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三年前来到这云水镇,开了间“星月绣坊”,日子便如这檐下雨滴,不紧不慢地过着。
我曾是沙场上最耀眼的将军女,如今只是江南雨巷里一个寻常绣娘。
隐姓埋名三年,我以为往事已如烟散尽。
直到那日,对门搬来了新邻居。
锦衣华服,人模狗样,还是帅得让我心口发颤——
正是三年前被我“亲手葬送”的死对头。
他上下打量着我松垮的发髻和半旧的衣裙,笑得温柔又讽刺:
“叶挽星,三年不见,竟落魄至此。”
我反唇相讥,却发现这冤家竟成了我挥之不去的对门孽障。
01
江南梅雨时节,青石板路上总泛着湿漉漉的水光。
我拎着绣线篮子从铺子往回走,发间沾了些许雨丝。
三年前来到这云水镇,开了间“星月绣坊”,日子便如这檐下雨滴,不紧不慢地过着。
昨日帮隔壁陈大娘搬了她新进的布匹,今早起来膀子还酸着,索性松松挽了个髻,连胭脂都懒得擦。
拐过巷口,却见我家门前停着辆华贵马车。玄木为辕,锦缎为帘,镇守的兵士恭立两侧——这般排场,云水镇少见。
我下意识拢了拢微散的鬓发,正要低头快步走过,车帘却掀开了。
先是一双云纹墨靴踏下,接着是竹青色的锦袍,金线绣着流云暗纹。那人身量极高,下车时微低了头,雨丝拂过他肩头,竟不沾半分湿痕。
待他站定抬头,我呼吸一滞。
谢沉。
三年零四个月,足以让烽火狼烟散尽,让故人面目模糊。
可我还是一眼认出了他。曾经银甲白袍的少年将军,如今锦衣玉带,姿容更胜往昔,只眉眼间添了沉郁,看人时带着审视的凉意。
他也看见了我。
目光从我松垮的发髻,落到半旧的棉布裙,最后停在我沾了绣线碎屑的袖口。他唇角微扬,笑得温文尔雅,话却如刀子:
“三年不见,叶姑娘竟落魄至此。”
我胸腔里那颗东西猛地一抽,随即冷笑出声。
是了,我如今是叶挽星,云水镇的绣娘。不是三年前那个披甲执枪、与他并肩沙场的叶将军女。
而他从里到外,却还是那副矜贵倨傲、能轻易搅乱人心湖的模样。
“谢公子倒是风采依旧,”我挑眉,将篮子换到另一只酸痛的胳膊上,“可惜眼光依旧不济,专会往人门前的积水洼里踩。”
他垂眸,果然见靴边溅了泥点,脸色顿时沉了三分。
果然还是那个洁癖的谢子渊。
“牙尖嘴利也丝毫未改。”他淡淡道,不再看我,转身吩咐侍从搬运行李。
我这才发现,工人们正抬着箱笼往我对门那间空置已久的大宅里送。那宅子月前才被一位京城富商买下,竟是谢沉?
心口莫名发堵,我捏紧篮子转身就走。
“叶姑娘。”他在身后唤我。
我回头,见他负手立在阶上,雨雾朦胧了眉眼,声音却清晰传来:“往后便是邻居,还请多关照。”
关照二字,咬得意味深长。
我扯出个假笑:“好说。只要谢公子日后莫再‘不小心’走错门,误闯了我家院子便成。”
此言一出,他神色骤冷。
那是三年前旧事。彼时我军营帐与他的相邻,他常以议事的借口深夜过来,有时是真讨论布防,有时…不过借着月光看我两眼。
最后一次,他带着一身伤血闯进来,塞给我一枚染血的玉佩…
“不劳费心。”谢沉打断我的回忆,语气已恢复淡漠,“谢某对陌生女子的闺房,并无兴趣。”
好一个并无兴趣。
我点头,转身推开自家院门。雨忽然大了,我小跑进屋檐下,却听对门传来他清晰的吩咐:
“仔细些,那箱是御赐的云锦,别沾了污秽。”
云锦。污秽。
我低头看自己裙摆上的泥点,忽然觉得可笑。
关上门,第一件事却是冲到镜前。镜中人发丝凌乱,脸色因奔波而泛红,唇上毫无血色,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而门外那人,依旧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
心口那点埋藏已久的悸动,不合时宜地冒头,又被我狠狠按回去。
叶挽星,争口气。
院门却被叩响。
拉开门,谢沉竟去而复返。他换了一身月白常服,发梢微湿,更衬得眉目如画。只是表情略显僵硬,目光落在我刚换的干净衣裙上。
“何事?”我没好气。
他沉默片刻,侧过脸:“灶间还未收拾,可否借姑娘厨房一用?”
我简直气笑:“谢公子方才还说,对我的闺房并无兴趣。”
“厨房不算闺房。”他理直气壮。
“也包括厨房。”我抱臂倚门,“孤男寡女,瓜田李下之嫌,谢公子不在乎,我在乎。”
他睨我一眼,转身便走。
“——也不是不能借。”我鬼使神差地开口。
他脚步停住,却不回头:“条件?”
“教我习字。”我脱口而出。绣坊账目常需记账,我幼时习武多于学文,字迹始终难以见人。
他猛地转身,眼神锐利:“你学字做什么?为谁学?”
“为我自己不成吗?”我莫名其妙,“难道谢公子觉得,我这般落魄之人,不配读书习字?”
他怔了怔,神色稍缓,却仍带着审视:“…你当真只为记账?”
“不然呢?”我反问,心下却疑窦丛生。他为何如此在意我学字?
谢沉沉吟片刻,终于点头:“可。每日酉时,我来教你一个时辰。”
成交二字还未出口,隔壁忽然传来陈大娘嘹亮的嗓音:“挽星啊!前儿你说想学认字,我帮你问到了镇东头的李秀才,他答应教你啦!束脩只要每月三斤猪肉!”
“……”
谢沉的脸色瞬间沉得能滴出水。
他一步步走回来,逼近我,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冷嘲:“原来叶姑娘的‘瓜田李下’,也是看人下菜碟。”
我张了张嘴,百口莫辩。
他却已拂袖而去,只留下一句:
“明日酉时,我过来。猪肉…我还不缺。”
门被摔得震天响。
我站在院中,雨丝凉凉地打在脸上。
心里却莫名地,漾开一丝涟漪。
酉时未至,我便有些坐立难安。
院子里那株老梅树被雨打得簌簌作响,一如我纷乱的心绪。我铺开宣纸,研了墨,动作却透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焦躁。
“叩叩——”
敲门声准时响起,不轻不重,恰恰三声,是他一贯的风格。
我深吸一口气,拉开门。
谢沉站在门外,一身雨过天青色的长衫,手中提着一方紫檀木书匣,倒真像是位来授课的端方先生。只是那眉眼间的疏离,将他与这小镇的烟火气隔开千里。
“谢先生倒是准时。”我侧身让他进来,语气刻意平淡。
他迈步入内,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小院,最后落在石桌上那方劣质砚台和几支秃笔上,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开始吧。”他将书匣置于石桌,打开,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千字文》拓本,还有一套崭新的文房四宝——上好的湖笔、微墨、宣纸端砚。
“先用这个。”他语气不容置疑,将我那套寒酸物件推到一边。
我抿了抿唇,没拒绝。权当是邻居的馈赠。
他教得极认真,也极苛刻。从执笔姿势到运笔力道,一丝不苟。他的指尖偶尔会隔着衣袖纠正我的手腕,触之即离,带来的战栗却久久不散。
“力透纸背,非用死力。腕悬而灵,意先笔后。”他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混着清冷的墨香,竟有几分蛊惑。
我收敛心神,依言而行。多年习武,对手腕的控制力远超常人,一旦掌握诀窍,进步飞速。
谢沉眼中掠过一丝讶异,随即湮灭在深潭般的眸子里。
“确有几分天赋。”他淡淡评价,听不出喜怒。
一个时辰将至,我临完最后一列字,腕子已酸。窗外雨声渐密,天色昏沉下来。
“今日便到此。”他起身,动作间,一枚系着褪色丝绦的玉佩从他腰间滑出,荡在衣摆旁。
那玉佩——青玉螭纹,边缘有一处小小的磕痕!
我瞳孔骤缩,心跳几乎停了一瞬。
那是三年前,他浑身是血闯入我帐中,塞给我的那一枚!他说……他说若他回不来,便让我以此爲凭,去京城寻他父亲旧部。
可后来,全军覆灭的消息传来,都说他叛投敌国。我握着那枚染血的玉佩,在烧成焦土的战场边缘寻了三天三夜,一无所获。心死如灰,最终将它埋在了故垒之下。
它怎会还在他身上?还系着那根我亲手编的、已被血浸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丝绦?
谢沉察觉我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将玉佩收回衣内,语气疏淡:“怎么了?”
“那玉佩……”我喉咙发紧,“瞧着别致。”
他动作微顿,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似有万千情绪翻涌,最终只化作一句:“旧物而已,不值一提。”
旧物。不值一提。
那场惨烈的败仗,那些葬身火海的同袍,那个他塞给我玉佩的血夜,于他而言,只是不值一提的旧物?
一股寒意自心底窜起,混杂着被羞辱的愤怒。
恰在此时,他的侍从在门外低声禀报:“大人,京中急件。”
“我这就来。”他应了一声,转而对我道,“明日同上时辰。”
说完,他便转身步入渐密的雨帘中,没有回头。
我站在原地,指尖冰凉。
他为何还留着那玉佩?是惺惺作态,还是另有所图?
当年的真相,究竟如何?
雨声潺潺,敲打心头疑窦,层层蔓延。
谢沉授课三日,我便心绪不宁了三日。
那枚玉佩如同鬼魅,时时在我眼前晃动。他教得依旧严谨,我却再也无法心无旁骛,总在他垂眸或转身时,试图从他神色间窥探一丝过往的痕迹。
但他掩饰得极好,仿佛那日我的失态与那枚玉佩,都从未存在过。
这日傍晚,课毕,他正要离去,镇上的捕快头领赵莽却冒雨急匆匆赶来,面色凝重,径直敲开了谢沉的门。
我假意收拾石桌,侧耳细听。
断断续续的话语随风传来:“……又死了一个……手法一样……心口一刀……”
“……驿丞……大人您看……”
谢沉的声音低沉而冷静:“现场封锁了?带我去看看。”
我心下一惊。云水镇向来安宁,竟出了连环命案?
片刻后,谢沉与赵莽一同出门,他换了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劲装,掠过我家院门时,脚步未停,只极快地瞥了我一眼,目光深沉。
他们身影消失在巷口,我鬼使神差地锁了门,远远跟了上去。
案发地是镇西的废弃河驿。官兵已拉起警戒,火把在雨中明明灭灭,映着众人惶惑的脸。
谢沉蹲在盖着白布的尸体旁,仔细查验。他手法专业老练,翻看伤口、勘查地面痕迹、询问第一发现人,言简意赅,条理清晰,那沉稳的气度竟让慌乱的衙役们渐渐安下心来。
这绝非一个养尊处优的京官该有的样子。倒像是……常年行走于黑暗与血腥之中的人。
我躲在远处一艘破旧的乌篷船后,心一点点沉下去。他究竟是谁?
雨越下越大,现场勘查完毕,尸体被抬走。谢沉与赵莽站在屋檐下低声交谈。
“……目标明确,非寻常劫杀……像是灭口。”谢沉的声音混着雨声,模糊传来,“近期镇上可有陌生面孔?或是有谁打探过……陈年旧事?”
赵莽努力回想,摇头:“都是熟面孔……哦,前些天倒是有个外乡货郎,问了问几年前北边打仗的事,没两天就走了。”
北边打仗的事?
我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往后一退,脚下却踩中一段枯枝,发出一声轻响。
“谁?!”谢沉厉喝一声,目光如电般射来。
我屏住呼吸,紧贴船壁。
脚步声踏着雨水逼近。就在我以为要被发现时,另一侧巷道却传来野猫厮打尖叫的声音。
“怕是野猫。”赵莽道。
谢沉的脚步停下,沉默片刻:“走吧,再去验尸房看看。”
脚步声渐远。
我缓缓滑坐在湿冷的船板上,心跳如鼓。他是在查案,还是在借查案之名,寻找什么?那个打听北边战事的货郎,去了哪里?
当夜,我辗转难眠。
约莫子时,万籁俱寂,只有雨声未歇。对面宅子忽然传来极轻微的异响——并非正门,而是后院墙垣!
我一个激灵翻身下床,悄无声息地贴近窗边,拨开一丝缝隙。
只见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掠出谢沉家的高墙,几个起落便消失在雨夜深处,轻功极佳。
那身影……绝非寻常毛贼!
我犹豫片刻,一咬牙,抓起墙角的蓑衣斗笠,悄声跟了上去。
那黑影对镇中路径极为熟悉,专挑暗巷行走,最终竟潜入了——白日发生命案的废弃河驿!
他进去做什么?
我伏在对面屋脊后,心跳得厉害。
约莫一炷香后,黑影闪出,手中似乎多了一个小包裹。他警惕地四下张望,随即快步朝镇外方向遁去。
我正犹豫是否要继续跟,身后却突然袭来一道凌厉的掌风!
“唔!”我猝不及防,格挡已慢了一拍,肩头被重重击中,闷哼一声向下栽去。
预想中的撞击并未到来,一只有力的手臂揽住我的腰,将我带入旁边窄巷的阴影里。
蓑衣斗笠在挣扎中掉落。
熟悉的冷冽气息包裹而来。
谢沉低沉的声音压着怒意,响在耳畔:“深更半夜,你来这里做什么?!”
巷子狭窄幽暗,雨水顺着檐角滴落,砸在青石上,声声清晰。
我被谢沉牢牢箍在身前,后背紧贴着他温热的胸膛,能感受到他胸腔下同样急促的心跳。肩头被击中的地方隐隐作痛,却远不及此刻心中惊涛骇浪。
他怎么会在这里?!
“放开!”我挣扎,声音因紧张而发颤。
“别动。”他手臂收紧,气息喷在我耳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刚才那人警觉性极高,你想把他引回来?”
我顿时僵住。
雨声掩盖了大多声响,我们如同黑暗中紧绷的弦。
片刻后,他缓缓松开我,却仍挡在我与巷口之间,目光在夜色中锐利如鹰隼,重复问道:“你为何在此?”
我定了定神,反唇相讥:“这话该我问谢大人才对。深更半夜鬼鬼祟祟,与那命案现场出来的黑影,是何关系?”
他沉默地看着我,黑暗中,他的轮廓模糊,唯有眼睛亮得惊人。
“那你呢?”他缓缓逼近一步,将我困在他与墙壁之间,“叶挽星,或者我该叫你——叶将军?”
最后三个字,他咬得极轻,却如惊雷炸响在我耳边。
他知道了?他何时知道的?
巨大的恐慌攫住我,手下意识摸向腰间,却只触到柔软的衣料——我的软剑,并未随身携带。
“不必紧张。”他似乎看穿我的意图,语气竟放缓了些,“我若想对你不利,不必等到今日。”
“那你意欲何为?”我指甲掐进掌心,强迫自己冷静,“谢大人如今高居庙堂,来这小镇寻我一个‘已死之人’,总不会是叙旧吧?”
“叙旧?”他低低笑了一声,染着雨夜的凉意,“我们之间,有何旧可叙?是叙你叶家军一纸告发我谢家通敌的‘旧’,还是叙我军中断粮、腹背受敌,苦等你援军不至的‘旧’?”
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心口。
三年前的疮疤被血淋淋撕开,痛得我几乎无法呼吸。
“我没有……”声音干涩发哑,“我从未收到求援信!我见到的是你谢家与敌国往来密信!是你们迟迟按兵不动,致使我军孤军深入……”
“那些信是伪造的!”他猛地打断我,呼吸急促,“断粮是真,求援信石沉大海是真!我拼死突围想去寻你,中途遭伏,重伤濒死,是……是潜伏敌国的暗桩救了我!”
我怔住,脑中一片混乱。
暗桩?
“那玉佩……”我喃喃道。
“玉佩是我身份的凭证之一,也是与暗桩接头的信物。那夜我塞给你,是怕自己活不下去,希望你能凭它找到我们的人,揭露真相!”他声音压抑着巨大的痛苦,“可我醒来后,得到的消息却是你叶家军指控我谢家叛国,全军覆没,你……葬身火海。”
雨水顺着他的下颌滴落,冰凉地砸在我手背上。
“这三年,我潜伏敌国,清理内鬼,搜集证据,才一步步爬回如今位置,得以彻查当年之事。”他看着我,目光如灼灼烈火,要将我烧穿,“叶挽星,你告诉我,为何‘死而复生’?又为何偏偏躲在这江南小镇?”
信息量巨大,我一时难以消化,只抓住最尖锐的一点:“所以你接近我,教我习字,搬来对门,都是为了查案?为了试探我是否与当年之事有关?”
他沉默了片刻,没有否认:“起初是。”
“起初?”我冷笑,心口那片凉意蔓延开来,“那如今呢?谢大人查到了什么?认定我是叛徒?”
“那黑影,”他忽然转移了话题,声音沉凝,“是敌国残留的暗线。他们似乎也在找一样东西,与当年那场战役有关。近日的命案,恐怕都与此脱不了干系。”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我仍隐隐作痛的肩头:“你刚才太冒险了。若非我发现你不在家中,一路寻来……”
“你怎么发现我不在?”我敏锐地抓住他话中的细节。
谢沉语塞,随即略显狼狈地移开视线:“……我听到你院中有异响。”
他分明时刻关注着我的动向。
雨势渐小,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和血腥交织的气息。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
“此地不宜久留。”他脱下外袍,不由分说罩在我湿透的身上,带着他体温的暖意瞬间驱散了些许寒冷,“先回去。”
走了两步,他忽然停下,背对着我,声音低哑:
“阿星,当年……你真的找过我吗?”
我望着他挺拔却染着孤寂的背影,眼前闪过那片焦土和挖得鲜血淋漓的十指,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一个字也答不出来。
他等了片刻,终是抬步,融入了前方更深的夜色里。
我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心中的坚冰裂开细碎的缝隙,巨大的迷茫和一丝微弱的、不敢置信的希望,悄然探出头来。
真相,似乎远比我想象的更加狰狞。而身边的这个男人,究竟是满怀恨意的复仇者,还是……别的什么?
自那夜河驿归来,我与谢沉之间,便隔了一层微妙的纱。
他依旧每日酉时过来授课,我却再也无法将他仅仅视为一位严苛的先生或充满敌意的故人。他查验伤口时专注的侧脸,提及旧事时压抑的痛楚,雨夜中染着孤寂的背影,总在我眼前交错浮现。
那枚螭纹玉佩,此刻正静静躺在他带来的书匣暗格内。那日课后,他当着我的面取下,放入其中。
“此物牵连甚广,暂存于此,或许比带在我身上更安全。”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寻常事,而非交付一份沉重的信任。
我的心,却因这举动而震颤。
案子的阴影并未远离云水镇。衙役加强了巡逻,镇上人心惶惶。谢沉变得愈发忙碌,有时授课中途也会被赵莽请走。他眉宇间的倦色渐浓,但在我面前,却只字不提案情的进展。
我隐约觉得,他在保护我,将我隔绝在风暴之外。
这认知让我心乱如麻。
这日午后,天色阴沉得厉害。我正整理绣线,院门被猛地拍响,急促非常。
来人是陈大娘,她面色发白,抓着我的手腕:“挽星,不好了!方才我去给谢先生送新裁的衣裳,撞见几个凶神恶煞的外乡人围在他宅子前,嘴里不干不净地嚷嚷着什么‘交出来’……我瞧着不像好人,赶紧从后巷溜来告诉你!”
我心头猛地一沉!
“大娘,你快回家,锁好门,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别出来!”我匆匆交代一句,转身冲回屋内,从床底暗格中取出一柄用油布包裹的短剑——这是我仅存的、与过去有关的物件。
深吸一口气,我将短剑藏入袖中,快步走向对门。
谢宅门前寂静无声,院门却虚掩着,透着一丝不祥。
我悄声潜入,空气中弥漫着极淡的血腥气。院内一片狼藉,花盆碎裂,石凳翻倒,显然经历过一番打斗。
心脏骤然收紧。
循着痕迹追至书房,眼前的景象让我血液几乎凝固——
谢沉靠坐在书架下,脸色苍白如纸,唇边溢着血沫,左胸下方一片深色濡湿正在 rapidly 扩大。他手中紧握着一柄染血的长剑,脚下躺着两名黑衣人的尸体。
而他面前,还站着最后一名蒙面刺客,正举刀欲劈!
“谢沉!”
惊呼脱口而出,没有思考的余地,身体已先于意识而动。袖中短剑滑入掌心,我疾步上前,格开那致命一刀,金属交击之声刺耳嗡鸣。
刺客没料到突然有人闯入,一怔之下,被我顺势一脚踹中手腕,钢刀脱手飞出。
谢沉强撑着一口气,厉声道:“阿星!走!”
那刺客看清是我,眼中竟闪过诡异的了然之色,嘶哑道:“果然……主子猜得不错,你当真藏在此处……一并解决了!”
他弃了谢沉,猱身向我扑来,招式狠辣刁钻,竟是军中搏杀的套路!
我多年未与人动手,起初有些生疏,但刻入骨子里的本能很快苏醒。短剑在我手中化作银光,挑、刺、抹、带,与他缠斗在一处。袖舞翻飞间,我瞥见谢沉挣扎着想站起,却因失血过多而踉跄倒地,目眦欲裂地看着我。
心口像是被狠狠揪住。
不能再拖!
我卖了个破绽,诱敌深入,侧身避过刀锋的同时,短剑如毒蛇般递出,精准地没入对方咽喉。
刺客倒地,抽搐两下,再无生息。
书房内霎时死寂,只剩下我急促的喘息声,和谢沉压抑的、痛苦的吸气声。
我扔下短剑,扑到他身边,手忙脚乱地想按住他不断涌血的伤口,指尖触及一片温热粘腻,抖得不成样子。
“别怕……”他竟还能扯出一个苍白的笑,声音气若游丝,“死不了……”
“闭嘴!”我嘶声道,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砸在他染血的衣襟上,“药!金疮药在哪儿?!”
他勉力抬手,指了指书架某处暗格。
我取来药瓶,抖着手撕开他的衣衫。狰狞的伤口暴露出来,皮肉外翻,血流不止。我咬紧牙关,将药粉尽数洒上,又撕下自己内裙干净的布料,用力缠紧。
整个过程,他始终看着我,目光复杂得让我无法解读,有震惊,有了然,有痛楚,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凉。
“你的身手……从未落下……”他低喘着说。
我动作一顿,没有回答。
处理好伤口,我扶着他靠好,起身想去寻些清水,手腕却被他冰凉的手指抓住。
“阿星……”他唤我,声音微弱却清晰,“当年……我没有叛国,谢家没有,我也没有。”
我背对着他,眼泪流得更凶。
“我知道……”我哽咽道,“那夜在河驿……我就知道了……”
若他叛国,何需潜伏敌国三年?何需清理内鬼?那些杀手,又为何要灭他的口?
他沉默了片刻,轻轻拉我转身,迫使我看着他。
“那为何……不肯信我?为何……躲着我?”他眼中是深切的痛与困惑,“这三年,我无一日不在想,你为何……要那样做?叶家为何要呈上那些伪证?我们之间……究竟有何深仇大恨?”
我望着他苍白虚弱却执拗求一个答案的脸,所有筑起的心防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我没有不信你……”我跪坐在他身边,泪水模糊了视线,“我只是……不知道还能信谁。”
“当年……收到那些‘密信’的,不止我父亲。”我闭上眼,那些不愿回首的记忆汹涌而来,“几乎同时,京中传来消息,说你谢家已认罪伏诛……紧接着,前线就断了联系,我们成了孤军。”
“我父亲惊怒交加,旧伤复发,军中暂由我叔父掌管……后来,便是那场大火……”我声音颤抖,“我醒来时,已在远离战场的一辆货车上,身边只有一名老仆,他告诉我,叶家完了,我是唯一的血脉,必须‘死’……”
“我甚至……不知道父亲是何时去世的,葬在何处……”巨大的悲伤攫住我,我泣不成声,“我不敢信任何人,只能逃,逃得越远越好……”
谢沉怔怔地听着,眼中的冰寒与怀疑一点点碎裂,化作巨大的震惊与……疼惜。
他挣扎着抬起未受伤的手臂,将我轻轻揽入怀中。他的怀抱冰冷而染着血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对不起……”他沙哑道,“我不知……你经历了这些……”
我埋在他肩头,放任自己在这片刻的脆弱中沉溺。
窗外,惊雷炸响,酝酿已久的大雨终于滂沱而下。
雨声掩盖了低泣,也冲刷着血污与过往的重重迷雾。
心防既溃,再难重筑。
谢沉伤势不轻,需静养,却执意不肯声张。
我将那三具尸体拖入后院枯井暂掩,又粗略清理了书房血迹。这一切做得沉默而熟练,仿佛又回到了金戈铁马的岁月。
我们默契地不再提起方才的生死一线,也不深谈那些血泪交织的往事。有些伤口,需要时间才能慢慢触碰。
我成了他的“大夫”与“守卫”,每日煎药换药,守在他榻前。他睡时居多,醒来便看着我忙进忙出,目光沉静,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专注。
有时他会突然开口,问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譬如镇东头的糕点铺子还开不开,或是院中那株梅树今年花开得如何。
仿佛我们只是一对寻常的邻里,他只是偶然染了风寒。
直到第三日黄昏,他精神稍好,靠坐在床头,看着我替他换药。
“那日刺客的目标,似乎还有你。”他忽然道,语气平静,却投下巨石。
我缠纱布的手微微一僵。
“他们认得我。”我低声道,“或许,我的‘死讯’并未瞒过所有人。”
“或许他们找的,不只是你。”谢沉目光锐利起来,“阿星,你父亲……或者说叶家,是否留下过什么特别的东西?与你一同‘逃’出来的老仆,可曾交给你什么?”
特别的东西?
我凝神细想。当年仓皇出逃,除了几件随身物品,几乎一无所有。老仆交给我一个父亲的旧物匣子,说是留个念想,我因着伤心,一直未曾细看,后来隐居于此,便将它收在了……
我猛地抬头,与谢沉视线相撞。
“在我那里。”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发紧。
是夜,万籁俱寂。
我从床下拖出那个落满灰尘的樟木匣子,放在谢沉榻前。里面是几封父亲的家书,一枚磨损的兵符,还有几本枯燥的兵策笔记。
我们一件件仔细翻查,一无所获。
就在几乎要放弃时,谢沉的手指划过一本兵策笔记的硬质封皮,动作微微一顿。
“厚度不对。”他沉声道。
他小心地用小刀划开封皮的夹层,里面竟悄无声息地滑出一页薄如蝉翼的绢纸。
绢纸上并无文字,只有一幅极简的墨线图——看似是山脉地形,其中某处标着一个奇怪的符号。绢纸右下角,盖着一个模糊的、几乎难以辨认的朱印。
看到那朱印的瞬间,谢沉脸色骤变!
“这是……‘影枢’的密印!”他声音压抑着巨大的震动,“直属圣上,负责监察百官、传递密旨的影枢!你父亲他……”
话音未落,窗外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弩箭机括叩响的“咔哒”声!
“小心!”
谢沉猛地将我扑倒在一旁!
“咄咄咄!”
三支闪着幽蓝寒光的弩箭穿透窗纸,精准地钉在我们方才所在的位置!紧接着,数道黑影破窗而入,刀光凛冽,直逼榻上!
他们来得太快,太突然!
谢沉重伤未愈,动作迟滞,勉强挥剑格开一刀,却被另一人踹中伤处,闷哼一声跌倒在地,血瞬间染红了刚换的纱布。
我目眦欲裂,抓起短剑迎上,与刺客战作一团。这一次来的杀手远比上次更加精锐,配合默契,招式全是奔着取命而来!
更可怕的是,他们似乎对谢沉的招式路数极为了解,招招克制!
“他们是冲我来的!你快走!”谢沉嘶吼着,试图挣扎起身,却被一刀划破手臂。
我怎可能弃他而去!
短剑翻飞,我拼尽全力,肩头却被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剧痛袭来。
就在我们险象环生之际,宅外突然火光大作,人声鼎沸!
“里面的人听着!尔等已被包围!速速放下兵器!”是赵莽的声音!
杀手们攻势一滞,互相对视一眼,为首之人猛地吹响一声尖锐唿哨。
“撤!”
他们毫不恋战,如来时一般迅速,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夜色中。
赵莽带着衙役冲进来时,只见满地狼藉,我与谢沉皆浑身是血,相依着跌坐在墙边,狼狈不堪。
“谢大人!叶姑娘!你们……”赵莽大惊失色。
谢沉摆摆手,示意无碍,目光却死死盯着那些杀手消失的方向,脸色阴沉得可怕。
“他们不是普通的杀手。”他缓缓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是军中培养的死士。而且……极其熟悉我的剑法路数。”
一个可怕的猜想,浮现在我们心头。
内鬼,并非只在当年战场,或许早已深入骨髓,盘踞在更高、更近的地方。
经此一夜,云水镇再也无法安宁。
我的身份,谢沉的目的,都已暴露在敌人眼中。
“你必须离开这里。”谢沉看着我,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决绝,“立刻,马上。”
我肩头剧痛,心中却一片清明。
离开?继续隐姓埋名,躲藏一生?
我看着眼前这个重伤未愈却依旧试图将我护在身后的男人,看着手中那页染了血的绢纸,看着父亲可能以生命为代价隐藏的秘密。
过往的惨烈与鲜血,同袍的亡魂,父亲的含恨,三年的流离失所……一幕幕在眼前掠过。
逃避,换不来安宁,也换不回真相。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眼眶的酸涩,抬起头,迎上谢沉的目光。
“然后呢?”我轻声问,声音却带着一种久违的坚定,“让你一个人去面对这一切?让叶家的冤屈,谢家的污名,还有那些埋骨沙场的英魂,永远不见天日?”
谢沉怔住,眼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我缓缓站起身,不顾肩头的疼痛,走到那柄落在地上的短剑旁,弯腰将它拾起。
指尖拂过冰冷的剑锋,一股沉寂了三年的热血,似乎在慢慢苏醒。
“谢子渊,”我唤他的字,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在满是血腥气的房间里回荡,“这三年,我绣过百花争艳,也绣过万里河山。”
“但有些事,不是针线能绣补的。”
我握紧短剑,看向他。
“我的选择是——”
“重执剑。”
决定既下,便再无回头路。
当务之急是离开云水镇。杀手虽暂退,但其主力未损,随时可能卷土重来。谢沉的伤势与我的身份,都已不容我们继续留在此地。
“去北郡。”谢沉强撑着坐起,脸色因失血和疼痛而透明,眼神却锐利如初,“北郡太守曾受我父亲大恩,且地处边陲,驻军是父亲旧部,相对安稳。我们必须弄清绢地图所指,那里或许是关键。”
赵莽虽不明就里,但见谢沉重伤、我遇袭,心知事关重大,当即安排心腹,备好马车干粮,欲连夜送我们出城。
临行前,我回望了一眼我的星月绣坊。小小的院落,三年的平静时光,如同指间流沙,终要逝去。我最终只带走了父亲的那个旧物匣子。
马车在夜色的掩护下疾驰出镇。
谢沉因颠簸而冷汗涔涔,却始终紧握着剑柄,警惕地留意着车外动静。我坐在他对面,默默替他更换被血浸透的纱布,动作间难免触碰,两人目光偶尔交汇,皆迅速避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紧绷与涩然。
旧日情愫与三年隔阂、血海深仇与刚刚建立起的脆弱信任,交织碰撞,silent 却激烈。
途中遭遇两次截杀,皆是有惊无险。谢沉虽伤重,但布局指挥依旧冷静老辣,配合赵莽派来的精锐护卫,将来敌尽数击退。我亦执剑护卫在马车旁,手中短剑饮血,沉睡三年的杀伐本能渐渐苏醒。
七日后,我们抵达北郡首府栾城。
北郡太守周淮安是个面容儒雅的中年人,见到谢沉如此模样,大惊失色,即刻将我们安置在一处隐秘别院,延请信得过的军医前来诊治。
待谢沉伤势稍定,我们取出那页绢地图。
周淮安对着灯烛仔细察看良久,眉头紧锁:“这地形……似是城北七十里外的落鹰峡。但这标记……非是寻常地标,倒像某种……入口或机关的指示?”
“落鹰峡地势险峻,人迹罕至。”谢沉沉吟,“影枢密印在此,必有深意。”
三日后,谢沉不顾军医劝阻,执意要亲自前往探查。我自然同行。
落鹰峡内,峭壁陡立,荒草萋萋。我们依据绢图指引,在一条极为隐蔽的裂隙深处,找到了一个被藤蔓巨石掩盖的洞口。
移开障碍,一股阴冷陈腐的气息扑面而来。洞内深邃,人工开凿的痕迹明显。
火折子的光芒有限,照亮脚下湿滑的石阶。我们一前一后,小心翼翼地向深处走去。洞壁逐渐开阔,竟出现一处巨大的天然石窟。
石窟中央,并非金银财宝,而是一排排码放整齐的铁箱!
打开箱盖,映入眼帘的,是密密麻麻的卷宗、信函!
我随手拿起一卷,展开一看,呼吸几乎停止——竟是三年前,我父亲呈报军情、请求援军的奏折副本!上面清晰盖着兵部接收的印鉴,日期远早于我们最终覆灭的时间!
谢沉的手微微颤抖,他拿起另一封信,眼神瞬间结冰:“这是……我父亲写给前线副将的私函,叮嘱其务必依计行事,稳扎稳打……绝非通敌之言!”
我们疯狂地翻阅着。
这里有被截留的求援信,有被篡改的军令,有构陷谢家的伪证草稿,还有大量往来密信,指向一个我们从未想过的、权倾朝野的名字——当朝太师,李崇明!
甚至还有几封盖着影枢密印的指令,要求暗中保护这批“证据”直至特定时机!
原来如此!
父亲或许早已察觉阴谋的苗头,他假意服从某些指令,暗中却通过影枢的特殊渠道,将真正的证据和对方的罪证一并保留于此,等待沉冤得雪之日!而那页绢地图,就是他留下的最后线索。
“李崇明……”谢沉声音沙哑,带着刻骨的恨意,“为揽军权,竟不惜通敌卖国,构陷忠良,致使数万将士含冤埋骨!”
巨大的愤怒与悲恸席卷了我们。三年流离,家破人亡,竟皆源于朝堂之上的倾轧与贪婪!
我看着谢沉因愤怒而剧烈起伏的肩背,看着他苍白脸上那双燃着烈焰的眸子,下意识地伸出手,轻轻覆在他紧握成拳、青筋暴起的手背上。
他身体一僵,缓缓转过头来看我。
火光跳跃,映着他眼底翻涌的痛苦与我的泪光。
没有言语,但三年来的误会、猜疑、怨恨,在这一刻,于这堆冰冷的铁证前,终于开始真正地消融。
我们失去的太多,但至少此刻,不再是孤身一人。
证据确凿,但如何扳倒根深蒂固、党羽遍布朝野的李太师,仍是难题。
我们留在北郡别院,周淮安提供了绝对的保护与支持。谢沉凭借其如今在敌国周旋得来的身份与暗中经营的势力,我开始联系父亲或许还有幸存可能的旧部。
过程并非一帆风顺。李太师的爪牙嗅到危险,疯狂的反扑接踵而至。别院经历了数次夜袭,北郡官场也暗流涌动,试图给我们制造麻烦。
我与谢沉并肩而战。他运筹帷幄,我执剑护卫。无数个深夜,我们对着地图与卷宗分析局势,制定计划。有时因意见相左激烈争吵,有时又因一个突破而相视一笑。
朝夕相处,生死与共,那被血与火压抑的情感,如同石缝下的草芽,顽强地重新滋生。
一次激烈交锋后,我替他包扎臂上新添的伤口,动作间,他忽然低声问:“阿星,若一切尘埃落定,你待如何?”
我手指微顿,没有抬头:“不知。或许……回去开我的绣坊?”
他沉默片刻,声音有些发紧:“只是如此?”
“不然呢?”我抬眸看他,“谢大人如今前程似锦,莫非还要我这‘已死之人’相伴?”
他眼中掠过痛色,猛地抓住我手腕:“你知道我从未……”
话未说完,窗外响起夜枭的啼叫——是他手下传递消息的暗号。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情绪,恢复冷静:“时机快到了。”
我们最终选择将部分关键证据,通过一条极其隐秘的渠道,直呈御前。同时,谢沉动用他在敌国埋下的暗线,散播消息,引发国际纷争,迫使朝廷不得不重视边境军务,重新审视当年旧案。
星火渐成燎原之势。
京中风云突变。
一个月后,皇帝下旨,彻查三年前北境战事一案。李太师被禁足府中。
又半月,大批涉案官员被革职查办。
深秋,李崇明罪证确凿,被削职下狱,其党羽树倒猢狲散。
历时数月,这场席卷朝野的风暴,终于以罪恶伏诛、冤屈得雪告终。
捷讯传回北郡那日,天高云淡。
我独自站在别院的高台上,望着远处层林尽染的山峦,心中却一片空茫。大仇得报,沉冤昭雪,父亲与叶家军恢复了名誉,谢家也得以平反。
然后呢?
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谢沉走到我身边,与我一同眺望远方。他伤势已愈,恢复了那份清贵气度,只是眉眼间多了几分沧桑与沉稳。
“陛下有旨,召我回京,官复原职,另加封赏。”他缓缓开口,声音平静,“谢家宅邸也将发还。”
“恭喜。”我轻声道,指尖微微蜷缩。
“你呢?”他侧过头,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有何打算?陛下亦知你之事,欲召见嘉奖……”
“我累了,子渊。”我打断他,真心实意地道,“朝堂荣宠,非我所愿。叶家清白既还,我便心安了。”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秋风卷起落叶,在我们脚边打旋。
“那日你问我,”他忽然开口,声音低哑,“问我是否还要你这‘已死之人’相伴。”
我心跳漏了一拍。
“我的答案,三年前给过你,如今依旧未变。”他转过身,面对着我,目光灼灼,如同当年那个闯入我营帐的少年将军,“玉佩染血,我心未改。阿星,跟我回京,好吗?”
我看着他的眼睛,那里有愧疚,有深情,有期盼,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惶恐。
京城的繁华、诰命的尊荣,于我而言,皆是枷锁。
但我看着他,看着这个贯穿了我最美好与最惨烈青春岁月的人,看着这个与我共历生死、携手雪冤的人。
心中那片荒芜之地,似乎终于照进了一丝暖光。
我缓缓摇头。
他眼底的光,瞬间黯淡下去,如同星辰陨落。
在他失态之前,我轻声道:“京城我是不会去的。”
在他错愕的目光中,我微微扬起嘴角,望向云水镇的方向。
“不过,我的绣坊还缺个账房先生。工钱不高,活也不少,偶尔还得帮邻居大娘搬搬布匹……”
我顿了顿,抬眼看他,眼中带着一丝久违的、属于叶挽星的狡黠与明亮:
“谢大人,可愿意屈就?”
尾声
云水镇的星月绣坊又重新开张了。
镇民们发现,挽星姑娘从北边探亲回来了,人开朗了些,身边还多了位俊得不像话的账房先生。
先生姓谢,写得一手好字,算盘打得极精,只是性子有些冷,不爱与人言笑,唯独对挽星姑娘,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偶尔见她与镇上的年轻秀才多说两句话,那脸色便能沉上半天。
午后阳光正好,我坐在院里绣一幅新花样,是交颈的鸳鸯。
谢沉坐在一旁核对账本,阳光透过梅枝,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忽然放下账本,走过来,抽走我手中的绣绷。
“昨日那李秀才,又借故来问你针法?”他语气酸溜溜的。
我失笑,仰头看他:“谢账房,你这月的工钱,是不是又想扣光了?”
他挑眉,俯身靠近,气息拂过我耳畔:“工钱悉数上交也无妨。只是娘子是否该多看看为夫?”
我笑着推开他,脸颊微热。
院外传来孩童嬉笑奔跑的声音,檐下风铃清脆。
岁月静好,大抵如此。
山河依旧,故人长伴。
足矣。
来源:橘子看故事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