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杏花消息雨声中

B站影视 电影资讯 2025-09-23 18:57 1

摘要:人的记忆总是有特殊的铭刻方式,某些气味会突然撬开时光的锁扣——外婆樟木箱里的艾草香,初恋女孩发梢的桂花油,或是某个雪夜煨在炉边的橘子皮。这些关于气味的记忆,时不时就像潮涌一样,占满了我的脑海。

人的记忆总是有特殊的铭刻方式,某些气味会突然撬开时光的锁扣——外婆樟木箱里的艾草香,初恋女孩发梢的桂花油,或是某个雪夜煨在炉边的橘子皮。这些关于气味的记忆,时不时就像潮涌一样,占满了我的脑海。

在我生命的记忆宫殿里,始终萦绕着一种挥之不去的酒香,它随着年代的久远,反而愈发地浓厚醇香起来。那是一种奇特的芬芳,混合着晋中平原的阳光、汾河水的清冽,以及陶瓮深处沉睡的微生物的呼吸。第一次遇见它是在八岁的春日,小舅舅的竹筷尖上悬着的那滴晶莹,像一颗被施了魔法的露珠。后来我才知道,这味道已在三晋大地上流淌了六千年,从仰韶文化的黑陶酒器,到牧童遥指的杏花村,最终化作我唇齿间的一缕火种。

这缕火至今未熄,每当玻璃杯中的液体折射出清冽温暖的光,那些我以为早已消散的面容便会在酒香中重新显影:姥姥扬起的笤帚疙瘩,十五个少年在东屋炕上压出的皱褶,以及三年前的那场雨夜,八个中年人碰杯时,彼此眼白里蔓延的血丝……

一、初尝

一九九二年谷雨时节的晋东南大地,空气里飘着杏花谢幕时最后的甜腥。表姐的“开锁成人礼”在老宅天井举行,这个流传千年的成人仪式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仍保留着神秘色彩——八仙桌上的红布隆起十二座小山,揭开是面塑的生肖阵列:鼠须用黑芝麻点缀,龙睛嵌着花椒籽,我的属相猪缺了半只耳朵,恐是前夜被馋嘴的野猫啃去一角。

灶房门槛的青石被三代人的鞋底磨出凹痕,我蹲在这处天然的观众席,看小舅舅用虎牙咬开一瓶红盖玻瓶汾酒。他耳垂的银环随着用力而轻颤,“啵”的声响像村口老张头爆米花机的闷吼,惊得梁上燕子“扑棱棱”撞向天窗。我惊叹于小舅舅一点儿也不怕疼。

下一刻,小舅舅的脸笑成了一朵,不,两朵花,他手中那根蘸酒的竹筷还挂着中午醋溜白菜的琥珀色包浆,筷尖悬着的酒滴在夕照里折射出七层光晕,宛如晨露坠在麦芒时那欲落未落的刹那。

当酒液突破舌尖防线,整个感官世界突然被调到最锐利的焦距。最先涌来的是发酵高粱的蜜香,像晒场上的谷堆被正午阳光晒透后散发的暖甜;接着某种清冽感穿透味蕾,让人想起姥爷木匠房里新刨开的松木板;最后所有滋味在喉头聚成一团跳动的火,烧得我眼眶发烫。这复杂的层次让我想起前日偷吃的腌杏脯,只是少了酸甜掩护,多了直冲天灵盖的锋芒。阴影里小舅舅的银环突然闪过一道光:“小子,这是汾河水酿的魂儿。”他说话时,我看见他门牙缺角处还沾着星子般的玻璃碴。他是真不怕疼。

姥姥的笤帚疙瘩破空而来时,红盖瓶子在慌乱中滚过砖地,瓶身折射的光斑在墙面炸开成百上千个变形的太阳。我窜过天井,十二生肖面塑在余光里晃动如狂欢节面具,表姐绣了一半的鸳鸯枕巾被我们带起的风掀到醋坛子里。那晚我感觉浑身躁热,梦见自己变成颗红高粱,在酒坊的甑桶里被蒸汽舔舐得浑身发烫。三十年后的清明,我在老屋坍塌的灶台边捡到半片暗红色瓶盖,锈迹斑斑的螺纹里卡着一九九〇年代的风沙,轻轻一吹,扬起细小的、带着酒香的尘埃。

二、共醉

一九九九年冬月十六的雪,是踩着晋剧《打金枝》的鼓点来的。我的“开锁成人礼”本该在午时十二点举行,却因供销社排队买酒的母亲耽搁到了一点。她怀里那几瓶乳玻汾,素雅的乳白瓷瓶上浮雕着牧童遥指杏花村,那恰到好处的颜红,在雪光里显现出一种别样的温暖和诱人。

十五个少年挤在东屋的土炕上,像一堆刚出笼的莜面窝窝。传饮的粗瓷碗是生产队时期的遗物,碗沿的缺口像个月牙,轮到我时正好卡在唇边那道疤上——那是去年秋天偷摘酸枣时被树枝划的。酒液混着碗底的釉灰滑入喉咙,竟尝出些许铁锈味,想来是当年烧窑时落进的矿渣。

酒过三巡后,穿蓝布衫的王家老二突然站上炕桌。他总说自己是王维的后人,此刻正用长子县方言背诵着《将进酒》,把“岑夫子”念成了“杏夫子”。我们笑倒在印着牡丹花的被褥上,那些机绣的花瓣被蹭得支棱起来,像极了王家老二气得竖起的眉毛。梁间的麻雀被惊飞时,煤油灯焰猛地一颤,瓷瓶上的牧童竟在光影交错间眨了眨眼。他的笛声与西厢房传来的晋剧《空城计》混在一起,诸葛亮“我正在城楼观山景”的唱段,被雪幕滤成了朦胧的蜜糖。

后半夜酒醒时,发现裤兜里躺着半包大光烟,烟盒上印着的“大光”两个大字已被汗水洇糊。兜底还粘着几粒炒黑豆,定是李家小子偷偷塞的——他爹在粮站工作,总能把黑豆炒出肉味。晨光爬上窗纸时,我看见炕沿齐刷刷摆着十五双回力鞋,每双鞋带都系着死结,这是晋东南山区的古老结拜礼:死结代表同生共死,鞋尖朝外意味着终将远行。

去年清明回乡,我发现老宅的土炕早已拆成砖块。但在某个雪夜,我分明听见微信群里接连响起提示音——北京做程序员的张磊发了加班照,上海当医生的李方上传了手术室窗外,温哥华教书的王家老二发了首英文版《将进酒》……我们十五人的头像在手机屏上挤作一团,像极了那年冬夜蜷在炕上的模样。只有那几瓶乳玻汾瓷瓶,依然在记忆里汩汩涌着酒泉,瓶身上的牧童永远指着遥不可及的远方。

三、对饮

二〇二二年寒露的“晋味斋”包厢,仿古电灯笼照着八张发福的脸。红盖老白汾的包装已换成磨砂材质,触感像极了我们开始粗糙的手掌。开瓶时再不需牙齿相助,却没人注意到赵哥用瑞士军刀开瓶器时,手背上浮现的老年斑。戴金丝眼镜的老张掏出血糖仪的样子,活像少年时偷看武侠小说般鬼祟,仪器“滴”声响起时,他迅速把6.8的数值按灭在西装袖口。开物流公司的小赵正讲到女儿早恋,突然把酒洒在阿玛尼西装上,那摊酒渍在灯光下变成山西省地图的形状。

三瓶酒见底时,话题从海淀学区房转到非那雄胺片的副作用。窗外的霓虹在汾酒里融化,新开的购物中心的LED巨屏正播放山西旅游宣传片,碛口古镇的黄河鲤鱼与杯中倒影重叠,恍惚看见十五岁那年的煤油灯在酒液里复燃。老李摸出降压药时,药板铝箔的脆响让我们集体沉默了三秒——这个当年能徒手掰开啤酒瓶盖的汉子,如今就着53度汾酒吞下了那片白色药片。当他突然用方言哼起《人说山西好风光》,跑调的嗓子震得仿古吊灯摇晃,墙上的晋商木雕楹联簌簌落下一层细灰。

代驾司机第三次按喇叭时,我们像当年系死结鞋带那样,把七匹狼领带缠在彼此手腕上。小赵的黄花梨手串突然绷断,木头珠子在雨水中跳动着滚向下水道,像极了那年冬夜从炕沿滚落的黑豆。雨中出租车尾灯连成的红线,在潮湿的挡风玻璃上晕染开来,与记忆里瓷瓶上牧童指路的杏花渐渐重合。老张翻出手机相册里刚拍的照片:磨砂酒瓶与降压药在转盘中央同框,背景是半盘没动过的过油肉,油花凝成琥珀色的钟乳石状——这帧画面比体检报告更直白地注解着中年。

回程车上,车载广播正放送着山西老陈醋出口增长的新闻。我摸到兜里那颗备用降压药,锡纸包装上印着的保质期截止日,恰是我们少年结拜时的农历日期。雨刮器摇摆间,后视镜里“晋味斋”的灯笼越来越远,像一簇渐渐凉透的炭火。

四、独酌

昏黄的台灯将玻瓶汾照成琥珀色棱镜时,书房便成了时空交错的酒窖。灯光穿透酒液形成的光晕恍惚里,一九九二年的竹筷正在醋溜白菜气味中微颤,一九九九年的乳玻汾素雅的乳白瓷瓶在雪夜渗出寒光,二〇二二年的红盖老白汾磨砂瓶表面凝结着八个人的指纹。六千年杏花村汾酒的酿酒师们或许早已参透,所谓传承,不过是把离别蒸馏成可回甘的惆怅——就像发酵车间里那些古旧的甑桶,总能把破碎的高粱穗酿成完整的月光。

上周的太原包裹用旧报纸作填充物,展开竟是一九九六年冬月的一张《山西日报》,某版角落还粘着当年我们分食的芝麻糖渣。小舅舅的孙子在泡沫箱里塞了盒“汾酒心巧克力”,金色锡纸包装上印着改良版的牧童骑牛图案,那支横笛变成了二维码。咬开的瞬间,酒心冲破黑巧屏障,一九九二年灶房门槛的阳光、一九九九年土炕上的煤油灯焰、二〇二二年“晋味斋”的霓虹,突然间在舌面上同时绽放。那滴在记忆里悬了三十多年的酒,终于裹着三代人的体温,落进岁月的喉头。

今夜重读《北山酒经》,突然在“醴酪”一句旁发现铅笔批注——歪斜的“杏夫子”三字,分明是王家老二的字迹。书页间飘出张泛黄的烟盒纸,背面用蓝色圆珠笔记录着十五个少年的身高,最下方那行“1米62”被雨水晕染过,如今正好对应我颈椎骨质增生的位置。手机突然弹出视频请求,镜头里老张的血糖仪和小赵的阿玛尼西装堆在一张棋牌桌上,他们背后墙上挂着幅《牧童遥指杏花村》的十字绣,杏花的粉线已褪成雪色。

凌晨两点十七分,酒杯在窗台结出霜花。冰箱的智能屏显示:汾酒巧克力最佳保存温度5℃。这数字让我想起小舅舅的银耳环在-5℃的冬日反光,想起老宅地窖里那些酒瓮保持的恒温12℃,想起去年体检报告上刺眼的空腹血糖7.6。手机相册自动生成“回忆”视频,把三十多年的饮酒片段剪辑成2分17秒,背景音乐恰是《人说山西好风光》的深情唱响。

玻瓶底最后那滴酒,此刻正沿着杯壁缓慢下坠,我知道,当它触及桌面的刹那,会同时溅起一九九二年的晨露、一九九九年的雪粒和二〇二二年的雨滴。六千年杏花村的秘密,或许就藏在这三重涟漪交汇的瞬息——所有离散的光阴,终将在某个独酌的夜晚,完成液态的重逢。

五、岁月

而今,夜雨敲窗时,我总爱取出那套积年的酒具。玻璃杯是去年新添的,瓷碗缺口的包浆已呈琥珀色,竹筷上的牙印还留着三十年前的齿痕。三种容器在灯下排开,恰似人生驿站的三块界碑。

春分的雨滴坠入杯中,泛起一九九二年的涟漪。我看见小舅舅耳垂的银环在灶火里闪动,姥姥的笤帚扫起一地杏花瓣。那滴竹筷上的酒,原是岁月垂下的钓线,轻轻一拽,便牵出整条记忆的河。红盖玻瓶汾酒如今已成为不少酒友的“口粮酒”,不算稀罕物,但唯有唇齿间的灼热感,依然如童年初见时那般新鲜。

夏至的月光漫过瓷碗,一九九九年的雪便又落了下来。十五个少年呼出的白雾,在乳玻汾素雅的乳白瓷瓶身上结成新的釉彩。王家老二前年走了,葬礼上我们偷偷把半瓶汾酒倒进墓穴——怕他在那边背诗时口干。东屋的土炕早拆了,可每当盛夏雷响,总觉得炕席下还压着当年没喝完的半碗酒。

秋霜染白瓶身时,二〇二二年雨夜的霓虹又在水面漾开。老张的血糖仪、小赵的西装酒渍、老李的降压药,都成了酒曲里的新配方。我们像传阅毕业纪念册那样传递酒瓶,每道皱纹里都藏着半句没说完的醉话。

冬至的雾气爬上窗棂,忽然明白汾酒最妙的滋味,原是岁月时光本身的醇度。六千年前的谷粒在陶瓮里转身,把杜牧的雨、傅山的墨、我辈的悲欢,都酿成同一种透明的语言。那些散落天涯的酒友,此刻或许正对着相同的月光举杯,让黄牛背上的牧童,在无数个平行时空里继续指路。

酒尽时,瓶底的残滴总在桌面留下圆痕。这小小的水印,多像生命盖在岁月契约上的指纹。从红盖玻瓶到磨砂新装,再到青花瓷瓶,变的不过是皮相,那缕穿越六千年而来的清香,始终在提醒我们:所有未尽的约定,都值得在下一杯汾酒里重逢。(作者:董江波)

作者简介:

董江波,笔名冷得像风,山西长治人。网络文学作家、文学评论家、网络文学研究学者、资深网络文学编辑、资深出版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作协会员,山西作协会员,北京评协理事、第一届新媒体文艺评论委员会委员,山西文学院签约作家,太原市杏花岭区作协副主席,鲁迅文学院第十届网络文学作家高级研修班学员。

已创作23部专著,其中4部已出版,7部被录制为有声小说,在各级报刊发表文学评论和网络文学评论作品160余篇,创作总字数超过2300万字,代表作《面食世家》《永远的纯真年代》《网络文学十六讲》《网络文学生态新变》。获得中国作协网络文学重点扶持作品、湖北省20部网络文学精品工程等十余个省级及以上奖项。

半壁江中文网创始人,历任多家大型网络文学平台总编辑,网络文学首个行业组织网络文学俱乐部(原中国文学站长俱乐部)核心创始人。所编辑作品获得中国作协网络文学重点作品扶持、中国网络文学影响力榜等四十余个省级及以上奖项。曾受邀担任江苏省泛华文网络文学金键盘奖、中国作协中国网络小说排行榜(现中国网络文学影响力榜)等数个省级及以上网络文学奖项评委。

来源:董江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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