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成了一名“市场专员”,每天的工作就是对着电脑,把一堆堆看不懂的数据,做成一页页花里胡哨的PPT。
我叫陈阳,三十岁,转业第二个月。
军功章在抽屉里锁着,一身腱子肉在格子衫里憋着。
我成了一名“市场专员”,每天的工作就是对着电脑,把一堆堆看不懂的数据,做成一页页花里胡哨的PPT。
比负重五公里越野还累。
真的。
心累。
我们部门的老大,休产假去了。公司从隔壁的“战略发展部”调来一个代理总监,临时管我们。
大家都在窃窃私语。
“听说是个狠角色,人称‘灭绝师太’。”
“才二十七八岁吧?坐火箭升上去的。”
“别惹她,她上个季度一个人扛的业绩,比咱们整个部门还多。”
我对此嗤之鼻鼻。
在部队,狠角色我见多了。能一枪撂倒三百米外靶心的狙击手,能背着电台在丛林里跑三天的侦察兵。一个坐办公室的年轻姑娘,能有多狠?
周一例会,我第一次见到了她。
林薇。
名字倒是挺温柔。
人,跟名字半点不沾边。
一身剪裁得体的黑色西装,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脸上没多余的表情,像块冰。
她走进会议室,高跟鞋敲在地板上,发出“哒、哒、哒”的声音,每一下都像是敲在我们的心脏上。
空气瞬间安静下来。
“我是林薇,接下来三个月,由我负责市场部。”
声音清脆,冷冽,不带一丝感情。
她扫视一圈,目光在我脸上停顿了半秒。
我穿着部门统一发的Polo衫,坐得笔直,像在部队听训。
可能是我这坐姿,在一群东倒西歪的同事里,显得有点格格不入。
她没说什么,移开了目光,开始放PPT。
“上周的周报,我看过了。四个字,惨不忍睹。”
“陈阳。”
她突然点我的名。
我“噌”地一下站了起来,大声答道:“到!”
整个会议室的人都扭头看我,眼神里混杂着惊愕和同情。
林薇也愣了一下,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皱。
“坐下。”
她的语气更冷了。
“你的报告,是这里面问题最大的。数据罗列,没有分析,没有洞察,没有结论。你是在记流水账吗?”
我脸上一热。
那份报告,我吭哧吭哧写了两天,请教了好几个老同事,自以为已经很完美了。
“我……”
我想解释,我刚来,很多业务还不熟。
“我不想听解释。”她打断我,“市场部不要流水线工人,我要的是能思考的脑子。这份报告,今天下班前,重写一份交给我。其他人,散会。”
说完,她合上笔记本电脑,踩着高跟鞋,头也不回地走了。
留下我一个人,杵在原地,像个傻子。
同事拍了拍我的肩膀,低声说:“阳哥,别往心里去,林总监对谁都这样,习惯就好。”
我能习惯吗?
在部队,我是尖子兵,技术大拿,年年拿嘉奖。到了这儿,我成了一个连报告都写不好的废物。
巨大的落差,像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
我坐回工位,盯着屏幕上那份被批得一无是处的报告,心里堵得慌。
一下午,我一个字都没写出来。
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林薇那张冰山脸,和她那句“我要的是能思考的脑子”。
快下班的时候,办公室的人陆陆续续都走了。
我还在跟那份报告死磕。
手机震了一下,是部队的老战友发来的微信。
“阳子,转业还习惯不?什么时候出来聚聚?”
我回了句:“还行。”
关掉对话框,我习惯性地点开了一个聊天记录。
置顶的,一个叫“小薇”的女孩。
最后一条消息,是半年前的。
“陈阳哥哥,我拿到‘风驰’公司的offer啦!是市场部!我终于可以自己挣钱了,以后不用再麻烦你了。真的真的,非常感谢你这么多年的帮助!”
后面跟了一长串的感谢和流泪的表情。
我当时回她:“好好干,别有压力。”
这个叫小薇的女孩,是我资助了八年的一个贫困生。
那年我刚入伍,津贴不多。部队组织“一帮一”助学活动,我报了名。
对接上的,就是她。
一个西南小镇的,瘦瘦小小,扎着两个羊角辫,眼睛又大又亮,照片上笑得有点胆怯。
资料上说,她父亲早逝,母亲身体不好,家里还有个弟弟。
我每个月从津贴里省出两百块钱,后来涨到五百,一笔一笔给她汇过去。
我们没见过面,只通过信,后来加了微信。
她很争气,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从乡里考到县里,又考上了省城的一所重点大学。
她会跟我分享她的生活,考试得了第一,拿了奖学金,参加了什么社团活动。
信里,她总是叫我“陈阳哥哥”。
她说,我是她的光。
其实,她也是我的光。
在那些枯燥、艰苦的训练日子里,看着她一点点长大,一点点变好,我觉得自己做的事情,特别有意义。
她毕业后,坚持要把钱还给我。
我没要。
我说,你要是真的感谢我,就把这份爱心传递下去,去帮助更多的人。
从那以后,她就很少主动联系我了。
我想,她应该是工作太忙,也或许,是不想再跟我这个“恩人”有太多牵扯,徒增心理负担。
我能理解。
看着聊天记录,我心里那股憋屈劲儿,莫名其妙地消散了一些。
算了,不就是一个报告吗?
在部队,比这难啃的硬骨头多了去了。
我深吸一口气,重新打开文档。
我把报告的逻辑重新梳理了一遍,把那些干巴巴的数据,用图表展现出来,然后加上了自己的一些粗浅分析和建议。
虽然还是很稚嫩,但至少,有“思考”了。
写完,已经晚上九点多了。
我打印出来,走到总监办公室门口。
门虚掩着,里面还亮着灯。
我敲了敲门。
“进。”
还是那副冷冰冰的语调。
我推门进去,林薇正靠在椅子上,闭着眼睛,捏着眉心,脸上是掩不住的疲惫。
听到动静,她睁开眼,看到是我,眼神又恢复了那种锐利。
“报告。”我把修改后的报告,轻轻放在她桌上。
她没立刻看,只是盯着我。
“陈阳,我不管你以前在什么单位,有多优秀。到了这里,你就是个新人。”
“收起你那套‘兵哥哥’的做派,这里不看资历,只看能力。”
“你要么适应,要么滚蛋。”
话很难听,一句比一句扎心。
我拳头攥得紧紧的,指甲都快嵌进肉里。
要不是还记着自己是个转业军人,要顾及形象,我真想把报告摔在她脸上。
我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明白。”
她拿起报告,快速地翻阅着。
办公室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声音。
过了大概五分钟,她把报告扔回桌上。
“还是不及格。”
我心一沉。
“但是,”她话锋一转,“比下午那份,稍微有了点‘人样’。”
“逻辑还是混乱,但至少,你开始尝试去分析了。”
“明天上午,找项目组的老张,让他把这个项目的底层数据和逻辑给你讲一遍。然后,再重写。”
我愣住了。
我以为她会让我直接滚蛋。
“还愣着干什么?”她抬眼看我,“等着我请你吃宵夜?”
“……谢谢林总监。”我拿起报告,转身就走。
“等一下。”
她又叫住我。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白色药瓶,倒了两粒,扔进嘴里,直接干咽了下去。
是胃药。
“以后,”她看着我,语气似乎没那么冷了,“回答问题的时候,不用站起来。还有,别喊‘到’。”
我心里五味杂陈。
这个女人,虽然刻薄,但好像,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成了林薇办公室的常客。
我的每一份报告,她都会亲自看,然后用红笔批得密密麻麻,扔回来让我重写。
一遍,两遍,三遍……
我几乎每天都加班到深夜。
同事们都用一种看烈士的眼神看我。
“阳哥,你是不是上辈子欠了林总监的钱啊?”
“全公司,就没见过她这么死磕一个人的。”
我嘴上骂骂咧咧,说她是“周扒皮”,是“变态”。
但心里,却不得不承认,我在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成长。
我开始看懂那些复杂的数据,开始理解那些晦涩的商业逻辑,开始能像模像样地写出一份分析报告。
我的“兵哥哥”做派,也被她一点点磨掉了。
我学会了在开会时,不抢着发言,而是先听别人怎么说。
我学会了在沟通时,不那么直来直去,而是委婉地表达自己的观点。
我甚至,学会了喝她办公室那台咖啡机里,又苦又涩的美式咖啡。
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她依然对我要求严格,但不再是那种纯粹的、居高临下的挑剔。
有时候,她会丢给我一份行业报告,说:“这个,看完,明天给我讲讲你的看法。”
有时候,我加班晚了,她会从自己的零食柜里,拿出一块巧克力,面无表情地扔给我。
“补充点糖分,别猝死在我办公室。”
我渐渐发现,那座冰山之下,似乎也藏着一丝丝的温度。
有一次,公司组织团建,去郊区爬山。
大巴车上,大家都在玩闹,唱歌。
林薇一个人坐在靠窗的位置,塞着耳机,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侧脸显得有些落寞。
我鬼使神差地坐到了她旁边。
她摘下一只耳机,看了我一眼。
“有事?”
“没……就是看你一个人坐着。”我有点尴尬。
她没说话,又把头转向了窗外。
车里正在放一首老歌,很抒情的那种。
我没话找话,问:“林总监,你喜欢听什么歌?”
“随便听听。”
“哦。”
气氛又冷了下来。
我正准备换个位置,她突然开口了。
“你呢?”
“我?”我愣了一下,“我喜欢听军歌,团结就是力量,一二三四歌……”
我说完,自己都觉得有点傻。
没想到,她嘴角竟然微微向上翘了一下。
虽然转瞬即逝,但我看清了。
她笑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她笑。
像冰雪初融,很好看。
“挺好的。”她说。
那天爬山,她穿着一身运动装,脱下了高跟鞋,整个人看起来柔和了不少。
下山的时候,天突然下起了雨。
山路变得湿滑。
林薇不小心脚下一滑,眼看就要摔倒。
我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的胳膊。
她的手臂很细,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感觉到微微的颤抖。
“没事吧?”我问。
“没事。”她迅速站稳,挣开了我的手,脸上泛起一丝不自然的红晕。
“谢谢。”
她低着头,快步往前走。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这个女人,好像也没那么讨厌。
甚至,还有点……可爱?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项目进入了关键阶段,我们整个部门,都跟着连轴转。
那天晚上,又是一个通宵。
凌晨三点,我俩还在会议室里,对着一堆数据,讨论最终的方案。
我的胃突然一阵绞痛。
老毛病了,在部队落下的。
我捂着肚子,额头上渗出了冷汗。
“怎么了?”林薇察觉到了我的异样。
“没事,老毛病。”我摆摆手。
她二话不说,起身走出了会议室。
我以为她是不想管我。
没想到,几分钟后,她回来了。
手里拿着一杯热水,还有一个小药盒。
“胃药,先吃两颗。”
她把水和药递给我。
我看着她,一时间忘了说话。
“看我干什么?快吃啊。”她催促道。
我接过药,就着热水吞了下去。
一股暖流,从喉咙一直暖到胃里。
也暖到了心里。
“谢谢。”我低声说。
“不用。”她坐回自己的位置,重新看向电脑屏幕,“你倒了,我的方案找谁执行?”
话还是那么硬。
但我已经能自动过滤掉那些尖刺,听出里面的关心了。
“林总监,”我看着她的侧脸,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你家是哪的?”
她敲击键盘的手指顿了一下。
“问这个干什么?”
“没什么,就……随便问问。”
她沉默了一会儿,才淡淡地开口。
“蜀南,一个很小的地方。”
蜀南。
这两个字,像一道闪电,劈中了我的大脑。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我资助的那个女孩,小薇,她的家乡,就在蜀南的一个小镇上。
会是巧合吗?
世界上,应该有很多叫“薇”的女孩,家乡也在蜀南吧?
我不敢往下想。
这个念头太疯狂,太不可思议。
林薇,是那个我资助了八年的小女孩?
怎么可能。
我印象里的小薇,是那个扎着羊角辫,在信里跟我说“哥哥,我们家门口的油菜花开了,黄灿灿的一片,可好看了”的乡下丫头。
而眼前的林薇,是穿着高跟鞋,在CBD的高级写字楼里,指点江山的职场女魔头。
她们俩,怎么可能是同一个人?
我一定是加班加糊涂了。
我甩了甩头,想把这个荒唐的想法甩出去。
但是,那个念头,就像一颗种子,一旦埋下,就开始疯狂地生根发芽。
我开始不受控制地,去寻找她们之间的共同点。
林薇,小薇。
名字里,都有一个“薇”字。
年龄,也对得上。小薇今年,应该也是二十七八岁。
还有,那次她吃的胃药。
我记得,小薇在信里提过,她妈妈常年胃不好,家里常备着那种药。
会不会……
我越想,心跳得越快。
我必须证实一下。
可是,我该怎么开口?
直接问她:“你是不是我资un助过的那个小姑娘?”
她会不会觉得我是个?或者,觉得我是在用过去的恩情,来跟她这个上司套近乎?
以她的性格,恐怕会直接把我扫地出门。
我陷入了纠结。
日子,就在这种纠结中,一天天过去。
我对林薇的态度,变得很奇怪。
我不敢再像以前那样,跟她大大咧咧地开玩笑。
我看着她,眼神里总是带着探究和一丝……连我自己都说不清的复杂情绪。
她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变化。
“陈阳,你最近怎么回事?”有一次,她把我叫到办公室,“工作总是走神,开会也心不在焉。”
“是不是觉得,项目快结束了,就可以放松了?”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我告诉你,现在才是最关键的时候。临门一脚,要是出了岔子,我们所有人几个月的努力,都白费了。”
她的语气,又恢复了最初的严厉。
我低着头,听着她的训斥,心里却在想:如果她真的是小薇,她还记得我吗?
她知道,那个每个月给她汇款,被她叫做“陈阳哥哥”的人,就是眼前这个被她骂得狗血淋头的下属吗?
项目汇报那天,我们大获成功。
甲方对我们的方案,非常满意,当场就签了合同。
消息传来,整个部门都沸腾了。
晚上,林薇自掏腰包,请我们去庆功。
在KTV的包厢里,大家又唱又跳,都喝嗨了。
林薇也被灌了不少酒。
她白皙的脸上,泛着两团红晕,眼神也变得迷离起来,不再那么有攻击性。
她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安安静静地听着歌。
我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林总监,今天,谢谢你。”我是真心实意的。
没有她,就没有这份合同,也没有我的成长。
她转过头,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
“是你自己努力。”
“要不是你逼着我,我可能现在还在写流水账报告。”我自嘲地笑了笑。
她也笑了。
这次,笑得很真实,很灿烂。
“你其实,很聪明,学习能力也强。”她说,“就是有点……一根筋。”
“在部队待久了,都这样。”
“你以前,在部队是做什么的?”她好像对这个很感兴趣。
“信号兵。”我说,“天天跟电台、代码打交道。”
“辛苦吗?”
“习惯了,就不觉得苦。”
我们聊了很多。
聊部队的生活,聊我转业后的迷茫,聊她刚进公司时的拼命。
我发现,我们之间,好像从来没有这么轻松地聊过天。
酒精上头,我的胆子也大了起来。
我看着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林总监,我能问你一个,比较私人的问题吗?”
“说。”
“你的家乡,蜀南……是不是有个叫‘青川’的小镇?”
我紧紧地盯着她的眼睛,不放过她任何一丝表情的变化。
她脸上的笑容,慢慢凝固了。
眼神里,闪过一丝惊愕,和一丝慌乱。
虽然她很快就掩饰了过去,但我捕捉到了。
我的心,狂跳起来。
“你怎么知道?”她的声音,有些干涩。
“我……”我大脑飞速运转,想着该怎么解释。
“我以前,资助过一个那里的学生。”我决定,用一种迂回的方式,来试探她。
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快从嗓子眼跳出来了。
林薇的身体,明显地僵了一下。
她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似乎是想用酒精来掩饰自己的失态。
包厢里,音乐声震耳欲聋。
但我的世界里,却安静得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的心跳声。
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再回答了。
她才放下酒杯,看着我,眼神复杂得像一片深海。
“是吗?”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几乎要被音乐声淹没。
“那……真是巧了。”
她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但她的反应,已经告诉了我答案。
就是她。
真的是她。
那个我通过书信和照片,看着长大的小女孩,现在就坐在我面前。
她是我的上司。
而我,是她的下属。
这个世界,真是太他妈的奇妙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看着她。
她也看着我。
四目相对,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尴尬和……悸动。
“我……”
“我……”
我们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下。
“你先说。”她说。
“你……”我舔了舔干涩的嘴唇,鼓足勇气,问道,“你……过得好吗?”
问完,我就后悔了。
这算什么问题?
她现在是部门总监,年薪百万,出入高级写字楼,当然过得比我好。
林薇的眼圈,却一下子红了。
她别过头去,不想让我看到她的失态。
“挺好的。”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我知道,我戳中了她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那个坚硬的、冷漠的外壳,在这一刻,裂开了一道缝。
庆功宴结束后,已经很晚了。
同事们三三两两地打车走了。
林薇喝得有点多,走路都有些不稳。
我没法放心她一个人回去。
“我送你吧。”我说。
她没有拒绝。
我扶着她,拦了一辆出租车。
报了她家的地址。
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
车窗外,城市的霓虹飞速掠过,像一道道流光。
车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浅浅的呼吸声。
到了她家小区楼下,我扶她下车。
“谢谢你送我回来。”她说。
“没事。”
我看着她,有很多话想说,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你……还记得吗?”我最终还是没忍住。
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记得什么?”
“那些信,那些……汇款单。”
她的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
“我……”她抬起头,眼眶里含着泪,“我上班第一天,就认出你了。”
我如遭雷击,愣在原地。
她第一天,就认出我了?
“那你为什么……”
“我该说什么?”她苦笑了一下,“说‘陈阳哥哥,好久不见,我是你资助的那个小薇,现在是你的顶头上司了’?”
“你让我怎么开口?”
“我怕你知道了,会觉得尴尬,会不自在。我怕你会觉得,我是在用过去的关系,来给你穿小鞋。”
“所以,我只能装作不认识你。我对你严格,甚至苛刻,就是想让你尽快成长起来,让你用能力证明自己,而不是靠着我们之间那点微不足道的过去。”
她的眼泪,终于忍不住,顺着脸颊滑落。
我看着她哭,心疼得像被一只手揪住。
原来,是这样。
原来,她那座冰山一样的外表下,藏着这么多的顾虑和苦心。
我这个一根筋的傻子,还以为她是真的讨厌我,针对我。
“对不起。”我说。
这两个字,发自肺腑。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她摇摇头,擦了擦眼泪,“我一直想找机会跟你解释,跟你道谢。但是……我没有勇气。”
“我甚至,不敢再联系你。我怕你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会觉得……我变了。”
“你没变。”我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你还是那个努力、上进、不服输的小薇。”
“只不过,你长大了。”
“学会了用坚硬的外壳,来保护自己。”
我的话,似乎触动了她。
她看着我,泪眼婆娑。
“陈阳哥哥……”
她轻轻地叫了我一声。
这个称呼,时隔多年,再次听到,竟然让我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我伸出手,想像小时候那样,摸摸她的头。
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
现在,不合适了。
她是我的上司。
“很晚了,你上去吧。”我收回手,声音有些沙哑。
她点了点头。
转身,走了两步,又停下。
她回过头,看着我。
“明天……公司见。”
“好,公司见,林总监。”
她走了。
我一个人,在楼下站了很久。
夜风吹在脸上,有点凉。
但我心里,却是一片滚烫。
第二天,我走进办公室,所有人都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我。
我心里咯噔一下。
不会是昨天晚上,我和林薇在楼下的事,被人看到了吧?
一个跟我要好的同事,把我拉到一边。
“阳哥,牛逼啊你!”
“什么?”我一头雾水。
“还装!”他挤眉弄眼,“昨天晚上,你送林总监回家的事,都传遍了!”
“现在公司论坛里,都在开盘,赌你什么时候能拿下那座冰山!”
我脑袋“嗡”的一声。
完了。
这下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我硬着头皮,走进办公室。
林薇已经在了。
她看起来,跟平时没什么两样,依旧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
好像昨天晚上那个流泪、脆弱的她,只是我的一个幻觉。
她看到我,也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
“报告放桌上。”
一上午,我们之间的交流,仅限于此。
我心里七上八下的。
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们之间的关系,捅破了那层窗户纸,以后该怎么相处?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收到了她的微信。
“天台,等你。”
我心里一紧。
这是要……算总账了?
我忐忑不安地走上天台。
她背对着我,站在栏杆边,风吹起她的长发。
“来了?”她没有回头。
“嗯。”
“公司里的传言,你听到了吧?”
“听到了。”
“你打算怎么办?”她转过身,看着我。
“我……我会去澄清。”
“澄清什么?说我们没什么?”她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你觉得,他们会信吗?”
我沉默了。
确实,这种事,越描越黑。
“陈阳,”她看着我,眼神很认真,“我们,谈谈吧。”
“好。”
“首先,是工作。”她说,“在公司,我还是你的上司,你还是我的下属。这一点,不会有任何改变。我不会因为我们的过去,就对你放水。相反,我会对你更严格。”
“我明白。”我点点头。
“其次,是我们的私人关系。”她顿了顿,“我……很感谢你。没有你,就没有我的今天。”
“这是我欠你的。”
“别这么说。”我打断她,“我当初帮你,不图任何回报。你能有今天的成就,都是你自己努力的结果。”
“可我……”她眼圈又红了,“我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
“我不需要你报答。”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我只希望,你能过得好。”
她看着我,眼里的泪光,闪烁着。
“那……我们以后,还能像朋友一样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当然。”我笑了,“不过,是在下班以后。”
她也笑了。
像雨后的天空,清澈,明亮。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上司也好,下属也罢,这些身份,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们都还是原来的自己。
那个愿意伸出援手的热血青年。
和那个努力向上生长的倔强女孩。
从那以后,我们的关系,进入了一种奇特的模式。
在公司,她是杀伐果断的林总监,我是她手下最得力的兵。
我们开会,讨论方案,争得面红耳赤。
她会毫不留情地驳回我的提议。
我也会据理力争,指出她方案里的漏洞。
同事们都看得目瞪口呆。
“阳哥,你胆子也太肥了,敢跟林总监拍桌子!”
“你俩是不是有仇啊?”
我只是笑笑,不解释。
他们不懂。
这种纯粹的、业务上的碰撞,对我们来说,是一种享受。
因为我们都清楚,我们是为了把工作做到最好。
我们是战友。
下了班,脱下职业装,我们又变回了陈阳和林薇。
我们会像普通朋友一样,约着一起吃饭,看电影。
她会跟我吐槽公司的奇葩规定,抱怨哪个客户又提了无理要求。
我会跟她讲部队里的趣事,讲那些一起扛过枪的兄弟。
她会带我去吃她家乡的菜。
“尝尝这个,折耳根,我们那的特色。”她夹了一筷子,放到我碗里。
我皱着眉头,尝了一口。
那股奇特的味道,瞬间充满了我的口腔。
“怎么样?”她一脸期待地看着我。
“……还行。”我艰难地咽了下去。
她看着我的样子,笑得前仰后合。
我才发现,她笑起来的时候,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我渐渐看到了她冰山下的另一面。
她会因为一部感人的电影,哭得稀里哗啦。
她会在路边看到流浪猫,偷偷买火腿肠去喂。
她也会在喝多了之后,拉着我,一遍遍地说:“陈阳哥哥,谢谢你。”
我知道,她心里,其实一直住着那个自卑、敏感的小女孩。
她今天的强大,都是被生活逼出来的。
而我,很庆幸,能看到她最真实的样子。
有一天,我们一起去逛超市。
我推着购物车,她跟在旁边,挑选着商品。
那画面,温馨得像一对普通的情侣。
我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如果……我们能一直这样下去,也挺好的。
这个念头,像电流一样,瞬间击中了我。
我喜欢上她了。
不是哥哥对妹妹的喜欢。
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喜欢。
我被自己的心意,吓了一跳。
她是我的上司,是那个我曾经资助过的女孩。
我们之间的关系,太复杂了。
我配得上她吗?
她那么优秀,那么耀眼。
而我,只是一个刚刚转业,前途未卜的普通男人。
我开始躲着她。
她约我吃饭,我说加班。
她约我看电影,我说有事。
她察觉到了我的疏远。
“陈阳,你最近在躲我?”她把我堵在办公室门口。
“没有。”我不敢看她的眼睛。
“你看着我。”她声音不大,却很有力量。
我只好抬头,对上她的目光。
她的眼睛里,有失望,有不解,还有一丝……受伤。
“为什么?”她问。
“没什么。”
“陈阳!”她加重了语气,“你当我是傻子吗?”
“我……”
“如果你觉得,我们现在的关系让你困扰,你可以直说。”她深吸一口气,似乎在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我们可以……回到原来的样子。只是上司和下属。”
听到这句话,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回到原来的样子?
我做不到。
“不是的!”我脱口而出。
“那是什么?”
我看着她,看着她倔强的眼神,和眼底那一抹脆弱。
我不想再骗她,也不想再骗自己了。
“林薇,”我鼓足了所有的勇气,“我喜欢你。”
空气,瞬间凝固了。
她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你……说什么?”
“我喜欢你。”我又重复了一遍,无比清晰,“不是哥哥对妹妹的喜欢,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喜欢。”
说完,我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像一个等待审判的犯人,等待着她的裁决。
她会怎么想?
她会觉得我恶心吗?觉得我趁人之危?
她会不会,从此以后,再也不想见到我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她一直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
她的眼神,变幻莫测。
有震惊,有迷茫,还有一些……我看不懂的情绪。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
她突然,笑了。
然后,她踮起脚尖,凑过来,在我的嘴唇上,轻轻地亲了一下。
蜻蜓点水,一触即分。
我整个人,都石化了。
“傻子。”
她看着我,脸上带着一丝红晕,眼角却带着笑意。
“你以为,我为什么会对你那么好?”
“你以为,我为什么会带你去吃我家乡的菜?”
“你以为,我为什么会因为你的疏远,而难过?”
“陈阳,我等这句话,等了很久了。”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幸福,来得太突然,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我看着她,傻傻地问:“所以……你也是?”
她没有回答,只是又凑过来,给了我一个,比刚才更深的吻。
这个吻,带着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也带着一丝,泪水的咸涩。
后来,我才知道。
她从大学开始,就喜欢我了。
那个在信里,给她鼓励,为她点亮一盏灯的“陈阳哥哥”,是她整个青春岁月里,最温暖的存在。
她努力学习,努力工作,拼命地想让自己变得更优秀,就是为了有一天,能站在我面前,有底气地对我说一声“谢谢”。
她来到这个公司,甚至都是因为,她从某个渠道,得知我可能会转业到这里。
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离她的那束光,更近一点。
而我这个傻子,却直到今天,才明白她的心意。
我和林薇,在一起了。
我们没有公开。
在公司,我们依然是上司和下属。
下了班,我们才是彼此的恋人。
这种“地下恋情”,刺激,又甜蜜。
我们会偷偷在茶水间,牵一下手。
会在空无一人的楼梯间,拥抱一下。
会在公司的年会上,隔着人群,相视一笑。
我知道,我们未来的路,还很长。
我们之间,还隔着身份、地位的差异。
会有很多人,不看好我们。
但,那又怎么样呢?
我看着身边这个,卸下所有防备,像一只小猫一样,蜷缩在我怀里睡着的女人。
心里,一片柔软。
我曾经,是她的光。
而现在,她成了我的太阳。
这就够了。
来源:蝉鸣念夏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