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城里啥都好,就是人情淡。不像我们乡下,东家借碗面,西家还个蛋,人与人之间有热气儿。
那年是九五年,我揣着全部家当,进了城。
城里啥都好,就是人情淡。不像我们乡下,东家借碗面,西家还个蛋,人与人之间有热气儿。
我在菜市场盘了个肉摊,天不亮就去屠宰场拉肉,天黑了才收摊回家。我告诉自己,想在城里扎根,就得守城里的规矩。
我的规矩很简单:一律现结,概不赊账。
我媳妇也常在我耳边念叨:“开门做生意,笑脸迎客,但钱上别含糊。咱们是小本买卖,赊出去的账,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的。”
我嗯嗯地应着,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生意就这么一天天做着,不好不坏,总算能糊口。
直到那天,那个大爷出现了。
他看起来六十多岁,头发花白,但梳得整整齐齐。身上穿的蓝布褂子洗得发白,可领口和袖口都干干净净。
他站在我肉摊前,看了很久。
“小伙子,肉不错。”他开口了,声音不响,但很稳。
“大爷,您要哪一块?后臀尖嫩,五花肉肥瘦相间。”我提起精神招呼他。
他伸出手指了指一块上好的五花肉:“来一斤吧。”
我手起刀落,在秤上一称,不多不少,正好一斤。用草纸麻利地包好,递过去。
“小伙子,”他接了过去,却没有掏钱的意思,“出门急,忘带钱了。能不能先记个账?我明天一定送来。”
我脸上的笑意淡了些。
“大爷,真对不住,我这小本生意,不赊账的。”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客气。
他看着我,眼神很平静,没说话。
那种眼神,不像一般人被拒绝后的尴尬或者不快,就是那么静静地看着你,好像能看到你心里去。
市场里人来人往,吵吵闹闹,可他周围好像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了。
他点点头,把肉轻轻放回了案板上:“行,那我明天再来。”
说完,他就转身走了,背挺得笔直。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
第二天,他又来了。
这次,他买了肉,付了钱,没多说。
之后的日子,他隔三差五地来,每次都买上一斤肉,有时候是五花,有时候是里脊。每次都把钱准备得正好,递给我的时候,还会用另一只手在衣服上擦一擦。
我渐渐习惯了有这么个老主顾。
他话不多,但每次来,我都会下意识地给他挑最好的那块肉。
就到了夏天。
那阵子雨水多,生意也淡。一连几天,市场里都冷冷清清的。
那天下午,又下起了瓢泼大雨,整个市场都没几个人影。我正准备提前收摊,那个大爷撑着一把黑色的旧雨伞,慢慢走了过来。
雨水打湿了他的裤脚和鞋子。
他站在摊前,收了伞,雨水顺着伞骨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小伙子,还做生意呢?”
“大爷,您来了。这么大雨,怎么还出门?”我问。
“家里有点事。”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那块我准备留着自己吃的五花肉上,“还来一斤。”
我照旧给他切好,包好。
他接过去,手在兜里掏了半天,最后抬起头,脸上带着一丝我从未见过的为难。
“小伙子,你看……能不能再……”
我的心沉了一下。
我媳妇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来:“钱上别含糊。”
我看着他,他花白的头发上还沾着雨水,那双总是很稳的手,似乎有些不易察觉的颤动。
“家里孙子,突然闹肚子,跑了几家药铺,钱花光了。”他低声说,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我想起了我爹。他以前也是这样,不管自己多难,只要我们小辈有点事,他就什么都顾不上了。
“大爷,”我打断了他,“没事,您先拿回去。不着急。”
我说出这句话,自己都愣了一下。
他抬起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些复杂的东西,我看不懂。
“谢谢你,小伙子。我……我过两天就给你送来。”
“没事,您快回去吧,雨大。”
他拿着肉,转身走进了雨幕里。
那天晚上回家,我没敢跟媳妇说实话。
她问我生意怎么样,我说还行,跟平时差不多。
她没怀疑,给我端来热好的饭菜,絮絮叨叨地说着米价又涨了两分钱,邻居家孩子考上了重点中学。
我听着,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
我打破了自己的规矩。
接下来的日子,我心里总惦记着这件事。
每天出摊,我都会下意识地在人群里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一天,两天,三天。
他没来。
第四天,市场快收摊的时候,他来了。
他走到我摊前,从兜里掏出一个手绢包,一层层打开,把钱递给我。
“小伙子,前两天的肉钱。”
我悬着的心,一下子落了地。
“大爷,您看您,还特地跑一趟。”我嘴上客气着,心里却松了口气。
那天之后,他来得更勤了。
赊账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了。
有时候是忘了带钱,有时候是钱不够,理由五花八门。
每次他开口,脸上都带着那种为难的神情。
而我,每次都说不出拒绝的话。
我开始给他准备了一个专门的账本,一个巴掌大的小本子,上面记着:X月X日,五花肉一斤,X元。
我媳妇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
“你最近怎么老是走神?家里的钱,好像也对不上数。”一天晚上,她一边算账一边问我。
我瞒不住了,只好把大爷赊账的事说了。
她一听,手里的算盘都停了。
“你糊涂啦?我怎么跟你说的?这城里人,知人知面不知心,你让人骗了都不知道!”
“他不像骗子。”我辩解道。
“不像?哪个骗子脸上写着‘我是骗子’四个字?你看看你这账本,都快小半个月的利钱了!这得卖多少斤肉才能挣回来?”
她指着那个小本子,手指头都在发抖。
“他说他会还的。”我的声音很小。
“他还?他拿什么还?他要是真有钱,至于天天来赊账吗?我看他就是看你老实,好欺负!”
那天晚上,我跟媳妇吵了有史以来最厉害的一架。
她把账本往我面前一摔:“我不管了!这肉是你一刀一刀切出来的,这汗是你一滴一滴流出来的,你要是愿意打水漂,你就继续!”
说完,她就进屋了,半天没出来。
我一个人坐在堂屋里,看着那个小小的账本,心里乱成一团麻。
账本上,已经记了十几笔了。
每一笔钱都不多,但加在一起,是个不小的数目。
那是我和我媳妇起早贪黑,一刀一刀从猪身上片下来的辛苦钱。
第二天出摊,我心里憋着一股劲。
我告诉自己,大爷再来赊账,我一定得拒绝。不是我心硬,是日子真的不容易。
可是,那天他没来。
第二天,也没来。
一连一个星期,他都没再出现。
我心里反而更不踏实了。
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还是觉得不好意思,不来了?那我的账怎么办?
我拿着那个他之前无意中说过的地址,决定去找一找。
那是个很偏的巷子,七拐八拐,路面坑坑洼洼。两边的老房子,墙皮都脱落了,露出里面的红砖。
我问了好几个人,才打听到大D爷的住处。
那是一间很小的平房,门窗都旧了。
我站在门口,犹豫了很久,不知道该不该敲门。
万一他真有什么难处,我这么上门要账,是不是太不近人情了?
可要是不问清楚,我心里这块石头就落不了地。
我正纠结着,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从里面探出头来,瘦瘦小小的,脸色有些苍白。
他看见我,怯生生地问:“你找谁?”
“我……我找这家的主人。”
“你找我爷爷?”
我点点头。
“爷爷出去了,还没回来。”
我看着这个孩子,心里一动,问:“你就是他孙子?”
孩子点点头。
“前阵子,是你闹肚子了吗?”
孩子愣了一下,摇了摇头:“没有我身体好”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说谎了。
那个看起来那么正直、那么体面的大爷,为了赊账,编了一个谎话。
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涌上心头。那不是愤怒,而是一种很深的失望。
我像个傻子一样,被人耍得团团转。
我甚至还为他找了那么多理由。
“那……那你知道你爷爷去哪了吗?”我的声音有点干。
“爷爷说,他去给我挣学费了。”孩子仰着头,眼睛很亮。
我没再问下去。
我跟孩子道了别,转身离开了那条巷子。
回家的路上,我的脚像踩在棉花上。
我媳f妇说得对,我就是个糊涂蛋。
晚上,我把去找大爷的事跟媳妇说了。
她听完,半天没说话,最后叹了口气。
“我就说吧。这下你信了?”
我没吭声。
“那账怎么办?就这么算了?”
“还能怎么办?”我没好气地回了一句。人都找不到了,地址也是假的,孙子生病是编的。我还能去哪找他?
“就当花钱买个教训吧。”她说,“以后眼睛放亮点,别再犯傻了。”
从那天起,我心里那个疙瘩,算是彻底死了。
我把那个小小的账本,塞进了柜子最深的角落,再也不想看见它。
我的肉摊,又恢复了“概不赊账”的规矩。
再有人想赊账,我都会想起那个大爷,想起那个空荡荡的巷子,然后干脆利落地拒绝。
生意还是那样,不好不坏。
只是我的话,比以前更少了。
每天收摊,我都会习惯性地在市场里扫一圈,虽然心里知道,那个人不会再出现了。
可我还是忍不住会去看。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年底。
城里到处都挂上了红灯笼,有了年味儿。
市场里也比平时热闹了许多,家家户户都开始准备年货。我的生意也好了起来,每天从早忙到晚,脚不沾地。
忙碌,是治愈心病的最好良药。
我几乎已经把那个大爷和那本账给忘了。
直到那天。
那天是腊月二十八,离过年只有两天了。
我正忙着给客人切肉,一抬头,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人群外面。
还是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还是那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是那个大爷。
他身边,还站着一个孩子,就是我那天见到的那个小男孩。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他怎么来了?
他来干什么?
我的手,下意识地握紧了手里的屠刀。
周围的客人来来往往,没人注意到他。
他也没有走近,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我。
他的眼神,还是那么平静,但我却从里面读出了一丝愧疚和不安。
我把手里的肉包好,递给客人,收了钱。
一转头,他已经走到了我的摊前。
“小伙子。”他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
我没应声,只是看着他。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是该质问他为什么骗我,还是该问他这大半年都去哪了?
“我……”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没说出口。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用红布包着,方方正正的。
他把红布包放到我的案板上,轻轻推到我面前。
“小伙子,这是我……还你的账。”
我低头看着那个红布包。
隔着布,我都能感觉到,那不是钱。
钱没有这么硬,也没有这个形状。
我没有动。
“你打开看看。”他说。
我抬起头,看着他。他也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种恳求。
我犹豫了一下,伸出手,解开了那个红布包。
一层,又一层。
红布里面,是一块用油纸包着的东西。
我打开油纸。
里面,是一块木头。
一块上好的铁木,被打磨得光滑油亮,上面刻着两个字:
“诚信”。
字的旁边,还刻着一杆小小的秤。
那是一个小小的牌匾。
我愣住了。
这是什么意思?
用一块木头,来抵我那几百块钱的肉账?
一股火气,从我心底慢慢升了起来。
我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愚弄。
“大爷,您这是什么意思?”我的声音冷了下来,“您觉得我这半年的肉,就值这块木头?”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指着那块木头说:“这是我亲手刻的。我以前……是个木匠。”
木匠?
我记得他孙子说,他去挣学费了。难道就是去做木工活了?
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不管您是木匠还是铁匠,您欠我的,是钱。”我一字一句地说。
“小伙子,我知道,我欠你钱。”他叹了口气,“我实在是拿不出来。”
他拉过身边的孙子,说:“这大半年,我带着他,在城外的工地上给人打零工,做木活。挣的钱,都给他交了学费,买了药。”
“药?”我抓住了这个词,“他不是没生病吗?”
大爷的身体震了一下,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孙子,眼神里满是疼惜。
“他……他有哮喘,一到换季就犯。得长期吃药,断不了。”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敲了一下。
原来,孩子那天没有骗我。
是我自己,因为那个地址的误会,就认定了他们全家都是骗子。
“那……那你为什么要骗我说忘了带钱?为什么要说他闹肚子?”我还是不明白。
大爷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他才缓缓开口:“小伙子,人活一张脸。我……我这辈子没跟人开过口。第一次……实在是拉不下那个脸。”
“至于说他闹肚子,也是我瞎编的。我只是……只是想让你觉得,我不是那种存心占便宜的人,只是一时周转不开。”
他的声音很低,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我看着他,看着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看着他那双因为常年做木活而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
我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我一直以为,这是一个关于“欺骗”和“损失”的故事。
到头来,却是一个关于“尊严”和“窘迫”的故事。
我错怪他了。
从一开始,就错怪他了。
我把他当成了一个处心积虑的骗子,而他,只是一个走投无路,却还想拼命维持体面的老人。
“这块牌子,我做了很久。”他指着那块木头,“我知道,它不值钱。这是我一个老木匠,能拿出的最体面的东西了。”
“‘诚信’这两个字,是我刻给你的,也是刻给我的。我欠你的情,这辈子都记着。这钱,我一定会想办法还你。”
他说完,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拉着孙子,转身就要走。
“大爷!”我下意识地喊住了他。
他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我看着案板上那块刻着“诚信”二字的铁木牌匾,又看了看他和他孙子单薄的背影。
年底的寒风吹过,卷起地上的纸屑。
我突然做了一个决定。
“大爷,”我拿起那块牌匾,追了上去,塞回他手里,“这个,我不能收。”
他回过头,不解地看着我。
“您的账,不用还了。”我说。
他愣住了。
“小伙子,你这是……”
“我说真的。”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那本账,我早都烧了。”
其实我没烧,它还在柜子底。但我必须这么说。
“这……这怎么行?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他急了,要把牌匾再塞给我。
“大爷,您听我说。”我按住他的手,“我刚来城里的时候,我师傅跟我说,做生意,做的是人情。以前我不懂,现在我有点明白了。”
“您要是真觉得过意不去,就收下我一样东西。”
说着,我从肉案上,挑了一块最大最好的五花肉,足有五六斤重。又割了一条上好的里脊。
我用大张的草纸,仔仔细细地包好,用红色的麻绳捆得结结实实。
我把肉递到他面前。
“大爷,快过年了。拿回去,给孩子做顿好吃的。”
他看着那块肉,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他那双总是很稳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他没有接。
“小fen子……我……我不能再占你便宜了。”
“这不是占便宜。”我说,“这是……一个晚辈,给长辈的年货。我们乡下,都这个规矩。”
我把肉,硬塞到了他孙子的怀里。
孩子很懂事,抱着那一大块肉,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叔叔。”
那一声“叔叔”,叫得我心里一热。
大爷看着我,嘴唇哆嗦了半天,说出了一句:“好人……你是个好人。”
他没再推辞,领着孙子,慢慢地走了。
我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热闹的人群里。
那一刻,我心里那块压了大半年的石头,终于彻彻底底地落了地。
我没亏。
我心里对自己说。
我用几百块钱,换回来了一些比钱更重要的东西。
虽然,那时候我还说不清那到底是什么。
晚上收摊回家,我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我媳妇。
我以为她又会说我傻。
没想到,她听完,只是默默地看着我,看了很久。
“你做的对。”她说,“要是换成我,可能……也会这么做。”
她走到柜子前,拿出那个我以为她会很在意的小账本。
她拿起火柴,把它点着了。
火苗一下子窜了起来,把那个小本子,连同上面的一个个名字和数字,都吞噬了。
我们俩看着那团火光,谁都没说话。
我知道,这件事,算是真的过去了。
我以为,这个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我跟那个大爷,应该不会再有什么交集了。
可我没想到,真正的好戏,才刚刚开始。
过了年,正月十五刚过,我的肉摊刚开张没几天。
那天早上,天刚蒙蒙亮,我正把半扇猪肉扛上案板,准备开工。
一抬头,就看见两个人影,站在我摊前。
是那个大爷,和他孙子。
爷孙俩都换上了新衣服,虽然料子普通,但很干净。孩子的脸上,也有了些血色,看起来精神了不少。
“大爷,您怎么这么早?”我有些意外。
“小伙子,新年好。”大爷先是客客气气地跟我问好。
他没等我回话,就做了一个让我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拉着孙子,对着我,直挺挺地就要跪下去。
我吓了一跳,赶紧扔下刀,一个箭步冲过去,把他们爷孙俩给扶住了。
“大爷!您这是干什么!使不得!这可使不得!”我急了。
“小伙子,你听我说完。”他力气很大,坚持要说。
“年前,你不但没收我的东西,还送了我们那么大一块肉。我们爷孙俩,过了个好年。”
“那是我应该做的,您别放心上。”
“不,那不是你应该做的。那是你的情分。”他看着我,眼神很郑重,“我们庄稼人,讲究有恩报恩。我没钱,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能谢你。”
他顿了顿,把身后的孙子,往前推了一把。
“这是我孙子,叫石头。这孩子,命苦,爹妈走得早。但我敢说,他是个好孩子,肯吃苦,也懂事。”
“我这大半年,一边打工,一边把我那点手艺,都教给他了。”
“手艺?”我愣了一下。
“对,手艺。”大爷的脸上,露出一丝自豪的神色,“我们家祖上三代,都是屠户。”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屠户?
我看着大爷那双布满老茧的手,突然明白了什么。
那不是做木工活留下的手。
那是常年握刀的手。
“我年轻的时候,在这片也算小有名气。人送外号‘一把刀’。”他淡淡地说,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后来年纪大了,眼睛花了,就干不动了。没想到,最后还是得靠这门手艺,为孙子讨个前程。”
他拍了拍石头的肩膀。
“小伙子,我带他来,就是想把他托付给你。”
“托付给我?”我彻底蒙了。
“对。我看得出来,你是个好人,也是个好屠户。刀法稳,心也正。”
“我想让石头,拜你为师,在你这儿当个学徒。他不要工钱,管口饭就行。他给你干活,就当是……替我还你那笔账。”
“他能吃苦,什么脏活累活都能干。你让他往东,他绝不往西。”
“求你,收下他吧。”
他说完,又要往下拜。
我死死地扶住他。
我看着他,又看了看他身边的石头。
那孩子,一直没说话,但他的眼睛,一直亮晶晶地看着我。那眼神里,有紧张,有期待,还有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坚定。
他手里,紧紧攥着一把小小的,用布包着的刀。
我突然明白了。
这才是他真正的“还账”。
他没有钱,但他把比钱更宝贵的东西给了我。
一个徒弟。
一个传承。
一个流着屠户血液,懂这门手艺,也懂这份人情的孩子。
那一天,我看着站在晨光里的爷孙俩,心里百感交集。
我收下了石头。
没有办什么拜师仪式,我就让他站到了我的肉案后面。
我递给他一把小一点的剔骨刀。
“看好了,这第一刀,要从这里下去。”
石头接过刀,那小小的手,握得很稳。
就像他爷爷年轻的时候一样。
那天起,我的肉摊,多了一个小伙计。
石头这孩子,话不多,但手脚勤快得让人心疼。
每天天不亮,他就已经等在市场门口了。我把肉拉回来,他二话不说,就帮我一起扛上案板。
我切肉,他就在旁边看着,学着。
我刮骨,他就在旁边递刀,收拾。
收摊的时候,案板、地面,他都用热水和抹布擦得干干净净,锃光瓦亮,比我弄得都利索。
我媳妇一开始还有点嘀咕,觉得家里多张嘴吃饭,负担重。
但没过几天,她就再也不说了。
石头不仅在肉摊上帮忙,回到家,也是抢着干活。扫地、挑水,什么都做。
我媳妇给他夹块肉,他都会脸红半天,先是推辞,实在推不掉,才小口小口地吃,眼睛里满是感激。
“这孩子,真是个好孩子。”媳妇不止一次跟我这么说。
我教石头认肉。
“这是前槽,肉老,适合做馅儿。”
“这是后臀,又叫坐臀,纤维粗,适合炖。”
“这是五花,得选层次分明的,一层肥一层瘦,才是上品。”
我说的,他都拿个小本子,歪歪扭扭地记下来。晚上回家,就自己背。
没过一个月,市场里所有的猪肉部位,他都认全了。
我教他用刀。
“刀是屠户的命。刀不快,肉就切不顺,客人就不满意。”
我把我的磨刀石拿出来,教他怎么磨。
“手要稳,力要匀,从刀根到刀尖,每个地方都要磨到。”
石头学得很认真。
他手小,力气也不够,一开始,刀在他手里总是不听话。
但他不急不躁,一遍一遍地练。
他的手上,很快就磨出了水泡。水泡破了,就变成茧。
有时候,我晚上收摊回家,还能看见他在院子里,拿着一块木头,练习下刀的准头。
那股劲头,让我想起了我自己年轻的时候。
大爷偶尔会来看他。
他从不进屋,就远远地站在肉摊对面,看着。
看到石头熟练地帮我给客人称肉、包肉,他那张总是很严肃的脸上,会露出一丝难得的笑容。
他从不跟我说话,只是用眼神,表达着他的感谢。
我也从不跟他客气。
每次他来,我都会让石头给他包上一块好肉,让他带回去。
“师父,这……”石头有些为难。
“让你拿,你就拿。跟你爷爷说,这是你挣的。”我对他说。
石头看着我,眼睛红红的,重重地点了点头。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春去秋来,石头在我身边,一待就是三年。
他长高了,也长壮了,脸上的稚气褪去,多了几分沉稳。
他的刀法,也越来越好。
分割、剔骨、切片、剁馅,样样都拿得出手。
到后来,市场里很多老主顾,都点名要石头给他们切肉。
“小石头,给我来二斤五花,要你切,你切得薄。”
石头也不怯场,手起刀落,干净利落,引得周围的人一阵叫好。
我看着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满足。
这小子,出师了。
这天,我把他叫到跟前。
“石头,你来我这儿,有三年了吧?”
“师父。”他恭恭敬敬地回答。
“按你爷爷当初说的,你替他还的账,早就还清了。”我说,“从明天起,我给你开工钱。”
石头一听,急了。
“师父,我不要工钱!我能有,都是您给的。我给您干活,是应该的。”
“傻小子。”我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不是给我干活,你是给自己干活。你学的是手艺,凭手艺吃饭,天经地义。”
“你已经不是个学徒了,你是个真正的屠户了。”
我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红布包。
“这是你这三年的工钱,我一分不少都给你攒着呢。拿着,回去给你爷爷买点好酒,再给自己添两件新衣服。”
石头看着那个红布包,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他没有接,而是“扑通”一声,跪在了我面前。
这一次,我没有拦他。
他结结实实地,给我磕了三个响头。
“师父,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我扶起他,心里也是感慨万千。
我看着眼前这个已经比我还高半个头的年轻人,想起了九五年的那个雨天。
如果那天,我没有赊出那块猪肉。
如果后来,我因为被“欺骗”而心生怨恨,真的拿着那块“诚信”牌匾,跟他划清界限。
就不会有的石头。
我的肉摊,也依然只是一个糊口的生意。
而现在,我不仅有了一个能干的帮手,更重要的是,我有了一个可以传承我手艺的徒弟。
我得到的,远比我失去的那点钱,要多得多。
那天晚上,我媳妇做了满满一桌子菜。
我们三个人,像一家人一样,坐在一起吃饭。
我拿出了藏了很久的好酒,给石头倒了一杯,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石头,以后有什么打算?”我问他。
他放下筷子,认真地想了想。
“师父,我想……我想继续跟着您干。”
“跟着我,没出息。”我笑着说,“你手艺学成了,也该自己出去闯闯了。”
“不。”他摇摇头,眼神很坚定,“我爷爷说了,做人不能忘本。是您在我最难的时候,收留了我,教会我本事。这份恩情,我一辈子都不能忘。”
“我想好了,以后我就在您这儿,您切肉,我帮您卖。等您老了,干不动了,我就接您的班,把这个肉摊,一直开下去。”
我看着他,看着他那张年轻而又认真的脸。
我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也是这样,对自己的师父,许下过承诺。
我的眼睛,有些湿润。
我端起酒杯。
“好。”我说,“那我们师徒俩,就一起,把这个肉摊,好好地开下去。”
酒杯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
窗外,是城市的万家灯火。
我知道,在这个偌大的城市里,我终于真正地扎下了根。
不是因为我挣了多少钱,买了多大的房子。
而是因为,我有了传承。
我的手艺,我的规矩,我做人的那点道理,都有人接过去了。
从那以后,我的肉摊,就变成了我们师徒俩的。
我主内,负责分割剔骨,把控肉的品质。
他主外,负责招呼客人,切肉称重。
我们配合得天衣无缝。
生意也越来越好,从一个摊位,慢慢变成了两个摊位。
石头用他攒下的第一笔工钱,给他爷爷在巷子口租了个小门脸,让他重操旧业,开了个小小的木工房。
大爷的手艺还在,做的桌椅板凳,结实又耐用,街坊邻居都爱找他。
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越过越红火。
有时候,我看着在摊位前忙碌的石头,还会想起他爷爷当年送来的那块“诚信”牌匾。
那块木头,我最终还是收下了。
我没把它挂起来,而是放在了家里的柜子上,和我爹的牌位放在一起。
我媳妇说,那块木头,就是我们家的传家宝。
我想,她说得对。
它时刻提醒着我,做生意,做的是买卖,但归根结底,做的还是人。
人心里有杆秤。
你对人一分好,人会还你十分情。
这笔账,怎么算,都不会亏。
来源:婷婷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