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弟弟姜明琅欣喜若狂的声音,是我恢复意识后听到的第一句话。我飘在半空中,看着他激动地冲进前厅,对正在擦拭花瓶的继母大喊。
“姐姐死了!太好了!国公府那个祸害终于死了!”
弟弟姜明琅欣喜若狂的声音,是我恢复意识后听到的第一句话。我飘在半空中,看着他激动地冲进前厅,对正在擦拭花瓶的继母大喊。
“真的?”继母脸上瞬间绽开一抹抑制不住的狂喜,“边疆传回来的准信?”
“千真万确!说是被敌军乱箭穿心,尸骨无存!爹已经进宫报丧了!”
我死了。死在镇守了十四年的北境。
我死后的第一天,没有哀乐,没有白幡,国公府上下张灯结彩,下人们甚至领到了双倍的赏钱,只为庆祝我这个“灾星”的陨落。
我护了他们一辈子,也被他们厌了一辈子。
可我没想到,仅仅七天之后,在我头七回魂的深夜,国公府的祠堂里,我的父亲、继母、弟弟、妹妹,会跪在我的灵位前,不惜动用禁术,泣血哀求。
“宁宁,爹求你了,回来吧,回来救救我们!”
“姐姐,我错了,我把凤钗还给你,你救救我,我不想死啊!”
前途渺茫时,他们又想起了我。可这一次,我不愿意救了。
【1】
“挂红灯笼!把我库房里那对上好的红玛瑙灯笼给我挂到大门口去!今天府里上下,人人有赏!”
继母柳氏的声音尖锐而高亢,带着毫不掩饰的畅快。
我飘在国公府的上空,像一个局外人,看着这个我用生命守护的地方,变成了一个荒诞的戏台。
下人们一边窃窃私语,一边手脚麻利地将白日里刚挂上的白幡取下,换上喜庆的红绸与灯笼。
“大小姐总算是……这下府里安宁了。”
“可不是嘛,自从大小姐被道长批为‘灾星’,国公爷的仕途就一直不顺,现在好了,一了百了。”
“听说死得可惨了,连个全尸都没有。”
“活该!谁让她克亲呢!”
这些议论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在我虚无的魂体上。我有些茫然,原来在他们眼中,我竟是这样一个人。
我的亲弟弟,姜明琅,正意气风发地指挥着家丁:“都挂高点!要让全京城的人都看看,我们国公府的晦气,终于散了!”
他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我记得,他六岁那年,上清观的道长来府上,说我们姐弟俩,必有一人是天煞孤星的命格,会给家族带来灾祸。
母亲为此日夜垂泪,父亲愁眉不展。
那天夜里,我跪在母亲床前,听着她因为忧心弟弟而咳嗽不止,看着年幼的姜明琅睡得香甜。我找到了偷偷留宿在府中的道长,求他将那“灾星”的命格,从弟弟身上,转到我这里。
道长叹了口气:“此为逆天改命,代价极大。你此生将亲缘寡淡,至亲亦视你如蛇蝎,且需以杀伐之气镇压命格,否则反噬更重。你可想好了?”
“我想好了。”为了母亲的笑容,为了弟弟的安康,我没有丝毫犹豫。
从那天起,我成了国公府人人避之不及的“灾星”。
次日,道长当着全家人的面,指着我,说我命犯孤煞,需远离京城,送往边疆军营,以军中煞气方能镇压。
母亲抱着弟弟,看我的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疏离。
父亲叹了口气,第二天便将年仅八岁的我,送上了去往北境的马车。
十四年,我从一个普通的小兵,凭着一身伤疤,爬到了镇北将军的位置。我替父亲守住了国门,也替国公府挡下了无数明枪暗箭。
我以为,只要我守得够久,战功够多,总有一天他们会明白。
可我等来的,却是他们在我死后的狂欢。
【2】
灵堂很快就搭好了,与其说是灵堂,不如说是个笑话。
正中央潦草地摆着一块没有刻上名字的牌位,牌位前,香炉里插着的不是祭拜的清香,而是几根没烧完的红烛。
继母柳氏带着我的异母妹妹姜雪柔走了进来。
柳氏穿着一身喜庆的酱红色长裙,她拿起一炷香,装模作样地拜了拜,嘴里却发出“啧啧”的轻笑:“姜宁啊姜宁,你也有今天。你娘当年压我一头,你也处处占着嫡女的名分,压得我们母女喘不过气。现在好了,你死了,你娘留下的那些嫁妆,还有这国公府的当家主母之位,可都名正言顺是我的了。”
她身边的姜雪柔,那个总是用怯生生目光看我的妹妹,此刻正一脸得意地抚摸着发髻上的一支金凤钗。
我的魂体猛地一震。
那是娘亲留给我唯一的遗物,自我懂事起便日夜戴在身边,从军时也贴身收藏,从不离身。我明明记得,出征前,我将它好好地锁在了我院子里的妆匣最底层。
“姐姐,你看,这凤钗还是戴在我头上更好看吧?”姜雪柔娇笑着,对着光可鉴人的牌位照了照,“侯府的景哥哥也这么说呢。他说,等你死了,就立刻上门来提亲。姐姐,你不会怪我吧?毕竟你这灾星,也配不上景哥哥那样的谪仙人物。”
侯府世子,顾景炎。
我们从小一同长大,他曾说过,等我及笄,便八抬大轿娶我过门。
我十四年血战,无数次从鬼门关爬回来,心中唯一的念想,便是他那句承诺。
原来,也只是句笑话。
我的魂体因为巨大的悲愤而剧烈波动起来,灵堂里的烛火“呼”地一下,被阴风吹得摇摇欲坠。
姜雪柔吓得尖叫一声,躲到柳氏身后。
柳氏却是不怕,反而叉着腰骂道:“死了都不安生!你个小贱人,还想作祟不成?我告诉你,道长说了,你尸骨无存,魂魄不稳,不出三日便会彻底消散!你最好老实点!”
是啊,尸骨无存,魂魄不稳。
所以,我连化作厉鬼向他们索命的资格,都没有。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在我简陋的灵位前,上演着一出又一出无耻的闹剧。
就在这时,我看到祠堂大门上,那张我临走前用心头血画下的镇宅符,悄无声息地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一丝若有若无的黑气,从缝隙中钻了进来。
【3】
父亲,镇国公姜远山,从宫里回来了。
他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老爷,皇上怎么说?”柳氏立刻迎了上去,体贴地为他捶着肩膀。
“皇上追封了宁丫头一个‘忠烈’的虚名,赏了些金银,这事就算过去了。”姜远山喝了口茶,长舒一口气,“这个祸害总算是死了,以后我们国公府,也能清净了。”
他甚至没有踏入灵堂一步,仿佛那里面供着的,不是他的亲生女儿。
“爹,现在姐姐死了,北境不可一日无帅,您看,是不是该轮到我了?”姜明琅搓着手,一脸兴奋地凑上来,“我早就想去战场上建功立业了!总不能让一个女人抢了我们国公府所有风头!”
“胡闹!”姜远山难得地呵斥了一句,“北境那是什么地方?冰天雪地,蛮夷横行,你去送死吗?”
“爹,此一时彼一时,”姜明琅不服气地争辩道,“姐姐那个灾星在,自然处处碰壁。现在她死了,我们国公府的气运就回来了!我去,必定马到功成!到时候,给您挣一个世袭罔替的爵位回来!”
这番话,竟说得姜远山有些意动。
他沉吟道:“你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这些年,为父在朝中处处被政敌打压,说我生了个灾星女儿,连累朝廷。如今她死了,圣上对我的态度都缓和了不少。或许,这真是我们国公府转运的开始。”
我飘在房梁上,几乎要笑出声来。
转运?
他们不知道,国公府之所以还能在这京城中屹立不倒,不是因为祖上的功勋,更不是因为他姜远山有多大本事。
而是因为我。
因为我将自己的气运与国公府绑定,用自己的军功和煞气,强行镇压着那些觊觎国公府的魑魅魍魉。
因为我每年都将大半俸禄,暗中填补着国公府早就亏空的账本。
因为我用无数次生死搏杀,换来了北境十四年的相对安宁,也换来了京城虚假的繁华。
而现在,我死了。
支撑着这一切的支柱,倒了。
“报——”
一个家丁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色煞白,声音都在发抖:“老爷,不好了!北境急报!八百里加急!”
“慌什么!”姜远山不满地皱起眉,“说!”
“镇北将军……不,姜宁战死的消息不知如何走漏,原本已经归降的北蛮十八部,一夜之间全部反叛!大军撕毁协议,已经连破我们三座城池,正向京城方向杀来!”
“什么?!”姜远山猛地站了起来,满脸的不可置信。
“怎么可能!我姐姐才刚死,他们怎么敢?!”姜明琅也叫了起来。
我冷冷地看着他们。
怎么敢?
因为那个能凭一人之力,杀得他们十八部闻风丧胆的“女阎罗”,已经死了啊。
这只是个开始。
我为你们挡下的灾祸,从今往后,都要你们自己一件一件,亲身承受了。
【4】
北蛮大军长驱直入的消息,像一场瘟疫,迅速在京城蔓延开来。
一夜之间,米价飞涨,人心惶惶。
曾经繁华的街道变得萧条,家家户户大门紧闭。
只有国公府门口那两盏刺眼的红灯笼,还在不知死活地随风摇曳,像是在嘲笑着满城的恐慌。
朝堂之上,乱成了一锅粥。
主战派和主和派吵得不可开交。
而我的父亲姜远山,则成了所有矛头的指向。
“镇国公!你女儿镇守北境十四年,为何北蛮早不反晚不反,偏偏她一死就反了?你敢说这里面没有猫腻?”
“定是那姜宁与北蛮私下有勾结!如今她死了,勾结破裂,蛮人才会反扑!”
“请皇上彻查国公府!”
姜远山在朝堂上被百官围攻,一张老脸涨成了猪肝色,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而我的好弟弟姜明琅,为了证明国公府的“清白”,也为了他那可笑的功名梦,竟主动向皇帝请缨,要求带兵出征。
“父皇,儿臣愿戴罪立功!我姐姐做不到的事,我来做!定将北蛮贼寇杀得片甲不留!”
皇帝大概也是被吵得头昏脑涨,竟准了。
于是,姜明琅穿着一身崭新的银色铠甲,带着三千京城卫戍部队,浩浩荡荡地出城迎敌去了。
全京城的人都跑到城墙上围观。
我也去了。
我看着我的弟弟,那个连鸡都没杀过的少年,此刻正故作镇定地骑在马上,握着长枪的手,却在微微发抖。
北蛮的先锋军,是号称“活阎王”的屠格。他身形如铁塔,坐下的战马都比寻常马匹高出一个头。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姜明琅色厉内荏地大喝。
屠格咧开满是黄牙的嘴,笑了:“我当是谁,原来是女阎罗的弟弟。怎么,你姐姐死了,派你这个奶娃娃来送死吗?”
“放肆!看枪!”
姜明琅被激怒,大吼一声,催马前冲。
然后,我看到了我这辈子见过最滑稽的一幕。
屠格甚至没有动用他的武器,只是在两马交错的瞬间,伸出蒲扇般的大手,一把就将姜明琅从马背上拎了起来,像是拎一只小鸡。
“就这点本事,也敢来战场?”
屠格大笑着,随手一扔,姜明琅便如一个破麻袋般被丢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上,那身银亮的铠甲,瞬间沾满了泥土和尘埃。
三千京畿卫,瞬间溃不成军。
姜明琅被亲兵拼死从乱军中拖了回来,大腿上中了一箭,狼狈得像条狗。
“国公府的少爷,是个银样镴枪头”的笑话,半天之内,传遍了京城。
当晚,宫里的圣旨就到了。
面无表情的太监展开黄绸,用尖细的嗓音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镇国公姜远山治家不严,养女通敌,教子无方,致使国门洞开,京城危急。朕念其祖上有功,暂且饶其死罪。着令镇国公三日之内,率领本部兵马,出城退敌。若有延误,国公府满门抄斩!钦此——”
“轰隆”一声。
柳氏当场就瘫软在地。
姜明琅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
姜远山接旨的手,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他终于明白,这不是转运。
这是催命。
【5】
圣旨一下,国公府仿佛成了一座被京城遗忘的孤岛。
第二天一早,侯府的管家就送来了退婚书。措辞很客气,但意思很明确:顾景炎要与姜雪柔解除婚约,从此与国公府划清界限。
姜雪柔哭得撕心裂肺,她不明白,前几天还对她海誓山盟的景哥哥,怎么说变就变了。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她抓着柳氏的胳膊,疯了一样地摇晃。
柳氏也六神无主,她拿出自己所有的私房钱和珠宝首饰,想去昔日交好的那些贵妇人府上走动走动,求求情。
可无一例外,全都吃了闭门羹。
那些曾经追捧她、巴结她的夫人们,如今都像躲避瘟疫一样躲着她。
“柳夫人,不是我们不帮你,实在是……国公府这次,怕是过不去了。”
“您还是请回吧,别连累了我们。”
柳氏失魂落魄地回到府中,看着满屋子的红绸,第一次感到了刺骨的寒意。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过去那些年,国公府之所以能维持表面的风光,那些人之所以捧着她,不是因为她柳氏有多大面子,而是因为,国公府有一个战无不胜的镇北将军。
一个姓姜的女儿。
而现在,这个女儿死了。
国公府,也跟着死了。
府里乱成一团,下人们开始卷着包袱偷偷溜走。
姜远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夜未出。
我飘了进去,看到他像一头困兽,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桌上摊着京城的防卫图,可他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个所以然。
他戎马一生,靠的是祖上的荫庇和运气,真正的排兵布阵,他一窍不通。
过去十四年,所有关于战事的决策,都是我写成密信,八百里加急送到他手上,他再照本宣科地呈给皇上。
如今,那个为他出谋划策的人,不在了。
“废物!都是废物!”他烦躁地将桌上的东西全部扫到地上,一脚踹翻了书架。
书架倒塌,露出了后面一堵不起眼的墙壁。
墙壁上,有一道暗门。
那是我的密室。
姜远山愣住了,他从未发现书房里还有这样一个地方。他迟疑了一下,推开了那扇门。
门后,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没有女儿家的熏香和绣品,只有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和草药味。
墙上挂着一张巨大的北境地图,上面用朱砂和墨笔,密密麻麻地标注着各种地形、兵力部署和蛮族的动向。
旁边的小案上,堆着一摞摞染了血的战报,还有几本翻得卷了边的兵书。
而在正中央的法台上,供奉着一盏青铜长明灯。
灯火微弱,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那是我的本命灯。
姜远山踉跄着走过去,他看到灯座下,刻着一行小字。
“吾女姜宁,以身镇国运,灯在,国在。”
【66】
本命灯下,还压着一本厚厚的日记。
姜远山颤抖着手,翻开了第一页。
上面的字迹,清秀而有力,是我的笔迹。
“景元三年,春。我替弟承‘灾星’命格,入北境军营。道长言,此命需以杀伐之气镇压,否则家族必遭反噬。自今日起,姜宁之命,不为自己,为国公府。”
“景元五年,夏。北蛮来犯,我率百人冲锋,身中三箭,斩敌五十。班师回朝,父亲却因我‘杀气过重’,将我赶回北境。无妨,只要能为家族积攒功勋,值得。”
“景元八年,冬。京中传来消息,弟弟染上时疫,危在旦夕。我于雪地长跪三日,求得上古秘法,以我三年阳寿,换他平安康复。父亲来信,斥我胡闹,不敬鬼神。他不知道,若非如此,他早已白发人送黑发人。”
“景元十年,秋。继母诬陷我与敌将有染,父亲信之,停我半年粮草。我率部下啃草根,食树皮,依旧守住了玉门关。年底,我将自己全部俸禄换成粮食送回京城,只说是北境特产。柳氏很高兴,赏了我一匹布。”
“景元十二年,国公府投资失利,亏空百万。我入蛮族禁地,九死一生,取得‘血珊瑚’,匿名高价卖出,填补了府中亏空。姜雪柔用那笔钱,买了一整屋的漂亮衣服。她说,姐姐在边关吃苦,我们在京城可不能丢了国公府的脸面。”
“景元十四年,我以心头血为引,布下‘七杀锁魂阵’,强行将北蛮王的气运锁在北境。此阵霸道,我命不久矣。但,可保京城至少十五年平安。爹,娘,宁宁不孝,不能再为你们分忧了。只愿我死后,你们能……平安喜乐。”
日记的最后一页,被一滴干涸的血迹浸透。
“啪嗒。”
一滴浑浊的泪,砸在了日记上。
姜远山捧着日记,这个在朝堂上被百官围攻都未曾弯腰的男人,此刻却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他猛地跪倒在地,朝着本命灯的方向,狠狠地扇着自己的耳光。
“孽障!我真是个孽障啊!”
“宁宁,我的女儿……爹错了,爹对不起你啊!”
他的哭声,惊动了府里剩下的人。
柳氏、姜明琅、姜雪柔冲了进来,当他们看到密室里的一切,看到日记上的内容时,所有人都呆住了。
原来,他们安逸的生活,是姜宁用命换来的。
原来,他们唾弃的灾星,才是他们真正的守护神。
“不……不可能……这都是假的……”姜明琅喃喃自语,脸色惨白如纸。他还记得,自己得时疫时,高烧不退,所有太医都束手无策,他却在某一天夜里奇迹般地好了。他一直以为是自己命大。
姜雪柔瘫坐在地,她想起了那些年,国公府几次濒临破产,却总能莫名其妙地得到一笔巨款,化险为夷。她一直以为是祖宗显灵。
柳氏则死死地盯着那句“以心头血为引”,浑身抖得像筛糠。
“是我……是我害了她……”她想起了自己是如何克扣姜宁的粮草,如何散播她是不祥之人的谣言。
悔恨和恐惧像潮水一样,将他们淹没。
“爹,怎么办?我们现在怎么办?”姜明朗抱着姜远山的大腿,哭着问道。
城外,北蛮大军的战鼓声,已经隐约可闻。
姜远山通红的双眼里,闪过一丝疯狂的决绝。
他猛地站起身,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有了……还有一个办法!”他嘶哑地说道,“动用禁术!今天是宁宁的头七,我们用血亲献祭,召唤她的魂魄回来!让她救我们!她生前能救我们,死后也一定能!”
【7】
头七之夜,子时。
国公府的祠堂里,阴风阵阵。
所有的门窗都被紧紧关闭,祠堂中央,摆放着我的灵位。
姜远山、柳氏、姜明琅、姜雪柔,四个人穿着素白的孝衣,跪在地上,神情混杂着恐惧与希冀。
在他们面前,是一个用朱砂画成的诡异法阵。
“都准备好了吗?”姜远山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三人同时点头,脸上毫无血色。
“记住,此术一旦开启,便无回头路。”姜远山拿起一把锋利的匕首,“献出你们的眉心血,用你们最虔诚的心,呼唤她的名字。她是我们的女儿,我们的姐姐,她不会见死不救的。”
他说着,率先举起匕首,没有丝毫犹豫,在自己眉心划开一道血口。
鲜血顺着他的鼻梁流下,滴入法阵中央。
柳氏和姜雪柔吓得浑身一颤,但求生的欲望最终战胜了恐惧。她们闭上眼,也学着姜远山的样子,在自己眉心划下。
轮到姜明琅时,他握着匕首的手抖个不停。
“快点!”姜远山低吼道。
姜明琅一咬牙,也划开了眉心。
四滴血,汇入法阵。
那朱砂画成的阵法,瞬间像活过来一般,发出了妖异的红光。
“姜宁,吾女姜宁,魂兮归来!”
“姐姐,我错了,你快回来吧!”
“大小姐,求求你,救救我们……”
他们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力竭地呼喊着我的名字。
我本已在虚无中渐渐消散的魂体,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强行拉扯。
四周的景物飞速倒退,耳边是无数冤魂的嘶吼。
下一秒,我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祠堂之内,站在了法阵的中央。
我一出现,整个祠堂的温度骤然下降,仿佛瞬间进入了寒冬腊月。
案台上所有的烛火,“噗”地一声,全部变成了幽幽的绿色,将他们每个人的脸,都映照得如同鬼魅。
一股无形的,带着血腥煞气的威压,从我身上散发出来。
“啊!”
姜雪柔第一个承受不住,尖叫一声,瘫倒在地。
姜明琅和柳氏也浑身发软,匍匐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
只有姜远山,他强撑着抬起头,当他看到我那张没有丝毫血色,双眼空洞,浑身散发着冰冷气息的脸时,他先是一愣,随即老泪纵横。
他“咚”的一声,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
“宁宁!真的是你!你回来了!”
他一边磕头,一边嘶吼着:“宁宁,爹错了!爹知道错了!你救救国公府,救救我们吧!”
他身后的三人也反应过来,拼命地磕头哀求。
“姐姐,我错了,我再也不跟你抢东西了,你救救我,我不想死啊!”
“大小姐,只要你救了我们,以后我给你当牛做马,我把主母的位置还给你娘的牌位!”
他们哭得涕泪横流,狼狈不堪。
看着他们卑微如尘土的样子,我空洞的魂体里,竟生出了一丝快意。
【8】
我静静地看着他们,没有说话。
我的沉默,让他们感到了比死亡更可怕的恐惧。
“宁宁,你……你为什么不说话?”姜远山颤抖着声音问道,“你是在怪我们吗?爹知道,我们都对不起你,可我们是你的亲人啊!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亲人?”
我终于开口了。
我的声音,空灵而冰冷,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回荡在祠堂里,像从九幽地府传来。
“我死的时候,你们在做什么?”
一句话,让他们的哭声戛然而生。
“我死的第一天,弟弟你说,我这个祸害终于死了。”我转向姜明琅,他浑身一抖,面如死灰。
“我死的第二天,妹妹你戴着我娘的遗物,在我灵前炫耀你即将到来的婚事。”我看向姜雪柔,她惊恐地捂住自己的头,不敢看我。
“我死的第三天,继母你在我灵前诅咒我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我望向柳氏,她直接吓得昏了过去。
最后,我的目光落在了姜远山身上。
“而我的父亲,镇国公大人,你因为我的死,可以让你在朝堂上摆脱‘灾星之父’的名声,而感到如释重负。”
我每说一句,他们的脸色就白一分。
“现在,你们有什么资格,让我救你们?”我轻轻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嘲讽,“凭什么?”
“不……不是的……宁宁,我们是一时糊涂!”姜远山语无伦次地辩解着,“我们不知道……我们真的不知道那些事都是你做的啊!”
“不知道?”
我笑了,魂体带动的笑声,说不出的诡异森然。
“好,那我就让你们,好好地看一看。”
我轻轻一挥手。
四周的景象瞬间变了。
他们不再身处祠堂,而是来到了一片尸山血海的战场。
“啊!”姜雪柔尖叫起来。
他们看到,一个瘦弱的女孩,穿着不合身的铠甲,在如狼似虎的敌人中冲杀。她一次次被砍倒,又一次次站起来,身上布满了深可见骨的伤口。
“那是……我……”姜明琅呆呆地看着幻象中那个八九岁的小女孩,那是我刚到北境的样子。
画面一转。
大雪纷飞的夜晚,我跪在雪地里,嘴唇冻得发紫,额头磕出了血,一遍遍地念着:“信女姜宁,愿以三年阳寿,换吾弟姜明琅,平安顺遂。”
姜明琅“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泪流满面。
画面再转。
阴暗潮湿的地牢里,我被绑在刑架上,浑身是血。柳氏派来的心腹,正用烧红的烙铁,逼问我“通敌”的证据。我咬紧牙关,一个字都不说。
姜远山闭上了眼睛,不忍再看。
一幕幕,一桩桩。
我为他们挡下的明枪暗箭,我为他们承受的苦难折磨,如同画卷一般,在他们面前徐徐展开。
那些他们不知道的,被我刻意隐藏的真相,此刻,被我亲手撕开,血淋淋地呈现在他们眼前。
【9】
幻象的冲击,比任何刀剑都要锋利。
“疯了……我疯了……”姜明琅抱着头,语无伦次地在地上打滚。他无法接受,自己从小到大所有的“好运”,都是踩在姐姐的血肉和寿命之上。这种认知,彻底摧毁了他的神智。
姜雪柔则呆呆地坐在地上,双眼无神,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凤钗……血珊瑚……都是她的……都是我抢的……”巨大的愧疚和恐惧让她陷入了痴傻。
柳氏从昏迷中醒来,恰好看到我被诬陷后受刑的场景,她尖叫一声,两眼一翻,彻底瘫倒在地,口吐白沫,再无声息。
只剩下姜远山。
他跪在那里,像一尊石像,一动不动。脸上早已没有了血色,只有两行悔恨的血泪,从他空洞的眼眶中流出。
“报应……这都是报应啊……”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绝望。
就在这时,祠堂厚重的大门,被“轰”的一声巨响撞开。
手持弯刀的北蛮士兵,狞笑着冲了进来。
“这里还有几个活的!”
“那个老头是镇国公!杀了他,大功一件!”
冰冷的刀锋,映出了姜远山那张万念俱灰的脸。
他没有反抗,也没有躲闪。
他只是抬起头,最后一次,用尽全身力气,朝我的方向伸出手,嘶吼道:“宁宁……救我……”
我冷漠地看着他,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我缓缓地转过身,背对着那即将上演的杀戮。
束缚了我一生的血脉枷锁,在敌人的刀锋砍向我父亲脖颈的那一刻,应声而断。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身后传来刀刃入肉的声音,和姜远山最后一声短促而绝望的惨叫。
然后,是蛮兵们肆无忌惮的狂笑,和国公府被烈火点燃的“噼啪”声。
一切,都结束了。
【10】
冲天的火光,将整个京城的夜空都染成了红色。
我飘荡在国公府的废墟上空,看着这座曾经承载了我所有爱恨的府邸,化为一片焦土。
心中,一片平静。
没有报复的快感,也没有丝毫的悲伤。
就像一个看客,看完了一场与自己无关的戏。
“尘缘已了,施主还不愿离去吗?”
一个温和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我回头,看到了一个身穿青色道袍,仙风道骨的老者。
正是当年为我批命,又点化我逆天改命的上清观道长。
只是此刻的他,和我一样,也是魂体之态。
“道长。”我朝他微微稽首。
“贫道早已坐化多年,此番乃是感知到施主功德圆满,尘缘已了,特来接引。”道长拂尘一甩,微笑着看我。
“功德圆满?”我有些自嘲,“我眼看家人惨死,满城生灵涂炭,却无动于衷,何来功德?”
“施主此言差矣。”道长摇了摇头,“你以女子之身,镇守北境十四年,护佑一方百姓,此为大功德。你以自身气运,强锁北蛮龙脉,使其不敢轻易南下,亦是大功德。至于国公府与这京城之劫,乃是定数,是他们种下的因,便该得此恶果,与你无尤。”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你为家族逆天改命,本该魂飞魄散。但你守护苍生之心,感动上天。如今你有两个选择。”
他一挥手,我面前出现了两扇光门。
一扇金光万丈,通往天界,门后隐有仙乐传来。
“此门可入仙道,凭你功德,可为一方仙官,逍遥自在。”
另一扇则柔和宁静,散发着轮回的气息。
“此门可入轮回,洗尽前尘,重获新生。下一世,你可生于寻常人家,父母疼爱,夫妻和睦,一生顺遂安康。”
我看着那扇通往轮回的光门,看着门后那片温暖祥和的景象。
一生顺遂安康……
这八个字,是我前世求而不得的奢望。
我这一生,太苦,也太累了。
我不想再做什么救世的女英雄,也不想当什么逍遥的仙官。
我只想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有爱我的爹娘,有温暖的家。
“我选第二条路。”我毫不犹豫地说道。
道长含笑点头:“善。”
我最后看了一眼这片燃烧的废墟,看了一眼那满目疮痍的京城。
过往的一切,如云烟般从我脑海中散去。
父亲的冷漠,弟弟的诅咒,妹妹的贪婪,继母的恶毒……
还有顾景炎那句虚假的承诺。
所有的一切,都不再重要了。
我朝着道长深深一揖,然后,毅然决然地,走进了那扇通往新生的光门。
身后,是京城的哀嚎与冲天火光。
而我的面前,是无尽的温暖与光明。
这一次,我再也不会回头了。
来源:猫叔与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