的备课本上投下一片温暖的光斑。我的心,也渐渐变得安宁而坚定。
我决定,不能再这样消沉下去了。陈家的事,我管不了,但我的生活,我必须自己做主。那笔钱,我不能就这么算了。
然而,我还没来得及找陈建社好好谈一次,麻烦就自己找上了门。
那天下午,我正在上课,班长突然跑进来说:“林老师,外面有人找您,说是您家里人。”
我心里咯噔一下,第一反应就是陈建社。难道家里出了什么事?
我跟学生交代了一句“大家先自习”,然后匆匆走出教室。
教学楼的走廊上,站着一个陌生的男人。他大概三十出头的样子,个子不高,有些瘦,穿着一件不合身的夹克,头发乱糟糟的,嘴里叼着一根烟,正不耐烦地在地上踱步。
“你好,请问你找谁?”我警惕地问。
他转过头,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脸上挤出一个油滑的笑容,“你就是林岚吧?建社的媳妇儿?”
“你是?”
“我是陈建军,建社的大哥。”他把烟头往地上一扔,用脚碾了碾,“弟妹啊,我这儿有点急事,想跟你商量一下。”
我的心瞬间沉了下去。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这里是学校,有事我们出去说。”我不想让学生看到这一幕,把他引到了操场边的角落里。
“弟妹,我就不跟你绕弯子了。”陈建军开门见山,“我那批货又被扣了,急需一笔钱去疏通关系。你跟建社结婚不是收了些礼金吗?再借我三千应急。等我这笔生意做成了,连本带利还给你们。”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不仅没有丝毫还钱的意思,竟然还敢狮子大开口,又来要钱。
“大哥,我们没钱。”我冷冷地拒绝。
“没钱?”他吊儿郎当的笑意消失了,脸上露出一丝不悦,“怎么可能没钱?我妈不是都跟我说了吗?你们收了六千多呢!她老人家只拿了两千,你们手里至少还有四千。我只要三千,给你们留一千过日子,够意思了吧?”
他竟然连我们手里有多少钱都一清二楚!
【我气得浑身发抖。这一家人,真是把我当成了一个可以随意予取予求的提款机。婆婆拿钱,大伯子要钱,他们似乎都忘了,我也是这个家的一份子,这些钱,也有我的一半。在他们眼里,我这个儿媳妇,恐怕连个外人都不如。】
“我说了,没钱。”我一字一句地重复道,语气里没有一丝温度,“你之前借的钱,什么时候还?”
陈建军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他没想到我这个看起来文文静静的弟媳,竟然这么不给面子。
“嘿,你这人怎么说话呢?一家人,谈什么还不还的?”他往前逼近一步,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威胁的意味,“我告诉你,今天这钱,你借也得借,不借也得借!不然,我就在你们学校里嚷嚷,让所有人都知道,你们陈家的媳妇,是怎么见死不救,刻薄寡恩的!”
他竟然威胁我!
我看着他那副无赖的嘴脸,一股怒火从心底直冲头顶。这些天积攒的委屈、愤怒、失望,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了。
我挺直了背,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顿地说:
“你、敢!”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强硬地对陈家人说“不”。
第四章 沉默的自行车后座
陈建军显然没料到我会是这种反应。他愣了一下,随即恼羞成怒,“嘿,你个教书的,还来劲了是吧?我告诉你,别给脸不要脸!”
“到底是谁不要脸?”我毫不退让地回敬道,“欠着钱不还,还有脸上门来要,甚至跑到我的单位来撒野!陈建军,我告诉你,钱,一分都没有!你要是敢在这里胡闹,我现在就去保卫科报警,说你寻衅滋事!”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钉子一样砸了过去。
或许是“报警”两个字起了作用,陈建军的气焰顿时矮了半截。他色厉内荏地指着我,“你……你行!林岚,你给我等着!”
说完,他撂下一句狠话,灰溜溜地走了。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我紧绷的身体才一下子松懈下来。我的后背已经惊出了一身冷汗,双腿还在微微发软。我扶着旁边的篮球架,大口地喘着气。
我赢了这一回合,但我心里没有丝毫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深深的疲惫和悲哀。我知道,这件事,没完。
果然,傍晚陈建社来接我下班的时候,脸色就很难看。
他一见到我,就劈头盖脸地质问:“岚岚,我哥今天是不是来找你了?你怎么把他给气走了?还说要报警抓他?有你这么当弟媳的吗?”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责备,没有一丝一毫对我处境的关心。
我的心,又冷了几分。
我没有跟他争辩,只是平静地问:“是他跟你说的?”
“不是他说的,是我妈!我妈打电话到我单位,把我臭骂了一顿!说我娶了个厉害媳妇,连大伯子都敢往外赶!林岚,你知不知道,我们全家现在都因为你,闹得鸡犬不宁!”
“你的家人是家人,我就不是你的家人了吗?”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问,“他跑到我的学校来,当着我同事学生的面威胁我,你怎么不说?在你心里,是不是我受点委屈,就活该?”
【我突然觉得很可笑。我为了维护我们这个小家的利益,在外面跟人据理力争,而我的丈夫,我本应最亲密的战友,却在背后指责我,说我破坏了他原生家庭的“和谐”。原来,我和他,从来都不是站在同一条战线上的。】
陈建社被我问得哑口无言。他张了张嘴,最后只憋出一句:“那……那他也是我哥啊!你多担待点,不行吗?”
又是这句话。又是“担待”。
我不想再跟他吵了。我默默地坐上自行车的后座,一路无言。
回家的路,明明和来时是同一条,我却觉得格外漫长。他骑着车,我坐在后面,两个人之间,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墙。风从我们中间穿过,吹得我的心一片冰凉。
自行车后座,曾经是我最喜欢的地方。以前谈恋爱的时候,我喜欢从后面抱着他的腰,把脸贴在他的背上,感觉特别踏实。可是现在,我只是僵硬地坐着,双手抓住车座的边缘,生怕碰到他。
沉默,比任何激烈的争吵都更伤人。
到了家,屋子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我们谁也没有做饭,各自坐在角落里,像两尊雕塑。
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终于,陈建社忍不住了。他站起来,在我面前烦躁地走来走去。
“林岚,你到底想怎么样?非要我们家闹得四分五裂你才开心吗?”
我抬起头,看着他那张因为愤怒而有些扭曲的脸,平静地说:“陈建社,我们谈谈吧。”
“谈什么?还有什么好谈的?”
“谈我们这个家,以后到底该怎么过。”我深吸一口气,“今天你哥来学校找我,说的话,做的事,已经越过了我的底线。我无法接受我的生活里,有这样一个无赖一样的人物,随时可以来搅局。”
“他是我哥!我能怎么办?我跟他断绝关系吗?”他激动地吼道。
“我没让你跟他断绝关系。”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我只是希望你,能站在我这边,和我一起,守护我们自己的家。而不是一次又一次地让我妥协,让我退让。”
“我怎么没守护我们家了?”他梗着脖子,“我哥借的钱,我不是说了我来还吗?我妈拿的钱,我以后也会想办法要回来的!你还要我怎么样?”
“你要不回来!”我站了起来,直视着他的眼睛,“你妈什么脾气,你哥什么德性,你比我清楚!陈建社,你就是太软弱了!你对他们,永远狠不下心来!”
“那是我亲妈,亲哥!你让我怎么狠心?”他通红着眼睛,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林岚,我发现你这人怎么这么冷血?一点人情味都没有!”
“对!我就是冷血!”这些天所有的委屈,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了,“我只知道,谁对我好,我就对谁好!我只知道,我的家,需要我们两个人一起守护!如果你做不到,如果你永远觉得你的原生家庭比我们这个小家更重要,那我们……”
我说不下去了。那个词,太沉重。
【我的心像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冷风呼呼地往里灌。我看着眼前这个男人,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陌生。我们曾经那么相爱,以为可以为对方抵挡全世界的风雨。可现实是,最大的风雨,却是他带来的。我累了,真的累了。】
“我们怎么样?”他逼问我。
我别过头,不去看他。
“陈建社,我想……我们都冷静一下吧。”我从衣柜里拿出几件换洗的衣服,塞进一个布包里,“我先回我妈家住几天。”
他愣住了,似乎没想到我会做出这个决定。
“你……你要走?”他的声音里,有震惊,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我没有回答,提着包,径直走向门口。
在我手搭上门把手的那一刻,他从后面拉住了我的胳M膊。
“不许走!”
我用力甩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打开门,走了出去。
楼道里的声控灯应声而亮,又迅速熄灭。我站在一片黑暗中,眼泪终于决堤。
第五章 老算盘的新用法
回到娘家,我妈看我提着包,脸色苍白,眼圈红肿,吓了一大跳。
“岚岚,你这是怎么了?跟建社吵架了?”
我再也撑不住,扑进她怀里,放声大哭。这些天所有的委屈和压抑,都随着眼泪倾泻而出。
我断断续续地,把结婚以来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告诉了爸妈。从新婚之夜发现的欠条,到婆婆强行拿走礼金,再到陈建军跑到学校来撒野。
我妈听得直抹眼泪,气得浑身发抖,“这……这陈家也太欺负人了!这是娶媳妇,还是找了个冤大头啊!”
我爸一直沉默地坐在旁边抽烟,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等我哭够了,情绪也稍微平复了些,他才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摁灭,开口了。
“岚岚,先别哭了。哭解决不了问题。”他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沉稳。
我爸是老会计,在厂里干了一辈子财务,最是精明理性。他拿出他的老算盘,又找来纸和笔。
“我们先来算一笔账。”他一边拨着算盘珠子,一边说,“你们总共收了六千三百块礼金。陈建军欠条两千三,你婆婆拿走三千,现在你们手里只剩下一千块。对不对?”
我点了点头。
“也就是说,你们这个家,从一开始,就是负资产。而且,这个窟窿,不是你们自己造成的,是被动背上的。”他看着我,眼神锐利,“现在的问题是,这个窟窿,要不要填,谁来填,怎么填。”
我爸的话,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我们问题的核心。
【我爸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总能在我一团乱麻的时候,帮我理出最清晰的头绪。他从不先去指责谁对谁错,而是先分析利弊。听着算盘珠子清脆的响声,我混乱的思绪也渐渐清晰起来。是啊,光顾着生气和委屈是没用的,我必须想清楚,接下来该怎么办。】
“爸,我不知道……”我茫然地摇了摇头。
“建社是什么态度?”我爸又问。
“他……他觉得是他哥和他妈,他不能不管。他让我多担待。”
我爸叹了口气,把算盘推到一边。“这就是问题的关键了。岚岚,这件事,错不在你,也不全在陈建社。他的问题在于,他没有摆正自己的位置。他还没有意识到,他已经是一个独立的家庭的男主人了,他的第一责任,应该是守护你们这个小家,而不是无限度地去填补他原生家庭的窟窿。”
“那……那我该怎么办?”
“等。”我爸吐出一个字。“等陈建社自己想明白。你这次回家,是对的。有时候,距离能让人看得更清楚。如果他想不明白,还让你一味地忍让,那这个婚姻,你就要慎重考虑了。如果他能想明白,愿意和你站在一起解决问题,那这个坎,就能过去。”
我爸的话,给了我莫大的安慰和力量。我决定,就听他的,先在娘家住下,给自己,也给陈建社一点时间和空间。
然而,我只清静了两天。第三天下午,我婆婆竟然找上门来了。
她一进门,连个招呼都没打,就拉着一张脸,对我妈说:“亲家母,我来领我们家媳妇回去。”
那口气,不像是来请人的,倒像是来提审犯人的。
我妈的脸色也不好看了,“亲家母,岚岚在我们这儿住得好好的,不劳你费心。”
“什么叫住得好好的?结了婚的女人,三天两头跑回娘家,像什么话!传出去,我们陈家的脸往哪儿搁?”婆婆的声音尖利刺耳。
“我们岚岚为什么回来,你心里没数吗?”我妈也来了气,“有你们这么当婆家的吗?儿子欠的债,要儿媳妇来还。收的礼金,说拿走就拿走。现在他哥哥还跑到学校去闹,你们还有理了?”
“那都是我们陈家的家事,用不着你来管!”婆婆寸步不让,“林岚,我今天就把话放这儿,你要是还认自己是陈家的人,现在就跟我回去!不然,就别怪我不认你这个儿媳妇!”
眼看两个妈就要吵起来,我赶紧站到我妈身前,对着婆婆说:“妈,我是不会跟你回去的。除非,陈建社亲自来跟我谈。”
“反了你了!”婆婆气得指着我的鼻子,“你……”
她话还没说完,门口传来一个声音。
“妈,您别说了。”
是陈建社。他站在门口,一脸的疲惫和憔悴,胡子拉碴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他走进来,先是对我爸妈鞠了一躬,“爸,妈,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
然后,他走到他妈面前,拉住她的胳膊,“妈,您先回去吧。我跟岚岚的事,我们自己解决。”
“我不管!今天我非要把她带回去不可!”
“您要是不走,那我也不回去了!”陈建社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婆婆大概是没见过儿子用这种口气跟她说话,愣住了。她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又看了看自己一脸决绝的儿子,最终,还是气冲冲地走了。
屋子里,终于安静了下来。
陈建社走到我面前,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愧疚。
“岚岚,对不起。”他哑着嗓子说,“这几天,我想了很多。爸说得对,是我没摆正自己的位置。我让你受委屈了。”
我没想到,他竟然会提到我爸。
【我愣住了。他竟然去找我爸了?而且,他似乎真的想通了。看着他憔悴的样子,我心里那块坚硬的冰,似乎有了一丝融化的迹象。我恨他的软弱,怨他的愚孝,可我心里,又何尝没有一丝牵挂和心疼。毕竟,他是我自己选择的爱人啊。】
“我……我有一个计划。”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我,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
“我想过了,我哥的债,我妈拿走的钱,都是我们家的窟L窿。指望他们是指望不上了,得我们自己来填。”他指着那张纸,认真地说,“这是我做的还款计划。我联系了我们厂里的老师傅,晚上跟他去外面接点私活,修机器。虽然累点,但一个月能多挣两百块。我们省着点花,大概两年,就能把所有的窟窿都补上。”
我看着那张写得歪歪扭扭却又无比认真的计划书,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心里百感交集。
他或许依然不够完美,但他,在用自己的方式,努力地,想要撑起我们这个家。
第六章 一碗面里的担当
陈建社的计划,让我看到了他的改变。他不再是一味地和稀泥,而是开始正视问题,并且尝试用自己的肩膀去扛起责任。
那天,我没有跟他回家。但我对他说:“陈建社,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也是给我们这个家一次机会。我不要你一个人去扛,我要我们一起。但是,有件事,必须先解决。”
“你说,什么事我都答应你。”他急切地说。
“你哥。”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们必须让他写一张正式的借据,并且,让他亲口承诺,这笔钱他会还。这不是为了钱,是为了规矩。亲兄弟,也要明算账。我们不能让他觉得,从我们这里拿钱,是天经地义的。”
陈建社的脸上闪过一丝为难,但他只犹豫了几秒钟,就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我听你的。我们一起去找他。”
周末,我和陈建社一起去了他父母家。他大哥陈建军,果然也在。
一见到我,陈建军的脸就拉了下来,阴阳怪气地说:“哟,弟妹也来了啊?真是稀客。”
婆婆也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在厨房里把锅碗瓢盆弄得叮当响。
陈建社深吸了一口气,像是给自己鼓劲。他把我护在身后,走到陈建军面前,从口袋里拿出一张事先写好的借据和一支笔。
“哥,这是之前你从我这儿拿的两千三百块钱。你打个借条吧。”
屋子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陈建军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陈建社,“建社,你脑子没病吧?我是你哥!你让我给你打借条?”
婆婆也从厨房冲了出来,指着陈建社的鼻子就骂:“陈建社,你翅膀硬了是不是?为了个女人,连亲哥都不认了?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白眼狼!”
“妈,这事跟岚岚没关系,是我的意思。”陈建社挺直了腰板,声音不大,但异常坚定,“哥,我知道你困难,当弟弟的帮你是应该的。但是,岚岚现在是我媳妇,我们是一个家。家里的钱,不是我一个人的。我得对她负责,对我们这个家负责。你今天把条子打了,这钱,我们认。以后你手头宽裕了,慢慢还。你要是不打,那以后,就别再跟我开这个口。”
这是我认识陈建社以来,他第一次在他家人面前,如此强硬。
陈建军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气得说不出话来。
婆婆还在一边煽风点火,“建军,别理他!他这是被迷了心窍了!”
陈建社没有理会他妈的叫骂,只是定定地看着他哥。
兄弟俩对视了足足有两分钟。最终,陈建军大概是觉得丢了面子,也或许是被陈建社的决绝镇住了,他一把抢过纸和笔,潦草地签下自己的名字,然后把借据狠狠地摔在桌子上。
“行!算我陈建军瞎了眼,认了你这么个亲兄弟!以后,我就是饿死,也绝不再登你们家的门!”
说完,他摔门而去。
“你这个不孝子啊!”婆婆捶胸顿足,坐在地上开始嚎啕大哭。
陈建社没有去扶她,只是拉起我的手,对我说:“岚岚,我们走。”
我们走出了那个让我压抑窒息的家。外面阳光正好,我却觉得像是打了一场筋疲力尽的仗。
【我知道,从今天起,我们算是彻底得罪了他的家人。未来的路,可能会更难走。可是,看着身边这个男人紧紧握着我的手,我心里却前所未有地踏实。一个家,不怕有外患,就怕有内忧。只要我们两个人是齐心的,再大的困难,也总有办法克服。】
回到我们自己的小家,屋子里还保持着我离开时的样子。陈建社默默地收拾着他睡过的沙发,把被子叠好。
我走进厨房,看着空荡荡的冰箱,才想起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了。
正当我发愁的时候,陈建社走了进来。
“岚岚,你歇着,我来做饭。”
他从米缸里舀了米,从橱柜里翻出两颗鸡蛋和一把挂面。他不太会做饭,动作有些笨拙,打鸡蛋的时候,还有蛋壳掉进了碗里。
但他做得很认真。烧水,下面,卧上两个荷包蛋,最后撒上一点葱花,淋上几滴香油。
很快,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面就放在了我面前。
“快吃吧,肯定饿了。”他把筷子递给我,自己却没做。
“你呢?”我问。
“我看着你吃就行。”他咧开嘴,笑了笑,眼角的皱纹里,藏着一丝疲惫,和一丝如释重负。
我挑起一根面条,吹了吹,放进嘴里。味道很普通,甚至有点咸。可我吃着吃着,眼泪就掉了下来,一滴一滴,落进汤碗里。
【这一碗面,比任何山珍海味都更让我动容。我看到的,不是一个厨艺精湛的丈夫,而是一个愿意为我,为我们这个家,洗手作羹汤,扛起责任的男人。他用最朴素的方式,告诉我,他懂得了什么是担当。这就够了。】
我把碗推到他面前,“一起吃。”
他愣了一下,然后拿起另一双筷子。
我们俩,头对着头,分吃了那碗并不算美味的鸡蛋面。窗外的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那个晚上,陈建社没有再睡沙发。他躺在我身边,轻轻地把我拥进怀里。
“岚岚,以后,我不会再让你受委屈了。”他在我耳边,郑重地承诺。
我嗯了一声,把头埋在他的胸口。
我知道,我们之间的问题,并没有完全解决。那五千多块的窟窿,还需要我们用很长的时间去填补。和婆家的关系,也降到了冰点。
但是,没关系了。
因为,从这一刻起,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第七章 阳台上的旧藤椅
日子,就像一盘缓缓转动的石磨,沉重,却也踏实。
陈建社真的开始了他的“第二职业”。每天下班后,他扒拉几口饭,就骑着车出门,跟着厂里的老师傅去各个单位修机器。常常是我已经睡下了,才听到他蹑手蹑脚开门回家的声音。
第二天早上我起床时,他已经做好了早饭,然后又匆匆去上班。
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瘦了下去,眼下的黑眼圈也越来越重。我心疼他,劝他别这么拼。
他总是笑着说:“没事,我还年轻,扛得住。早点把债还清了,我们也能早点过上好日子。”
我把家里所有的开销都记在一个小本子上,精打细算到每一分钱。菜市场的菜,我总要等到下午快收摊的时候才去买,能便宜不少。我戒掉了自己最爱吃的零食,也很久没有买过一件新衣服。
我的同事们都说我变了,从一个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文艺女青年,变成了一个十足的家庭主妇。
我只是笑笑,不解释。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她们不懂,当我把每一笔省下来的钱,和陈建社辛苦挣来的外快放在一起,在那个还款计划上划掉一笔时,心里有多满足。
我们的生活虽然清苦,但心,却是前所未有地贴近。我们有了共同的目标,有了共同的秘密。每天晚上,他回来后,我们会坐在灯下,一起数着当天挣来的零钱,计划着下个月的开销。那段日子,很累,但也很温暖。
我和婆家的关系,依然很僵。婆婆大概是真的生了气,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上门。陈建社偶尔会买点东西回去看看,但每次待不了多久就回来了,脸色也不太好。
我知道,他夹在中间很难受。我没有多问,只是在他回来的时候,给他端上一杯热茶。
有些事,急不来。
转眼,一年过去了。
靠着我们俩的省吃俭用和辛苦劳作,我们竟然真的还清了大部分的债务。虽然还欠着我爸妈那五千块,但至少,我们不再是“负资产”了。
那天,是我们的结婚一周年纪念日。
陈建社破天荒地提早回了家,手里还藏着一束用报纸包着的月季花。
“送给你。”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把花递给我,“卖花的说,这叫‘日子红红火火’。”
我接过那束有些蔫了的花,心里却甜得像吃了蜜。
他还从口袋里掏出两个用油纸包着的大鸡腿,“今天加餐!”
那个晚上,我们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吃饭的时候,他对我说:“岚岚,我跟领导申请了,下个月开始,我不去接私活了。”
“为什么?是太累了吗?”我紧张地问。
“不是。”他摇了摇头,握住我的手,“债还得差不多了,我也该多花点时间陪陪你了。而且……我想,我们该要个孩子了。”
我的心,猛地一跳。
孩子。这个词,在过去的一年里,我从来不敢去想。
我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里面充满了期待和温柔。我点了点头。
“好。”
生活,似乎终于走上了正轨。
又过了几个月,一个周末的午后,阳光很好。我和陈建社一起,把家里彻底打扫了一遍。
我站在阳台上,擦拭着那把结婚时买的旧藤椅。陈建社走过来,从后面轻轻抱住我。
“在想什么呢?”他问。
“我在想,去年的这个时候,我们还在吵架呢。”我靠在他怀里,笑着说。
“是啊。”他也感慨道,“那时候,我真混蛋。”
“你现在也挺混蛋的。”我故意逗他。
他收紧了手臂,把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岚岚,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没有放弃我,没有放弃我们这个家。”
我转过身,看着他。阳光下,他脸上的轮廓柔和而坚定。这一年多的风霜,让他褪去了青涩,多了一份成熟男人的稳重。
我踮起脚,在他嘴唇上亲了一下。
“因为,你也没有放弃啊。”
【我们静静地相拥在阳台上,阳光温暖地洒在我们身上。楼下传来孩子们嬉笑打闹的声音,远处,是小城里平凡而安宁的烟火气息。我突然想起了那个新婚之夜,那个精疲力竭、伤心欲绝的夜晚,我曾对着空气嘶吼“我再也不结婚了”。现在想来,觉得又心酸,又好笑。】
那时候的我,以为婚姻是风花雪月,是甜言蜜语,是一场盛大而完美的仪式。可生活却用最粗暴的方式告诉我,婚姻不是。
婚姻是欠条,是争吵,是算计,是一地鸡毛的琐碎,和还不完的人情债。
但婚姻,也是一碗深夜里的热汤面,是一个共同奋斗的目标,是吵架后依然会伸过来拥抱你的手臂,是两个人愿意把彼此的命运绑在一起,共同抵御风雨的决心。
它不完美,甚至常常令人失望。但正是这些不完美,才让那一点点的温暖和坚守,显得弥足珍贵。
我看着陈建社,看着我们这个被阳光洒满的小家,心里一片宁静。
结婚,真累啊。
可是,如果是和身边这个人,一起去面对那些疲惫和风浪,好像,也还不错。
再结一次,也不是不行。
来源:一遍真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