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狱卒递给我一把伞,他的指节冻得发白,眼神绕过我去看铁门里那个人。
行刑的鼓声从午门方向传来,像隔着厚棉被敲的心跳。
雨细,宫灯微黄,我端着一碗热汤,从死牢长廊走过去。
狱卒递给我一把伞,他的指节冻得发白,眼神绕过我去看铁门里那个人。
门开着缝,风从黑里吹出来,吹得汤面晃。
睿王坐在床榻边,头发散着,喉结上下滚动,他抬眼看了一下那碗汤,又看我。
我说,送别的汤,我熬了一夜。
他笑了一下,很短,像灯影抖了一下,然后说:不必,我不想死。
我把碗放在门槛边,汤雾往上冒,遇到冷气立刻瘦下去。
狱卒看我一眼,我点头,示意他先退。
铁门再次合上,镣铐轻轻一响。
两天前,我还在城南母亲的灶台边,盖着锅盖熬汤。
我把石榴瓣剥开,按在滚开的鸡汤里,红亮的籽沉入金色深处,像一枚一枚落下的誓言。
母亲推门进来,她的发鬓是灰的,衣襟上沾了面粉,声音不急不缓:司礼监来人。
我擦了手,接过那张盖着朱红大印的腰牌,牌子冷。
上面刻着:奉太后懿旨,送入死牢,绵延子嗣。
四个字像四根钉子钉在我的眼睛里。
我问母亲:你答应了。
她不看我,拢了拢炉火,说:我们没有不答应的力气。
屋里很暖,外头开始下小雨,雨点打在门楣上,声音像被子被轻轻掸灰。
我看着锅里浮起的油花,忽然觉得这个家像一口老锅,黑,稳,什么风都出不去。
我有一段婚史,三年,无子。
婆婆曾经把我的枕头拆开,掐着那点棉花问我:你藏在哪里了。
那晚我没吵,我在窗下面纫了一只缝,缝得很直。
后来夫家生意不好,男人掀了被子,叹一声,不说话。
再后来,他病了,走得很快,家里静成一口井,井里只有自己的呼吸。
我回到娘家,把婚书折好,放进炕底的箱子里,再没翻开过。
司礼监的人站在门外,雨点顺他的帽檐滴下来,他手腕上挂着拨浪鼓似的小牌子,敲一下,铜声清冷。
他说,快些。
他又说,王爷身系宗庙,太后不忍断香火。
我跟他走,在雨里,穿过长街。
雨像拉开的珠帘,街边摊贩收了炭火,烟升起来,混着水汽,是灰里脆的味儿。
死牢在城北,门口柱子上挂着两盏灯,白光,像两只不开眼的鱼。
狱卒认了腰牌,领我进去。
长廊很长,墙上水渍一段一段,像时间把手伸来摸过又收回。
脚步在石板上印出小声,铁门每一扇都看见人影,人影有脸有手,或者只有一口喘息。
睿王的门比别的门厚,不开灯。
狱卒把钥匙插进去,铁和铁撞了一下,像两块冰撞到一起。
他低声说,小心。
我知道小心什么。
人一到困处,什么性子都长出刺来。
门开了缝,有风。
我把伞收了,水珠一线一线滑落,落在我的鞋背,冷得快。
里面的男人坐着,脸苍白,眼底是有色的阴影,他看像一盏灯,灯里油不多,风一吹就摇。
我给他行礼,声音平平:王爷。
他不动,说,你是谁。
狱卒在后面替我回答:奉命来绵延子嗣。
四个字一出,屋里更冷。
他笑了一下,嘴角挑着,像刀刃露了个尖,然后又收回去。
他说,太后还记得我。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在这之前,他是睿王,朝服加身,宫门的影热没烧到他的脚面。
现在他是囚,铁链轻轻拖着,说一句话,声音都像从井底捞。
我把包袱放下,慢慢打开,拿出一只玉坠。
那是太后赏的,石榴样式,籽一颗颗磨得细,红里透白,是福,是多子多福。
我把玉坠放在窗台,窗外雨丝很细,坠子上的光跳了一下。
他说,你还讲究。
我说,规矩。
他盯着那坠子看了一会儿,喉结动了一下,没有说那个字。
那天晚上,我没有靠近他。
他也没有靠近我。
屋子里潮,墙皮起了泡,像结了一层起伏的刺。
我们一个坐床,一个坐凳,像两条线在纸上,不交,不散。
我问他,你会死吗。
他抬眼,看了看门外,笑了一下,说,我不想死。
他说的时候很轻,像怕惊动什么。
我说,不想死也有方法。
他直直看我,眼里有一线光,像漏进洞里的天光,薄,很薄。
我说,签字。
他怔了一下。
我从包袱里取出纸,毛边有点起,他伸手的时候手微微抖,指尖冷,触到纸时就像触到了一条路的边。
我把纸摊开,取了一碟子水,把朱砂磨开,一点一点红开。
我写字,不快不慢。
誓约。
一、共同目标:延续血脉,延缓刑期,保命。
二、范围:言语由我统筹,接见由我安排,银两使用记明,传话次数可控。
三、忠诚义务:对外统一口径,不与第三者私相授受,不擅自改变计划。
四、违约责任:我撤手,将所有记录呈交司礼监,任由公断。
五、期限:以一百日为期,期满执行后事。
我放下笔,推过去。
我说,你若不愿,现在就撕,省却后文。
他看着那张纸,喉咙里有声音,像吞了一个小石子。
他说,你拿我当官司打。
我说,生活像公案,处处留卷,随时可供查验。
我抬眼看他:王爷,你在宫里靠姓氏活,在这里,你得靠规则。
他笑了一下,眼睛滑过我的脸,停在我的手背。
我的手背有道细细的疤,是拆婆家窗时划的,那年冬天玻璃碎了,我用布裹了手,手还是流血。
他说,你不怕。
我说,我怕乱,我不喜欢脏。
他说,你不善良。
我说,我不是善良,我是要干净。
他没再说话。
他拿起那管笔,细细蘸了朱砂,在纸上写下名字,两个字,收着力,像怕压得太重它会破。
他把笔递还给我,手指擦过我的指尖,很凉。
我从包里取出印泥,把自己母亲给我的小印按在纸角上,红。
印上雕的是“柏”,我娘家的姓。
我抬眼,看他。
他说,我叫你什么。
我说,按契约,唤我姓也可,唤我北娘也可。
他笑了一下,说,北娘。
朱砂没干,红沿着字脚晕开去,像一朵小小的花。
第二天,我去见司礼监的内官,拿着一小册子。
上面记着他的脉,饮食,睡眠,便溺。
我不回避,按事实写,按时辰写。
内官翻了翻,点头,说,太后要看。
我说,那就再清楚一些。
回牢房的路上,雨停了,屋檐滴水,滴滴答答,像有人在数数。
我在长廊尽头停下,狱卒看我,我说,有没有记录本。
他愣了一下,转身从柜子里搬出一本青皮的簿子,上面写着三个字:来往簿。
我翻开,纸页有潮气,字迹有新有旧,有许多名字写得潦草,有些被水洇得开。
我看见其中一页上,几乎每三天就出现一次同一个名字:小安。
常来者,记录到门第,引见人,内容概述,后一栏空白。
我的指尖停了一瞬。
我问狱卒,这是谁。
他说,狱中小使女,传话拿衣,送饭,打水。
我说,为什么总是她。
他说,她胆大。
他又补了一句:王爷脾气难,旁人不敢靠她敢。
我合上簿子,看他。
他说,我带你去见她。
我说,不用,现在不见。
我回到牢门,睿王在屋里坐着,光从窗棂间薄薄漏进来,在他的肩上打出一条浅线。
我把簿子推进去,说,王爷,我们把话说清楚。
他接过去,眼睛落在那一个名字上,眼皮微微动了一下。
他说,她是个孩子。
我说,名字不会骗人,时间不会骗人,频次不会骗人。
他说,北娘,我是囚,活人看我都像看死人,她看我像看活的人。
他把那几页仔细看完,抬起头来。
他说,她明亮。
他又说,我很累。
声音轻,像在夜里说话怕吵醒什么。
我靠在门上,铁门冰,隔着铁,我能看见他的喉结,起伏像小小的潮水。
我说,王爷,明亮不是通行证,契约是。
他沉了几息,说,你要见她。
我说,要,三人坐着说。
他点头。
当天下午,我们在狱房里摆了一条小凳子,小安被带进来,她穿灰蓝的衣裳,头发梳得很紧,眼里有一层水光,像刚漂洗完的石头。
她看见我,先垂了眼。
我看她,她手在袖子里拧成一团。
我把誓约放到桌上,指给她看。
我说,我和王爷有誓约,有目标,有边界,有违约。
她抬眼,一惊。
她的声音小,看人直:我不争,我不想要什么名分。
她说,我就是想见见他,给他送碗热的。
我说,热的不难,规则难。
她咬了一下嘴唇,嘴唇的边上变白。
她说,他要死的。
她看一眼他,眼里的水光抖了一下。
她说,我怕人死在黑里。
我的嗓子眼里有点酸,我按住,有些东西不该在当前流出来。
睿王坐着,看她,然后看我。
他开口,声音拉得平:安,北娘是来救我,不是来拿走你的汤。
我抬手打断他。
我说,汤可以继续送,名可以继续记,规矩要改。
我指了指簿子上的名字。
我说,从今日起,常来者换成“北”,由我安排,由我背责任。
我又说,你可以送,送到门口,交给我,由我递。
我看着她:你看得到他,但你不再跟他说话。
她抬头,很快,又垂下去。
她说,我怕他看不到我。
她说,我怕他忘。
她说一句“怕”,就像从冷水里伸出了手。
我说,怕是天经地义,但天经地义也需章程。
我把誓约的第三条敲一下桌面,声音很轻。
忠诚义务。
睿王看着我,忽然笑了一下,那笑里有点释然的意思,像一个人走了很久,终于看见一面墙的边。
他对小安说:安,依她。
小安懂,他说“依”,她就点头,她看他一眼,转过身擦了擦鼻子,声音有点哑:好。
她走的时候鞋跟磨过地,发出轻轻的沙声。
一阵风从窗外进来,吹动窗纸,窗纸的破洞很小,露出一点灰的天。
夜里,我和睿王两个人坐着。
他没有问我前头的事,我没有问他背后的事。
汤热着,我捧起来喝一口,他看,我递给他,他接。
他喝汤的时候手略微抖,汤面上飘着两颗红的石榴籽,随着他呼吸小小地转。
他说,你见过太后吗。
我说,远远看过,像灯,远的灯能照到你的脚跟。
他笑,说,你的比喻很直白。
我说,直白是我的长处。
他问,我为什么愿意来。
我说,让我活的东西不多,规则是其中一个。
我说,我曾经嫁过,三年无子,每一个饭罢都要解释一次“为什么还没有”,每一道目光都像拧紧的一根绳子。
我说,我曾经缝过一件衣裳,缝上二十四颗扣子,每一颗扣子都给自己讲一个理由,不吵,不哭,不投河。
我说,现在,我想做一件可以计算得见的事。
他静静听着。
他说,你觉得你能活,我也能活。
我说,我觉得我们可以互相做梯子,把人从井里架出去一段。
他看着我的眼睛,很认真,很慢地说:好。
第二天起,日子像收了线的风筝,每一根线都有号,拉一拉,摇一摇,知道它在何处。
我早上五更到,换汤换药,记脉。
我给他做了一碗面,面条是自己擀的,我切得均匀,粗细都一样,汤里放了鸡油和葱,我把一块石榴籽藏在碗底。
他吃到的时候停了一下,看我,我没说话。
他放下筷子,笑了一下,那笑很常,像人吃到了一口心里想的东西。
狱卒见我来熟了,有时不再站在门口,往后退两步,留给我们一小块安静。
我把来往簿上的“常来者”一栏改了,改成我的姓,一笔一划,清清楚楚。
小安来的时候,远远看见我,会点头,手里托着东西,很稳,眼角的红渐渐淡了些。
有一次她送了一个小袋子给我,里面是一块白帕,绣了一个小小的石榴。
她说,做得不好。
我说,不要把“好不好”挂在口头上,挂久了,心就撑不住。
她点头,仔细听着。
我把帕子收在怀里,觉得胸前暖了一块。
誓约运行了五天,像雁阵,虽然走得低,但有形。
第六天,司礼监的人来查,带了一方小镜,照我的脸。
他说,气色好。
又看睿王,说,眼睛亮了些。
我把册子给他看,上面多了几页,都是规矩和记录,谁来,几点,几句话。
他说,人活就是这么活的,写清楚,做明白。
他说,还有一件,太后要看胎脉。
他说着看着我,眼里什么都有,等着我开口。
我说,看得出。
他抬了一下眉。
我说,七日后。
他把手挪了一下,笑,又不笑。
他说,七日本就应该有。
回牢房的路上,我把手塞进袖子里,握着有点凉的手心。
睿王抬眼看我,没有问。
我说,孩子先在纸上来,再在身上来。
他“嗯”了一声,那声接进我的骨头里,像一把小钩子搭了上去。
我去见了我的师傅,师傅是个老稳的人,给宫里做过事,手稳,眼稳,心更稳。
我坐在她的门口,听她屋里烧水,水滚时候她开门,看见我,没惊讶。
她说,来了。
我说,师傅,我要你给我一只“胎”。
她看我,想笑,又收住。
她说,胎不在我手上,脉在你手上。
她把手搭上我的手背,说,你要稳。
她又说,稳是你祖宗教你的。
她烧了一锅黑色的药,给我一小包,告诉我怎么喝,怎么睡,怎么锻炼腰。
她说,你不是不能,是还没遇上该来的风。
回去的一路,雨停得彻底,天灰银色,像刀砺过的镜,光平,冷。
我靠在牢门外的墙上,呼吸一口,长。
我把生活当公案,处处留证,也把希望当针脚,一针一针往布上落,虽然布不一定是锦。
晚上,我把汤端进去,他把玉坠递给我。
他说,给你。
我说,不。
他说,拿着,当筹码。
我不接。
他把坠子放在我的手心,手心立刻有了一点温度。
他说,你要记得,我们是交易,交易要有稳固的物件。
他说,情走得快,物走得稳。
我看着那坠子,看见自己的眼睛在里面小小的倒影,我说,好。
我把坠子挂在腰带内侧,贴着身,冷了一会儿就温热起来。
第七天,司礼监的人带来两位老妪,拿着冰冷的手搭在我的脉上,闭着眼听我的血走。
我坐着,背挺直,指尖不抖。
她们交换了一下眼色,点头。
内官把手上的小镜子咂地一扣,轻,像落下一枚判词。
他说,可以上奏。
我出门的时候看了一眼天边,云散了一角,露出灰里淡淡的一点白。
那晚,睿王的眼睛里有光,从里头发出来的,我不常看见男人有这种光。
他说,北娘,你给了我一个灯。
我说,没那么抒情,给你的是一页纸。
他说,一页纸能比灯亮。
我笑,摇头。
规则落地的第一个星期,我们几个人都变得像另一种人。
狱卒开始学着先敲门,再说话,他的手指不那么像寒冬了。
小安接汤的动作更稳,她不再偷偷抬头去看。
我母亲来过一次,站在牢门外,肩上搭着一件旧褂子,脸上有风生的细纹。
她说,别太瘦了。
我说,我吃。
她说,家里锅没停。
她声音很平静,说家常,我心里却像被温水浸着,膨胀,软。
她走的时候把一个布包塞给我,里面是饼和一小串红石榴丸子糖。
她说,甜的要吃,苦的天总会给你。
我把糖分一半给小安,她看了一眼我,再看睿王,不接。
我说,按章程,朋友间可互赠。
她就接了。
睿王看我们,嘴角一动,不言。
他在改变。
他把“常来者”的名字自己划掉,把后面一栏填了“诉事已统一”。
他背直了一些,像一个人把肩上的一个包卸到了另一边,更均匀了,他吃饭更定时,夜里醒得少。
他有时会看着我手中的笔发呆,说两句轻的闲话。
他说,他小时候也在雨里走过长廊,踩在宫里的青砖上,砖比这里滑多了。
他说,太后其实笑过一次,那一次,他记了十年.
他说,有些灯是借来的,有些灯是自己的。
我听,记。
我把每一个变化写在册子上,写在他看不见也看得见的地方。
延缓冲突的第二个月,内官忽然传口谕,行刑期移后,观脉再审。
纸上的字很短,但像一杯苦茶,先苦后回甜,我吞下去,舌根发麻,心却稳了一点。
我们照旧日子,只把每一天做得更密一点,像织布,把线拉紧。
有一晚,风大,雨没下,窗纸被风拍了一下。
他开口,说,你当初为什么把第一晚的汤放在门槛上。
我说,我不喜欢一开始就落身,汤在门槛上,会提醒我们还有一道门。
他抬手,摩挲了一下那扇门的铁皮,指尖从冰到温。
他说,北娘,我有个不合规矩的请求。
他停了一下,喉结动了动。
他说,你可以不答应。
我说,说。
他说,若有一天你真有了我的孩子,不要告知那孩子我是怎么活下来的。
他说,不要把黑留给他。
他笑了一下,苦,短。
我说,条款上还没写这一条,不过可以写在心上。
我看他:孩子不是账,孩子是灯。
他说,我知道。
他说,所以我求你。
我点头,算是应了。
第三个月,宫里要见我。
我洗了头发,用梳子细细梳开,一齿一齿,像给自己讲道理。
我穿上母亲给的那件旧青长衫,线头收得很齐,不显。
司礼监带路,宫门外的石狮子脚底被磨得光,我不抬头看殿,只看自己的脚面。
太后的殿里不冷,有炭,炭火烧得噗噗响。
她坐着,面前是屏风,绣的松鹤,她的手从屏风边伸出来,白,指甲生得圆。
她没看我,问一句:可稳。
我说,稳。
她说,谨慎。
我说,是。
她又说了一句:别弄脏。
她说的不是地,是这件事。
我答,谨记。
出殿的时候,我远远看见一个熟悉的影,唇边带着浅弧,眼神却是凉的,是德妃。
她跟王爷是亲生母子。
她看我一眼,像从我身上挑一个刺,挑哪儿都行。
她没说话,转身走了,裙摆扫过青砖,擦了一下灰。
回去的时候,我把手心的汗擦在衣襟上,衣襟湿了一小块,像一块水渍。
生活像公案,处处留证,我告诉自己,连汗都记下。
我们照章行事。
有一天晚上,小安迟到了。
她跑得喘,我接过食盒,发觉她手发冷。
她说,宫里有变。
她压低声音,眼睛发亮,又发慌。
她说,有人要提前行刑。
她说,德妃那边。
睿王抬头,眼睛里的光像被风吹了一下,摇。
我站着,手里捏着那只玉坠,坠子在我掌心滚了一下。
我说,传话还是传风声。
她摇头:传的。
我把来往簿翻到空白页,写下:风声,有案,无证,暂看。
我看着他。
他说,北娘,如果真提前,我还是那句话。
我说,我知道,你不想死。
他说,你得拉住。
我说,我会。
第二天,我去司礼监,给内官递了两个字:违约。
他笑,眼里有兴味:谁。
我说,德妃。
我说,宗室母亲也在契约内,她有责任遵守太后的懿旨,不擅自更改。
内官夹了一下扇子,扇骨轻响。
他看我,像看一枚新的棋子,他说,你敢说话。
我说,我只把纸上的字念出来。
我又说,若提前行刑,只能是太后亲口,德妃无权。
他点头,眼睛往旁边飞了一下,说,我传。
风声压了一日,没起事,像一场扬不起来的尘,最后落回地上。
睿王那晚很安静,他喝了一盏汤,汤里有四颗石榴籽,他没挑出来,喝了。
他说,北娘,谢。
他说的时候声音里没有抖,是沉的,是往下压的,不黏附任何人。
我说,别谢,账还没算完。
他说,嗯。
日子一点一点往前推,我们的契约像每一日点进小账簿上的圆点,连成线。
他开始练习走路,迈得稳,脚步不拖,肩背展开一点,他的肩线有弧,像一个弓放松后的弦。
有一天,雨停,风清,我带他在狱院里晒了一刻钟的太阳,阳光从云里漏下来,灰里见白。
他眯着眼,仰头,我看见他的喉结在阳光里,像一颗小小的丕重的果实,往上推一下又落下。
我忽然想起“石榴”二字的写法,一颗颗小籽挤在一个壳里,冰凉,匀称,耐看。
我拿出小刀,在窗台下的木头上刻了一个“榴”字,刻得慢,一笔一笔压实。
我母亲来时,摸了摸那字,笑,眼里湿了一点。
她说,刻字的人手稳,心稳。
她把炕上垫的靠背拿来,塞在我的腰后,啪一声,很轻。
我头一次梦见孩子。
梦里是一个背影,小,穿一件旧旧的白布衣,正跑,脚下一路是白石,石头发光。
我在梦里叫他,他不回头,他往前跑,跑进一片灰白的光里,像进了一个温柔的洞。
我醒来,手心是汗,玉坠在我指缝里,温温的。
那天,司礼监带来了新的文书,上面说,行刑日暂定,触日将告。
我读到最后一行,唇角往下一压,不让自己露出太多的东西。
我把文书摊平,压在书册下,然后照旧给他端汤,端面,记脉,记语。
行刑日还是来了。
鼓声从午门那边穿透进来,穿过廊,穿过铁门,穿在我们身上。
那一天的雨特别细,像一个人拿着很薄的布轻轻覆盖到每一个面上。
我端着汤过去,狱卒站在门边,眼睛红了一圈,什么也没说。
睿王看我,目光直。
我把汤放下,说,送别的汤,我熬了一夜。
他说,不必,我不想死。
他站起来,锒铛一响,响很小,又很长。
我呼了一口气。
我说,那就再讲一次条款。
我把来往簿合上,放进袖子里。
我说,一、共同目标不变;二、采取应急方案;三、对外口径由我拟,王爷配合;四、风险由我承担一半。
他说,什么应急方案。
我说,假死。
他笑了一下,又收。
他看我的眼睛,张口又闭。
我说,死是个字,假的也是个字,不要怕字。
我说,我已经准备好了。
我把玉坠拿出来,坠子背后有一行细细的字,是我和他那晚刻进去的,我把它用绳子绑在他胸前,坠子贴在皮上,冰,心跳一下,一起动。
我说,待会儿我会哭,哭得真一点,别收我的眼泪,别捂。
他眼睛里有光,光里有水。
他说,北娘。
我说,我们在契约里,哭也算其中。
行刑官来了,拿着卷,反复念,念得像炭火剔牙,牙齿都要漏风。
人围起来,脚步围一圈,声浪围第二圈,雨是第三圈,圈圈收紧。
我把汤端起,站在圈边,身体向里。
他看我,眼里的光收着,不乱跑。
行刑官举手,刀在雨里亮了一下,像一条掉落的闪电。
我喊了一声,声音直往天上撞:等等。
声音撞在天上,落下来,砸在地上,又弹起来。
很多眼睛看我,冷,或热,或没想。
我把册子举起来,手腕稳。
我说,我手里有太后懿旨的另纸,有延期的记录,有胎脉上奏的回批,有宗室母亲未遵的违约条。
我说,我是契约持有者。
我说,按规矩,未经撤销,不得提前。
我把每一条短句往外抛,像把石子往水里扔,每一块都起圈。
行刑官犹豫。
他看向司礼监,司礼监抬手,扇子开又合,像一条鱼嘴在水里开合。
内官出列,小步上前,看了我的册子,看了印,看了朱砂印里我的姓。
他低头附在行刑官耳朵边说了句话,行刑官的手一点一点放下。
鼓声停了一下,像有人捂了一下鼓面,又放开。
有人开始散,我的背上汗下来了,顺着脊稷往下走,很细。
睿王坐下,慢慢吐了一口气。
他看我,看得很慢,很稳,像认一件在手上的东西,确认它在。
我把汤端过来,汤已经凉了一半。
我说,喝,咽下去,唇要红一点。
他喝,喝完,舌尖在嘴唇边抿了一下,有一个很细的亮点,像灯油的一滴,挂在那里。
风倒回去,雨更细。
那天晚上,我和他坐着,狱卒在门外打盹,鼾声均匀,像大海在很远很远处。
我看着他,问:你还要逃吗。
他说,你问得像官差。
我说,生活像公案,我问的是事实。
他说,我不想死,不等于我要逃。
他说,我想活在你写的纸里。
我动了一下,腰下的靠背顶着下脊,稳。
我说,纸不是墙,是桥。
他说,桥通向哪里。
我说,通向另一页。
他把手伸过来,指尖碰了一下我的指尖,轻,像一个小小的叩门。
他说,北娘,我想活。
我说,我知道。
我说,写进条款里了。
他笑,眼睛里有些东西落了下来,又被他吞了回去。
第二日,太后再赐懿旨,暂缓三十日,观脉复核。
来往簿上增加了一行,司礼监亲笔,字清。
第三十日之前,宫里风声起落,德妃的人又来试探一次,我照旧拿纸挡回去。
小安开始学写字,她写她的名字,每一个“安”都写得像一间屋,屋里空,屋顶平。
她把纸拿给我看,眼睛里有天真。
我说,安,把名字写稳,你就不会被风吹走。
她点头,笑了一下,露出一截小小的牙齿。
她说,北娘,我学。
她说,我不想一辈子只能端汤。
她说的“端汤”,像我说的“条款”,都是自救。
我的腹中开始有不一样的感觉,是我自己知道的感觉,不是别人搭脉告诉我的。
夜里,我躺在硬硬的木榻上,手放在小腹,感觉到一点点不一样的热。
我没有说。
我还没有决定在何时开口。
我把这一天写在册子上,写了一个字:暖。
那天傍晚,狱卒边打盹边掉帽子,帽子滚了一圈,停在门槛边。
他醒,捡帽子,笑,挠头。
他说,北娘,您笑了。
我说,我很少笑。
他说,笑一次,牢里亮了。
他说,王爷也笑了。
他说,他笑得也像灯,细。
我一晚上没有睡。
我把每一条条款翻了一遍,摊在光下,光不是灯,是我从门缝里偷下来的一点月色,月色照在纸上,字的边上都有一层光晕。
我把“期限:一百日”那一行圈了一圈,又在旁边加了一句细字:必要时提前启动“出门方案”。
我没有告诉他这一条。
出门方案不是逃,是转押。
我找了狱卒长说话,他的眼睛里有老人的明亮,像一口井底的水,清。
我说,北营换押时,我需要一盏船灯。
他想了一下,点头。
他说,难,但不是不可能。
他说,他也不喜欢人死在黑里。
我给他一小块玉,白的,不贵,是我多年里的积攒,他不要,我把它塞进他的手里,按上去,热。
我说,这是规矩,有人做事,就要有人得着。
他笑,皱纹挤在一起,像一本翻过多次的书。
三十日即到,内官带了两个老妪来复脉,老妪一搭我的手,眼睛里就变了,变得像看见了一朵开着的小花。
她们点头,内官点头。
他说,北娘,恭喜。
我点头,按住心里的那一股上涌的水。
出殿的时候,德妃站在垂花门下,她眼睛里像藏着一条鱼,滑,冷。
她叫住我,说:你有了。
她说得很肯定。
我说,娘娘眼力好。
她笑,笑里没有弧度,是一条平的线。
她说,你为了活,什么都做。
我说,娘娘说得是。
我看她:娘娘也为了活,什么都说。
她脸上那条线动了一下,好像要断,又不断。
她挥手,袖子把一小阵风带到我脸上,我往后退了一半步。
雨又下了,滴在檐上,滴滴答答。
行刑日再定。
我们像在一个很长的廊道跑,跑到尽头总有门,门后还可能有门。
在最后一日的前夜,小安塞给我一个小纸片,纸片蜷着,像一只小虫。
她说,是狱里送夜饭的人传的。
我打开。
纸上只有七个字,写得快,写得急。
明日启程,北营换押。
注意船灯第三盏。
我把纸按在掌心里,纸很薄,我能感觉到上面的线条,硬。
我抬头看她,她的眼里是亮和怕的混合,像雨夜里的一盏灯,突然被风摇了一下,又稳住。
我把纸塞进来往簿的夹层里,夹得深。
我看睿王,他握着手,关节突起,像一串小白石。
他看我,眼里的光开出一条缝。
他说,北娘,写条款。
我说,写。
我把纸铺开,朱砂磨开,写。
补充条款:
一、北营换押期间,口径不变,动作减半,眼泪加倍。
二、第三盏灯为信号,见灯行前一步,错即退。
三、外部协调由狱卒长执行,内部应对由我主导。
四、若方案失败,立刻回归原线,所有责任我担一半。
五、未尽事宜,及时议定,不拖延,不赌。
我写完,递给他。
他看,嘴角一动,像在忍住一口气。
他说,北娘,我信你。
他说得很轻,但每一个字都压在桌上,像一枚一枚铁钉。
我把玉坠按了一下,坠子在我的掌心底下敲了一记,像心。
门外的雨更密,两盏宫灯黄了一层,像在一层薄纱后面。
狱卒长把门轻轻关上,轻到像是风把门合了一下。
夜深了,牢房变得像一口起伏的睡着的大锅,锅边冒着小小的气,我把手放在腹上,孩子在我的手下安静,安静得像一个答应。
我把来往簿放回袖子,袖口更紧了一点。
我想到一个比喻,又笑了一下:婚姻像屋里的灯油,少了就暗,添了就亮,但油也会溢,溢出来就脏。
我想,我不是善良,我只是要干净。
我关了眼睛,听雨。
雨在墙上,雨在灯上,雨在我的耳里,雨在纸上,雨在他的呼吸里,雨像日子,细,密,逼着你不得不睁着眼,一点一点地往前看。
行刑鼓声又起。
我们站起来,向门口走去。
我把手伸过去,他的手在镣里,很冷,我的手热,我把热往他的手里送。
他走得稳,肩背撑着,像一个真正走向一页纸的人。
外面的风更大,雨更细,灯更黄,人的嗓子眼更紧。
我把每一个动作都记在心里,像记一条条款。
我告诉自己:这只是一个阶段性收束,后头还有未尽事宜。
我笑了一下,笑里有一点冷,没有给谁看。
我想到最后一条,尾钩。
我对自己说:别忘了灯,第三盏。
来源:随性自由的钢笔一点号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