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张盖着鲜红大印的返城通知,像一团火,从大队部书记的老烟枪里,一路烧到了我们知青大院。
1979年,北风口的哨声,终于要停了。
那张盖着鲜红大印的返城通知,像一团火,从大队部书记的老烟枪里,一路烧到了我们知青大院。
十年了。
整整十年。
我的手指,抚过那张薄薄却重逾千斤的纸,指肚上全是茧,粗糙得像一块老树皮。
纸上的油墨味,混着屋里呛人的旱烟味,还有隔壁猪圈飘来的骚臭,形成一种我说不出的,剧烈又荒诞的气息。
这就是我滚了十年的地方。
“卫东!林卫东!你小子还愣着干啥?收拾东西啊!”
赵磊一巴掌拍在我背上,力气大得像头牛,震得我肺叶子疼。
他满脸通红,不知是激动还是喝了酒,眼珠子亮得吓人。
“回城了!妈的,终于能回城了!”
他吼着,声音都劈了叉,然后一把抱住我,两个加起来快五十岁的男人,像傻子一样又笑又叫。
屋里屋外,都是这样的狂欢。
压抑了十年的情绪,像山洪一样冲开了闸口。有人在哭,有人在笑,有人把搪瓷盆敲得震天响,有人把珍藏了多年的最后一瓶“二锅头”拿出来,不管是谁,逮住就灌一口。
乱糟糟的,像一锅煮沸了的杂粮粥。
我被赵磊拖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在人群里穿梭,耳朵里嗡嗡作响。
十年青春,好像就在这一天,被这张纸总结了,然后,轻轻一划,就要翻篇了。
我看着他们,一张张被风霜刻出沟壑的脸,此刻都舒展开来,像是被熨斗烫过。
可我心里,却空落落的。
像那年冬天,我一个人在雪地里走了三十里路,回到知青点,推开门,屋里一个人没有,炉子也熄了,那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冷。
我开始收拾东西。
其实也没什么东西。
一个破了角的木箱子,是十年前我爹给我钉的,上面“扎根农村,广阔天地”的红油漆字,已经斑驳得看不清了。
几件打了补丁的旧衣服,叠起来也没多厚。
还有一摞子书,从《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到《赤脚医生手册》,书页都翻卷了边,纸张泛黄,散发着一股霉味。
我把它们一本本码好,放进箱子。
箱子底,压着一张全家福。
照片上的我,才十七岁,穿着崭新的蓝布工装,胸口别着大红花,瘦得像根豆芽菜,笑得一脸天真,仿佛要去奔赴一个多么伟大的前程。
我爹,我妈,我妹,站在我身后,他们的笑,都带着一丝我当时读不懂的忧虑。
十年过去,照片已经泛黄,我妈的来信里说,她身体不大好了,眼睛也花了,让我……早点回去。
我把照片小心翼翼地收进贴身的口袋里。
热。
一股热流从胸口涌上来,烫得我眼眶发酸。
“卫东哥。”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我回头,看见李春花站在那儿,手里端着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罩衫,袖口卷着,露出两截结实的小臂,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用一根黑色的头绳在脑后扎了个辫子。
她不是我们知青,是村东头老李家的闺女,不对,现在应该叫婆娘了。
她男人前几年在山上伐木,被倒下来的大树砸了,人当场就没了。
留下她,还有一个五岁的儿子,叫狗蛋。
“春花啊,有事?”
我挤出一个笑。
她低着头,把碗递过来,碗里是几个刚煮好的鸡蛋,还冒着热气。
“卫东哥,你……要走了?”她的声音很低,像蚊子哼哼。
“嗯,明早的车。”
我接过碗,鸡蛋的温度透过碗壁传到我手上,很烫。
“这个……你路上吃。”
她说完,也不等我回话,转身就跑了,像只受了惊的兔子。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这几年,她没少帮我。
我刚来那会儿,水土不服,上吐下泻,是她偷偷给我送来一碗熬得烂烂的小米粥。
我下地干活,手被镰刀划了老大一个口子,也是她不知道从哪儿找来的草药,捣碎了给我敷上。
她不怎么说话,就是埋头做事。
村里人都说她命硬,克夫。
她男人死了,婆家把她和孩子赶了出来,她就一个人带着狗蛋,住在村口那个快塌了的土坯房里。
她一个女人家,挣的工分少,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我们这些知青,有时候会把发的口粮匀一点给她。
我教狗蛋认过几个字,他挺聪明,就是瘦,像根风一吹就倒的草。
我剥开一个鸡蛋,塞进嘴里。
一股纯粹的蛋香味,噎得我有点想流泪。
我知道,这几个鸡蛋,对她家来说,就是过年的好东西了。
晚饭是大队部请的,算是给我们这批返城知青送行。
露天摆了十几张桌子,村长把队里过年才舍得杀的猪,宰了两头。
大盆的猪肉炖粉条,大盆的酸菜炒血肠,还有管够的苞谷酒。
气氛热烈到了顶点。
村长端着酒碗,红着一张脸,挨桌敬酒。
“小伙子们,姑娘们!你们都是好样的!在我们黑土地上,流了汗,出了力!我们老百姓,都记着呢!”
“十年了,不容易啊!现在国家政策好了,你们能回城,我们高兴!”
“就是……就是有点舍不得……”
村长说着说着,一个五十多岁的东北汉子,眼圈就红了。
“以后回城了,当了大官,当了大工人,可别忘了我们这些刨土坷垃的穷亲戚!”
“常回来看看!”
他说完,一仰脖子,一碗酒就见了底。
我们也都站起来,端起碗,一口闷了。
那酒,辣得像刀子,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
很多人都哭了。
十年啊。
最好的十年,都扔在这片黑土地上了。
爱过,恨过,哭过,笑过,也绝望过。
这片土地,吸干了我们的青春,也把我们从一个个不谙世事的学生娃,磨炼成了知道怎么看天吃饭,怎么跟人打交道的“社会人”。
赵磊喝多了,抱着村里一个老光棍哭得稀里哗啦,说以后每年都要回来看他。
女知青那边,上海来的苏晓梅,跟村里的小学老师王建国处了对象,本来都谈婚论嫁了。
现在,她要回城,王建国一个民办教师,走不了。
两个人就坐在角落里,一句话不说,一个劲地掉眼泪。
我知道,这一别,可能就是一辈子。
我没怎么说话,就是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酒是个好东西,能让脑子里的那些乱麻,暂时缠绕得不那么紧。
我看到李春花也来了。
她没上桌,就带着狗蛋,远远地站在人群外面。
狗蛋手里拿着半个窝窝头,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桌上的红烧肉。
我端起一碗肉,走过去,蹲下来。
“狗蛋,吃。”
狗蛋看看我,又看看他娘。
李春花脸上有点挂不住,想拉着狗蛋走。
“卫东哥,别……别这样……”
“拿着吧,这么多,也吃不完。”
我把碗硬塞到她手里。
狗蛋的小手立刻就伸进碗里,抓起一块肥肉,塞进嘴里,烫得直吸气,却舍不得吐出来。
李春花看着儿子狼吞虎咽的样子,眼圈也红了。
她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
那眼神,很复杂。
有感激,有卑微,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
酒席散了的时候,月亮已经挂得老高。
北方的夜,冷得像铁。
我晃晃悠悠地往知青大院走,脑子里像塞了一团浆糊。
赵磊他们还在院子里鬼哭狼嚎地唱着《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我不想进去。
我一个人,绕到大院后面的瓜棚。
夏天的时候,这里是我们的乐园。
躺在瓜棚的土炕上,闻着瓜果的香气,看天上的星星,是我们为数不多的惬意时光。
现在,瓜藤都枯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架子,在月光下像一具具骨骸。
我摸出一根“大生产”牌香烟,点上,狠狠吸了一口。
辛辣的烟雾呛进肺里,让我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到底在烦躁什么?
回城,不是我盼了十年,做梦都想的事吗?
回到上海,回到我熟悉的弄堂,听我妈用带着吴侬软语的腔调骂我,吃一碗我妹做的阳春面。
不用再天不亮就起床,去挣那该死的工分。
不用再吃那拉嗓子的苞米面。
不用再忍受这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冬天。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可以去参加高考,说不定还能上大学。
我可以进工厂,当一个体面的工人。
我的未来,充满了无限的可能。
可为什么,我的心,就像被这北方的冷风,吹出了一个大窟窿,嗖嗖地漏着风。
“卫行哥。”
又是那个声音。
我一惊,烟都差点掉了。
李春花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我身后。
月光下,她的脸一半明一半暗,眼睛却亮得惊人。
“你怎么来了?”我问,声音有点哑。
她没回答我。
她走上前来,一步,两步,站定在我面前。
我们离得很近,我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淡淡的皂角味,还有一股……泥土的气息。
她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我。
那眼神,像一团火,要把我烧穿。
我被她看得有点不自在,想挪开视线。
可就在这时,她突然伸出手,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
她的手,很粗糙,但很有力。
像一把钳子。
“你干什么?”我吓了一跳。
她不说话,拉着我就往瓜棚里走。
我懵了,本能地想挣脱。
“春花,你放开!让人看见了不好!”
这要是被人看见,一个寡妇,大半夜的,拉着一个男知青钻瓜棚,那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可她的力气大得惊人。
她把我拽进瓜棚,里面黑漆漆的,只有一点月光从棚顶的缝隙里漏进来。
她把我推到土炕边上,然后,她自己堵住了棚口。
像一头护崽的母狼。
我的酒,瞬间醒了大半。
“李春花,你到底要干什么?”我有点恼了。
黑暗中,我能听到她粗重的呼吸声。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
“林卫东。”
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我。
“俺看上你了。”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像被一记重锤狠狠砸中。
我以为我听错了。
“你说什么?”
“我说,俺看上你了。”
她重复了一遍,一字一句。
“你别回城了,留下来。”
瓜棚里死一般的寂静。
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像打鼓一样,咚,咚,咚。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
留下来?
在这个穷得叮当响的破村子?
跟她?一个带着孩子的寡妇?
这太荒唐了!
“你……你喝多了吧?”我结结巴巴地说。
“俺没喝酒。”
她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我害怕。
“林卫东,你是个好人,是个文化人。”
“你跟他们不一样。”
“你留下来,俺嫁给你。”
“俺给你生娃,给你洗衣做饭,俺下地挣工分养活你。”
“你不用再干那些粗活了,你可以去村里的小学当老师,村长早就想请你了。”
“在这里,你受人尊敬,你是先生。”
她一口气说了很多,像是在背诵一篇准备了很久的稿子。
我呆呆地听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的脑子彻底乱了。
她……她是在给我规划一个未来?
一个我从未想象过的,扎根在这片黑土地上的未来。
“你回城里去,能干啥?”
她的声音,像一把锥子,狠狠地扎进我的心里。
“城里人多,回城的知青也多,工作哪有那么好找?”
“你爹妈年纪也大了,你妹也要嫁人,家里房子够住吗?”
“你回去,也是从头开始,跟千千万万的人挤。”
“在这里,你有我,有家。”
“狗蛋会把你当亲爹一样孝顺。”
“我们……好好过日子。”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颤抖,一丝恳求。
我沉默了。
我无言以对。
因为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像鞭子一样,抽在我的痛处。
是啊。
回城,听起来那么美好。
可现实呢?
十年了,上海变成了什么样子,我完全不知道。
我一个三十岁的人,除了会种地,还会干什么?
回去,真的有我的位置吗?
我那些留在城里的同学,现在估计孩子都会打酱油了,他们有工作,有家庭,有自己的生活。
而我呢?
一个从农村回去的“老知青”,一个社会的“局外人”。
我突然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
那是一种对未来的,巨大的,不确定的恐惧。
我一直以为,回城是唯一的出路,是理所当然的终点。
我从来没有想过,还有第二种可能。
“为什么……是我?”我艰难地问。
黑暗中,我感觉到她走近了。
她身上那股泥土的气息,更加浓烈了。
“俺知道你心善。”
“那年冬天,俺家狗蛋发高烧,是你半夜背着他,走了二十里雪路,送到公社卫生院。”
“还有,你偷偷塞给俺的那些粮票。”
“俺……都记着。”
“俺男人没了,婆家容不下俺,村里人都在背后戳俺的脊梁骨。”
“只有你,没用那种眼神看过俺。”
“你教狗蛋认字,给他讲故事,狗蛋天天念叨你,说林叔叔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她的声音,像一条温暖的溪流,缓缓地流淌在着冰冷的夜里。
我从没想过,我那些不经意的举动,在她心里,竟然记了这么久,这么深。
“林卫东,俺知道俺配不上你。”
“俺是个农村婆娘,大字不识一个,还拖着个孩子。”
“俺给不了你城里那种好日子。”
“但俺能给你一个家。”
“一个……热炕头,一碗热汤饭的家。”
她说完,瓜棚里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灼热地停留在我脸上。
她在等我的答案。
我的心里,像有两头野兽在疯狂地撕咬。
一头,是十年来的执念,是上海弄堂里的童年,是父母期盼的眼神。
另一头,是眼前这个女人,是她描绘的那个虽然贫穷但却无比真实的“家”,是狗蛋那双清澈的眼睛。
走,还是留?
天堂,还是地狱?
不,没有天堂,也没有地狱。
只有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
一个,是充满未知和风险的理想。
一个,是触手可及却要放弃一切的现实。
我该怎么选?
我凭什么选?
“春花,你让我想想……”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
“没时间了。”
她打断我。
“明天一早,车就来了。”
“你上了那趟车,这辈子,就再也回不来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股决绝。
是的。
我没有时间了。
我必须在天亮之前,做出这个决定我一生的选择。
我猛地站起来,想冲出这个让我窒息的瓜棚。
她却死死地堵在门口,不让我出去。
“林卫东,你看着俺!”
她抓住我的肩膀,用力地摇晃。
“你是个男人,你就给俺句痛快话!”
“你要是觉得俺脏,觉得俺配不上你,你就说!俺绝不缠着你!”
“你要是……你要是心里还有点念想,你就留下来!”
月光下,我看到她眼里闪着泪光。
那不是软弱的泪。
那是夹杂着一个女人所有尊严、希望和赌注的泪。
她在赌。
用她和她儿子的一辈子,来赌我这个前途未卜的穷知青。
我的心,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疼。
我这一生,从未被如此浓烈、如此直接、如此不顾一切的情感包裹过。
在上海,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儿子。
在知青点,我只是上百个知青中的一员。
可在此刻,在这个黑暗的瓜棚里,在这个叫李春花的女人面前,我感觉自己像个国王。
一个决定着她整个王国命运的国王。
这种感觉,让我惶恐,也让我……有一丝虚荣的满足。
“我……”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突然,她做了一个让我震惊的动作。
她松开我,然后,缓缓地,开始解自己衣襟上的盘扣。
一颗,两颗……
“你干什么!”我失声叫道,冲上去抓住她的手。
她的手在抖,抖得很厉害。
“林卫东,俺……俺没什么能给你的。”
“俺就把俺自个儿,给你。”
“你要了俺,你就是俺男人,是狗蛋的爹。”
“你……就不能扔下我们娘俩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带着一种豁出去的悲壮。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抓住她的手,能感觉到她冰冷的手指,和那颗因为紧张而疯狂跳动的心。
我不是圣人。
我是一个快三十岁的男人,在这片荒凉的土地上,压抑了十年。
我也有欲望,也有孤独得想死的夜晚。
可我……不能这么做。
这不公平。
对她,对我,都不公平。
我用力地,把她的手从衣襟上拉开,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她浑身一僵,然后,就像一根被抽掉了所有力气的藤蔓,软软地靠在我身上,放声大哭起来。
那哭声,压抑了太久。
压抑了一个年轻寡妇所有的委屈、艰难和对未来的恐惧。
我抱着她,就像抱着一团冰。
可我自己的心,却像被火烧着一样。
我不知道抱了多久。
直到她的哭声渐渐停了,只剩下轻轻的抽泣。
“春花。”
我开口,声音嘶哑得不像我自己的。
“你听我说。”
“你是个好女人。”
“你值得更好的。”
她在我怀里摇了摇头。
“俺这辈子,就这样了。俺就想给狗蛋找个爹,一个……有文化,能让他挺起腰杆的爹。”
我的心又被刺了一下。
“我……”
我想说,我不是那个人。
我想说,我的未来在上海。
可这些话,对着怀里这个把全部身家都押在我身上的女人,我怎么也说不出口。
太残忍了。
“天快亮了。”
我轻轻地推开她。
“你先回去吧,让狗蛋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
她抬起头,一双哭得红肿的眼睛,在黑暗中死死地盯着我。
“那你呢?”
“你……答应俺了吗?”
我避开她的目光,看向瓜棚外那片泛着青白色的天空。
“等天亮了,我就给你答复。”
我说。
这是一个懦弱的回答。
我知道。
但我真的需要时间。
我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她看了我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走了。
最后,她点了点头。
“好。”
“俺在村口等你。”
“你要是决定走,你就直接上车,别回头。”
“你要是……留下来,你就走到俺跟前。”
她说完,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转身,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里。
瓜棚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还有她留下来的,那股混着皂角和泥土的气息。
我瘫坐在土炕上,从口袋里摸出那张已经捏得皱巴巴的全家福。
照片上,母亲的笑容,那么温暖。
我又摸出那盒“大生产”,抽出一根,却怎么也点不着。
手抖得太厉害了。
我把头埋在膝盖里,像一个迷路的孩子。
我的人生,就像一个岔路口。
一条路,通向我魂牵梦萦的故乡,那里有我的亲人,有我逝去的童年,但前路漫漫,一片迷茫。
另一条路,通向这片我早已厌倦的土地,这里有贫穷,有落后,但有一个女人,一个孩子,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家”。
我该走向哪里?
我不知道。
我彻夜未眠。
脑子里,一会儿是上海弄堂里的叫卖声,一会儿是李春花在瓜棚里的哭声。
一会儿是我妈在信里写的“儿啊,快回来吧”,一会儿是狗蛋抓着肉满嘴是油的笑脸。
这些画面,像电影一样,在我脑子里反复播放,把我撕扯成两半。
天,终于亮了。
东方的天空,露出了一抹鱼肚白。
知青大院里,又开始喧闹起来。
催促声,道别声,车喇叭声,响成一片。
“卫东!林卫东!你死哪儿去了?车要开了!”
是赵磊的声音,带着焦急。
我站起来,腿有点麻。
我走出瓜棚,刺眼的阳光让我眯起了眼睛。
我看到,大院门口,停着两辆解放牌大卡车,车上已经坐满了人。
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回家的喜悦。
他们冲我招手,大声地喊着我的名字。
我迈开脚步,向他们走去。
一步,两步。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我的箱子,还放在宿舍里。
我得回去拿。
我穿过人群,回到那间我住了十年的破屋子。
屋里空荡荡的,只剩下我的那个木箱子。
我拎起箱子。
不重。
十年青春,就这么点分量。
我最后看了一眼这间屋子。
墙上,还贴着我当年写的“奋斗”两个字。
墨迹已经褪色,显得有些可笑。
我拎着箱子,走出大院。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快点啊卫东!就等你了!”
赵磊从车上跳下来,想过来帮我拿箱子。
我摇了摇头。
我看到了。
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站着两个人。
一个大的,一个小的。
李春花,和狗蛋。
她没有看我。
她只是望着远方的路。
狗蛋却在看着我,他小小的身影,在晨风中显得那么单薄。
我的脚步,停住了。
就停在卡车前。
一步之遥。
上了车,就是上海。
不上车,就是黑土地。
我的脑子里,突然响起村长在酒席上说的话。
“回城了,当了大官,当了大工人,可别忘了我们这些刨土坷垃的穷亲戚!”
我又想起李春花的话。
“在这里,你受人尊敬,你是先生。”
先生……
这个词,像一根针,扎进我心里。
我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当一个老师。
像我父亲一样。
可我的成分不好,这个梦想,在城里,永远都只是个梦想。
但在这里……
在这里,我可以。
我可以看到孩子们求知的眼睛。
我可以教他们写自己的名字。
我可以告诉他们,山外面,还有一个更大的世界。
我的价值……或许在这里,能得到更大的体现?
“卫东?你愣着干啥?上车啊!”
赵磊推了我一把。
我的身体晃了晃,但脚下,像生了根一样,动弹不得。
我抬头,看着车上那些熟悉的面孔。
苏晓梅在哭,王建国在车下送她,两个人拉着手,死活不放开。
我突然觉得,他们很可怜。
我也很可怜。
我们这一代人,命运就像浮萍,被时代的洪流冲来冲去,身不由己。
但现在,我好像……有了一个选择的机会。
一个,把命运攥在自己手里的机会。
虽然这个选择,看起来那么愚蠢,那么不可理喻。
我深吸了一口气。
北方的空气,冷冽,但干净。
我松开拎着箱子的手。
木箱,“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所有人都愣住了。
赵磊的眼睛瞪得像铜铃。
“卫东,你……你干啥?”
我没有回答他。
我转过身。
迎着所有人的目光,迎着初升的太阳。
我朝着村口那棵老槐树,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我的脚步,很慢,但很稳。
我看到,李春花的身子,猛地一颤。
她缓缓地,转过头来。
当她看到我的时候,那双红肿的眼睛里,瞬间涌出了泪水。
那不是悲伤的泪。
那是……一种我无法形容的光芒。
狗蛋也看见我了。
他愣了一下,然后,迈开小短腿,朝我跑了过来。
“林叔叔!”
他清脆的喊声,划破了清晨的宁静。
他一头扑进我的怀里。
我蹲下来,把他紧紧地抱住。
这个小小的,温暖的身体,填满了我的空虚。
我抱着他,站起来,继续朝李春花走去。
我听到身后,卡车发动的声音。
我听到赵磊在声嘶力竭地喊我的名字。
我没有回头。
我一步一步,走到了李春花的面前。
她看着我,泪流满面,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看着她,这个把一辈子都赌给我的女人。
我笑了。
十年了,我第一次,笑得这么轻松,这么坦然。
“我饿了。”
我说。
“回家,有饭吃吗?”
她愣住了,然后,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拼命地点头。
泪水和笑容,在她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交织成一幅我见过最美的图画。
“有!”
“有!”
她哽咽着,拉起我的手。
“回家,俺给你做……白面馒头。”
我牵着她的手,她牵着狗蛋的手。
我们三个人,转身,向村子里走去。
身后的卡车,已经走远了。
那渐行渐远的喧嚣,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我知道,我放弃了很多。
我放弃了城市,放弃了亲人,放弃了那个曾经以为是唯一的梦想。
但我也得到了。
我得到了一个家。
一个女人,一个孩子。
还有,一个全新的,属于我林卫东的,可以由我自己书写的人生。
这条路,会很难。
但我知道,我不会再孤单了。
因为我的手,被另一只温暖粗糙的手,紧紧地握着。
太阳升起来了。
金色的阳光,洒在这片黑土地上。
也洒在我们三个人的身上。
暖洋洋的。
来源:错过的人生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