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陈老师,那你说,崇祯皇帝要是当初不往煤山跑,往南边去,是不是就能翻盘?”
“陈老师,那你说,崇祯皇帝要是当初不往煤山跑,往南边去,是不是就能翻盘?”
下课铃响了,一个戴眼镜的男生还不肯走,追着我问。
我正收拾着讲台上的教案,闻言笑了笑,把粉笔头扔进盒子里。
“历史没有如果。”我说,“人心散了,跑哪儿都一样。”
那孩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抱着书走了。
我叫陈风,一所普通高中的历史老师。教了二十多年书,从黑发教到了鬓角染霜。学生们觉得我古板,说我活得像个钟摆,每天在学校和家之间,划着一成不变的弧线。
他们说得没错。
我的生活,确实没什么波澜。
下了班,我没有拐进那条热闹的商业街,而是绕了远路,从老城区的巷子里穿过去。
这边的路窄,两旁的梧桐树叶子落得差不多了,光秃秃的树枝在灰蒙蒙的天空下,画出几道萧索的线条。
我喜欢这里的安静。
安静,就不会让我想起太多事。
离婚十二年了。
我和林月,就像两本合错了页的书,翻着翻着,就散了。
一开始,我还试图去拼凑,后来发现,撕裂的口子,怎么都对不上了。索性,就让它那么摊着,时间久了,连当初为什么撕开,都变得模糊。
我住的还是那套老房子,两室一厅,单位分的。
当年我们一起搬进来,墙上贴的碎花墙纸是她挑的,阳台上那盆半死不活的君子兰是她买的,书架上,我的历史书旁边,还插着几本她喜欢的诗集。
她走的时候,什么都没带走。
我也什么都没动。
日子久了,这些东西就像长在了屋子里,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和我这个人一起,慢慢变旧。
我提着刚买的菜,爬上五楼。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我摸着黑,熟门熟路地掏出钥匙。
“咔哒”一声,门开了。
屋里一片漆黑,和楼道里没什么两样。
我打开灯,把菜放在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温水。
窗外,天色彻底暗了下来,远处高楼的霓虹灯一盏盏亮起,像一片沉默的星海。
我的世界,只有这一盏灯是亮的。
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过下去。
直到那天。
那天是周六,我照例去家附近的超市大采购,把下一周要用的东西都备齐。
超市里人挤人,广播里放着吵闹的流行音乐,购物车轮子摩擦地面的声音,小孩的吵闹声,混成一锅沸腾的粥。
我推着车,按着购物清单,一样一样地往里放。
挂面,酱油,一小块五花肉,两根茄子。
走到日用品区的时候,我正低头比较两种不同牌子的牙膏,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我身后响了起来。
“陈风?”
我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这个声音,像一把生了锈的钥匙,一下子捅开了我心里那把锁了很久的锁。
我没回头。
我的第一反应,是跑。
推着我的购物车,转过货架,假装没听见,假装认错了人。
我几乎是落荒而逃,脚步快得连自己都觉得狼狈。
购物车轮子发出“骨碌骨碌”的抗议声,我只想快点离开这个地方。
“陈风,你等等!”
她追了上来,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
她的手心很凉,力气却不小。
我被迫停下脚步,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地跳,像一面被擂响的战鼓。
我慢慢地,慢慢地转过身。
林月就站在我面前。
十二年了,她变了,也没变。
眼角添了些细纹,头发剪短了,染成了低调的栗色。但那双眼睛,还是和从前一样,清亮,带着一点固执。
她穿着一件米色的风衣,人显得有些清瘦,脸色不太好,有点苍白。
我们对视着,谁也没说话。
周围的喧嚣好像都消失了。
我能听见的,只有我们俩的呼吸声,还有我那不争气的心跳。
“好久不见。”最后,还是我先开了口,声音干巴巴的。
她看着我,眼睛里情绪很复杂,有惊讶,有局促,还有一些我看不懂的东西。
“是啊,好久不见。”她松开我的手,像是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你……还好吗?”我问,这句客套话一出口,我就觉得多余。
她过得好不好,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没回答我的问题,只是直直地看着我,看了很久。
久到我开始觉得不自在,想找个借口离开。
“陈风,”她忽然开口,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石子,重重地砸在我心上。
她说:“咱们复婚吧。”
我脑子“嗡”的一声。
像是一台老旧的电视机,突然被人狠狠拍了一下,满屏都是雪花点。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复婚?
我和她?
这个词,比“历史没有如果”还要荒诞。
我看着她,想从她脸上找出一丝开玩笑的痕迹。
但她没有。
她很认真,眼神里甚至带着一丝……恳求?
“你说什么?”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很陌生。
“我说,我们复婚吧。”她又重复了一遍,语气很平静,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周围的人流推着购物车从我们身边经过,有人好奇地看我们一眼,又匆匆走开。
我感觉自己像个傻子,杵在货架中间,手里还捏着那管打折的牙膏。
“林月,你……”我深吸一口气,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点,“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解释。
她一定是遇到了天大的难处,走投无路了,才会来找我,说出这样的话。
她摇了摇头。
“我没事。”她说,“我就是想跟你复婚。”
“为什么?”我脱口而出。
这个问题,像一把锥子,戳破了我们之间那层薄薄的、名为“客气”的窗户纸。
是啊,为什么?
十二年前,是她坚持要离的。
她说,我们之间,已经没有办法再继续下去了。
她说,看到我,就会想起小树。
小树。
我们的儿子。
那个只在这个世界上停留了六年的小生命。
他的离开,像一场剧烈的地震,把我们的家,我们共同拥有的一切,都震得粉碎。
从那天起,我们之间就只剩下了沉默和相互躲避的眼神。
家不再是家,成了一个巨大的伤口。每一次呼吸,都会牵动疼痛。
最后,是她先说的,“我们分开吧,陈风。这样下去,我们两个都会被耗死的。”
我没有反对。
因为我知道,她说的是对的。
我们就像两个溺水的人,抱在一起,只会沉得更快。
办手续那天,天气很好。我们全程没有交流,像两个陌生人,默契地走完了所有流程。
拿到那本绿色的离婚证时,我甚至有种解脱的感觉。
十二年了,我以为我们早就成了彼此生命里的历史尘埃,风一吹,就散了。
可现在,她却站在我面前,说,我们复婚吧。
我的心乱成一团麻。
“林月,我们已经……不是十二年前的我们了。”我艰难地组织着语言,“我们都有了各自的生活,没必要再……”
“你有什么生活?”她打断我,语气里有了一丝尖锐,“你还是住在那个老房子里,还是在那个学校教书,你除了变老了一点,还有什么变化?”
我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
是啊,我有什么变化?
我这十二年,就像活在一口枯井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你呢?”我反问,“你难道就没变?”
她的眼神黯淡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我变了。”她说,“所以,我才来找你。”
我搞不懂她话里的逻辑。
“我不明白。”我摇了摇头,“林月,我们之间的问题,从来都不是一张结婚证或者离婚证能解决的。你忘了吗?”
我提到了“问题”这两个字。
那个横亘在我们之间,永远无法逾越的深渊。
她的脸色更白了。
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陈风,”她换了一种语气,近乎于哀求,“算我求你,行吗?就当是……帮我一个忙。”
帮忙?
复婚这种事,能用“帮忙”来形容吗?
我心里的疑团越来越大。
“你到底出什么事了?”我追问,“是缺钱?还是惹上什么麻烦了?”
如果她真的有难处,看在过去的情分上,我能帮的,还是会帮。
但复婚,不行。
那不仅仅是一张纸,那是把我重新拖回那个泥潭,拖回那个充满痛苦回忆的过去。
我已经花了十二年,才勉强从那片沼泽里爬出来,我不想再掉下去了。
“我没有事。”她还是那句话,眼神却开始躲闪,“你别问了。你就告诉我,你愿不愿意。”
她的固执,和当年一模一样。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有惊讶,有不解,还有一丝被压抑了很久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我不愿意。”我听见自己一字一句地说。
很清晰,很坚定。
说完这两个字,我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她的身体晃了一下,像是没站稳。
扶住了身旁的货架,才勉强稳住身形。
她低着头,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超市里的音乐还在响,歌词唱着什么“爱得死去活来”。
我觉得讽刺。
我们就站在这片嘈杂里,沉默着。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重新抬起头。
眼圈有点红。
“陈风,你真的……一点都不念旧情吗?”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旧情?
我们之间,还有旧情吗?
我想到我们是怎么从无话不谈,到无话可说。
我想到小树的病床上,我们俩背对背坐着,一夜无眠。
我想到法庭上,法官问我们还有没有和好的可能,我们俩都摇了摇头。
这些,算是旧情吗?
“林月,”我的声音也有些沙哑,“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们……都往前看。”
“往前看?”她忽然笑了一下,那笑容比哭还难看,“你怎么往前看?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你往前走了吗?”
她的话像一把刀子,精准地扎在我最痛的地方。
我无力反驳。
“我妈病了。”她突然说,声音很轻,像一阵风。
我愣住了。
“你说……阿姨她?”
林月的妈妈,是个很和善的老太太。以前我们结婚的时候,她对我很好,总说林月脾气不好,让我多担待。
离婚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
“是。”林月点点头,眼睛里的光彻底熄灭了,“医生说,时间不多了。”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她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想看到我们俩好好的。”林月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她不知道我们离婚的事,我一直瞒着她。”
我彻底怔住了。
十二年。
她竟然瞒了她母亲十二年。
逢年过节,她母亲问起我,她是怎么说的?
说我出差了?说我忙?
一个谎言,要用无数个谎言去圆。这十二年,她是怎么过来的?
“她前几天,情况不太好,一直拉着我的手,说想见见你。”林月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她说,她想看着我们俩,再拍一张合照,她要放在床头。”
我感觉喉咙里像是堵了团棉花。
原来,这才是她要复婚的真正原因。
不是为了她自己,是为了让她母亲,能安心地走。
这是一个伦理的难题,一个巨大的、沉重的包袱,就这么毫无预兆地,砸在了我的身上。
我能拒绝吗?
我能对一个垂危老人的最后心愿,说“不”吗?
理智上,我知道这是一个谎言,一场戏。
但情感上,我没办法那么干脆。
我想到以前,林月的妈妈每次来,都会给我带她亲手做的酱菜,嘱咐我工作再忙也要按时吃饭。
我的沉默,让林月看到了一丝希望。
“陈风,就当是演一场戏,行吗?”她走近一步,放低了姿态,“等我妈……等事情过去了,我们……我们再分开。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她小心翼翼地看着我,生怕我拒绝。
我看着她苍白的脸,和眼里的泪光。
我突然发现,我没办法对她说不。
不是因为我还爱她。
也不是因为同情。
而是一种……责任。
一种作为一个曾经的家人,无法推卸的责任。
“我……去看看阿姨。”我最终说。
这是我的让步,也是我第一次尝试去面对这个困境。
林月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真的?”
“嗯。”我点了点头,“什么时候方便?”
“现在就行!”她立刻说,好像生怕我反悔。
我看了看自己满满一车的购物车。
“我先把东西放回家。”
“我帮你。”
我们俩推着购物车,去结了账。
一路上,气氛还是很尴尬。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似乎也一样。
出了超市,外面的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
我提着两个大购物袋,她提着两个小的。
我们并排走在回家的路上,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
这条路,我们曾经一起走过无数遍。
那时候,我们聊着天,笑着,手里牵着小树。
现在,只剩下沉默,和两个沉甸甸的塑料袋。
到了楼下,我停住脚步。
“你在这儿等我一下,我把东西放上去就下来。”
“我跟你一起上去吧。”她说。
我犹豫了一下。
这个家,她已经十二年没回来过了。
我不知道让她看到现在这个样子,是好是坏。
“……好吧。”
我打开门。
屋子里的一切,和她离开时,几乎一模一样。
她站在门口,没有进来,只是呆呆地看着。
看着墙上那幅我们一起挑的画,看着沙发上那个褪了色的抱枕,看着阳台上那盆依然半死不活的君子兰。
她的目光,最后落在了电视柜上。
那里,摆着一个相框。
相框里,是小树五岁时的照片。
他穿着一套小小的学士服,戴着一顶歪歪扭扭的学士帽,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那是他幼儿园毕业时拍的。
林月的身体,轻轻地颤抖了一下。
我把购物袋放在地上,心里不是滋味。
“你坐吧。”我说。
她摇了摇头,慢慢走了进来,走到那个相框前。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地,拂过相框的玻璃,就像在抚摸小树的脸。
我看到她的眼泪,一滴一滴,砸在了冰冷的玻璃上。
我别过头,不忍心再看。
这个屋子里的每一个物件,都是一枚时间的钉子,把我们钉在了回忆的十字架上。
她哭了很久。
没有声音,只有压抑的抽泣。
我没有去劝。
我知道,这种悲伤,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
过了不知道多久,她才慢慢平静下来。
她擦干眼泪,转过身对我说:“对不起,我失态了。”
“没关系。”我说。
屋子里又恢复了沉默。
“走吧。”她深吸一口气,“我妈在医院。”
我们打车去了医院。
车上,她给我简单说了一下她母亲的情况。
不是很乐观。
她说的时候,一直看着窗外,语气很平静,但我能感觉到,那平静下面,是巨大的悲伤和无力。
我忽然意识到,这些年,她一个人,肯定也过得很不容易。
到了病房门口,她停了下来。
“陈风,”她抓住我的胳le膊,“等一下进去,不管我妈说什么,你……你就顺着她的话说,好吗?”
“我知道。”我点了点头。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了病房的门。
病床上,躺着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
头发全白了,脸上布满了皱纹,插着氧气管。
她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
林月走过去,轻轻地握住她的手。
“妈,我回来了。”
老太太的眼皮动了动,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她的目光,先是落在林月脸上,然后,慢慢地,移到了我身上。
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
“是……是陈风吗?”她的声音很微弱,像风中的烛火。
“阿姨,是我。”我走上前,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
“你……你来了……”老太太的嘴角,艰难地向上扯了扯,露出一丝笑容,“好,好……”
她伸出另一只枯瘦的手,向我招了招。
我走过去,在她床边蹲下。
她用尽力气,抓住了我的手。
她的手很凉,皮包着骨头,没什么力气。
“孩子……你们……你们要好好的……”她看着我,又看看林月,断断续续地说,“夫妻……没有……没有隔夜仇……小月她……脾气不好……你多……多担待……”
我的鼻子一酸。
这些话,十二年前,她就对我说过。
“阿姨,您放心。”我握紧她的手,“我们……我们挺好的。”
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在发颤。
这是一个谎言。
一个善意的,却又无比沉重的谎言。
林月站在一旁,低着头,肩膀一耸一耸的。
“好……好……”老太太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我想……想看你们……再拍张照片……”
“妈,医生说您要多休息。”林月连忙说。
“不……不碍事……”老太太固执地摇摇头,“就……就现在……”
林月看向我,眼神里是恳求和无助。
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点了点头。
林月拿出手机,打开了前置摄像头。
她走到我身边,挨着我,把头轻轻地靠在我的肩膀上。
她的头发,有一股淡淡的洗发水味道。
很熟悉。
我看着手机屏幕里的人。
林月努力地挤出一个笑容,但眼里的悲伤藏不住。
我面无表情,像个木头人。
我们俩,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一对“挺好的”夫妻。
“陈风,你笑一笑啊。”林月在我耳边小声说。
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咔嚓”一声。
这张荒诞的合照,被定格了下来。
老太太看着手机里的照片,满意地笑了。
“好……真好……”
她又说了几句话,便因为体力不支,沉沉地睡了过去。
我们轻轻地退出了病房。
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很浓。
林月靠在墙上,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力气。
“谢谢你,陈风。”她说。
“不用。”我靠在对面的墙上,感觉身心俱疲。
演戏,原来是这么累的一件事。
“我没想到,你真的会来。”她说。
“阿姨对我很好。”我说的是实话。
我们又陷入了沉默。
“复婚的事……”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把话说清楚,“我只是来配合你看望阿姨,这并不代表我同意……”
“我知道。”她打断我,“我不会让你为难的。”
她顿了顿,又说:“但是,陈风,我妈她……可能随时都会……在这之前,我希望你能……继续演下去。”
我看着她,心里很乱。
我不想。
我真的不想再和她有任何牵扯。
但看着她那张写满疲惫和哀伤的脸,拒绝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这第一次的“帮忙”,像一根绳子,把我捆住了。
我感觉自己掉进了一张网里,越挣扎,缠得越紧。
我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我的沉默,就是默许。
从医院出来,天已经下起了小雨。
不大,淅淅沥沥的,把整个城市都笼罩在一片湿冷的雾气里。
我们俩都没带伞。
“我送你回去吧。”我说。
“不用了,我自己打车就行。”她拒绝了。
我们站在医院门口,看着来来往往的车辆。
“那……我走了。”她对我摆了摆手,转身走向路边。
看着她瘦弱的背影,在雨中显得那么单薄。
我心里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我叫住了她:“林月。”
她回过头。
“你自己……多注意身体。”我说。
她愣了一下,然后对我笑了笑。
那是我今天,第一次看到她真心的笑容。
“你也是。”
她上了一辆出租车,很快就消失在了雨幕里。
我一个人,在雨里站了很久。
心里像被塞进了一块湿漉漉的海绵,又冷,又沉。
回到家,我脱掉被雨水打湿的外套,给自己泡了一杯热茶。
屋子里很安静。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茶杯里升腾起的热气,脑子里乱糟糟的。
林月的出现,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我这潭死水里,激起了一圈圈的涟漪。
我开始不受控制地想起过去。
想起我们刚认识的时候。
那时候,我还是个刚毕业的穷小子,她是市图书馆的管理员。
我去图书馆查资料,一眼就看到了她。
她安安静静地坐在服务台后面,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身上,像一幅画。
我为了多看她几眼,每天都往图书馆跑。
后来,我们在一起了。
结婚,生子。
小树出生那天,我抱着那个软软的小家伙,觉得人生都圆满了。
那些年,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
家里总是很热闹。
有她的笑声,有小树的哭闹声。
阳台上的花,开得很茂盛。厨房里,总是飘着饭菜的香气。
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幸福下去。
直到小树生病。
那场病,来得又急又凶,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摧毁了我们所有的一切。
我们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四处求医,但还是没能留住他。
小树走后,家里的光,好像一下子就熄灭了。
我和林月,不再说话,不再拥抱。
我们成了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
彼此的沉默,像一把钝刀子,日复一日地,凌迟着对方。
现在想来,离婚,对当时的我们来说,或许真的是唯一的出路。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十二年后,她又要回来?
仅仅是为了她母亲的心愿吗?
我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她的脸色,她的清瘦,她躲闪的眼神……
我心里有了一个不好的预感,但我不敢去深想。
我从被动地承受这一切,开始转变为主动地去探寻。
我想要知道真相。
我想知道,这十二年,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我为什么会想知道这些?
是因为还爱她吗?
我问自己。
我不知道。
或许,只是因为,我们曾经是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人。
我们曾经拥有一个共同的孩子。
这份联结,是时间和距离,都无法磨灭的。
第二天,我没有课。
我鬼使神差地,去了市图书馆。
我不知道自己去那里要干什么。
或许,只是想看看她工作了多年的地方。
图书馆还是老样子。
只是服务台后面,坐着一个陌生的年轻女孩。
我装作找书,在书架间来回踱步。
心里,却在期待着什么。
我等了一上午,都没有看到林月的身影。
中午,我去问了那个女孩。
“请问,林月……林老师,今天没上班吗?”
女孩看了我一眼,眼神有些奇怪。
“您找林姐啊?”她说,“她已经辞职很久了。”
“辞职了?”我愣住了,“什么时候的事?”
“得有……快一年了吧。”女孩想了想说,“听说她身体不好,就办了病退。”
身体不好。
这四个字,像一声惊雷,在我脑子里炸开。
我昨天的不安预感,一下子被放大了无数倍。
“那您知道,她得了什么病吗?”我追问。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女孩摇了摇头,“我们也是听说的,具体情况不了解。”
我道了谢,失魂落魄地走出了图书馆。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我拿出手机,想给林月打个电话。
但我没有她的号码。
离婚后,我们就删除了对方所有的联系方式。
我站在图书馆门口,像个无头苍蝇。
我该去哪里找她?
我突然想起,她昨天说,她母亲在医院。
市一医院。
我立刻打车,赶了过去。
我不知道她母亲的具体病房号,只能一层一层地找。
当我找到那间病房时,却发现里面是空的。
床铺整理得干干净净,像是从来没有人住过。
我抓住一个路过的护士。
“请问,这间病房的病人呢?一个姓林的老太太。”
护士看了看手里的记录本。
“哦,您说的是林秀芳老人吧?”她说,“昨天晚上,转到楼上特护病房了。”
特护病房。
我的心,又是一紧。
我赶到楼上。
特护病房的走廊,比下面要安静得多。
我一眼就看到了坐在走廊长椅上的林月。
她低着头,肩膀在微微地颤抖。
我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她没有抬头,似乎没有发现我。
我看到她的手背上,有一个小小的创可贴。
像是刚抽过血,或者输过液。
“她……怎么样了?”我轻声问。
她这才抬起头,看到是我,眼里闪过一丝惊讶。
“你怎么来了?”
她的眼睛又红又肿,显然是刚哭过。
“我……不放心。”我说。
她低下头,没有再说话。
“阿姨的情况,很不好吗?”我问。
她点了点头。
“医生说,就在这一两天了。”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住了。
我们俩就这么坐着,谁也没有说话。
走廊的尽头,是一扇窗户。
窗外,是灰蒙蒙的天。
“林月,”我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了那个我最想知道的问题,“你是不是也……生病了?”
她的身体,明显地僵了一下。
她没有看我,只是盯着自己的脚尖。
“你别胡思乱想。”她说,“我没事。”
她在撒谎。
我能感觉到。
“我去图书馆找你了。”我说,“他们说,你一年前就病退了。”
她猛地抬起头,看着我,眼里满是震惊。
“你……你去图书馆了?”
“嗯。”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这一次,她没有躲闪。
我们就这么对视着,仿佛要看进对方的灵魂深处。
“陈风,”她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自私?”
我没说话。
“为了我妈的一个心愿,就把你拖下水,让你陪我演戏。”她自嘲地笑了笑,“你肯定觉得我很可笑吧?”
“我没有。”我说。
“其实,不全是为了我妈。”她深吸一口气,像是在给自己鼓劲。
“我……确实生病了。”
虽然心里早有预感,但当她亲口说出这句话时,我的心脏还是像被重锤狠狠地击了一下。
“很严重吗?”我问,声音在发抖。
她没有直接回答我。
她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了一张折叠起来的纸,递给我。
我的手,有些不听使唤。
我慢慢地,展开那张纸。
是一张诊断报告。
上面的医学术语,我大多看不懂。
但我看懂了那几个字。
胃癌。
晚期。
我的眼前,瞬间一片模糊。
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天旋地转。
我手里的那张纸,变得有千斤重。
“医生说,最多……还有半年。”
林月的声音,很轻,很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
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只是呆呆地看着她。
看着她苍白的脸,看着她故作坚强的眼神。
我的心,痛得无法呼吸。
像是被人生生地撕开了一个大口子,往里面不停地灌着冰冷的风。
“所以……”我艰难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你找我复婚,不只是为了阿姨……”
“是。”她点了点头。
“我想……在走之前,把我的名字,重新写回你家的户口本上。”
“我想,等我走了以后,能葬在……葬在小树旁边。”
“我们一家三口,就又能在一起了。”
她说完这些话,眼泪,终于决堤。
她捂住脸,痛哭出声。
那哭声,充满了绝望,不甘,和对这个世界的无限眷恋。
我伸出手,想去抱抱她,想给她一点安慰。
但我的手,举在半空中,却又无力地垂下。
我能说什么呢?
我能做什么呢?
我连一句“会好起来的”都说不出口。
因为我知道,那只是自欺欺人的谎言。
这是我人生的最低谷,是灵魂的黑夜。
我所珍视的一切,我以为已经愈合的伤口,我小心翼翼维持的平静,在这一刻,全部崩塌了。
现实,远比我想象的,要残酷一百倍,一千倍。
我一直以为,小树的离开,是我们之间最大的痛苦。
现在我才知道,原来,还有更深的痛苦,在等着我。
那就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曾经爱过的人,生命一点一点地流逝,而我,却无能为力。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家。
我就在医院的走廊里,陪着她坐了一夜。
我们没有再说话。
但我们都知道,从这一刻起,我们俩的命运,又重新纠缠在了一起。
第二天清晨,林月的母亲,走了。
走得很安详。
她走的时候,手里还攥着那张我们俩的合照。
林月没有哭。
她只是静静地,给她母亲整理好衣服,擦干净脸。
她的平静,让我心疼。
我知道,她把所有的悲伤,都压在了心底。
办完老太太的后事,林月整个人都垮了。
她病倒了。
我把她送进了医院,就是她之前看病的那家。
医生找我谈话,告诉我,她的情况,比我想象的还要严重。
癌细胞已经扩散了。
化疗对她来说,已经没有太大意义,只会增加她的痛苦。
医生建议,采取保守治疗,尽量减轻她的痛苦,提高她最后这段时间的生活质量。
我走出医生办公室的时候,感觉天都塌了。
我站在医院的院子里,看着来来往往的人。
有喜得贵子的年轻夫妻,有搀扶着老人的中年子女,有坐在轮椅上晒太阳的病人。
生老病死,人间百态。
我突然觉得,自己这十二年的所谓“平静”,是多么的可笑。
我以为我走出来了。
其实,我只是把自己关进了一个壳里。
一个叫“陈风”的,孤独的,僵硬的壳。
我拒绝了所有的热情,回避了所有的情感。
我像一个活着的历史标本,被封存在时间的玻璃罩里。
我没有在生活,我只是在耗着。
耗着这无望的,没有尽头的岁月。
林月的出现,像一把锤子,砸碎了这个玻璃罩。
她带着死亡的气息,闯进了我的世界。
却也让我,重新感受到了,什么是“活着”。
活着,不只是呼吸和心跳。
活着,是去爱,去感受,去承担。
是哪怕明知结局是分离,也要用力地,握紧对方的手。
我突然想起了小树。
在他生命的最后那段日子,他很痛,但他从来不哭。
他会拉着我的手,让我给他讲历史故事。
他最喜欢听的,是楚汉争霸。
他说,项羽好可惜。
我问他,为什么。
他说,因为他到最后,都只有一个人。
我看着病床上,因为疼痛而蜷缩成一团的林月。
我不能让她,也成为那个“只有一个人”的项羽。
我做出了一个决定。
一个我从来没有想过,但我现在,无比坚定的决定。
我走进病房。
林月刚刚打完止痛针,精神好了一些。
她看到我,对我虚弱地笑了笑。
“你怎么还没走?”
“我不走了。”我说。
我走到她床边,坐下,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还是那么凉。
“林月,”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们去复婚吧。”
这一次,不是演戏。
不是为了任何人。
是为了我们自己。
林月的眼睛,一下子就湿了。
她看着我,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你……想好了?”她问。
“我想好了。”我点了点头,“从今天起,我来照顾你。”
“可是,陈风,我……”
“别说了。”我打断她,“我知道,你什么都别说。”
我俯下身,轻轻地,抱住了她。
这是十二年来,我们的第一个拥抱。
她的身体,瘦得硌人。
但这一刻,我感觉,我抱住了我的全世界。
我悟了。
所谓的走出痛苦,不是遗忘,而是接纳。
接纳那些伤痕,接"纳那些遗憾,接纳那些生命中无法承受之重。
然后,带着这些,继续往前走。
我和林月,很快就去民政局,办了复婚手续。
工作人员看着我们,又看看我们十二年前的离婚记录,眼神里满是诧异。
我们没有解释。
拿到那本红色的结婚证时,我的心情,很平静。
没有喜悦,也没有悲伤。
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踏实感。
我向学校请了长假。
我把林月接回了家。
那个她离开了十二年的家。
我把屋子,重新收拾了一遍。
扔掉了那些积了灰的旧物,换上了新的床单和窗帘。
阳台上的那盆君子兰,我给它换了新土,浇了水。
好像,它也重新活了过来。
我们的日子,过得很慢。
每天,我给她做她喜欢吃的菜。
她的胃口不好,吃得很少。
我就变着花样地做。
天气好的时候,我会用轮椅推着她,去楼下的小花园里晒太阳。
我们会聊起很多以前的事。
聊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我为了追她,抄了一个月的诗集。
聊我们结婚的时候,为了省钱,自己刷墙,自己铺地板。
聊小树。
这一次,我们不再回避这个名字。
我们聊他小时候的趣事。
聊他第一次叫“爸爸”,第一次叫“妈妈”。
聊他喜欢趴在地上看蚂蚁搬家,一看看一下午。
我们聊着聊着,会笑。
笑着笑着,又会流泪。
但这一次的眼泪,不再是苦涩的。
里面,有怀念,有温暖,也有一种,失而复得的珍贵。
我把书房,改造成了她的卧室。
因为那里的阳光最好。
我每天晚上,都会给她读书。
读她喜欢的那些诗集。
“当你老了,头发花白,睡意沉沉……”
我读着,她的手,就放在我的手心里。
有时候,她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看着她沉睡的容颜,我会觉得,时间好像静止了。
我多希望,这一刻,就是永恒。
我知道,我们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每一天,都可能是最后一天。
但我不再害怕。
因为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
她也不是。
我们相互陪伴,相互支撑,走在这条,通往终点的路上。
有一天,她精神特别好。
她让我把那个装满旧照片的铁盒子,拿了出来。
我们一张一张地翻看。
有我们俩的结婚照,有小树的满月照,有一家三口的旅行照。
照片上的我们,笑得那么灿烂。
“陈风,”她指着一张我们在海边的合照,对我说,“等我走了,你不要难过。”
我的心,揪了一下。
“你要好好生活。”她说,“找个对你好的人,重新开始。”
我摇了摇头。
“不会了。”我说,“我这辈子,就认定你了。”
她看着我,笑了。
眼泪,却顺着眼角滑落。
“傻子。”
她走的那天,是一个秋天的午后。
阳光很好,透过窗户,洒在她的脸上。
她很安详。
我一直握着她的手,直到她的手,彻底变凉。
我没有哭。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就像她睡着了一样。
我按照她的遗愿,把她,葬在了小树的旁边。
墓碑上,我刻了三个名字。
陈风。
林月。
陈树。
我们一家三口,终于,又在一起了。
林月走后,我又回到了学校,继续教我的历史。
学生们说,陈老师好像变了。
变得……柔和了。
不再像以前那样,总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我的生活,还是和以前一样,学校,家里,两点一线。
但我的心,不再是一口枯井。
我知道,我的家里,有人在等我。
虽然我看不见她,但我能感觉到。
她就在那阳光里,在那风里,在那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里。
她陪着我,看着我,守护着我。
历史没有如果。
但人生,可以有选择。
我选择了,用余生,去完成我们之间,最后的约定。
那就是,带着她的爱,和我们共同的回忆,好好地,活下去。
直到,我们再次相遇的那一天。
来源:温暖阳光一点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