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人生的前三十年,像一碗滚烫的热干面,淋上芝麻酱,撒上酸豆角和葱花,活得热气腾腾,有滋有味。
我叫李静,一个土生土长的武汉女人。
我人生的前三十年,像一碗滚烫的热干面,淋上芝麻酱,撒上酸豆角和葱花,活得热气腾腾,有滋有味。
我爱我的城市,爱它夏天的火炉,爱它江湖的烟火气,爱它说话像吵架一样的直来直去。
我老公张伟,不是。
他是大连人。
我们是在武汉上的大学,他毕业后,死皮赖脸地留了下来,用他的话说,是被武汉的“过早”和我的“过猛”给拿下了。
我们结婚五年,儿子乐乐三岁,回大连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不是我不想去,实在是……有点怵。
倒不是怵大连这座城市,网上刷到的视频,海鸥、沙滩、欧式建筑,干净得像P过的风景照。
我怵的是我婆婆,王淑芬女士。
一个把大连地图刻在心里,把对儿子的爱挂在嘴上,把对我的“指导意见”藏在每一盘海鲜里的,精致又强势的东北女人。
今年,她下了最后通牒。
电话里,她的声音隔着一千八百公里,依然穿透力十足:“张伟!你再不带孙子回来,我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儿子!”
张伟在旁边给我使眼色,口型夸张地说:“战术!战术!”
我白了他一眼,对着听筒,声音甜得发腻:“妈,我们早就买好票了,下周就到,您就擎好吧。”
挂了电话,张伟长舒一口气,过来搂我:“老婆,辛苦你了。”
我把他推开,心里那股无名火“噌”地一下就上来了。
“辛苦?张伟,你觉得我是在演《甄嬛传》吗?”
“哪能呢,”他嘿嘿干笑,“我妈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我冷笑。
“她是刀子嘴,我的心可不是豆腐,是血淋淋的人心。”
高铁穿过山海关的时候,窗外的绿色越来越浓,天也蓝得不像话。
乐乐扒着窗户,兴奋地大叫:“妈妈,看!大风车!”
我看着窗外缓缓转动的白色风车,心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慌。
大连北站。
一股带着咸腥味的风迎面扑来,吹得我打了个哆嗦。
跟武汉湿热黏腻的空气完全不同,这里的风,是凉的,硬的,像砂纸一样刮在脸上。
婆婆和公公早已等在出站口。
婆婆穿了一件宝蓝色的连衣裙,烫着一丝不苟的卷发,脖子上一条珍珠项链,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她一眼就看到了我们,脸上瞬间堆起菊花般的笑容,越过张伟,直接冲向乐乐。
“哎哟我的大孙子!可想死奶奶了!”
她一把抱起乐乐,狠狠地亲了两口。
乐乐有点认生,挣扎着要下来。
婆婆的脸僵了一下,但立刻又笑起来,转向我,目光在我身上上下扫了一圈。
“静啊,来了。坐车累了吧?”
那眼神,像X光,把我从头到脚都扫描了一遍。
我穿着一件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脚上一双运动鞋,在她精心打扮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朴素。
或者说,潦草。
“不累,妈。”我挤出一个笑。
公公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接过了我们手里的行李,冲我憨厚地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回家的路上,婆婆抱着乐乐坐在后座,嘴就没停过。
“乐乐啊,你看这路,多宽敞,多干净。奶奶跟你说,咱们大连可是全国有名的卫生城市。”
“你看那楼,漂亮不?都是欧式建筑,跟国外似的。”
“等会儿带你去吃海鲜,刚捞上来的,那叫一个鲜!比你们武汉那又麻又辣的东西,有营养多了。”
我坐在副驾驶,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没说话。
张伟一边开车,一边打圆场:“妈,小静也挺喜欢吃海鲜的。”
“是吗?”婆婆的声音拖得长长的,“那敢情好。就怕她吃不惯,到时候说我招待不周。”
我从后视镜里,看到她瞥了我一眼。
心里那块石头,又往下沉了沉。
婆婆家住在老城区,一个九十年代的六层楼小区。
房子不大,两室一厅,但被她收拾得一尘不染,窗明几净。
地板擦得能照出人影,家具上看不到一丝灰尘。
阳台上养着十几盆花,绿油油的,生机勃勃。
一进门,她就递给我一双崭新的拖鞋:“静啊,换鞋,外面脏。”
然后又拿了一双小一号的给乐乐:“乐乐也换,讲卫生,知道不?”
我换好鞋,站在客厅中央,有点手足无措。
这里的一切,都带着强烈的王淑芬女士的个人印记。
整洁,规矩,一丝不苟。
像她本人一样。
晚饭是重头戏。
长方形的餐桌上,摆满了盘子。
清蒸扇贝,油焖大虾,辣炒蚬子,海胆炖蛋,还有一条巨大的多宝鱼。
每一道菜,都冒着热气,散发着大海的腥甜。
婆婆系着围裙,从厨房里端出最后一碗海带排骨汤,放在桌子中央。
“来来来,都坐,尝尝妈的手艺。”她热情地招呼着。
张伟给我夹了一个扇贝:“老婆,快尝尝,我妈做的这个,绝了。”
我尝了一口。
扇贝肉很嫩,蒜蓉很香,火候恰到好处。
确实好吃。
“怎么样?”婆婆一脸期待地看着我。
“嗯,好吃,妈,您辛苦了。”我说的是真心话。
她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又给乐乐剥了一个虾仁,塞进他嘴里。
“好吃就多吃点。这可都是今天早上刚从码头买回来的,活蹦乱跳的。”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
“不像有些地方,吃的东西,又是辣椒又是花椒,把食材本身的味道都盖住了,吃进去一嘴的调料味,还上火。”
我夹着蚬子的筷子,停在了半空中。
张伟赶紧给我使眼色,意思是“别介意,她没说你”。
我当然知道她没指名道姓。
但我也知道,她说的就是武汉。
我没作声,默默地把蚬子肉吃了。
公公一直埋头吃饭,偶尔给张伟和我添点酒。
他就像这个家的背景板,沉默,但是稳定。
一顿饭,就在婆婆对大连海鲜的赞美,和对“某些地方”饮食习惯的“友好建议”中结束了。
晚上,我和张伟乐乐睡主卧。
床单被套都是新换的,带着一股阳光和肥皂的味道。
我能想象出婆婆在阳台上,用力抻平床单的样子。
乐乐玩了一天,早就睡熟了。
张伟洗完澡出来,看我坐在床上发呆。
“怎么了?累了?”他凑过来。
“没。”
“我妈说话就那样,你别往心里去。”
“我没往心里去。”我看着他,“我就是觉得,你妈好像不太喜欢我。”
“怎么会?”张伟的表情很夸张,“她喜欢你还来不及呢。她就是……就是表达方式比较直接。”
“直接?”我笑了,“她那是直接吗?她那是拿我当反面教材,时时刻刻提醒我,我这个武汉媳妇,有多么‘不讲究’。”
“你想多了,真的。”
“我有没有想多,你心里清楚,张伟。”
我不想吵架。
尤其是在别人的地盘上。
我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睡吧,明天不是还要带乐乐去老虎滩吗?”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就被客厅的动静吵醒了。
是婆婆在准备早饭。
锅碗瓢盆的声音,压得极低,但还是传了过来。
我看了眼手机,才五点半。
在武汉,这个点,城市才刚刚苏醒。
而我婆婆,已经为我们准备好了一天的开始。
心里,有点复杂。
早餐是海鲜疙瘩汤,配上自己家蒸的馒头和几样小咸菜。
疙瘩汤很鲜,里面有虾仁和蛤蜊。
乐乐很喜欢喝。
婆婆看着孙子吃得香,脸上笑开了花。
“静啊,以后早上别给孩子吃那些没营养的东西了。什么面窝、油条,油那么大,对身体不好。多学学做这个汤,简单,还补钙。”
又来了。
我捏着馒头的手,紧了紧。
张伟在桌子底下,用脚碰了碰我。
我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笑了笑:“好的,妈,我回去就学。”
老虎滩海洋公园。
节假日,人山人海。
乐乐第一次看到那么多海洋动物,兴奋得不得了。
极地馆里,企鹅摇摇摆摆地走路,白鲸在水里优雅地转圈。
乐乐看得目不转睛,小手拍得通红。
婆婆负责给乐乐拍照,公公负责买水买零食,张伟负责抱儿子。
我呢?
我负责跟在后面,像个局外人。
婆婆的镜头里,永远是她的儿子和孙子。
偶尔,她会想起来,招呼一声:“静啊,过来,一起照一张。”
然后我就挤过去,站在张伟旁边,努力地笑。
照片里,我们像一家人。
但只有我知道,我的笑,有多僵硬。
从海洋公园出来,已经是下午了。
太阳很毒,晒得人皮肤发烫。
大连的夏天,虽然没有武汉那么闷热,但日头一样厉害。
乐乐在张伟怀里睡着了。
婆婆拿出遮阳伞,小心翼翼地给乐乐挡着太阳。
“这天,真热。”她一边扇着风,一边说,“乐乐这孩子,皮肤嫩,可别晒伤了。”
她看了看我被晒得通红的胳膊,又说:“静啊,你怎么也不打把伞?女人家家的,晒黑了多难看。我们大连女人,出门都打伞,不像你们南方人,那么糙。”
我心里的火,“腾”地一下就窜到了嗓子眼。
“妈,我们武汉女人,夏天出门不打伞,是因为我们性格火辣,不怕晒。”
我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的。
空气瞬间凝固了。
婆婆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张伟抱着孩子,一脸惊恐地看着我。
连一向沉默的公公,都停下了脚步。
我很少这样当面顶撞她。
或者说,这是第一次。
以前在武汉,她偶尔来住几天,有什么不顺心的,我都忍了。
我觉得,她是长辈,是张伟的妈,我让着点,是应该的。
但这一次,在她的地盘上,我那根紧绷的弦,断了。
凭什么?
凭什么你就可以对我的家乡,我的生活习惯,我的一切,都指手画脚?
凭什么我就要全盘接受你的“为我好”?
“你……”婆婆的嘴唇哆嗦着,半天没说出话来。
最后,还是公公出来打了圆场。
“行了行了,都少说两句。天这么热,赶紧回家吧。”
他走过来,从张伟手里接过乐乐。
“我来抱。”
回家的路上,车里死一般的寂静。
我看着窗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我忍住了。
我不能哭。
在武汉,吵架输了可以哭。
在这里,哭了,就真的输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和婆婆陷入了冷战。
她不主动跟我说话,我也不跟她说话。
饭桌上,她只顾着给张-伟和乐乐夹菜,好像我就是一团空气。
家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张伟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他晚上偷偷跟我说:“老婆,你就服个软,跟我妈道个歉,这事就过去了。”
“我凭什么道歉?”我瞪着他,“我哪儿说错了?”
“你没错,你没错。”他赶紧安抚我,“但她是我妈,是长辈,你就当……就当给我个面子,行不行?”
“张伟,这不是面子的问题。”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这是尊重的问题。她不尊重我,也不尊重我的家乡。”
“她没有不尊重……”
“她有没有,你比我清楚!”
我们吵了起来。
这是我们结婚以来,吵得最凶的一次。
我甚至说了“离婚”两个字。
说完,我就后悔了。
但话已经说出口,收不回来了。
张伟愣住了,眼睛红了。
“李静,你再说一遍?”
“我说……”
我看着他受伤的眼神,后面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那天晚上,我们分房睡了。
我带着乐乐睡主卧,他去了次卧。
躺在床上,听着身边儿子均匀的呼吸声,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我这是图什么呢?
千里迢迢地跑来,受这份气。
我想家了。
我想武汉了。
我想念楼下那家热干面馆,想念长江大桥的夜景,想念东湖的荷花,想念我那帮可以一起喝酒撸串,骂骂咧咧的闺蜜。
我拿出手机,订了后天回武汉的高铁票。
我决定了,不等了,明天就跟他们摊牌,我要提前回去。
这个地方,我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
第二天早上,我起得很晚。
或者说,我一夜没睡,直到天快亮了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等我睁开眼,乐乐已经不在身边了。
我心里一惊,赶紧爬起来。
客厅里,乐乐正坐在地垫上玩积木,公公在旁边看着他。
婆婆和张伟都不在。
“爸,他们人呢?”我问。
公公指了指门口:“你妈……你妈有点不舒服,张伟陪她去社区医院了。”
“不舒服?怎么了?”
“老毛病了,高血压。昨天……昨天可能有点生气,血压上来了,头晕。”公公说得有些含糊。
我的心,咯噔一下。
说不出的滋味。
愧疚?好像有一点。
但更多的是一种烦躁。
你看,又来了。
每次只要有矛盾,她总能找到一个让你无法反驳的理由,让你觉得,错的是你。
我没说话,默默地去洗漱。
洗漱完,我给乐乐冲了奶粉,喂他喝了。
然后我坐在沙发上,等着他们回来。
我决定,等他们回来,不管怎么样,我都要把提前走的事情说了。
大概过了一个小时,门开了。
张伟扶着婆婆走了进来。
婆婆的脸色很难看,蜡黄蜡黄的,嘴唇也没有血色。
她看了我一眼,眼神很复杂,然后就径直回了房间。
张伟跟了进来,关上了门。
我听到他们在房间里小声地说话。
过了一会儿,张伟出来了,脸色也很凝重。
他走到我面前,蹲了下来。
“小静,对不起。”
我愣住了。
“我妈她……她不是故意的。”他声音很低,“医生说,她最近太累了,又有点急火攻心,才会这样。”
“她跟我说,她知道她说话不好听,但她没有恶意。她就是……就是想让我们在这边过得好一点,吃得好一点。”
“她说,大连是她的根,她爱这个地方,所以也希望我们能爱上这里。她夸大连,其实……其实是想得到你的认同。”
我看着张伟,没说话。
这些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我一个字都不信。
这肯定是他的“战术”。
先示弱,让我心软,然后这件事就翻篇了。
“我票买好了,后天走。”我平静地说。
张伟的身体僵住了。
他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你说什么?”
“我说,我后天就带乐乐回武汉。”
“李静!”他站了起来,声音也高了八度,“你非要这样吗?我妈都病了,你还要闹?”
“我闹?”我笑了,“张伟,到底是谁在闹?是,你妈病了,我很难过,也很抱歉。但是,这跟我回武汉,是两码事。”
“我在这里,只会让她更生气,病得更重。我走了,对大家都好。”
“你……”
“你别说了。”我打断他,“我决定了。”
那天下午,家里安静得可怕。
婆婆一直在房间里没出来。
公公带着乐乐去楼下小花园玩了。
张伟把自己关在次卧,抽了一下午的烟。
我一个人坐在客厅,收拾着行李。
把乐乐的衣服一件件叠好,放进箱子里。
把他的玩具,他的奶瓶,他的绘本,都装好。
收拾着收拾着,我的动作越来越慢。
这个家,虽然让我感到压抑,但处处都留下了婆婆用心的痕迹。
乐乐的小毛巾,是她新买的,上面有可爱的小熊图案。
他的小拖鞋,不大不小,刚刚合脚。
甚至我放在卫生间的洗面奶旁边,都多了一瓶晒后修复的芦荟胶。
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放的。
可能是昨天,也可能是前天。
我心里那块坚硬的冰,好像裂开了一条缝。
傍晚,公公带着乐乐回来了。
乐乐满头大汗,小脸红扑扑的。
一进门就喊:“妈妈,饿!”
我起身去厨房,想给他找点吃的。
打开冰箱,我愣住了。
冰箱里,塞着满满当-当的食材。
除了各种海鲜,还有我爱吃的藕,洪山菜薹,甚至还有一小袋做热干面的碱水面。
旁边贴着一张便利贴,是婆婆的字迹,秀气又工整。
上面写着:菜市场买的,不知道正宗不。
我的鼻子,一下子就酸了。
晚饭,是公公做的。
他手艺不如婆婆,简简单单的三个菜,一个汤。
饭桌上,依然沉默。
婆婆没出来吃。
张伟也没出来。
只有我和公公,还有乐乐。
乐乐吃饭很不老实,饭粒掉了一地。
我刚想说他,公公却先开了口。
“静啊。”
他很少主动跟我说话。
“嗯?爸。”
“你妈她……其实是个苦命人。”他喝了一口酒,眼睛有点红。
“她年轻的时候,吃了很多苦。张伟他爸走得早,她一个人拉扯张伟长大,不容易。”
“她这个人,就是要强,什么事都想做到最好。对张伟是这样,对这个家是这样,对你……其实也是这样。”
“她总觉得,张伟娶了你,去了那么远的地方,是她没本事,留不住儿子。所以她就想拼命地证明,大连好,她这个妈也好,让你觉得,嫁给张伟,不亏。”
“她那些话,不好听,我知道。但她心里,是真的疼你们。”
公-公说完,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我看着他花白的头发,和眼角的皱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把回武汉的车票,退了。
第二天一早,我起了个大早。
我走进厨房,用婆婆买的碱水面,做了一碗热干面。
没有酸豆角,我就用黄瓜丝代替。
没有小葱,我就没放。
芝麻酱是现成的。
我还卧了一个荷包蛋。
我把面端到婆婆的房门口,敲了敲门。
“妈,是我。”
里面没有声音。
我又敲了敲。
“妈,我做了早饭,您吃点吧。”
门,开了一条缝。
婆婆站在门后,看着我,也看着我手里的碗。
她的眼眶是红的,像是哭过。
“我……”她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我不知道正宗不,您尝尝。”我把碗递过去。
她没有接。
我们就这样,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僵持着。
最后,她叹了口气,把门完全打开了。
“进来吧。”
她的房间,很简单,但很干净。
床上叠着豆腐块一样的被子。
我把碗放在床头柜上。
“您趁热吃。”
她坐到床边,拿起筷子,默默地吃了起来。
吃得很慢。
房间里,只有她吸溜面条的声音。
我站在旁边,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咸了。”她突然说。
“啊?”
“芝麻酱,放咸了。”她又说了一遍,但手里的筷子没停。
“下次,少放点盐。”
我的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那一天,我们聊了很多。
从我小时候在武汉的巷子里长大,聊到她年轻时在工厂里当女工。
从我大学时和张伟是怎么认识的,聊到她一个人带大张伟的辛酸。
我们都没有提之前的不愉快。
但我们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临走的前一天,婆婆带我去了趟菜市场。
大连的菜市场,干净,整洁,海鲜区的地面上,几乎看不到积水。
每个摊位上的海鲜,都摆放得整整齐齐,像待检阅的士兵。
婆婆拉着我,一个摊位一个摊位地看。
“你看这个海蛎子,要挑壳鼓的,这种肉肥。”
“这个虾爬子,带籽的才好吃,你得看它尾巴那儿。”
“买鱼,要看眼睛,亮的才新鲜。”
她教得很认真,像是在传授一门独家秘笈。
我听得也很认真。
她买了很多海-鲜,用泡沫箱子装好,里面放上冰袋。
“给你带回去,给亲家尝尝。这都是最新鲜的。”
我看着她忙碌的背影,突然觉得,她其实……也没那么讨厌。
甚至,还有点可爱。
回武汉的高铁上,乐乐睡着了。
张伟握着我的手,轻声说:“老婆,谢谢你。”
我白了他一眼:“谢我什么?谢我没跟你离婚?”
他嘿嘿地笑。
我转过头,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风景。
这次大连之行,像一场战争。
没有硝烟,却处处都是战场。
客厅,饭桌,海洋公园,甚至是一句话,一个眼神。
我和婆婆,都想在这场战争里,捍卫自己的领地。
结果,两败俱伤。
但好在,战争结束了。
我们没有分出胜负,却达成了和解。
我想起网上对大连的评价。
有人说它干净漂亮,是北方明珠。
有人说它华而不实,消费高,工资低。
有人说它节奏慢,适合养老。
有人说它排外,不接地气。
这些评价,都对,也都不对。
一个城市,就像一个人,有它的A面,也有它的B面。
你只看到它的光鲜亮丽,就看不到它背后的落寞。
你只感受到它的热情好客,就感受不到它内心的骄傲和固执。
我手机响了,是婆婆发来的微信。
是一张照片。
是我们在星海广场的合影。
照片里,她、公公、张伟、乐乐,还有我,都笑得很开心。
照片下面,有一行字:
“静啊,下次回来,妈给你做正宗的海鲜疙瘩汤。”
我笑了。
我回了她一个字:“好。”
高铁驶入武汉站。
一股熟悉的,湿热的空气,瞬间包裹了我。
我深吸一口气,感觉自己活过来了。
张伟推着行李,乐乐牵着我的手,我们走出出站口。
外面,是武汉喧嚣的,充满烟火气的夜。
我知道,我还是那个离不开热干面的武汉女人。
但我的世界里,从此多了一股,来自一千八百公里外的,海的味道。
那味道,有点咸,有点腥,偶尔,还有点呛人。
但,也挺鲜。
所以,你要问我,一个武汉人,去了趟辽宁大连,感觉怎么样?
我只能实话实说。
大连,比网上评价的,还要复杂,还要真实,还要……像我那个别扭又可爱的婆婆。
它用它最坚硬的外壳,包裹着最柔软的内心。
你得拿出十二分的耐心和勇气,撬开那层壳,才能尝到里面,那独一无二的,带着咸味儿的甜。
来源:流星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