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小河村的雨说来就来,我挑着扁担来接晌午饭,半路上突然下起来,只好钻进张师傅家的老房檐下躲雨。
小河村的雨说来就来,我挑着扁担来接晌午饭,半路上突然下起来,只好钻进张师傅家的老房檐下躲雨。
张师傅正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剥玉米,那玉米皮被他一层层剥下来,堆在脚边的塑料编织袋里。一辆三轮车停在院门口,车斗里塞满了刚从地里收的玉米,有几个滚落在地上,被雨水打湿了。
“来呀,进来坐,马上就过去了。”张师傅朝我点头,手上活计没停。
我顺势在他家石凳上坐下,掏出烟盒给他递了一根。张师傅摇摇头:“不抽了,医生说戒了。”说着他又往我这边挪了挪,给我挪出个干燥的地方坐。
“孩子还没回来?”我随口问道。
张师傅浑身一震,手上的玉米差点掉了,然后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剥起来:“还没,这不,还在上学呢。”
一阵锅铲声从厨房传来,张师傅的婆娘端着刚炒好的青椒土豆丝走出来,看到我也是一愣,然后笑着说:“吃了没,一起吃点?”
我摆摆手:“吃过了,就是来躲个雨。”
看着张师傅婆娘端回厨房的背影,我发现她比几年前沧桑多了,头发花白了大半,脸上的皱纹也深了。可能是我盯着看得太久,张师傅干咳一声,我才回过神来。
“你家小毅这几年在哪所大学?”我想起来问,“好像是考上北大了?”
张师傅的眼神闪烁了一下,而后低下头去,嘴里模糊地应了一声:“嗯。”
我们村里考上北大的孩子不多,张师傅的儿子张毅可是一个。几年前,村里人都传他考上了北大,但奇怪的是,张家人却格外低调,连个喜宴也没办,和周边几个考上大学的家庭完全不同。当时我也没太在意,以为是张师傅节省。
“快毕业了吧?”我又问。
张师傅的手停顿了一下,然后才说:“嗯,快了。”
雨渐渐小了,我起身告辞。张师傅送我到院门口,突然问我:“你家那块地今年种的什么?”
“红薯,去年行情不错。”
张师傅点点头,又说:“那地边上的小石头路还在吗?”
我有些意外,那条小路很少有人走了,连接的是村后山上的一处老坟地,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问这个。
“还在,不过长草了。”
张师傅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那天雨后,我晚上下地回来,走到村口的小卖部买了包烟。店里电视正放着新闻,一群人围着看。我看到屏幕上正采访几个大学生,字幕上写着”北京大学”几个字。
“这个小伙子看着还挺面熟。”坐在角落里的老王头突然开口。
我凑近一看,惊讶地发现那个接受采访的年轻人,居然和张师傅的儿子小毅长得很像!虽然已经四五年没见过了,但那鼻子和眼睛的轮廓,怎么看都像是张家的。
“这不是张师傅家的小毅吗?”我脱口而出。
几个人七嘴八舌起来:“是啊,听说考上北大了。”“是个有出息的。”“张师傅攒了一辈子钱给他念书。”
老板娘忽然插嘴:“可我听说小毅高中没念完就辍学了啊?”
话音刚落,大家都愣住了。
我第二天特意去找张师傅,拐弯抹角地问起小毅的情况。张师傅一边修理他的三轮车,一边含糊其辞:“在学校挺好的,马上要毕业了。”
当我提到昨晚的新闻时,张师傅的扳手差点掉在地上,他背对着我,声音有些颤抖:“是、是吗?我没看到。”
事情肯定有蹊跷。
之后几天,村里的议论声渐渐大了起来。有人说张毅根本没考上北大,早就辍学了;也有人坚持说电视上就是张毅,张师傅一家却不肯承认。
一天傍晚,我去村口的小溪边钓鱼,远远看见张师傅的婆娘坐在桥头,手里拿着一个旧信封,不时抹眼泪。
我不知道该不该上前,正犹豫间,她已经发现了我,把信封急忙塞进口袋里。我走过去,装作若无其事地打招呼:“这么晚了,在这儿干啥呢?”
她勉强笑了笑:“没事,就是出来透透气。”
我没多问,只是递给她一块水果糖:“天冷了,含着点。”
她接过糖,忽然说:“小毅他爹最近睡不好觉,总是做梦。”
我点点头,没接话茬。
她继续说:“他梦见小毅回来了,背着书包,穿着北大的校服……”说着说着,她的声音哽咽了。
我突然明白了什么,但又不敢确定。
“小毅在电视上那个新闻,是真的吗?”我轻声问。
张师傅婆娘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掏出那个信封,颤抖着递给我:“你看看吧,反正也瞒不住了。”
信封里是一张发黄的照片,照片上是两个年轻人,一模一样的脸,穿着一样的衣服,背景是一片绿油油的麦田。双胞胎。
“小毅有个双胞胎哥哥,叫小强。”张师傅婆娘抹着眼泪说,“当年生下来没钱养,把小强送人了。”
我震惊地看着照片,恍然大悟:“所以电视上的……”
“是小强,考上了北大。小毅高中辍学了,后来去县城打工……”她说不下去了。
我回想起张家这些年的异常:为什么从不提小毅的学校生活,为什么对北大录取的事情如此低调,为什么张师傅问我那条通往坟地的小路还在不在。
所有的谜团似乎都有了答案,却又带来了更多的疑问。
故事真相是在张师傅生病住院那次才完全揭开的。
那天我送菜到县医院,顺便去看望张师傅。病房门半开着,我刚要进去,听到里面有人在说话,声音很熟悉,却又陌生。
“爸,您别担心,手术费我都准备好了。”
我透过门缝看去,一个年轻人坐在病床边,正是电视上那个和小毅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小强,你不该来的……”张师傅虚弱地说。
“爸,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我知道您和妈是为了保护我们。”年轻人握着张师傅的手,眼里含着泪,“您别怕,没人会知道当年的事。”
我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不小心碰到了门框。病房里的人听到动静,都朝门口看过来。
张师傅示意我进去,然后对那个年轻人说:“这是村里的老曹,是自己人。”
年轻人朝我点点头,礼貌地叫了声”叔叔好”。他的北大校徽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是小强?”我试探着问,“小毅的哥哥?”
年轻人有些惊讶地看了张师傅一眼,张师傅叹了口气:“老曹都知道了。”
在那个雨声淅沥的下午,张师傅终于告诉了我真相。
原来,小毅和小强确实是双胞胎,但小强并不是被送人,而是因为出生时有先天性心脏病,被送到省城大医院治疗。张家为了给小强看病,几乎花光了所有积蓄,甚至借了高利贷。
小强手术成功后,因为太虚弱,就留在了省城姨妈家养病。这一养就是十几年。因为家里条件有限,张师傅只好让小毅留在村里读书,寄希望于他能考出去。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留在省城的小强在姨妈家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学习成绩一直很优秀;而小毅虽然聪明,却因为家境贫寒,高中时就辍学去打工了。
更讽刺的是,小强最终考上了北大,而小毅却在县城一家建筑工地上意外去世了。
“小毅出事那年,我们不敢告诉小强。”张师傅声音哽咽,“怕影响他学习。等他大学毕业了,我们才告诉他真相。”
“所以这些年……”我试图理解这一切。
“是的,村里人都以为小毅考上了北大,我们也没解释。”张师傅的眼泪流了下来,“小毅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考上大学,我们想,如果能让村里人认为他实现了梦想……”
房间里沉默了好一会儿。
小强突然说:“爸,村里人都在议论了?”
张师傅点点头:“你上了电视,大家都看到了。”
小强沉思了一会儿,对张师傅说:“爸,我不想再瞒下去了。瞒得越久,您和妈妈的压力就越大。”
我听到这里,心里也五味杂陈。张师傅一家把一个孩子的死亡和另一个孩子的成功,用谎言编织在一起,既是对逝去孩子的思念,也是对活着孩子的保护。
“那条小路……”我突然明白了张师傅为什么问我那条通往坟地的小路,“小毅是不是……”
张师傅点点头:“他喜欢那里的风景,小时候经常去。我们就把他……”
小强接过话茬:“我弟弟安葬在那里。每次我从北京回来,都会去看看他。”
我这才注意到,病床头的小柜子上摆着一张照片,是两个穿着校服的少年,笑得开心。照片角落还有日期:2007年5月1日。那是小毅辍学前不久。
我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雨停了,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土腥味。我走在回村的小路上,脑海中全是张师傅一家的故事。
隔了一周,张师傅出院了。让大家意外的是,小强也跟着回了村。更让人惊讶的是,他们在村口贴了一张告示,邀请大家参加一个简单的仪式。
仪式那天,几乎全村的人都来了。张师傅站在村委会的小广场上,向大家介绍了站在他身边的小强,也告诉了大家关于小毅的真相。
村民们听完后,现场一片寂静。然后,不知道是谁带头,大家自发地给小毅鼓起了掌。
张师傅婆娘抹着眼泪说:“小毅一直想让村里人知道,我们张家也能出个大学生。”
那天下午,小强带着大家去了村后山的坟地。他在弟弟的坟前放了一本北大的录取通知书,上面写着”张毅”的名字。
“这是我当年收到的,我把它还给弟弟。”小强说,“在我心里,这个北大的学位,有一半是属于他的。”
后来,村里人都知道了张家的故事。谁也没有责怪他们的隐瞒,反而都为小毅感到骄傲——不是因为北大,而是因为在他短暂的生命里,有一个如此勇敢的灵魂。
小强回北京前,特意来找我,给了我一本笔记本:“这是小毅的日记,我想让你看看。”
那晚我翻开日记,看到了小毅辍学前最后的一篇:
“哥哥考上北大了,我为他骄傲。妈说不能告诉村里人,怕有人说闲话。其实我不在乎。明天就去县城打工了,争取多挣点钱,补贴家里,让哥哥安心读书。我知道我和哥哥长得像,也许有一天,我可以穿上他的校服,在村口走一走,让大家看看,我张毅,也能和北大扯上关系。”
日记本的夹层里,还有一张照片,是小毅穿着哥哥的校服,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照片背面写着:“2013年3月5日,我也是北大人。”
这是他去世前两天拍的。
如今,张师傅家院子里的那棵老桑树下,多了一张木椅。每当夕阳西下,他就会坐在那里,手里捧着一本书,那是小强从北京带回来的《北大校园文集》。他不识几个字,但他总是一页页地翻,仿佛在寻找什么。
有时候我路过,会看见他对着书微笑,嘴里嘟囔着:“小毅,看,这就是北大,多好啊……”
村里人都知道了张师傅的秘密,却默契地配合着他,见面时总会问一句:“小毅在北大过得好吗?”
张师傅会笑着点头:“好着呢,都是第一名。”
我每次听到,心里都会一阵酸楚,但却也觉得温暖。这个小小的谎言,承载了太多的爱和希望。
而真相,也许就像那条通往坟地的小路一样,即使长满了野草,也依然连接着过去和现在,连接着遗憾和救赎。
那个高考录取通知书还放在小毅的坟前,被风雨冲刷得有些褪色,但”北京大学”四个字依然清晰可见。就像张师傅常说的那句话:“好孩子总会有好报应的。”
只是,有些报应,来得太迟了些。
来源:默默Mo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