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把手心里的那只旧搪瓷缸往桌沿挪了挪,缸底那几个掉漆的字在灯下有点发白。
“阿姨,你要是跟我爸过日子,就得去打工挣钱。”
我把手心里的那只旧搪瓷缸往桌沿挪了挪,缸底那几个掉漆的字在灯下有点发白。
我看着她,点了一下头。
“行,我去想办法。”
热气从缸口往上冒,碰到厨房的冷窗玻璃就化成一层薄雾。
周师傅坐在一边,没插话,他的筷子敲在碗口上,发出很轻的声响。
玉米面饼子的边缘塌下来,又慢慢撑起来,像我们心里那点子劲儿,遇热不慌,遇冷也不硬。
东北的春天来得慢,冰面下的河水先动,再把岸边的泥推一推,露出一条黑线。
我五十五岁,周师傅六十五岁。
他当了一辈子驾驶员,公交车的方向盘摸得光亮,退休工资每月八千五。
我在纺织厂做过挡车工,机器轰鸣一整天,回家耳朵里还嗡嗡响,后来厂子调整,我把家里那台蝴蝶牌缝纫机擦得锃亮,又靠它在夜市上缝裤脚、换拉链、改窗帘,手上起的茧子像一排小山。
我这辈子没见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但每一回风起,我都知道应该压住哪一角桌布。
那只搪瓷缸是我妈留下的,白底红边,侧面一个“为人民服务”的口号,岁月把字磨薄了,意思还在。
蓝格围裙是我亲手缝的,厚棉布,腰间两根带子,系紧了心就稳了。
小周三十出头,在单位做会计,眼睛干净,走路利落,说话有板有眼。
她那天说完话,把目光落在我的手背上,像是要看看这双手能干到哪一步,又像在掂量一个分寸。
我没跟她辩。
我也不气。
我知道她是护着她爸,也护着一个家里应有的清清楚楚。
饭后我把餐桌擦干净,把搪瓷缸里换上新开的水,热气哧地一下往上走。
我把蓝格围裙叠了又叠,放在缝纫机边上,手指顺着布的格子摸过去,像在顺一个人的脾气。
我们住的老小区是八十年代的砖房,外墙有一块块修补过的深浅,楼道里挂着一根铁链子,早晨有人拉开,晚上再挂回去。
冬天的铁栏杆一摸就沾手,夏天的台阶一晒就烫脚。
楼下小卖部的玻璃门上贴着“冰棍儿”两个红字,老板娘的声音远远就能听见,像一支老式收音机,沙沙里带点甜。
那一晚之后,我去了居委会,墙上贴着“便民修补角”的倡议书,白纸黑字,角上有一条小裂口。
我指着那纸问大姐。
她笑,说人手不够,问我愿不愿意来试试。
我说好。
我把家里的针线活都装在一个旧旅行箱里,剪子、顶针、各色线团、粗细不同的针、拉链扣子、余下来的小布片,另外把搪瓷缸放在箱子最上面,怕压坏了缸沿。
我背着箱子下楼,楼道灯嗡嗡响,灯罩里有一只小飞蛾安静地贴在塑料罩上,像一枚旧日子的印章。
活动室的窗户朝南,木窗框的油漆开了几道口子,阳光一照,木纹里跑出暖意。
我把缝纫机放在靠窗的位置,桌腿有点儿短,我用几张旧报纸垫平了。
玻璃瓶里盛着各色纽扣,瓶口一碰,叮叮咚咚,像下小雨。
我把蓝格围裙系上,心里“踏实”两个字落了地。
第一天来修补的都是熟面孔,有邻居,有楼上大爷的闺女,有隔壁烫头的老板娘。
他们的脚步一近,空气里的棉线味就热乎起来。
我干活的时候不太说话,嘴唇抿着,心里有一条细线,从针眼穿过去,穿到了布料的另一边。
这份工是细活,细活里最讲一个“稳”字。
王婶教我踩踏板那年,是八十年代末,她把脚放在我的脚背上,慢慢压下去,声音不大,话却沉,“脚下稳了,针脚才稳。”
我把这句话记了这么多年,像把一枚铜钱放在手心里,经常摸一摸,越摸越亮。
那会儿家里有台黑白电视,荧光屏像一块月亮,新闻里说着新政策,我不懂,只记得邻居们脸上的光都比屏幕亮。
后来街头多了小推车,红薯的甜味一波一波飘过来,孩子们拎着帆布书包跑,书包上的扣子咔哒响。
九十年代工厂里调整岗位,我转了一阵,最后还是把缝纫机搬回家,晚上坐在灯下给人缝缝补补,窗外有自行车叮当,窗内有暖水瓶冒泡,日子简单,声音清楚。
我不怕辛苦,辛苦过来的人都知道,汗水往下走,心气往上升,正好在胸口碰一下。
“那可不,就这么整。”
我心里唠叨一句,脚下的踏板就稳了。
开张一周后,来的人多了。
有人拿校服,有人拿工装,有人托我把老棉袄改瘦一点,好过年穿着精神。
我把每一件衣服铺平,手掌抚过去,像一页一页翻阅一本老书。
午饭时我就着咸菜喝小米粥,搪瓷缸里热水见底就加,蒸汽在窗上写下模糊的字,又被手背擦去。
“阿姨,给孩子把袖口缝紧,明天比赛。”
“阿姨,这裤脚短了,麻烦挪一挪边。”
“阿姨,拉链老卡,能换个顺溜点的吗。”
我抬头点头,笑一下,再开始动手。
我不是不喜欢说话,我只是不愿意把力气花在嘴上。
有时候缝着缝着,我会想起小时候的粮票和肉票,想起排队打酱油的队伍弯过两个街角,我站在妈的身边,看她用酒瓶换着提,瓶塞上缠着塑料布,防止漏。
我也会想起公用电话亭排队的下午,风把电话线吹得叮当响,有人拿着BP机站在水泥台阶上,盯着小屏幕,指尖一点一点戳,像戳着命运的键。
时间从我们身边走过去的时候,总会留下几件东西,好让我们回头的时候能摸到一个实在的棱角。
我和周师傅认识,是在菜市场,他挑土豆挑得很认真,但转身把背篓给了一个老人,让人先装。
他的眉骨下有一双不着急的眼睛,像冬天的太阳,照到哪一处,哪一处就软了。
他说我围裙系得板正,说的时候带一点笑,我也笑,一来二去,就有了话头。
到我们决定把日子合成一个锅的时候,我们都不年轻了。
人到这年纪,过日子不是比谁能说,而是谁能把一碗汤端稳,不洒。
小周第一次来,是提着一兜水果,塑料袋上印着一排小字,字的颜色褪得浅。
她坐在椅子边缘,像车站里一趟刚进站的车,不熄火,随时准备起步。
她的眼睛扫过厨房,停在我的手上,再停在搪瓷缸上,最后落在周师傅的脸上。
餐桌上的光在她的眼里亮了一下,又恢复平静。
她说话不急不躁,句子里有秤砣,我听得懂秤砣的意思。
她说她希望每个人的心里都踏实。
我说我明白。
她点头。
那天话不多,但定了一个方向。
第二天,我去活动室早了一点,屋里的光还没完全醒,但缝纫机的金属光已经到位。
我把蓝格围裙系紧,把搪瓷缸放在窗台靠右的位置,以免手肘碰倒。
第一件活是给一位老师加固校服的扣眼,针线穿过厚布的时候发出格拉格拉的声音,像冬天新雪被踩出第一脚印。
第二件活是给一个上班族换拉链,拉链头在我指尖下转折顺滑,像一条会听话的小鱼。
到了傍晚,老师抱来一大捆校服,说第二天合唱要上台,袖口都松了,让我帮一把。
我看了看窗外的天,晚霞退到楼后面去了,屋里只剩下灯光。
我把围裙腰带再系紧一扣。
针尖进布,线从背后拉出,针脚排成一条小路,耐心是脚步。
缝到第十件时,缝纫机的机头有点热,我用手掌按住,像哄一个气喘吁吁的孩子。
“别急,小点声儿。”
我心里叨咕。
嗡嗡声就从快变慢,从硬变软。
晚上七点多,最后一个袖口缝完,我才想起自己还没吃饭。
我抬头,看见门口有个影子。
小周站在那儿,背后是走廊的灯,灯光给她的肩膀镶了一圈淡淡的边。
她走过来,目光落在桌上的校服,再落在我握针的手上,最后停在窗台上的搪瓷缸。
她没急着说话。
她用目光把屋子里走了一圈。
我把缝纫机的盖子盖上,解下围裙,折平,放好。
她的嘴角往上动了一下,很轻。
她说了两个字。
“辛苦。”
我笑了一下,心里说不辛苦,嘴上不说,气氛就稳。
第二天起,我把收费标准写在一张小纸板上,压在玻璃瓶下,瓶里装着各色纽扣,纸板不容易飞。
我在小纸板下面压了一个透明的盒子,写着“公账”,谁给钱就往里放,我每晚记一笔,日期、项目、金额、用途都写清楚。
这不是讲究,是心里要亮堂。
“整明白点儿,大家都放心。”
我心里这么想,手上就不乱。
有时候有人塞水果,有时候有人塞糖块,我都不拒绝,但我分给屋里坐着的老人,糖块敲在搪瓷碟子上,响一声,像敲了个口令。
冬天第一场雪下来的那天,雪花落到窗台上的绿植叶子上,叶子一沉又弹起,像人弯腰系鞋带再抬头。
周师傅把他的旧大衣拿过来,要我把衣角补一补。
那件大衣陪了他很多年,袖口有方向盘磨出的暗痕,布料发亮,但还结实。
我把大衣摊开,手心慢慢按过去,像把一段路慢慢走一遍。
我挑了接近的线色,线头穿过针眼的那一下,门口又响了脚步声。
小周站在那儿,看我低头干活。
机针“嗒嗒”地走,像一只老钟在房间里迈步,步子不快不慢,准。
她在旁边坐下,手里没拿手机,手掌安安稳稳搁在膝盖上。
我把缝好的角翻过来,针脚一颗颗排队,边沿顺直,布料贴服。
我把大衣递给她,她接的时候指尖擦过我的指尖,温度过了一下,像冬日里的一束阳光从窗缝钻进来,不刺眼,够亮。
她说了一个“谢谢”,声音很轻,落地就站住,不滑。
那天晚些时候,社区来人说要把这个角落挂牌,叫“便民缝补屋”,木牌子漆得暖,字刻得深。
我站在牌子下,心里有点发怵,又有点想笑。
小周看见了,从后面轻轻推了我一下,让我往前站半步。
她说我是能做事的人,说的时候眼神靠过来一点,像把一个节拍交给我。
我点头,没多说,心里的热气往上走,又慢慢落回去,像蒸汽遇到冷墙,化成一颗一颗透明的小水珠。
牌子挂上以后,来的人更多了。
有人拿来一袋碎花布,说是年轻时的裙子,舍不得扔,让我给拼一个靠垫。
我用不同的花片拼出了一个不规整的方形,颜色在我手里挨着坐,互相不打架。
她抱着靠垫,眼睛里亮了一下,说起九七年那天,她家里看电视,她穿着那条裙子抱着孩子,窗外有风,窗内有笑。
我听着,手里还在收拾线头,线头在指尖绕两圈,再剪断,干净。
二〇〇八年那会儿,城市里挂满了彩旗,我们小区楼道里挤满了人看电视,屏幕一热,屋里就热。
那年我给邻居孩子缝了一条红白相间的短裤,孩子笑起来,脚步撞在楼梯上“咚咚”,像小鼓点。
二〇一〇年,街角贴着五彩的画报,路边新修了小广场,晚上音箱里放着音乐,阿姨们跟着跳,笑声一阵一阵。
我用公账里的一点小钱,给活动室买了一个小音箱,跳累了的人在缝补屋歇一会儿,我给倒水,搪瓷缸里热气往上飘,像给每个人的额头铺了一层薄暖。
二〇一五年,手机里有了新的软件,邻居拉我进群,大家发笑脸,我回一个笑脸,慢半拍也不紧张。
我经常在群里发一句话,告诉大家开门的时间和停电的可能,字不多,意思够。
“搁这儿呢,别着急。”
我写的时候心里乐,字也稳。
我做过的活多了,心也不慌了。
我把旧线轴用橡皮筋捆成一捆一捆,放进两只透明盒子里,一盒放棉线,一盒放丝线,盒盖一扣,整齐。
我把收钱的透明盒天天晚上清点一遍,账本上的格子一格一格画,像一个小小的方田,种下的是明白,收的是信任。
小周有时下班来,坐在旁边帮我核对。
她把指尖按在数字上,眼睛对着,我就知道我们在同一个节奏里。
她说要给我报个社区志愿者险,说话很轻,却认真,我点了头,那一刻觉得这个屋比往常更亮了一点。
我不爱张扬,牌子挂在墙上,没有摆在门口让我看见自己,我只是把缝纫机多擦两遍,把围裙的结系得更紧一点。
“别嘚瑟,干活整到位就行。”
我心里念叨一句,心就稳了。
有一阵子,小区里搞旧衣回收,大家把不穿的衣服洗干净送来,堆在活动室门口的一角,像一小座彩色山丘。
我挑出完好的,按码叠好,拿出细线,缝上一个小布标,写着“继续发光”四个字。
孩子们来领衣服,像挑选糖果,眼睛里发亮,突然把冬天也照暖了。
我常常想,一个人手里能握住的,不一定是钱,也可以是一条线,一个结,一种把东西接起来的本事。
这本事看起来小,关键时候顶用。
有一次,一个年轻人把一件大衣拿来,说这是他父亲留下的,肩头有点大,让我改一改,想穿着拍全家福。
我把大衣铺开,闻到一股干净的晒太阳味,布料老,但心眼实。
我改了肩,又把破的边修了一修,递给他。
他在镜子前抻抻袖子,眼睛里有点水,我装作没看见,只说一句“合适”。
他说合适,然后笑出来。
笑到最后,灯光往他脸上一照,像把时间翻回一页,又翻回来。
我偶尔去市场买菜,看到旧物摊上摆着老暖水瓶,玻璃胆有花纹,瓶身印着双喜,旁边还有两只马口铁饭盒,盖子上有小凹坑,我站了一会儿,手心发热,没买,心里却更踏实。
我知道,生活在变,但好东西不变,比如一碗热汤的温度,一句实诚话的分量。
有一天,小周把她单位旧工服拿来,说要改成围裙,送给缝补屋,我把衣服铺在桌上,布料耐磨,颜色规整,剪刀走过去,声音清透。
我沿着尺子剪出几条围裙,缝上口袋,口袋边缝一条细细的白线,像在一条路边栽了一排小树。
她把围裙拿在手里,摸了摸边角,笑得安静。
“您这手,真利索。”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有光。
我没谦虚,也不夸自己,我只说“这是在日子里练出来的”。
周师傅每天早晨替我把窗户打开一条缝,让阳光进来,再去菜市场挑两棵白菜或者一把葱。
他把菜洗好,放在水池边,水滴顺着菜叶的纹理往下走,滴在不锈钢的池底,发出小小的节拍。
他会在中午的时候给我端一碗面,撒上一把蒜苗,香气一上来,人就不累。
他拿退休金付家里的水电和菜钱,我把缝补屋的收入记在公账里,公用的东西用公账买,安安稳稳,清清楚楚。
我们没有张罗大话,只有一日三餐,一针一线。
有一次小区停电,楼道里有人拿出手电,光柱子摇来摇去,孩子们哧溜从光里跑出去又跑回来,笑声一串串。
我在缝补屋点了一支蜡烛,蜡流下来,凝固成一小朵白花儿,机子用不了电,我就用手缝,针尖在烛光里闪,像一只会飞的小银鱼。
小周那天来,把手机打在手电模式,光打在我的手上,像一层柔软的薄膜。
她站了一会儿,说她记得小时候停电的时候,她妈会点一盏油灯,父亲就拿出蛤蟆镜,给她修红领巾的线头,她说这事儿一想就暖。
我“嗯”了一声,线穿过布,烛光在桌面上晃了一晃,又稳住。
我还记得一次雪后天晴,空气冻得清脆,踩在雪上咔嚓咔嚓,像把一些旧事踩碎了又合成一片新的亮。
我把缝补屋门前扫出一条道,扫帚齿在冰上摩擦,发出小小的细响,像在写字。
一位老太太沿着我扫出的道走进来,怀里抱着一件旧棉袄,她说这是她跟老伴结婚那年做的,穿了快半辈子,不舍得扔,让我给翻里子,再缝上几粒扣子。
我从透明盒里挑出几粒老式扣子,颜色和布料接近,缝的时候手下很轻,像在摸一只小动物的背。
老太太看着我,眼睛里有一片安静的水。
她说了一句“有你在真好”,我笑一下,没接话。
“这都是该做的。”
我心里说,嘴上还是没说。
我有时也会记起自己年轻时候的忙碌。
三十岁那年,我第一次用上公用电话,电话线绕在手指上,声音从听筒里传来,隔着半个城,近得像在耳边。
四十岁那年,我拿上翻盖手机,合上去的一声“啪”,像给自己按下了一颗定心丸。
五十岁那年,我学会了用手机看天气,哪天有风哪天下雪,心里头预备着,就不慌。
这点不慌,比什么都重要。
有一天,小周突然把一个红色封袋放在桌角,说这是她出的钱,给缝补屋交一个月的房租,让我收下。
我看着她,笑了一下,把封袋推回去。
我说用公账的钱交,清清楚楚,也让大家心里踏实。
她看了我一眼,随后把封袋打开,取出钱,放进公账盒里。
她手上的动作稳,嘴角带笑,像一个分寸合适的句号。
我知道,她在学着把担心放在明白上。
那年过年前,社区给了我一个小小的牌子,上面写着“最美志愿者”,木头的,暖,边角打磨得圆润,我拿在手里,感觉像握住了别人递来的信任。
我把牌子挂在墙上偏右的位置,和缝纫机保持一臂的距离,抬眼能看见,低头不碍事。
我没有把它拍照发群,我只是多擦了两遍机子,又把围裙的带子换了个更结实的结。
日子慢慢顺下去的时候,人的心也慢慢顺。
我们家里的节律越来越清楚,早晨的粥,午间的面,晚上的汤,勺子碰在碗沿上,清清脆脆,像一个节拍器,把时间分成若干小块,放到我们手心里。
我把搪瓷缸擦得亮亮的,缸口的白瓷有一圈细碎的磕痕,这些小磕痕像日子里的小波纹,不扎人,能看见。
我把它放在窗台上,位置每天都差不多,像一个老朋友在家里坐在固定的位置,哪天不在,心里就空一块。
小周渐渐习惯了来缝补屋,她会在角落里翻一翻我们收下的旧衣,会拿起一件仔细看一会儿,然后把衣服折整齐。
她有时会跟我聊两句,问我年轻时的厂里是什么样子,问我怎么学会这手艺。
我一句一句说,不快,也不慢。
我说我记得厂里的汽笛声,记得午饭时的白铁饭盒,记得冬天的暖气管子发出吱吱的响,记得女工们的头巾颜色五花八门。
我说我记得第一次看见彩电,颜色像突然下了一场雨,一切都新了。
我说我记得第一次坐上二八大杠,车架子硬,风里有一种力量。
这些记忆不是用来怀旧的,是用来提醒自己,一步一步走过来的脚印不能踩虚。
我从不觉得自己吃了亏,也不觉得自己赚了什么天大的便宜,我只觉得,我手里这条线还在,针眼还亮,人就有事可做。
过年的前一周,缝补屋更忙。
有人拿来新的羽绒服要改短,有人拿来老棉袄要翻新,还有人要我给孩子缝上一个小小的红布贴,图个喜庆。
我把每一件拿在手里,布料的手感告诉我它愿意怎样躺下,针脚的密度告诉我它哪里需要更靠拢。
窗外的雪映着屋里的灯,亮亮的,像一块安静的布。
小周带着孩子来拜年,孩子的声音脆,叫我“姨奶奶”,我笑,给他塞了一颗糖,糖纸在手指间咔嚓一声,甜气就跑出来。
周师傅把饺子端上来,饺子一个个饱满,皮薄,馅香,香气沿着屋顶走一圈,又落在我们碗里。
孩子问我扣子为什么这么小,也能把大衣服扣住,我说小东西放在关键处,就顶用,他“哦”了一声,眼睛里有一束细细的光。
饭后小周站起身,把桌子擦干净,动作里带着节奏,她收拾完,回头看我一眼,笑得放心。
她说,她原先怕我吃亏,怕她爸吃亏,现在她看见了我怎么做事,看见了公账上的字,看见了这个屋里的人来人往的心气,她心里踏实。
她说话的时候没有停顿,我听着,心里平静,像水面上没有风。
我不爱说教,也不爱接受别人把我推到高处夸,我只是把围裙解下来,叠好,放到缝纫机边上。
我把搪瓷缸里的水倒掉,换上新水,水面起了轻微的涟漪,像一朵小花,开了,又合上。
屋里渐渐安静下来,电视里放的是老片子,黑白的,画面有微小的雪花点,我看着,眼睛不累,心也不累。
夜深一点的时候,我把窗台上的霜花擦去,手背上的热气在玻璃上停了一秒,又消失。
我关灯前看了一眼墙上的木牌,木牌不响,却有重量。
我把灯关了,屋子里只剩下搪瓷缸里最后一点不明显的热。
第二天一早我又起了,窗外的风像刚睡醒,有点懒,我把窗开一条缝,让光先进来。
我煮了一锅粥,粥开了花,咕嘟咕嘟,有一种让人安心的声音。
周师傅把菜篮子挂在胳膊上出门,他回头看我,笑一下,像交给我一个信号,日子继续。
我给缝补屋开门,桌子上摆好剪子,针盒,透明盒,纸板价目表,搪瓷缸放在窗台右侧,蓝格围裙系在腰上,手掌按一下缝纫机的机头,金属在掌心里温顺。
有人推门进来,门口的风把门帘吹起一个弧,弧线里走进来一张脸,熟悉,生动。
“阿姨,裤脚改一改。”
我点头。
“行。”
我把裤子铺平,拿起粉笔,轻轻画了一道线,线不深,却指路。
我知道,生活就是这样,一道一道不深不浅的线,画好了,沿着走,脚稳,心稳。
我也知道,人与人之间,如果能把那条看不见的线画在清楚处,就少了误会,多了理解。
“这不就整明白了吗。”
我心里自言自语,脚下有了一点儿轻快。
窗外的风把阳光吹得动了一动,光斜斜地落在墙上木牌的角上,木牌的影子也跟着动了一下,像向我点头。
这是一种熟悉的默契。
午后有老人拿来一件毛衣,说袖子长了,我把袖口拆开,往回缝了两厘米,边角收得顺,老人穿上手一甩,对着镜子笑了,说看起来精神,我也笑,说精神。
还有人拿来一张旧桌布,要我把边再包一包,别打皱,我把包边带一寸一寸压过去,熨斗冒出雾,雾上去又落下,桌布平了,人的心也平。
这些事情做起来不难,做到位不易。
我不急于赶活,我喜欢看见每一件东西在我手下找到自己的样子。
有一次,一个小伙子送了我一盒磁带,说他家清理出来的旧物,怕浪费,让我留着当个念想,我把磁带放在缝纫机旁,不放音,只看壳上的刮痕,想起自己曾经拿着铅笔往回倒带的样子,心里有一点小小的暖。
又有一天,一个老太太递给我一枚早年的公交月票,纸张发黄,角有折,字清楚,她说看着就想起以前,想起她每天都点着时间去接孙子,我把票夹在书页里,像夹了一小片旧时光。
我不收这样的东西的价,我收的是一个“记得”。
我知道人活着,记得很重要。
小周慢慢学会了我的节奏,她来帮忙的时候不打乱我的手势,她看我忙,就站在一边把新来的衣服登记好,把旧衣回收的框摆整齐,把地上的线头扫净。
她做事利落,像她说话一样。
她有次笑着说,阿姨,您这跟做账一样,一清二楚,我说是,清楚了,人就不累。
她笑,说她本来是怕我靠她爸的退休金过日子,又怕我受累,现在她知道了,我是靠自己的手艺过一个稳稳当当的日子,靠大家互相看得见的好心过一个不磕绊的日子。
我点头,没多接话。
我的笑有时候也像缝纫机的步子,短,实,准。
暮色落下来的时候,屋里开着灯,灯照到缝纫机的金属,光从金属反出去,又落回我的手上。
我拿起剪子把最后一根线头剪断,线头在剪子刃上弹了一下,像一个小小的句号,落地,干净。
我把围裙解下,叠整齐,放在缝纫机边,搪瓷缸里的水只剩下半缸,我倒掉,换上新的,蒸汽再次起,像一个稳稳的开始。
门口的风小了,夜里的路灯亮起来,雪地上有孩子的脚印,一串串,浅浅的,像有人在地上写下“明天见”。
我拎起那只旧旅行箱,里面轻了不少,我不觉得累,我觉得充实。
我关了灯,轻轻把门带上。
走廊里的灯发出不响的嗡嗡声,像在屋顶上落下一层细细的背景音乐。
我在楼梯口停一下,回头看了一眼门口的那块小木牌。
它不说话,它在,像一盏没关的心灯。
我下楼,雪地咯吱,脚底下踩出的声音告诉我,家就在前面,锅里有汤,桌上有碗,屋里有光,心里有数。
来源:月下安然听花语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