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看着她费劲地把割下的稻谷抱起来,码在田埂上,脚步都有些踉跄。
1992年的夏天,太阳毒得能把地里的石头烤出油来。
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好像要把一整个夏天的力气都用完。
我高考落榜了,整天在村里晃荡,像个多余的零件。
我爹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根烧火都嫌潮的柴禾。
那天下午,我从村头的小卖部赊了瓶汽水,晃晃悠悠往家走。
路过李春燕家的稻田,我停住了脚。
她一个人在田里,弯着腰,镰刀划过稻秆发出“唰唰”的声响。
汗水把她的衬衫整个浸透了,紧紧贴在背上,勾勒出瘦削的蝴蝶骨。
她男人,王强,开春就跟着施工队去了省城,说是要挣大钱。
钱没见着,家里这一亩三分地,就全落在她一个女人身上。
村里人闲话多,说她一个女人家,守着空房,指不定心里多痒痒。
我听着烦,但我也知道,在村里,一张嘴就是一把刀。
我看着她费劲地把割下的稻谷抱起来,码在田埂上,脚步都有些踉跄。
那稻谷沉甸甸的,是庄稼人一年的指望,也是一座山。
我喉咙里的汽水突然没了味儿。
“春燕嫂,我来帮你。”我把汽水瓶往地上一搁,卷起裤腿就下了田。
泥土温热,带着一股水腥气,一下子把我拉回了现实。
她直起腰,用手背抹了把脸上的汗,冲我笑了一下。
“阿进,你个读书人,干得了这个?”
她的笑有点勉强,眼角的疲惫藏不住。
“读书读傻了,正好活动活动筋骨。”我拿起她放在一边的另一把镰刀,学着记忆里我爹的样子,开始割稻。
镰刀的木柄被太阳晒得滚烫,握在手里,像抓着一根火炭。
我们俩都没再说话,只有镰刀划过稻秆的声音,和远处的蝉鸣。
干到太阳快下山的时候,田里只剩下最后一片了。
晚霞把天空烧得通红,田里的水面倒映着火烧云,漂亮得像画。
“歇会儿吧,阿进,今天多亏你了。”春燕嫂递给我一个军用水壶。
水不凉,但解渴。
我一口气灌下去小半壶,一股热气从胸口涌上来。
“没事,干完再歇。”
我站起来,准备做最后的冲刺,脚下却猛地一抽。
一股钻心的疼从脚肚子瞬间窜到大腿根。
“哎哟!”我叫了一声,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就往后倒。
是抽筋了。
“阿进,你怎么了?”春燕嫂惊呼一声,赶紧扔下镰刀跑过来扶我。
我疼得话都说不出来,额头上全是冷汗,整个人弓得像只虾米。
“是抽筋了!快,腿伸直!”她比我有经验。
她蹲下身,想帮我把腿掰直,可我在田埂上,根本使不上劲。
“不行,你躺下,躺平!”她急了,也顾不上男女有别,双手按着我的肩膀,猛地一用力。
我就这么被她摁在了田埂上。
她整个人跨坐在我腿边,抓住我的脚踝,使劲往上掰。
“忍着点!”她喊道。
那姿势,要多别扭有多别扭,要多惹眼有多惹眼。
我疼得龇牙咧嘴,脑子里却一片空白。
田埂上的泥土混着稻草,硌得我后背生疼。
我能闻到她身上混着汗味和青草的淡淡气息。
就在这时,我眼角的余光瞥见远处小路上,有个影子一闪而过。
是村里的刘婶。
她那个大嗓门,能在村东头喊一声,村西头的狗都得跟着叫唤。
我心里“咯噔”一下。
完了。
腿上的筋被掰扯开,疼痛慢慢缓解,但心里的窟窿却越来越大。
“好了,好了,嫂子,没事了。”我赶紧挣扎着坐起来。
春燕嫂也松了口气,脸颊红扑扑的,不知道是累的还是别的。
“你这孩子,吓死我了。”她嗔怪道。
我看着她,张了张嘴,想说刚才刘婶的事,又觉得是自己多心。
也许她根本没看清。
“谢谢你,春燕嫂。”我最后只说了这句。
天彻底黑了,我们俩把最后的稻谷都搬到她家院子里的谷场上。
她非要留我吃饭,我没答应。
我心里揣着事,像压了块石头,饭是肯定吃不下的。
回家的路上,月光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长。
我总觉得背后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我。
清白这东西,有时候不是自己说了算。
第二天,我被我娘一巴掌拍醒了。
“你个混小子,你昨天干什么好事了?”
我娘气得脸都白了,声音发抖。
我爹坐在饭桌边,一口一口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看不清他的脸。
但我能感觉到,屋子里的气压低得吓人。
“我干啥了?”我还有点懵。
“干啥了?现在全村都传遍了!说你,说你和李春燕在田埂上……不要脸!”
“不要脸”三个字,像三根钉子,狠狠扎在我心上。
我“蹭”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来,脑子嗡嗡作响。
刘婶那张嘴,果然比风还快。
“娘,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就是帮她收稻子,脚抽筋了,她扶我一下!”
“扶一下?扶一下能扶到田埂上滚到一块儿去?”我爹把烟杆重重地磕在桌上,火星子溅了出来。
“谁看见我们滚一块儿了?”我气得脖子都粗了。
“刘寡妇看见的!她说得有鼻子有眼,天还没黑透,你们俩就在田里搂搂抱抱!”
我爹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鞭子。
我算是明白了,在他们眼里,刘婶的话就是证据。
而我的解释,苍白无力。
“那是她胡说八道!”
“人家为什么要胡说八道?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一个大小伙子,去帮一个男人不在家的俏寡妇干活,你安的什么心?”
我爹的“斗争逻辑”把我气得直想笑。
是啊,我为什么要帮她?
就因为我看她一个人太辛苦?
这个理由,在村里人听来,大概就是最大的笑话。
“我没安什么心!我就是看她可怜!”
“可怜?村里可怜的人多了,你怎么不去帮张瘸子挑水?不去帮王瞎子喂猪?”
我被问得哑口无言。
我发现我根本解释不清。
在他们已经预设好的剧情里,我所有的行为,都有了不可告人的动机。
“饭别吃了,去,到你爷的牌位前跪着去!我们陈家,丢不起这个人!”我爹下了最后通牒。
我看着我爹铁青的脸,和我娘通红的眼眶,心里一阵发凉。
他们是我的亲爹娘,却选择相信一个外人的闲话。
我没去跪祠堂。
我摔门而出。
门外的阳光刺得我眼睛疼。
村里静悄悄的,但我觉得每扇门后,每扇窗后,都有一双眼睛在窥探我。
我像个被剥光了衣服的囚犯,在全村人的目光下游街。
路过村口的井台,几个洗衣服的婆娘看见我,立刻停止了说笑,交头接耳,对着我指指点点。
那种眼神,鄙夷,猎奇,又带着一丝兴奋。
我攥紧了拳头。
唾沫星子,真能淹死人。
我没地方去,鬼使神差地走到了李春燕家门口。
她家的院门紧闭着。
我能想象,她现在面临的,是比我更难堪的处境。
我是个男人,被骂几句“不要脸”,过阵子大家忘了,也就过去了。
但她是个女人。
“荡妇”、“破鞋”这些词,会像烙印一样,刻在她身上一辈子。
我不能让她一个人扛。
我敲了敲门。
过了好一会儿,门才开了一道缝。
是春燕嫂。
她脸色惨白,眼睛又红又肿,显然是哭过了。
看到是我,她愣了一下,赶紧想把门关上。
“你来干什么?快走!”她声音沙哑,带着哭腔。
“嫂子,让我进去,我们谈谈。”我用手抵住门。
我们俩在门口僵持着。
最后,她还是让我进去了。
院子里晒着新收的稻谷,金灿灿的,散发着阳光和谷物的香气。
可我们俩的心,比冰窖还冷。
“对不起,嫂子,是我连累了你。”我低着头,不敢看她。
她没说话,只是转身进了屋。
我跟着进去。
屋里很暗,她没开灯。
她坐在桌边,背对着我,肩膀一抽一抽的。
她在无声地哭。
那一刻,我心里的愤怒超过了委屈。
凭什么?
我们俩辛辛苦苦干了一天活,没偷没抢,就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误会,就要被这帮人指着脊梁骨骂?
“嫂子,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我开口,声音比我自己想的要平静。
她回过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
“不算了又能怎样?跟他们吵?跟他们打?阿进,我们只有两张嘴,他们有全村的嘴。”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
我懂她的意思。
在农村,名声比命都重要。
尤其是女人的名声。
“那也不能让他们这么泼脏水!”我一拳砸在桌子上。
桌上的暖水瓶晃了晃,发出“哐当”一声。
她被我吓了一跳。
“阿进,你别冲动。你还年轻,以后还要娶媳妇。这事闹大了,对你没好处。”她反过来劝我。
我心里一阵心酸。
都到这个时候了,她想的还是我。
“嫂子,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也是你的事。我们要是认了,这辈子都得背着这个黑锅。你男人王强哥回来了,你怎么跟他解释?”
提到她男人,她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
是啊,王强要是听信了谣言,她这个家,就散了。
“那……那我们能怎么办?”她六神无主地问。
我深吸一口气,脑子飞快地转。
“我们得找到源头。刘婶。她是从哪儿看见的?看见了什么?我们必须让她当着全村人的面,把话说清楚。”
“她会吗?她巴不得把事情闹大。”春燕嫂不信。
“她会的。”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只要我们让她觉得,把事情闹大的代价,比闭嘴更大。”
我的计划很简单,也很冒险。
我们要主动出击。
与其被动地等着污水泼到身上,不如我们自己跳进水里,把水搅浑,再让大家看看,到底是谁在摸鱼。
春燕嫂看着我,眼神里从惊恐,慢慢变成了一丝光亮。
“阿进,我听你的。”
我们商量了很久,把所有细节都推演了一遍。
我让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写信。
给她男人王强写信,把事情的来龍去脈,原原本本地写清楚。
不是等他从别人口中听到风言风语,而是我们主动告诉他真相。
这是信任。
第二件事,就是照常生活。
该出门出门,该下地下地。不能躲,一躲,就说明心虚。
而且,要比以前更坦荡。
我负责的部分,更直接。
我要去找刘婶“对质”。
当然,不是吵架,而是“请教”。
第二天一早,我揣着两个煮鸡蛋,直接去了刘婶家。
刘婶正坐在门口的槐树下,跟几个长舌妇聊天,看见我,她们的声音戛然而止。
气氛瞬间尴尬。
“刘婶,忙着呢?”我笑呵呵地走过去,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刘婶眼神躲闪,干笑两声:“阿进啊,找我有事?”
“没事,就是昨天我爹骂我了,说我没规矩,帮春燕嫂干活,惹您老人家看不惯了。”我把姿态放得很低。
这话一出,旁边几个婆娘的耳朵都竖了起来。
刘婶的脸色变了变,“哪儿的话,婶子是那种人吗?年轻人互相帮衬,是好事。”
她想把事情摘干净。
我没让她得逞。
“是吗?可我听人说,您看见我跟春燕嫂在田埂上……那个了。”我故意说得含糊不清,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让周围的人都听见。
刘婶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
“你这孩子,胡说什么!我就是路过,看见你们俩……姿势有点怪,就多嘴问了一句。”
“哦?姿势有点怪?”我追问,“您离得多远啊?看得清吗?是什么姿势啊?您给我们大伙儿学学?”
我一步步把她往墙角逼。
她被我问得张口结舌,“我……我哪儿记得那么清楚!天都快黑了!”
“天快黑了您都能看清,眼神可真好。”我笑了,把手里的两个鸡蛋递过去,“刘婶,这是我娘让我给您送来的,说谢谢您这么关心我们年轻人。就是下次,您眼神再好点,看清楚了再说。不然,我一个男的无所谓,春燕嫂一个女人家,名声要是坏了,您说,这责任谁担?”
我把“责任”两个字咬得特别重。
刘婶看着那两个鸡蛋,像看着两个烫手的山芋,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周围的人看她的眼神也变了。
是啊,万一真是你看错了,你这不是害人吗?
刘婶支吾了半天,最后挤出一句:“我……我也没说啥啊,就是跟人闲聊了两句。”
“闲聊?您这闲聊,差点让我爹打断我的腿。”我继续“卖惨”,“春燕嫂在家哭了一晚上,她男人在外面挣钱那么辛苦,要是听见风声,两口子闹离婚,这算谁的?”
我把最坏的结果直接摆在了台面上。
这顶帽子,刘婶戴不起。
她的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以后不说了,不说了还不行吗?”她终于服软了。
我知道,这只是第一步。
让她闭嘴容易,让全村人闭嘴难。
接下来的几天,我跟春燕嫂,就像约定好了一样,每天都出现在村里人最多的地方。
我帮她挑水,她给我纳鞋底。
我们俩见面,大大方方地打招呼,说话,但始终保持着一臂的距离。
我们越是坦荡,村里人反而越是没话说。
你不是说我们有事吗?
我们就在你眼皮子底下,你看我们有什么事?
流言蜚语这东西,就像地里的火。
你越是跑,它追得越凶。
你站在原地不动,它烧一会儿,自己就熄了。
但事情没那么简单。
一个星期后,村长找到了我爹。
村长是我家的一个远房本家,说话还算客气。
“陈大哥,阿进这事,在村里影响不太好。你看,是不是让他出去躲躲?”
我爹把我叫过去,当着村长的面,又是一顿臭骂。
我知道,我爹是顶不住压力了。
他一辈子最看重的就是“脸面”。
“村长,这事还没定论,凭什么让我走?”我梗着脖子。
“阿进,不是让你走。是李春燕她婆家那边来人了,说是要个说法。”村长叹了口气。
我心里一沉。
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王强没回来,他娘家兄弟来了。
这是要兴师问罪。
下午,两辆拖拉机“突突突”地开进了村,停在了李春燕家门口。
车上跳下来七八个壮汉,个个手里拎着扁担、铁锹,凶神恶煞。
为首的,是王强的亲弟弟,王刚。
“李春燕!你给老子滚出来!”王刚一脚踹在院门上。
半个村子的人都跑出来看热闹了。
我爹我娘也来了,脸色煞白地把我拽在身后。
“阿进,你别去!这事跟我们家没关系!”我娘死死地拉着我。
我怎么可能不去?
春燕嫂一个人在家,还不被这帮人给生吞活剥了?
我甩开我娘的手,挤出人群,站到了院门口。
“王刚!有话好好说,别动手!”我冲着里面喊。
王刚看见我,眼睛都红了。
“好你个陈进!奸夫淫妇!今天老子连你一块儿收拾!”他挥着手里的铁锹就向我冲过来。
村里人吓得“呼啦”一下全散开了。
我爹想上来拦,被我一把推开了。
“爹,这事是我惹出来的,我来解决。”
我没躲。
我知道我不能躲。
我一躲,就坐实了“奸夫”的罪名。
就在铁锹快要落到我头上的时候,院门“吱呀”一声开了。
李春燕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把菜刀。
“谁敢动他一下试试!”
她头发凌乱,眼睛通红,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那把明晃晃的菜刀,镇住了所有人。
“好啊!李春燕!你还敢护着他!你心里果然有鬼!”王刚气急败坏地吼道。
“我心里没鬼!有鬼的是你们这些听风就是雨,不分青红皂白就上门欺负一个女人的人!”春燕嫂的声音不大,但清清楚楚。
“我哥不在家,你们就合起伙来欺负我是吧?行!今天你们谁要是敢动陈进一根手指头,我就从谁身上剁下一块肉来!”
她举着菜刀,一步步走到我身前,把我护在身后。
那一刻,我看着她瘦弱的背影,觉得比谁都高大。
看热闹的村民们都惊呆了。
他们大概从没见过这么“彪悍”的李春燕。
王刚那伙人也被镇住了。
他们是来“讨说法”的,不是来拼命的。
场面就这么僵持住了。
“都干什么呢?聚在这儿干什么呢?”村长带着几个村干部挤了进来。
“村长,你来得正好!这女人不守妇道,还敢拿刀威胁我们!你管不管?”王刚恶人先告状。
村长看了看春燕嫂手里的菜刀,也是一个头两个大。
“春燕,先把刀放下。有话好好说。”
“没什么好说的!”春燕嫂不为所动,“他们今天要是来跟我讲道理,我欢迎。要是来打人,我李春燕也不是好欺负的!”
这时候,我开口了。
“王刚,你说我跟春燕嫂有事,证据呢?就凭刘婶一张嘴?”
“全村人都这么说!”
“全村人?”我冷笑一声,环视了一圈周围的村民,“你们谁亲眼看见了?谁?站出来!”
没人说话。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眼神躲闪。
他们只是听说的,只是传播的,谁也不是第一目击者。
“没有是吧?”我提高了音量,“既然没有,你们凭什么上门打人?这是王法社会,不是土匪窝!你们今天要是动了手,我立马就去镇上派出所报案!故意伤人,聚众闹事,你们有一个算一个,谁都跑不了!”
我把“派出所”三个字说得很重。
九十年代的农村,老百姓对穿制服的,还是有天生的敬畏。
王刚的嚣张气焰,下去了一半。
“你……你少吓唬人!”
“我是不是吓唬你,你可以试试。”我迎着他的目光,寸步不让。
就在这时,人群外传来一个声音。
“都让让!让让!”
是邮递员。
他骑着一辆二八大杠自行车,车后座上绑着一个绿色的邮政包。
“李春燕的信!有电报!”
电报?
所有人都愣住了。
这个年代,电报可不是什么寻常东西。
一字千金。
除非是天大的急事,否则没人会用。
春燕嫂也愣住了,手里的菜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她颤抖着手,从邮递员手里接过那张薄薄的纸。
看完电报,她的眼泪“唰”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不是伤心,是激动。
她把电报递给我。
上面只有几个字:
“信已收到。我信你。速归。”
落款是,王强。
我把电报高高举起,对着所有人。
“看见了吗?王强哥的电报!他说他信春燕嫂!他马上就回来了!”
人群“嗡”地一下炸开了锅。
王刚一把抢过电报,看了又看,脸上的表情比吃了苍蝇还难看。
正主都发话了,他这个当小叔子的,还闹个什么劲?
他那帮兄弟,也都泄了气,手里的家伙事儿都放下了。
“误会……都是误会……”王刚喃喃自语。
“误会?”我冷笑,“一句误会,就想把今天这事揭过去?你们踹坏了人家的门,吓到了人,还差点打了我。这笔账怎么算?”
我不是得理不饶人。
而是我知道,今天我要是不把他们彻底按下去,以后还会有麻烦。
村长也反应过来了,清了清嗓子。
“王刚,这事是你们不对。听风就是雨,太冲动了。给春燕道个歉,门给修好,这事就算了了。”
王刚涨红了脸,憋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对不起。”
他那帮兄弟也跟着灰溜溜地走了。
一场闹剧,就这么收场了。
看热闹的人群也渐渐散去,只是他们看我和春燕嫂的眼神,已经完全变了。
从鄙夷,变成了敬畏,甚至还有一丝愧疚。
我爹走到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什么也没说。
但我知道,他心里,是认可我的。
三天后,王强回来了。
一个黝黑壮实的汉子,背着一个大大的帆布包,风尘仆仆。
他回来的第一件事,不是回家,而是提着两条烟,两瓶酒,直接来了我家。
他当着我爹娘的面,给我鞠了个躬。
“阿进兄弟,谢谢你。”
我赶紧扶住他,“强哥,你这是干啥。”
“要不是你,春燕一个人在家,得受多大的委屈。你帮了我们家,我王强记一辈子。”
他是个不善言辞的人,但说出来的话,掷地有声。
那天晚上,我们两家人坐在一起,吃了一顿饭。
饭桌上,王强把事情的经过又说了一遍。
原来,春燕嫂的信寄出去没多久,刘婶的一个亲戚,正好也在王强那个工地。
那个亲戚添油加醋地把村里的谣言跟王强学了一遍。
王强当时就急了,差点跟人动手。
但他冷静下来,想起了春燕嫂信里写的每一个字。
他选择相信自己的媳కి。
所以他立刻发了电报,然后请假连夜赶了回来。
“我自己的媳妇,我自己知道。她不是那种人。”王强端起酒杯,“这杯酒,我敬你,阿进。也敬我自己,没信外人,信了自家人。”
我爹也端起酒杯,脸上有了久违的笑容。
“好小子,有担当。”
那顿饭,我喝多了。
不是酒有多烈,是心里那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这件事,在村里成了一个转折点。
刘婶的信誉,彻底破产了。
很长一段时间,她在村里都抬不起头来。
而我和春燕嫂,成了“仗义”和“清白”的代名词。
再也没有人敢在我们背后嚼舌根。
秋天的时候,我接到了县里一所技校的补录通知书。
是我爹托关系给我办的。
他说,村里这池子水太浅,我应该出去看看。
走的那天,全村人来送我。
春燕嫂和王强哥也来了。
春燕嫂给我塞了一双新做的布鞋,鞋底纳得密密实实的。
“阿进,出去了,好好学。以后有出息了,别忘了嫂子。”
王强哥则用力地捶了我的胸口一下。
“是个爷们。”
我坐在去县城的拖拉机上,看着越来越远的村庄,心里五味杂陈。
1992年的那个夏天,稻田里的热风,田埂上的疼痛,刘婶的碎嘴,村民的目光,春燕嫂手里的菜刀,还有王强哥那封电报……
所有的一切,都像一场电影。
我从一个落榜的失意青年,一夜之间,成了全村的风暴中心。
我也从一个遇事只会生气的毛头小子,学会了如何去面对,去解决问题。
我明白了,清白不是别人给的,是自己挣的。
尊严不是靠别人施舍,是靠自己挺直腰杆换来的。
很多年后,我成了一名工程师,走过很多城市,见过很多人。
但我始终记得那个下午,在金色的稻田里,那个女人瘦削却坚韧的背影。
她教会我的,比任何书本都多。
那就是,当世界充满恶意时,你唯一能做的,就是比它更坚定,更坦荡。
人心是杆秤,你站得直,它就歪不了。
来源:奋发明月Xo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