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妈被带走的第二天中午我好像听见大门口外有一阵马达声,紧接着那个把我妈带走的大个子回来了,我往他身后看了看不见我妈的身影,那大个子对我爸说:"单永魁,跟我走吧。"我爸问上哪去?他说:"去接你老伴儿啊。"我爸一听愁云顿消,露出了笑脸,急忙披上衣服,对着西屋我奶奶
我妈被带走的第二天中午我好像听见大门口外有一阵马达声,紧接着那个把我妈带走的大个子回来了,我往他身后看了看不见我妈的身影,那大个子对我爸说:"单永魁,跟我走吧。"我爸问上哪去?他说:"去接你老伴儿啊。"我爸一听愁云顿消,露出了笑脸,急忙披上衣服,对着西屋我奶奶说:"妈,我去接香桂去,您老把饭给热上,一会儿我们回来吃。"然后跟着大个子急急忙忙走了,谁知他这一走就是六年多啊!
六年对于幸福快乐的人家来说并不算太长,可是对我家来说却显得是那样的长,变化之大,叫人不可思议。
爸爸走了之后,我们满以为一会儿他和我妈就能回来,哪知都快黑天了也不见人影,我急了问那便衣:"你们不是说叫我爸接我妈一会儿就回来吗?怎么天都黑了还没回来?"他们不理不搭,一句话也不说,就这样我们又熬过了一个夜晚。到了第二天早上,那个大个子又回来了,可是不见我父母的踪影,他把监视我们的那几个人叫到院里嘀咕了一阵,然后又把我们组的周组长找来了,那大个子对组长说:"老单家,有点事儿,政府要对他们进行审查,我们在这儿待了三天了,现在奉命要撤走,你给做个证人,看看他们家丢什么东西没有?"周组长懵懵懂懂地问我:"你们家丢东西没有?你检查检查?"我里外屋随便转了一圈,回来说:"没有。"那个大个子说:"你签个字吧。"说着递给我一个表格,我也没看那表格是什么就签了字,那大个子又把表格递给周组长,叫他也签个字,以作证明,周组长痛快地答应了。之后,那个大个子朝他们的人一挥手:撤!结果监视我们的人全走了。
我这才仗着胆子跑到大门外看了一眼,他们坐着几辆挎斗摩托车一溜烟不见了踪影,到底他们是哪个单位的,是警察是军队一无所知,王全桂和她舅舅被软禁了两天也迫不及待地回家去了,临走时王全桂对我说:"好兄弟,别着急,我回去想想办法。"我一个劲儿地点头称谢,他们撤了之后我家恢复了平静,只是当家人不在了,简直就像天塌地陷心全被掏空了。
我奶奶抱着啼哭不止的小平对我说:"你快去找找你三舅,他主意多,有办法,问问这是怎么回事?"于是我一大早就一溜烟跑到我三舅家,进屋一看我三舅妈正在大哭,一打听才知道昨天半夜我三舅也被带走了,我又跑到二舅家,使我吃惊的是二舅妈对我说:"你二舅和你姥爷也被带走了,还有开小酒馆的王子明也被带走了。"我听完之后犹如五雷轰顶,怎么倒霉的事全被我家摊上了,心说我三舅抽大烟被带走不奇怪,可我二舅和我姥爷从来不抽大烟为什么把他们也带走了?那个王子明王大爷又犯了什么法?为啥也被带走了?看来不是抽大烟那么简单的事,此中另有隐情!看情况事态很严重!
我迈着沉重的脚步返回家里,对我奶奶说了一遍,我奶奶惊讶地说:"怎么?你姥爷也被带走了,他都快八十的人能犯什么法?"我说:"我怎么知道?"有道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我家发生的事情像电波一样迅速传遍了整个文艺界和所有的亲戚朋友,大家同时预料到肯定不光是抽大烟的事,应该跟镇压反革命的事有关,平时我家门庭若市的局面一下子变得门可罗雀,所有的熟人见着我们家的人就好像见着瘟神一样,唯恐避之不及。比如我到北市场,想找个熟人,去了解了解情况,他们见着我就好像没有看见一样,把脸一扭就躲开了,不是装着没听见就是假装没看见,我的心里难受极了。当初他们都是我家的座上客,不是喝茶吸烟就是饱餐饺子大饼,现在吓得连句话都不敢说,可见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啊!其实也不奇怪,在那种镇压反革命的浪潮中,人人自危,提心吊胆,唯恐遭到不测,他们这种自我保护的行为也是可以理解的。
在我父母被带走的一周之后,奶奶提醒我,你到派出所去问问你张叔(片警),你妈他们被带到什么地方去了?犯了什么大法?一句话把我提醒了,我赶紧跑到派出所去找张叔。张叔是一个非常和善的警察,在我家没出事之前,他也仰慕我妈的大名,有时候也到我家坐坐,在派出所见到了张叔,说明来意后,张叔小声对我说:"你提的这些问题我一概不知,我就知道逮捕你父母那些人是上边来的,究竟是哪个部门的我不知道。"我恐怕他骗我就一个劲儿地哀求,他说:"你回家吧,我说的全是实话,你告诉你奶奶带好孩子,好好过日子吧,说不定哪天你爹妈就回来了。"我只得无功而返,奶奶一听放声大哭,怎么两个大活人就这么没影了。
后来,我们组的组长老周给我奶奶出了个主意,让我奶奶带上我们去市局打听情况。我奶奶一向胆小怕事,从来就没有出去办过事,这次也破了例,带着我和我四个妹妹和刚过满月的五妹妹小平,我们七口人雇了一辆马车来到沈阳市公安局,下车后,奶奶抱着我小妹妹上了台阶。警卫拦住,问我奶奶:"老太太你要干什么?你找谁?"我奶奶边哭边说:"我想打听打听,我儿子和儿媳是不是被你们公安抓来了,你看看我怀里的孩子多可怜,她刚满月,正是吃奶的时候,你就行行好,让我们见一面吧。"说着就要跪下给门卫磕头,弄得那个小门卫不知所措,一个劲儿说:"老太太,你说的这些事我听不懂,我也不知道你儿子儿媳妇是谁,你快点回家吧。"我奶奶不走,哭着喊着要见当官的,正在这时候,从市局里边走出一个人来,看样子是个干部,他过来问门卫:"这是怎么回事?"门卫把经过讲述一遍,那人看看我奶奶又详细地问了一遍,也可能被我奶奶的哭声所打动,看着我们一大群孩子很可怜,就说:"老太太别哭,跟我进来吧。"
我长这么大也没进过沈阳市公安局,走廊好宽好宽,房间多得没数。我记得好像这个人把我们领进第三个房门,屋里面有几名警察正在办公,他对其中一个警察说:"你把罪犯的名册拿来。"这句话我在旁边听得清清楚楚,那警察奉命走了,领我们进来的那个当官的,安排我们坐下对我奶奶说:"你老别哭,稍候片刻。"我奶奶忙说:"不哭了不哭了。"可我奶奶不哭了,怀中的小妹妹却哭了,弄得那几个警察也没心办公了,都瞪着眼看我们,这时那个拿名册的警察回来了,拿了一摞罪犯的花名册,那位当官的接过来放在桌上,一页一页认真地查找,一边看一边问我奶奶:"老太太,你儿子叫什么?你儿媳叫什么?"我奶奶一一作了回答,等了好长好长时间那位当官的才把名册看完然后对我奶奶说:"老太太,你儿子和儿媳妇不是我们抓的,我们公安局没有这两个人。"我奶奶说:"您就行行好,跟我说个实话吧。"说着又要给人家磕头,那当官的赶紧把我奶奶扶住:"老人家,共产党不讲这个,方才我说的都是实话,凡是我们公安局抓的人,这几本记录上都有,唯独没有你儿子和儿,你赶紧带着孩子回家吧。"我一看当官的说话如此挚诚不会骗我们,就劝我奶奶:"奶奶人家没骗咱,咱就回去吧。"我奶奶说:"回去了怎么办?"我说:"再托人想办法呗。"
就这样我们老少七口离开了市公安局,可能在屋办公的警察也长出了一口气。回到家之后,奶奶先用奶粉喂了小平,而后拍着炕沿又哭起来没完,哭得我心急火燎,我对奶奶说:"奶奶你哭有什么用啊?这不是添乱嘛,我心里够烦的。"奶奶嘟囔几句什么我也没听清,我回到东屋,望着冷清清的房间心里冰凉,双手抱着脑袋坐在椅子上,脑子里好像一锅糨糊,心里好像塞着一团棉花,那个滋味甭提多难受了,甚至脑子里想到一个可怕的念头,难道我爸我妈被他们秘密枪决了?我狠狠地捶了自己脑袋一下,这怎么可能呢?
正这个时候有一个人开门进了屋,我回头一看是我三叔单永槐,我赶紧起身让座,三叔往外屋看看往里屋看看跟我说:"昨天我刚听着信,今天就赶过来了,你爸你妈究竟犯了什么法?为啥这么长时间还没放回来?"我说:"不知道。"奶奶听说我三叔来了,赶紧抱着孩子来到东屋,边哭边把经过又说了一遍,我三叔是个大块头,大脸蛋子酒糟鼻子,平时好说好笑,可今天却一反常态,好像木雕泥塑一般,好半天他才说:"妈,我二哥二嫂一向不拿我当亲人,净交一些没用的人,换句话说他们俩都是势利眼,要不能有今天的结果吗?"我奶奶不爱听,就说:"老三啊,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种话?你二哥二嫂犯没犯法,犯的啥法你清楚吗?"我三叔还不服气:"妈,我知道你心里向着他们,这不明摆着吗,要不是大事,人家早把他们放回来了。"
我奶奶说:"你要帮不上忙就拉倒,别说这些丧话。"我三叔说:"我说的都是真心话,现在没人串门来吧?过去我二哥爱交朋友,你们家老是高朋满座,现在呢?连个人影都见不着了,这不是狐朋狗友是什么?明天我打算叫你三儿媳妇搬过来,帮着您看家做饭看孩子。"本来我奶奶从心往外的就烦我那个三婶,忙说:"不用不用,我自己忙得过来。"可是到了第二天我三婶还真的就来了。我奶奶也没话可说了,三婶帮着我把东屋里外间收拾得干干净净,她身大力不亏,又有劲儿又能干,手脚麻利,一会儿的工夫,就把东西屋都收拾好了,又给我们烙的饼炒的鸡蛋,还做了两盘肉菜,三婶也是个能说会道的人,就差一点不会说书,别看她手里忙活,嘴可没闲着,出来进去地念叨:"娘,我知道你对我不满意,没少了在我二哥二嫂面前说我的坏话,可是家鸡打死团团转,野鸡不打满天飞,在关键时刻还得是一家人哪!我们这也是头上顶着雷过来的,外人怕粘包我们不怕。"
我奶奶没说话,但是一个劲儿用眼瞪她,三婶在我家住了几天,全桂大姐来了,拎着半口袋大米还有一大块猪肉,三婶说:"这不是全桂吗?你还敢上我们家来?"全桂大姐说:"我怕什么!串门还犯法啊!你还不知道呢,我在我大姑家还被禁闭了两天哪。"我三婶没听明白问我:"全子怎么回事?"我就把经过讲述了一遍。全桂大姐真热心,对我奶奶说:"老人家这二十斤大米是我送给你们的,这块肉也是,吃好喝好,千万别上火。"还从兜里掏出来一沓钱,估计折合现在人民币有三百多块吧,我奶奶说什么也不要,全桂大姐说:"就给小平这个可怜的孩子买奶粉用吧。"说着扔下钱转身就走了。
我三婶冲着全桂大姐的身影说了句:"毽儿登!"我奶奶反驳说:"你可别这么说人家!人家全桂来过好几次了,哪次都不空手。"我三婶说:"我还不知道她!老三把她的事都跟我介绍过,到咱家来无非是想给我二嫂打溜须,哼!三分钟的热气。"我听了也不爱听,但是三婶是长辈我不能反驳,我心里说我爸他们都被带走十几天了你们才登门还有脸说别人?虽然形势如此严峻,家庭遭此厄运,但学还是要上的,我已经二十天没上学了,既然三婶看家,我开始收拾书包又上学了。
在这里必须交代一下,在不知不觉中,我早已在三经路小学毕了业,考入了沈阳会文中学。这所学校不属教育局,属东北轻工业管理局,原是沈阳一家很有名的教会学校,师资力量非常雄厚,教学设备基本是欧化。我在初中一年四班学习,老师姓王,是个很好的教师,我说他好是因为他没有老师的架子,跟全班同学打成一片,下课的时候不是跟同学们在一起打篮球就是摔跤玩儿,对我也不错,我跟同学们的关系也十分要好,二十多天没来了,还真有点想念他们。
在我上课的那天,王老师一眼看见了我,就问:"你也不请假上哪儿去了?我还以为你转学了呢!"看来老师对我家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当着那么多同学的面我也不好说明原因,在中午休息的时候,我单独找到王老师,向他介绍了我家发生的一切,王老师非常认真而且吃惊地听完了我的介绍,他说:"人犯家不犯,政府是不会冤枉好人的,你还要安下心来好好学习。"话虽然不多,却温暖着我的心,使我对他更敬重更亲切了。
家庭的经济来源断了,我只好把过去买的那些大洋从抽屉的隔层拿出来,拿到大洋市场去卖,以维持全家的生活,在此期间全桂大姐曾数次到我们家,每次都扔几个钱,我三婶和三叔也给了我们家不少补贴,就这样维持着家庭的正常生活。我老妹妹小平突然病了,发高烧抽风非常严重,全桂大姐帮着我奶奶把孩子送到医院,又打针又开药,虽然说度过了危险期,但始终没有痊愈,我奶奶每天是以泪洗面,每逢夜深人静,我睡不着的时候还能听见她的哭泣声。
时光流逝日月如梭,难熬的一百多天过去了,有一天我放学回来,放下书包,刚要吃饭,周组长兴冲冲来到我家,对我奶奶说:"明天开大会,你们得派个人参加。"我奶奶忙问:"开什么大会啊?"周组长晃晃头:"还不清楚,你们家明儿个派个人到北市分局,上午八点报到。"我赶紧问:"周叔,到底为啥?"周叔忙说:"不知道不知道,可能是你家的好事吧。"说完转身就走了,看他那个意思,他是知道情况的,但不敢说,恐怕粘包。
我和我奶奶一夜没有合眼,反复琢磨着这件事是吉还是凶,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我还记得那是个星期天,我冒着霏霏细雨,准时来到公安局北市分局,按照周组长所说的地点我走进去,一看这么多人,男女老少有一百多位,一个个表情紧张严肃,我估计他们也是接到了通知的。几分钟之后,有个警察领着我们上了二楼,在楼梯拐弯处有一扇门半开着,我探头往里一看,第一眼就看见了我妈,在旁边坐着我姥爷,其他人坐了个圆圈,我全不认识。我的心怦然一动,真想过去叫声妈,但是领我们上楼的那个警察却把我们领到另一间房子里,他手里拿了个本子,像点名似的挨个叫着名字,有的答应有,有的答应到,还有的说来了,突然我听到那警察说:"王香桂王福义的家属来了没有?"我的身子一颤,马上把手高高举起:"来了来了。"接下来那个警察又说了些什么叫谁的名字我一句都没听进去,心里就想着一个问题,难道我妈和我姥爷要被释放了?今天是通知我们来接他们?那个警察点完名之后,让我们又回到院里,这时我妈和我姥爷随着人群也来到院里,也没有人看管,我赶紧迎上去,叫了一声:"妈!姥爷!"我妈好像有点不敢说话,用微小的声音问我:"你是来接我们的?"我说:"可能吧。"我妈又问:"你爸怎么没来?"看来我爸被带走的事我妈一无所知,我说:"在你走后的第二天我爸就被人带走了,说是带他去接你回家,可是到现在也没有音信。"我妈吃惊地问:"你爸也被带走了?"我点点头,这时有一个警察高声喊道:"大家别乱讲话,都排成一队,跟我走,咱们要开个大会,开完会之后你们就可以回家了。"
雨还在不停地下着,我们冒着雨离开了北市分局,我夹在姥爷和妈妈的中间,妈妈边走边问家里的情况,我简明扼要地介绍了一遍。当时我的心情非常激动,两只脚跟踩到棉花上差不多少,晕晕乎乎,似梦非梦,心里还在不停地想难道这是真的吗?还是在梦中?看看身边的妈妈,较四个多月前分别的时候有点变样,脸上有点浮肿和发黑。我姥爷一步三摇,颤颤巍巍,要不是有人架着,就得摔到街上。说话间我们到了东北京剧院,大会就在这里举行,参加者能有四五百人吧,有的是罪犯家属,有的是过路行人,还有不少临时跑来看热闹的。一名警官首先登台,说了几句简明扼要的话,好像他说的是党的政策是宽大的,这些罪犯在押期间表现都很好,所以从轻处理,会开完之后就可以回家了,还让我妈代表罪犯讲了话,我妈声音极低,还有点儿嘶哑,就说了几句:"感谢党感谢人民政府,从轻发落,把我们释放回家,今后我们一定好好工作,报答党的恩情……"
我妈讲完话后,会散了,警官回了公安局,我们这帮人各奔东西。东北京剧院就在我家的前街,出门几步就到家了,街坊邻居包括周组长有几十人跟剧院就在我家的前街,出门几步就到家了,街坊邻居包括周组长有几十人跟着我们到了家里,屋子小人多坐不下,有的人打了个招呼就都散了。这时我奶奶抱着小平哭着从西屋到了东屋:"香桂啊!我的孩子啊,可把你盼回来了。"说着是泣不成声,周组长在旁边劝道:"老太太,这是好事啊,你还哭什么啊?"我妈光掉眼泪并没哭出声来,脸上有点儿发木,多少表现出痴呆的样子,我奶奶把小平往前一递:"快稀罕稀罕你的老姑娘吧,四个多月没吃着妈的奶啦。"我妈心肠真硬,并没伸手接孩子,她看了一眼,问我奶奶:"这孩子怎么变成这样了?"我奶奶说:"孩子病了好几个月了,这两天发高烧,上气不接下气,恐怕小命不长了,你今儿个回来的正是时候,让她跟妈亲近亲近,你喂她口奶吃吧。"
在场的人听了,无不动容,可是我妈并没这么做,我妈说:"既然不行了就算了。"奶奶一看没有办法,又把孩子抱回西屋去了,就在我妈回来的第二天,小平结束了她短暂的生命。
我妈求周组长派个人把孩子扔了,在孩子抱走的刹那间,我奶奶哭得是几度昏厥,我妈也掉了几点眼泪,正好我三婶那几天回她自己家去了。到了晚上,我妈详详细细地问了离别的情况以及发生的事情,我把我知道的一五一十全都说了,我妈突然问我:"我那颗钻石呢?"这下把我问蒙了,我说:"不知道啊。"我妈指的那颗钻石就是从我捡来的日本人的皮包里发现的那颗钻石,我妈说:"在我临走之前,我塞到枕头底下了。"我说:"真不知道,这屋子都收拾好几遍了,也没看见过钻石啊。"我妈不死心,叫我掏炕洞,又把炕上犄角旮旯都清扫了一遍,也没发现钻石的踪影,我妈果断地说:"甭找了,肯定叫你三婶拿走了。"我说:"不可能吧。"我妈说:"没有外人在家住过,不是她是谁?"我解劝道:"妈,你不能这么看人,三婶对咱家还是不错的,帮着咱家打扫卫生、洗衣服、做饭、看孩子,她怎么会偷着拿你的钻石呢?"我妈说:"用不着你解释,她的为人我最清楚。"我说:"无凭无据,咱也不能赖人家啊。"我妈长叹一声:"唉!丢了就算了,反正也不是好来的。"
最使我难忘的是我一个劲儿追问我妈:"这么长时间你被押在什么地方?我和奶奶都找到公安局了,他们都说没有。"我妈说:"开始的时候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时间久了,有一次,看守叫我们擦玻璃,我从三楼往外一看,这才辨明方向,原来是南市场一处没挂牌子的大院里。"
我又追问我妈:"他们到底为啥要抓你?还把你关了这么长时间?难道就是为抽大烟的事吗?"我妈说:"是这么回事!"我说:"不对呀,你抽大烟,我爸不抽啊,如果光是为抽大烟的事,他们为什么把我爸也带走了,而且到今天还没有音信?"我妈很不耐烦地说:"算了算了,别问了,就怪咱家倒霉就得了。有些事我也说不清楚。"说着把脸转过去。我从小就怕我妈,都说严父慈母,但我家正相反,在我爸面前我还不那么拘谨,别看他打我骂我,可是在我妈面前,我却显得非常拘谨,她不说的事我就不敢问,但是心中的疑团不但没解开,反而更加重了。
我妈回来后,亲朋好友陆续登门,有时大有人满为患之势,但是最热情的是全桂大姐,她把行李搬到我家来,陪着我妈谈话唠嗑,洗洗涮涮,给她做好吃的,还有时陪着她逛街散心,人哪就是这样,越处越近,所以我妈对她的印象很好。没过几天我妈又开始登台了,她是我家的摇钱树,不挣钱一家老小吃什么?靠别人的接济只能度过一时的困难,而不是永远,所以必须自食其力,我妈又请了位新弦师,技术比我爸强。
通过这件蹲监坐狱的事,我妈的威望不但没受影响,观众反而更多了,钱是不愁了,还是那句话,鼓槌一响黄金万两,可是压在我们全家人心头上最大的一块病就是我父亲的事,他现在被关在什么地方没人说得清楚。我妈释放之后,把我外祖父安顿到我三舅妈家,三舅妈是个非常善良的人,平时少言寡语挨打受气,净受我三舅的欺负了,但是对公婆非常孝顺,我妈可怜她,三舅和二舅跟我爸一样,自从被抓走后,音空信渺,所以她把挣来的钱既养活我三舅家又养活我二舅家,负担是相当重的。
我家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虽然我爸没在家,我妈依然能撑起整个家庭,我三叔和我三婶,来看望我妈,我妈叫全桂大姐帮着做了一桌丰盛的酒菜,以感谢三叔三婶对我家的帮助。我三叔说:"二嫂,咱们是一家人,这是干什么。"我妈笑了笑没说话,大约又过了半个月左右,我妈把存的钱买了一只大黄金戒指,亲自坐上车带上我到铁西我三叔家,把戒指送给我三婶,我三婶说什么也不要,认为礼物太重了,我妈坚持着还是放在他们家桌子上了,我记得那次去也匆匆走也匆匆,只坐了十分钟,在返回的路上我妈对我说:"你三叔和三婶一向小气得要命,我可不能欠他们的情。"我说:"妈,我一直担心你问钻石的事。"我妈说:"怎么可能呢?一无凭二无据,她能承认吗?或许不是他们干的,咱也别冤枉了好人,那件事我早就忘了。"我听罢这才放了心。
自从我妈回来之后,门庭若市,盛友如云。我老姨夫从江北也来到沈阳,见着我妈的面就哭,说我老姨已经过世了,我妈听后也哭了好一阵子,她说:"这个短命鬼是自己作的,死了也好,省得活着受罪。"因为我老姨夫不会说书,他那二把刀的三弦功夫也派不上用场,只好在我家帮闲。
我大爷前一阵子回了老家一趟,现在也回到我家了,前面我说过他现在离婚了,女儿也没有了,就成了一个光棍汉,在我家负责打水做饭买菜,也算是帮闲吧。
还有那个于叔也就是我们带来的那个小于,白天在茶社当伙计,有空就来我家看孩子,他最喜欢我四妹四凤,天天背着扛着带她去玩儿。我记不住是哪一天了,有一次我妈说书回来对我说:"传忠啊,我跟你说件事,有个听书客人对我说他看见你爸了。"我一听几乎跳起来,忙问:"在哪儿看见的?"我妈说:"在沈阳火车站看见的,被几个人押送着上了通往北京的火车,那人跟你爸走了个面对面,看得非常清楚。"我听罢似信非信:"我爸跟北京有啥关系,把他押到北京干啥?"我妈摇摇头说:"不清楚,好像告诉我信那个人不像说谎。"与此同时,我们还听见过几次类似这样的消息,究竟我爸是否被押往北京去了就不得而知了。
我们家发生的事终于被学校知道了,有一次教务主任找我郑重谈话,问我:"你们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爸有什么问题,你都要向学校交代清楚。"我只好实话实说,学校不相信,急得我都哭了,我说真的我什么也不知道,大人的事怎么会告诉我?谈话结束后我还接着上学,但是我明显感觉到一向对我很好的王老师明显地对我疏远了,我周围的同学对我也不那么亲热了。我那年十六岁了,已经是正经八百的成熟的少年了,已经能分辨出好坏善恶,于是我心里的压力相当之大,每天上学都慌头,生怕有人问起家里的事,我是那样的感到孤独和无助,在我还不太成熟的心里,承受着巨大的隐痛。
不久学校组织参观反革命分子罪行展览,我们拉着队伍来到沈阳故宫博物馆,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数不尽的黄金和银元,黄金像码砖一样一摞一摞的足有好几十摞,不是用克能计算出来的,过去我见过黄金,可从来没看过这么多,大洋都是用水缸装的,足有五六缸。再就是在很大的一个院里站着九个人,中间是个大个子,能有四十多岁,长得白白净净,穿着一身灰布裤褂,脚上戴着很重的脚镣,他就是全国著名的假皇帝白云金。他在辽宁某地自称真龙天子,蒙蔽广大群众,骗取钱财,听说受骗的人达几千人之多,方才那些黄金和大洋都是他骗来的。值勤的解放军让他把衣服扣解开当众亮亮肚皮,我一看他肚皮上明显有七个红点儿,解说员说:"他自称是星宿下凡,他肚子上这几个红点是北斗七星,象征帝王之相。"他转回头问白云金:"你跟大伙儿说说,你肚子上的红痞子是天生的还是人做的?"白云金忙大声回答:"人做的。我自称是星宿下凡欺骗广大群众,我罪该万死。"在他两边有两个身材不高的女人,一个是东宫娘娘,一个是西宫娘娘,其实长得都是土头土脸,貌不惊人,在旁边还站着皇太子,就是白云金的儿子,叫白什么我记不住了,我就记得他长得跟他父亲似的,身材高大,那年才十九岁,在两边还有八千岁九千岁还有军师,一个个相貌庸俗,叫人看了啼笑皆非。我真不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人上当受骗,世上的事就是那么回事,有人画出道来,就有人走,到头来作茧自缚,听说他被押送到各地展览,半年后被执行死刑。
在故宫博物院第二馆,我们又参观了一贯害人道馆,他们靠着跳大神行巫术发展会众,说什么共产党掌管不了天下,掌管天下者还是蒋介石,他们就是露骨的反革命分子,遭到镇压是不奇怪的。
参观之后第二天,学校展开参观学习讨论,每个人都要发表心得,自然我也得发言了,可是我们家有那么点儿不光彩的事,我爸爸至今没有回来,究竟是什么案子也说不清楚,所以我的发言显得苍白无力没有什么底气。
【单田芳(1934年12月17日—2018年9月11日),出生于营口市,1954年拜说书演员李庆海为师学习评书,1956年春节首次登台表演,开始说书生涯。24岁时正式独立演出,先后演出评书《三国演义》《隋唐演义》《平原枪声》《林海雪原》《红岩》等,奠定了在书曲界的地位,后因“文化大革命”中断演艺生涯。1978年获得平反,此后相继录制了《七杰小五义》《封神演义》《民国风云》等广播评书和《三侠五义》《白眉大侠》等电视评书。1993年被评为“深受人民喜爱的评书表演艺术家”,2004年被北京曲艺家协会特聘为名誉主席,2007年1月宣布收山。2012年荣获中国曲艺牡丹奖终身成就奖、华鼎奖中国曲艺演员公众形象调查第一名。2018年9月11日,在北京中日友好医院病逝,享年84岁。】
来源:读书有味聊忘老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