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电话那头,母亲王秀兰的声音发着颤,像一张被揉皱的砂纸。我的心猛地一沉,攥着钢笔的手指瞬间发白。刚开完镇上的班子碰头会,我正准备梳理一下清溪镇的扶贫工作思路,母亲这个电话,像一颗石子,把我平静的心湖砸开了锅。
引子
“立文,你爸他……他跟人动手了。”
电话那头,母亲王秀兰的声音发着颤,像一张被揉皱的砂纸。我的心猛地一沉,攥着钢笔的手指瞬间发白。刚开完镇上的班子碰头会,我正准备梳理一下清溪镇的扶贫工作思路,母亲这个电话,像一颗石子,把我平静的心湖砸开了锅。
“妈,您慢慢说,爸怎么了?伤着没有?”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人没事,就是……就是胳膊上青了一大块,衣服也扯破了。我问他怎么回事,他光抽烟,一句话不说。那倔脾气你还不知道吗?”母亲说着,带了哭腔,“儿子,你现在是镇上的书记了,要不……你找人问问?”
挂了电话,我再也坐不住了。窗外,2007年的夏天格外燥热,蝉鸣声一阵高过一阵,搅得人心烦意乱。父亲陈国栋,一个在工地上跟砖石水泥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瓦匠,手艺在十里八乡都是出了名的。退休后他闲不住,总说自己筋骨硬朗,还能干。拗不过他,我才同意他去镇东头那个新楼盘的工地上做点散工,想着让他有点事干,也能舒活舒活筋骨。可我怎么也没想到,老实本分的父亲,会跟人动手。
我心里清楚,父亲那个人,自尊心比天大。他常说,瓦匠的活,靠的是手艺,凭的是良心,活干得漂亮,走到哪儿腰杆都挺得直。不是被人逼到份上,他绝不可能跟人红脸。
我抓起桌上的车钥匙,快步走出办公室。镇政府的门卫老张看见我,笑着打招呼:“陈书记,这么晚还出去啊?”我勉强挤出个笑容,点了点头,心里却像压了块湿漉漉的石头,又沉又闷。
车子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颠簸,扬起一阵黄尘。十几分钟后,我回到了那个熟悉的小院。推开院门,父亲正坐在门槛上,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昏黄的灯光把他佝偻的背影拉得很长,烟雾缭绕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爸。”我叫了一声。
他像是没听见,依旧低着头。母亲从屋里迎出来,对我使了个眼色,把我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说:“别问了,问了他也不说。我下午去工地送饭,听人说,是那个姓王的工头,嫌你爸动作慢,还……还扣了他两天的工钱。”
我的火气“噌”地一下就顶到了脑门上。我走到父亲跟前,蹲下身子,这才看清他那只满是老茧的手臂上,有一大片吓人的淤青。他的确良衬衫的袖子,也被撕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爸,到底怎么回事?”我盯着他的眼睛。
他终于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眼神躲闪着,又把头埋了下去,声音沙哑地说:“没事。工地上干活,磕磕碰碰的,正常。”
我心里一阵酸楚。这就是我的父亲,一辈子要强,受了天大的委屈,也只会自己扛着。他怕给我这个新上任的书记添麻烦。他越是这样,我心里的石头就越沉。我不是什么大人物,但在清溪镇这一亩三分地上,我不能让自己的父亲被人这样欺负。
我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对母亲说:“妈,给我找件我以前的旧衣服,越旧越好。”
母亲愣住了:“你要干啥?”
我看着远处工地方向闪烁的灯光,一字一句地说:“我去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工地,能把一个老实本分的瓦匠,逼得跟人动手。”
夜色渐浓,我换上了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一条裤腿上还带着泥点的旧裤子,蹬上一双解放鞋。镜子里的人,皮肤虽然比工地上的人白净些,但那股子乡土气,倒也回来了七八分。我对着镜子,刻意把头发揉得乱了些,又在脸上抹了把灰。
我必须亲自去看看。不为别的,只为父亲那沉默的背影,和他手臂上那片刺眼的淤青。我不仅是清溪镇的书记,我还是陈国栋的儿子。
第一章 初探工地
我从衣柜最底下翻出那件褪了色的蓝布外套。
妻子林惠正在灯下备课,看到我这身打扮,惊讶地抬起头:“立文,你这是干嘛?真要去啊?”
我点点头,把外套的扣子扣上。这衣服带着一股樟脑丸和尘土混合的味道,闻着有点呛鼻子。
“工地上人多眼杂,万一出点什么事……”她放下手里的红笔,眉头拧成了个川字,“再说了,你是书记,这种事让派出所去查一下不就行了?”
我心里清楚,她担心的不只是我的安全。新官上任,最忌讳的就是家事和公事搅在一起。可那是我爸,被人指着鼻子欺负,我能坐得住吗?这口气,我咽不下去。
“嫂子说得对,”我走到她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正因为我是书记,才更不能用身份去压人。爸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我要是直接亮身份,底下的人肯定会层层包庇,最后查不出个所以然。我得自己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
林惠叹了口气,没再说话。她站起身,帮我把歪了的衣领理了理,又从抽屉里拿出几十块钱塞我兜里:“那你自己小心点,别跟人起冲突。带点钱,万一要用呢。”
我心里一暖,握了握她的手:“放心吧,我就是去看看,明天就回来。”
夜里十点多,我骑着一辆破旧的二八自行车,吱吱呀呀地朝着镇东头的“清溪一号”楼盘工地骑去。工地上依旧灯火通明,搅拌机的轰鸣声隔着老远都能听见,像一头不知疲倦的野兽在低吼。
我把车子停在工地外的一片小树林里,借着月光,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工地大门走去。大门口的保安亭里,一个穿着黄背心的保安正打着瞌睡。我压低了帽檐,弓着腰,学着那些晚归工人的样子,溜着墙根,很轻易就混了进去。
工地上尘土飞扬,钢筋、水泥、模板堆得到处都是。几栋还没封顶的楼房,像巨大的骨架,在夜色中矗立着。我凭着记忆,朝着父亲之前提过的C栋工棚走去。
工棚是一排简易的活动板房,里面透出昏暗的灯光,夹杂着男人的说笑声、汗臭味和烟味。我走到一间亮着灯的工棚门口,犹豫了一下,还是推门走了进去。
屋里十几个平方,挤了八张上下铺的铁架子床。一群光着膀子的男人正围着一张小桌子打牌,桌上散落着几瓶廉价的白酒和花生米。看到我这个生面孔,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了过来。
一个脸膛黝黑、眼角有道疤的汉子站起来,上下打量着我,粗声粗气地问:“你谁啊?找哪个?”
我心里有点发怵,但脸上还得装出憨厚的样子。我搓着手,嘿嘿一笑:“大哥,我叫陈明,是来找活干的。听老乡说这里招小工,我就摸过来了。”
那疤脸汉子“哦”了一声,又坐了回去,摆摆手说:“招工的事问王工头,我们哪儿说得算。喏,明天早上五点,门口等着去,他要是要人,你就留下。”
我心里琢磨着,这疤脸汉子嘴里的“王工头”,八成就是欺负我爸的那个。我必须想办法留下来,看看这工头到底是个什么货色。
我陪着笑,从兜里掏出林惠给我的钱,抽出两张十块的,又从旁边的小卖部买了一包烟,递了过去:“大哥,来,抽根烟。我刚来,人生地不熟的,以后还得各位大哥多照顾。”
看到烟和钱,那几个汉子的脸色缓和了不少。疤脸汉-子接过烟,拆开散了一圈,其中一个年纪稍大的工人指了指角落里一个空着的下铺:“那儿没人,你先对付一宿吧。不过我可跟你说,王工头那人……脾气不太好,你干活机灵点。”
我心里一动,看来这个王工头在工人们嘴里口碑不怎么样。这就是我要找的突破口。我赶紧点头哈腰地道谢,把自己的小包袱扔在床铺上。
我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听着周围的鼾声和梦话,怎么也睡不着。我脑子里反复回想着母亲的话,和父亲手臂上那片刺眼的淤青。我能感觉到,这个工地就像一潭浑水,表面平静,底下却藏着不少事。我不知道水有多深,但我知道,为了父亲的尊严,我必须得跳下去,把它搅个天翻地覆。
第二章 工棚夜话
天刚蒙蒙亮,工棚里就响起了窸窸窣窣的穿衣声。我跟着大伙儿一起起床,用冷水胡乱抹了把脸,就往工地门口走。
门口已经聚集了二三十个像我一样等着找活干的临时工。大家脸上都带着一种麻木又期盼的神情,像是在等待审判。
五点半,一个身材矮胖、腆着啤酒肚的中年男人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他穿着一件脏兮兮的白背心,嘴里叼着根烟,眼睛眯成一条缝,扫视着我们这群人。他就是王工头,王老四。
“今天,就要十个!搬砖的,只要十个!手脚麻利地跟我走,磨磨蹭蹭的都给我滚蛋!”王老四的声音又粗又亮,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霸道。
他用手指随意点了十个人,我也在其中。我赶紧低下头,跟在人群后面。我能感觉到他那双小眼睛在我身上停留了一下,似乎在审视我这张生面孔。
我心里暗自庆幸,幸亏我这身打扮够土,人也装得足够老实。他大概只把我当成一个急着挣钱养家的普通农民工,没多想。
一天的活很累。我负责从卡车上卸水泥,搬到搅拌机旁。一袋水泥一百斤,我咬着牙,一趟又一趟地来回跑。汗水顺着额头流下来,糊住了眼睛,又咸又涩。衣服很快就湿透了,紧紧地贴在背上,又黏又痒。到了中午,我的肩膀火辣辣地疼,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
我终于体会到父亲每天都在经历着什么。他六十岁的人了,干的也是这样的重活。我心里一阵发酸,干活的力气也更足了。我必须搞清楚,到底是什么人,敢这么欺负一个靠力气吃饭的老人。
中午吃饭,是白水煮白菜和两个黑乎乎的馒头。我看到父亲也在不远处吃饭,他一个人蹲在角落里,默默地啃着馒头。我不敢过去,怕被他认出来。我只是远远地看着他,发现他的腰比我记忆中更弯了。
我心里盘算着,白天这么累,根本没机会接触到核心信息。突破口还得是在晚上,在工棚里。
晚上收工,我特意跑到工地外的小卖部,用身上剩下的钱买了两瓶最便宜的二锅头和一包花生米。回到工棚,我找到了昨天给我指床铺的那个年纪稍大的工人。他姓刘,大家都叫他老刘。
“刘哥,忙了一天,辛苦了。我刚来,啥也不懂,请你喝两杯,就当拜码头了。”我把酒和花生米放在他床边的小桌上。
老刘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些戒备,但还是接过了酒。他拧开瓶盖,给自己倒了一杯,也给我倒了一杯,说:“出门在外,都不容易。你这后生,看着倒是个实诚人。”
几杯酒下肚,话匣子就慢慢打开了。我装作不经意地问:“刘哥,我看咱们这王工头,挺威风的啊。”
老刘冷笑一声,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压低声音说:“威风?那是霸道!我跟你说,小陈,你刚来,眼睛放亮点,少说话多干活。这个王老四,心黑着呢!咱们的工钱,他都要从中间扒一层皮。谁要是不听话,或者干活慢了点,他就找茬扣钱,甚至还动手。”
听到“动手”两个字,我的心一紧。我假装好奇地问:“这么黑?就没人管管吗?”
老刘叹了口气,眼神黯淡下来:“管?谁管?这工地的老板,是他表哥。咱们这些卖力气的,上哪儿说理去?前两天,有个姓陈的老师傅,手艺特别好,就是年纪大了点,动作慢了些。王老四就当着所有人的面骂他,还推了他一把,把他两天的工钱都给扣了。”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了肉里。老刘说的,肯定就是我父亲。原来,他不仅被扣了钱,还被当众羞辱了。
我强忍着怒火,继续问道:“那陈师傅就这么算了?”
“能怎么办?”老刘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眼睛有点红,“他儿子好像还是个干部,但他硬是把这事给压下来了,不让家里人知道。怕给他儿子添麻烦呗。唉,老实人,到哪儿都受欺负。”
我沉默了。我端起酒杯,一口气把剩下的半杯酒全喝了下去。辛辣的液体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可这灼烧感,远远比不上我心里的怒火。我终于明白父亲为什么不肯说了。他是怕影响我的前途,怕我这个新上任的书记难做。他宁愿自己受委含屈,也要护着我。
这一刻,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件事,绝不能就这么算了。我不仅要为父亲讨回公道,还要为所有像老刘一样被欺压的工人们,讨回一个公道。
第三章 父亲的固执
第二天,我特意留意着父亲和那个王老四。
上午十点左右,太阳正毒。父亲在一面新砌的墙边抹灰,他的动作不快,但很稳,每一抹子下去,墙面都平整光滑,像镜子一样。这就是老瓦匠的手艺,是刻在骨子里的严谨。
王老四挺着肚子,背着手,像个监工一样在工地上溜达。他走到父亲跟前,停了下来,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然后用手指在墙上划拉了一下,唾了一口唾沫,嚷嚷道:“老东西,你这活是绣花呢?磨磨蹭蹭的,一上午就弄了这么点?养你呢?”
父亲停下手里的活,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拿起抹子,把他划过的地方重新抹平。
王老四见他不吭声,更来劲了,声音也提高了几分:“嘿,你还不服气是吧?我告诉你,陈国栋,别以为你儿子当了个什么破书记,你就能在我这儿摆谱!在我这工地上,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干不了就滚蛋!”
周围的工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朝这边看过来。我站在不远处,隔着一堆钢筋,心里的火像汽油一样被点燃了。我恨不得立刻冲过去,一拳砸在王老四那张油腻的脸上。
可我不能。我死死地攥着手里的铁锹,手背上青筋暴起。我看到父亲的身体在微微发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愤怒。他紧紧地抿着嘴唇,额头上的皱纹拧成了一个疙瘩。他那双握了一辈子瓦刀的手,此刻正紧紧地攥成了拳头。
我心里清楚,以父亲的脾气,他快要忍不住了。如果他真的动了手,那事情就更麻烦了。
就在这时,父亲慢慢地松开了拳头。他转过身,拿起地上的水桶,一言不发地去旁边接水。他用沉默,咽下了所有的屈辱。那个佝偻的背影,像一把刀子,狠狠地扎在我的心上。
我低下头,不敢再看。我怕自己会控制不住情绪。我这个儿子,就在几米之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受辱。这种无力感,比搬一天水泥还让我难受。我当这个书记,到底是为了什么?如果连自己父亲的尊严都保护不了,我还谈什么为人民服务?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故意端着饭碗,凑到父亲身边。他看到我,愣了一下,似乎没认出来。
我压低声音,用家乡话说:“叔,您是陈师傅吧?我听老乡说您手艺好,特地来跟您学学的。”
父亲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他仔细打量了我几眼,摇了摇头:“我没什么好教的,就是个卖力气的。”
“叔,刚才那姓王的,也太欺负人了。”我试探着说,“您怎么不跟他理论理论?”
父亲沉默了,只是大口地扒拉着碗里的饭。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看着我,眼神复杂地说:“后生,你刚来,不懂。有时候,退一步,不是怕,是为了家里人。”
我心里一颤。他这话,分明是说给我听的。他可能已经猜到了我的身份,或者,他只是在对自己说。他怕我冲动,怕我为了他,毁了自己的前途。
这就是我的父亲。一个固执的、要强的、爱我胜过爱自己的父亲。他用自己的方式,在保护我。
我吃不下饭了。碗里的白菜,嚼在嘴里像蜡一样。我看着父亲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心里做了一个决定。我不能再等了。我不能让父亲的退让,变成那些恶人得寸进尺的资本。这件事,必须尽快解决,而且要用一种最彻底、最公正的方式。
下午,我干活的时候,故意磨蹭了一下。王老四果然又找了过来,指着我的鼻子骂:“你他妈的也是个废物!不想干就滚!”
我低着头,任由他骂。但在他转身的时候,我用眼角的余光,把他办公室的位置,和他那辆黑色桑塔纳的车牌号,都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第四章 一顿饱饭
光靠我和老刘的几句牢骚,根本扳不倒王老死。我需要更多的证据,更需要让这些沉默的工人们,愿意站出来说话。
当天晚上,我拿到了头两天的工钱,一共八十块钱。我咬了咬牙,揣着这笔钱,走出了工地。我在镇上最好的熟食店,买了半只烧鸡,一斤猪头肉,又称了些花生米和凉拌黄瓜,最后,还拎了两瓶好一点的白酒。
回到工棚,我把这些菜和酒往小桌上一摆,对着工棚里的人喊道:“各位大哥,我叫陈明,刚来两天,多谢大家照顾。今天发了点小钱,请大家喝两杯,吃口肉!”
工棚里的人都愣住了。他们看着桌上的烧鸡和猪头肉,眼睛里放着光。对他们来说,这可是难得的“大餐”。
疤脸汉子第一个反应过来,一拍大腿:“嘿!你这后生,够意思!”
老刘也笑着说:“小陈,你这太破费了。大家都是出苦力的,挣点钱不容易。”
我笑着把酒打开,给每个人都倒上:“刘哥,出门在外,靠的就是朋友。这顿饭,算我这个当小弟的,孝敬各位大哥的。来,都别客气,动筷子!”
气氛一下子就热烈起来。大家围着桌子,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压抑了一天的情绪,在酒精的催化下,慢慢释放出来。
酒过三巡,话就多了起来。一个叫小五的年轻工人,喝得满脸通红,一拍桌子,骂道:“妈的,这活真不是人干的!累死累活一天,到头来还不够王老四扒层皮的!”
这话像个导火索,立刻点燃了大家的怨气。
“可不是嘛!上个月我家里孩子病了,想预支点工钱,他硬是不给,还说我偷懒想跑!”
“还有我,上次脚被钢筋砸了,他连医药费都不给报,就给了我二十块钱,让我自己去买点红药水!”
“他就是个吸血鬼!我听说,他表哥那个建筑公司,就是个空壳子。这工程,是他们从大公司手里转包过来的,层层扒皮,到我们这儿,就剩骨头渣了。”
我默默地听着,给他们添酒,夹菜。每多听一句,我心里的怒火就多烧一分。我没想到,这背后竟然还有这么多黑幕。这已经不单单是克扣工钱的问题了,这涉及到工程转包、劳动安全等一系列问题。
我看向老刘,他一直没怎么说话,只是闷头喝酒。我给他递了根烟,给他点上,轻声说:“刘哥,您在这儿时间最长,应该知道的最多吧?”
老刘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烟雾模糊了他脸上的皱纹。他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小陈,有些事,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胳膊,拧不过大腿啊。”
我把酒杯举到他面前,碰了一下,一饮而尽,然后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刘哥,如果我说,有办法让大腿听我们胳膊的呢?”
老刘愣住了,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怀疑和不解。
我压低声音,继续说:“我不是本地人,在这儿也没什么牵挂。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只要大家肯信我,把知道的都说出来,我豁出去了,也要去镇上、去县里,把这事给捅出去!”
我的话让整个工棚都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看着我,眼神复杂。有激动,有期盼,但更多的是胆怯和犹豫。他们被压榨惯了,已经不相信会有人为他们出头。
老刘掐灭了烟头,死死地盯着我,看了足足有半分钟。最后,他像是下定了决心,一咬牙,说:“好!小陈,我信你!王老四这龟孙子,他有个账本,就锁在他办公室的抽屉里。上面记着我们每个人的工时和实际发的工钱,还有他送礼打点的流水账。只要能拿到那个账本,就是铁证!”
我心里一震,这绝对是个关键信息!
老刘接着说:“他那办公室,晚上没人。钥匙就挂在他宿舍床头的钉子上。他睡得死,打雷都叫不醒。但是……”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他宿舍里,养了条大狼狗。”
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那条狗,大家都有印象,凶得很,见人就咬。
我心里也沉了一下,但很快就有了主意。我看着桌上还剩的小半只烧鸡,对老刘说:“刘哥,狗,我有办法对付。现在,我需要一份所有被克扣过工钱的工友的名单,越详细越好。”
那天晚上,我们聊到了深夜。借着酒劲和一顿饱饭带来的勇气,十几名工人,都把自己的名字和被克扣的金额,按在了我用香烟盒纸写下的名单上。
那张薄薄的纸,在我手里,却重如千斤。
第五章 风雨欲来
计划定在第二天晚上。
白天,我干活的时候,心里一直在盘算着晚上的行动。我必须一次成功,不能有任何闪失。
下午快收工的时候,天色忽然暗了下来。乌云从西边的山头滚滚而来,像打翻的墨汁,很快就铺满了整个天空。空气变得异常闷热,连一丝风都没有。一场大雨,看来是免不了了。
这天气,对我来说是好事。下雨的夜晚,人的警惕性会降低,雨声也能掩盖掉一些动静。
晚饭后,我把那半只烧鸡揣在怀里,又找了根半米长的钢筋,藏在裤腿里。我对老刘他们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像平时一样打牌说笑,不要露出任何异常。
我独自一人,借着夜色和越来越密的雨点,悄悄地摸向王老四的宿舍。他的宿舍就在办公室旁边,是一间独立的板房。
雨越下越大,豆大的雨点砸在板房的铁皮屋顶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巨响。这正是我需要的掩护。
我贴着墙根,慢慢靠近宿舍的窗户。窗户没关严,留着一道缝。我凑过去,借着屋内昏暗的灯光,看到王老四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鼾声如雷。那条大狼狗,就趴在他的床边。
我把烧鸡从怀里掏出来,从窗户缝里扔了进去。烧鸡正好落在离狗不远的地板上。那狼狗闻到肉香,立刻站了起来,警惕地朝窗户这边看了看,低吼了两声。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好在,烧鸡的诱惑力显然更大。它只是犹豫了几秒钟,就扑过去,大口地撕咬起来。
我趁机溜到门边。门上挂着一把老式的挂锁,这难不倒我。我从地上捡了根铁丝,捅进锁孔里,凭着小时候跟村里锁匠学过的三脚猫功夫,捣鼓了不到一分钟,只听“咔哒”一声轻响,锁开了。
我推开门,闪身进去,顺手把门又带上了。王老四的鼾声丝毫没有变化。我蹑手蹑脚地走到他的床头,那条狼狗正专心致志地对付着烧鸡,只是抬头看了我一眼,就又低头啃骨头去了。
我顺利地拿到了挂在墙上的一大串钥匙。
我退出宿舍,立刻奔向隔壁的办公室。用钥匙打开办公室的门,一股烟酒和霉味扑面而来。我不敢开灯,只能借着窗外偶尔划过的闪电,看清屋内的陈设。
一张办公桌,一个文件柜。我用钥匙串一个个地试,很快就打开了办公桌中间的抽屉。里面果然有一个带锁的日记本。
这就是账本!
我心里一阵狂喜。我没有立刻拿走账本,而是从兜里掏出了我白天偷偷买的一部最便宜的像素也最低的旧款手机,对着账本,一页一页地拍了下来。我必须留下原件,否则王老四一旦发现账本丢失,立刻就会警觉,打草惊蛇。
拍完照,我把账本放回原处,锁好抽屉,然后悄悄地退出了办公室。
整个过程,不到十分钟。
可就在我准备把钥匙放回王老四宿舍的时候,意外发生了。王老四翻了个身,嘴里嘟囔了一句梦话,醒了。
他揉着眼睛,坐了起来,正好和我打了个照面。
我们两个人都愣住了。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完了,被发现了!
王老四显然也没反应过来,他呆呆地看着我,足足有三秒钟。然后,他猛地瞪大了眼睛,张嘴就要大喊。
我来不及多想,一个箭步冲上去,用手死死地捂住了他的嘴。同时,我从裤腿里抽出那根钢筋,抵在了他的脖子上,压低声音,用尽全身力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别出声,不然我弄死你!”
我的眼神,在那一刻,一定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狼。
王老四吓得浑身一哆嗦,眼睛里充满了恐惧,拼命地点头。
我心里乱成一团麻。怎么办?事情闹大了。如果现在暴露,不仅前功尽弃,我自己也会惹上大麻烦。
就在这时,我突然想到一个主意。我松开捂着他嘴的手,但钢筋依旧顶着他。我冷冷地说:“王老四,我不是来抢钱的。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把陈国栋,就是那个老瓦匠,明天就给我结清工钱,让他走人。以后,不准再找他的麻烦。”
我必须先把父亲摘出来。
王老四惊恐地看着我,连连点头:“好,好,我答应,我答应!”
“还有,今天晚上的事,你要是敢说出去一个字,我保证,你见不到后天的太阳。”我恶狠狠地威胁道。
做完这一切,我把他办公室的电话线扯断,然后才把他宿舍的钥匙扔在地上,迅速地退了出去,消失在瓢泼大雨中。
回到工棚,我浑身都湿透了,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冷汗。老刘他们焦急地围上来,我冲他们摇了摇头,示意什么都别问。
我躺在床上,心脏还在“怦怦”狂跳。我不知道我今晚的冲动,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我只知道,风雨,真的要来了。
第六章 书记的抉择
第二天,天晴了。工地上的一切似乎又恢复了正常。
王老四一整天都没怎么露面,只是派人把我父亲叫了过去,结清了所有的工钱,让他走了。父亲临走时,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和不解。
我心里稍微松了口气,至少,父亲是安全了。
但我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平静。王老四那种人,吃了这么大的亏,不可能善罢甘休。他肯定会想办法报复。
果然,到了下午,工地上开来两辆警车。几个警察找到了工地负责人,也就是王老四的表哥,一个叫赵金宝的胖子。他们说接到匿名举报,举报“清溪一号”工地存在严重的劳资纠纷和安全隐患,要求工地停工整顿,配合调查。
我心里一惊。我没有举报!那是谁干的?
我立刻意识到,这很可能是王老四的诡计。他不敢说自己被威胁,就想出了这么一招“恶人先告状”,想把水搅浑,把事情闹大,借政府的手来清洗工地,把我这个“刺头”给揪出来。
工地停工了。所有工人都被集中到了空地上。赵金宝和王老四陪着警察,挨个盘问工棚里的人,特别是最近新来的。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他们这是要瓮中捉鳖。
老刘凑到我身边,急得满头是汗:“小陈,怎么办?他们这是冲着你来的!”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不能慌,一慌就全完了。我把那个存着账本照片的手机,悄悄塞进了老刘的手里。
“刘哥,这个你拿着。如果我出事了,你就把这个交给镇纪委的吴书记。记住,一定要亲手交给他。”我盯着他的眼睛,郑重地嘱咐道。
老刘嘴唇哆嗦着,点了点头,把手机揣进了怀里。
很快,警察就走到了我面前。王老四跟在后面,用怨毒的眼神死死地盯着我,然后对警察说:“警察同志,就是他!他刚来没几天,昨天晚上鬼鬼祟祟的,肯定是他搞的鬼!”
一个年轻警察看着我,厉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身份证拿出来!”
我沉默了。我不能说。一旦我的身份暴露,事情就会变得无比复杂。一个镇委书记,伪装成农民工,夜闯工地,还威胁了工头。这传出去,不仅是我个人的政治生涯完了,整个清溪镇政府的形象都会受损。
我该怎么办?是承认,还是继续隐瞒?
就在我内心天人交战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是镇政府办公室主任打来的。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陈书记,您在哪儿?县里纪委的同志突然到咱们镇了,说是要调查‘清溪一号’工地的问题,点名要您过去一趟。”
我拿着电话,愣住了。县纪委也来了?事情的发展,已经完全超出了我的控制。
此时此刻,我站在人群中,一边是虎视眈眈的王老四和警察,一边是焦急等待的工友们,电话里是县纪委的指令。我被推到了一个无法回避的十字路口。
我忽然想起了父亲的背影,想起了老刘他们期盼又恐惧的眼神。我来这里,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给他们一个公道吗?如果我今天退缩了,那我以后还怎么面对他们,怎么面对我自己的良心?
我深吸一口气,对着电话,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语气说:“我知道了。你告诉纪委的同志,我马上就到。因为,我就在‘清溪一号’的工地上。”
说完,我挂了电话。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我挺直了腰杆,一步一步地,走出了人群。我走到那个年轻警察面前,看着他的眼睛,平静地说:“我叫陈立文,是清溪镇的党委书记。这位同志,现在,请你把王老四和赵金宝控制起来。他们涉嫌恶意拖欠、克扣农民工工资,并存在重大安全生产责任问题。我,就是举报人。”
整个工地,瞬间一片死寂。
王老四和赵金宝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像死了爹娘一样。那些工人们,则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我,仿佛在看一个从天而降的神仙。
我没有再看他们,而是转身,面向所有工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各位乡亲,各位兄弟,对不起,我来晚了。”
我的声音不大,但在这寂静的工地上,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第七章 尘埃落定
县纪委的调查组效率很高。
有了我手机里的账本照片,再加上老刘和其他工人们鼓起勇气的作证,王老四和赵金宝的违法事实很快就被查清。他们不仅长期克扣工人工资,还存在偷工减料、工程非法转包等一系列严重问题。等待他们的,将是法律的严惩。
工地被勒令无限期停工整顿,由县总工会牵头,成立了专门的清算小组,核算并补发了所有被拖欠的工资。
我因为擅自行动,违反了工作纪律,在县委常委会上做了深刻的检讨。县委书记找我谈话,他先是严厉地批评了我的个人英雄主义和无组织无纪律的行为,然后又拍着我的肩膀说:“立文同志,处分要给,但你这颗为民办事的心,是好的。清溪镇交给你,我放心。”
最终,我背上了一个党内警告处分。
这个结果,我坦然接受。比起父亲和工友们拿回的尊严和血汗钱,这个处分,我觉得值。
事情平息后的一天傍晚,我回到了家。母亲正在厨房里忙活着,看到我,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你这孩子,吓死我了!你说你,怎么就那么大胆子!”她一边用围裙擦着眼泪,一边数落我。
我笑了笑,没说话,走进里屋。父亲正坐在窗边,用一小块砂纸,仔细地打磨着一个木头做的小玩意儿。那是他闲暇时给我未出生的孩子做的小木马。
他听到我进来,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但没有回头。
“爸。”我叫了一声。
他“嗯”了一声,声音有些闷。屋子里陷入了沉默,只有墙上的挂钟在“滴答”作响。
过了很久,他才缓缓开口:“处分……下来了?”
“嗯,一个警告。”我轻描淡写地说。
他又沉默了。窗外的夕阳,把金色的光辉洒在他的侧脸上,把他花白的头发染成了一片温暖的颜色。
“以后,别再干这种傻事了。”他低着头,声音沙哑,“爸老了,不中用了,不能再给你添麻烦了。”
我走到他身边,蹲下来,握住他那只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那只手,曾经为我撑起了一片天。
“爸,”我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您没给我添麻烦。是我以前做得不够好。我当这个书记,如果连自己家里人的委屈都看不见,那我怎么能看得见全镇老百姓的委屈?是您,给我上了一课。”
父亲的眼眶,湿润了。他别过头去,不想让我看见。这个要强了一辈子的男人,在这一刻,终于露出了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他反手拍了拍我的手背,力气不大,却很温暖。
“吃饭了!”母亲在外面喊道。
那天晚上的饭菜很简单,一盘青菜,一碗豆腐汤,还有母亲自己蒸的馒头。但那是我这辈子,吃得最香的一顿饭。
饭桌上,我们谁也没有再提工地上的事。我们聊着家常,聊着我妻子林惠肚子里的孩子,聊着秋收的年景。屋子里,充满了温暖而平和的气息。
我看着父母斑白的鬓角和眼角的皱纹,心里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我所做的一切,不仅仅是为了讨一个公道,更是为了守护这份平凡的、来之不易的家庭温暖。
从那天起,我更加努力地工作。我走遍了清溪镇的每一个村子,拜访了无数像我父亲一样的普通人。我把他们的困难和期盼,都记在我的本子上,也记在我的心里。
我知道,我的路还很长,我肩上的担子也很重。但每当我感到疲惫和迷茫的时候,我都会想起那个夏天的夜晚,想起父亲那双沉默而固执的眼睛。
他教会了我,一个人的尊严,无论他多么平凡,都值得被尊重和守护。而我,作为他的儿子,作为一名党员干部,这就是我奋斗的全部意义。
来源:云朵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