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2008年的苏北小镇还是人力三轮车的天下,老张是人力三轮车的王。
生活总给予我们辛酸苦楚的剧本,
无家可归的狗,精神失常的人…
这些悲惨,往往是我们最容易去可怜,
却最想避开的风景。
而失意者之间,
有时会产生一些微妙的情愫,
让他们彼此成为不可或缺的寄托。
或许你会喜欢上这病态却温情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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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1
2008年的苏北小镇还是人力三轮车的天下,老张是人力三轮车的王。
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说的。
那时候父亲刚把我遗弃在实验小学,只留给我一条啃了一半的咸鱼,我的脑袋好像受了重击,口水止不住地往外淌,整日昏昏沉沉想不起回家的路,只记得爸爸好像是个海军,穿着蓝白相间的条纹衫,住在一个叫做“昆仑”的地方。
我每天朝着校门口的车夫们大叫,求他们带我回家,可我没有钱。
车夫们从不回应我,要坐三轮车回家的孩子太多了。
他们总是大马金刀地坐在车上,飞速比较着人群中每个孩子的报价与路程,随即往人群中一指:“你,还有你,你们顺路的,上来。”
没等我反应过来,车夫们敲响车铃,拽上两三个孩子,风一样地消失在小镇的黄昏里。
此刻我就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即使是幸运捡到的辣条也无法燃烧我落寞的心了。
老张就在这时出现,黢黑的皮肤包裹着他精瘦的躯干,看起来比日暮还昏沉,可他却不知道哪儿来的力量一把将我抱起放在三轮车柔软的敞篷后座上。
他说:“小宝,我可算找到你了,我们回家。”
他的眼里好像有晚霞。
看到他蓝白相间的条纹衫,我以为是爸爸的海军战友来接我了,安然地趴下只等着回家。
只见老张跳上车,操起铜棒,举过头顶,向铜铃重重敲下,“叮”的一声,震耳的音波以老张为中心,浩浩荡荡地环绕开来,连同被风吹起的灰尘与落叶,迷得我睁不开眼,心头突然生出一股燥热,只觉得连天边的晚霞也在奋力喷薄。
待我看清,老张已正襟危坐,像个整装待发的将军,他一声清啸吓得前方的车辆纷纷避让:“走啦!”
随即他弓起身子,握紧龙头,双脚重踏,三轮车就变成了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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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2
小镇的风是咸的。小镇自古以晒盐为业,蜿蜒曲折的串场河串联了六个盐场,也决定了小镇的整体布局,于是六座圆拱桥像是遗落人间的六轮明月,安静地点缀在小镇的万家灯火中。
老张总会打破这样的安静,他骑车如发狂,敲打着铜铃,宛若神人擂鼓,昼夜不息,他说他是小镇骑车最快的王,铃声即是圣旨。
只是这次率先打破安静的是后面刺耳的警铃声。
“前面的三轮车快停下,我们接到群众举报,你涉嫌拐卖儿童!”
红绿灯前,老张的三轮车和警车默契十足地停下,我却不知道要相信谁,被遗弃后我也曾去过警局求助,然而我打不过那里的警犬……
在我犹豫时,绿灯突然亮了,如同发令枪响,只见老张莞尔一笑,站起身把全身的力量压在脚踏上,胸腔里发出低沉的声音,像是赛车的马达,车链“吱呀”一转,便把警车甩在身后。
老张大笑道:“百米起步无敌,赛场未尝败绩!”
他逆着晚霞骑行,风带起他晶莹的汗珠,消失在串场河流淌的夜里,他说,很快我们就能到家了。我这时才明白对于三轮车夫来说,马路永远是生活的赛场。
直至警车反应过来,再次加速向我们逼近。
在警察们严厉的警告声中,老张放声大笑:“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他说这是家里的呆子教他的,家里有吟诗作对的文呆子和拳脚了得的武呆子……
小小的我眼里全是不解,他又笑着说:“爷,文武双全!”
他学着猿猴的声音,又哇呀大叫起来。
直至在路的尽头,车稳稳停在四院的大门口。
四院是小镇出名的精神病院。
老张说:“我们到家了。”
那时我才知道不是所有蓝白相间的条纹服都是水手服,也可能是病服,老张的家原来是小镇的精神病院。
清冷的月光洒在我身上,我明白老张不是我的爸爸,这里也不是我的“昆仑”,我要去找我的家。
我跳下三轮车,迎面却冲来气势汹汹的警察,他们满怀激情,也许想着能办一场大案,立一次大功,直至看清落魄的我和痴狂的老张,拿起电话不耐烦地说道。
“女士请您报警前核实好情况,那压根不是什么小孩!”
他们狠狠踹了我一脚:“那就是一只癞皮狗!”
我本习惯了这种被人讨厌的日子,一双温暖有力的大手却突然将我搂在怀里,老张直瞪着警察:“不准打我家小宝!”
月光如雪如雾将我们覆盖,我的心里突然有了一束光亮,却清冷无比,我知道老张只是把我认错了。
我挣扎开,向着暗处走去。老张却又激动得哇哇大叫,向我追来,他伸着手好似抓住一缕纤长的月光连接了我们。我加快步伐,不忍向后看去,直至完全隐入黑暗。
我好似听见“嘣”的一声,月光断了。我看见身后发狂的老张被警察们制服,嘴里又一遍一遍地喊起“小宝”。
我叫了几声,我不是小宝,我要去找我自己的家!
我不再理会身后的喧嚣,却不自觉地学起老张的话安慰自己。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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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3
我是在菜市场的鱼摊上找到爸爸的。
那时他正用力剁着一条黑鱼,起初我并没有注意到他,我最先看到的是游魂般的老张。
“哟,老张从四院出来了?”
“早出来了,听说他媳妇走的时候就交了半年的钱!”
商贩们窃窃私语着,生怕引起老张的注意。
老张却扯着脖子大叫:“小宝你在哪儿,爸爸来找你了!”
各色目光如同迸溅的浪花汇聚在此处,我一眼便嗅到了爸爸的眼睛和他蓝白相间的条纹衫。
我把尾巴摇成螺旋桨,立马飞奔过去。
爸爸却一脚将我踹进水沟:“哪来的瘟狗!”
温暖的阳光透过菜市场米黄色的塑料顶棚沉重地压在我的身上,借着臭水沟的反光,我终于看清自己丑陋的模样:湿漉漉的毛发、长满痤疮的皮肤、红色的眼睛、黄色的流脓、黑色的蚤虫……
“爸爸您看我一眼,求求您看我一眼!”
我一边不甘心地向爸爸乞求着,一边用爪子拨弄起鱼盆里的水,这是我之前最爱做的动作,爸爸一定知道。
“不是早让你把那条病狗扔了吗,怎么又找条瘟狗当‘儿子’?”
“不是同一条……都不知道哪儿来的瘟狗!”
爸爸为了安抚边上的女人,又是一脚踹在我的身上。
“滚滚滚!”
我趴在地上任凭爸爸打骂:“这里就是我的家,我死也要死在这里!”
污水冲刷在我的身上,伴着腥味、屎味和霉味充塞了我的灵魂,兴许我要被爸爸打死了,可死亡又有何惧呢?
忠诚本就是我的使命。
老张就在这时哇呀大叫地冲了过来,一拳打在爸爸脸上。
“谁敢欺负我家小宝!”
看见爸爸被打,我不知哪来的力量,本能地咬住老张的手。
老张趁势将我搂在怀里,“不要怕,爸爸在。”
我咬得更用力了,眼泪却不自觉地流了出来。
爸爸也被激怒,冲过来和老张扭打在一起。
“瘟狗的疯病传人了!”看客们只觉得他们发了疯,顿时四散而逃。
慌乱中鱼盆被打翻,几十条黑鱼扑腾挣扎在地。
我含起一条想给爸爸递去,他急忙把鱼从我的口中拽走,狠狠洗了几遍,连骂了好几个“滚”字,再也不搭理我,和老张抢起地上的鱼。
我绝望地瘫倒在地,假装自己也是条鱼,我多么希望有人也能将我捡起。
鱼在呼吸,世界在旋转,我头疼欲裂,视野渐渐模糊。
最终只看见一个穿着水手服的卖鱼佬、一个精神病、一堆黑鱼和一个“昆仑大市场”的牌坊。
晕倒前我终于明白这世间万物都在扮演着不属于自己角色,我和老张一样,演着演着就痴了。
原来,我早没了家,更不是谁的儿子。
我只是一条狗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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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4
我醒来时是在一辆装满流浪狗的货车上。
车子并不快,刚好能被霞光追上。
“我们要去哪里?”
没有回应,只有苟延残喘。
我透过生锈的牢笼向外看去,黑夜正侵蚀着红霞,小镇的一切离我越来越远。
突然,“叮——”的一声划破长空。
只见红绿灯路口,老张清啸一声,敲打铜铃,身披漫天霞光向我冲来,三轮车吱呀作响宣告对货车的挑战。
黑夜重如万钧,倾轧而下。他脊背如山,随着发力上下起伏,撑起一方天地。
学校、人群、车流在他身后飞速掠过,串场河开始急速流淌,岸边的花草萌芽又枯萎,万家灯火熄灭又亮起。
老张燃烧成了一道红霞,横贯时间的夜幕。
货车没有看见老张,只是一个油门便把他远远甩在身后。
无奈、悲伤、不甘、愤怒,我把数种情绪含在口里,死死咬在牢笼上。
我要出去!
在老张消失的地方,生命原始的张力喷薄而出,红霞翻涌,燎原烛天。
铜铃声从四面八方震响而来,伴着急促的警铃声,在小镇的上空炸响。
周围突然冒出浩浩荡荡的人力三轮车队,车夫们汗衫赤膊,肌如铁铸,无不立身骑行,哇呀大叫,全然掩盖了身后的警铃声。
“有兄弟的小孩被前面的车拐走了!”。
“冲啊!”
“快停下,你们不仅追不上汽车,而且严重扰乱交通秩序!”
“别追了,那只是一条……”
警察的话还没说完,车夫们却被激怒了,双脚重踏下,车链竟然发出了坦克履带般的声响。
“没有三轮车追不上的东西!”
那是一场笨拙又热血的追逐,直至红霞褪去,十几辆三轮车被踏得掉链或爆胎,车夫们终究将货车逼停。
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老张将我抱出,随即大笑成一团。
“卧槽,小宝是条狗?”
“牛掰啊,兄弟!”
老张的身上却布满了淤青,他看着我,眼里的霞光变成了星辰。
“是不是想要这个。”
不知从哪里他拿出一条黑鱼。
“一直在菜市场赖着不走,就是想要这个吧。”
“爸爸给你带回来了。”
“别人有的,我们也有。”
我没能吃到黑鱼,从大悲到大喜,积攒的病痛终于在此刻爆发,我双腿一软,倒了下去。
那时老张正高兴得大叫:“两岸猿声啼不住……”
他没能念完。
潜意识中,我好像看见他将我放在柔软的后座上,直直地向医院冲去。
夜色无边,他渺小的三轮车好似一叶断楫的扁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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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5
“这就是一条狗,不是你的什么小宝!”
“狗?”
“对,就是狗。”
“狗不能看病吗?”
“我们这是县人民医院,你要去找兽医!”
……
“狗。”
“对,还是条流浪狗,很多病。”
“流浪狗不能看病吗?”
“我们这是高端宠物医院,你要有钱才能看!”
……
“这就是一辆三轮车,不是你的什么宝贝!”
“狗啊。”
“什么狗,你的车压根不值钱!”
“不能看病吗?”
“傻子,你要去拉车挣钱,再花钱看看你的病!”
……
无数的声音在我的脑中炸响,兴许是老张给我喂了吃食的缘故,我又昏昏沉沉地醒了。
眼前依旧是老张山峦般上下耸动的脊背,三轮车却行驶得极慢,车上叠满了厚重的家具。
老张此刻竟然像个送货挣钱的正常车夫了。
遇到大桥,他索性跳下车,一手把着龙头,一手拉着绑在后座的麻绳,身体几乎前倾至地面,一步又一步地带着车走,“咔嚓咔嚓”的,说不清是车链声,还是他骨头用劲的声音。
我不忍再看他这般,挤出最后的力气跳下车往前爬。
“我不是你的小宝,我只是一条流浪狗,流浪才是我的宿命,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垂怜!”
他没能听懂我的话,蛮横地将我绑在车后座。
“原来我的小宝是条狗啊”,他看了我好久,慢慢落下一滴浊泪,又笑了,“原来狗是我的小宝……”
他开始自言自语,讲起他普通的一生,他说:“我的小宝会给我送终吗?”
我再也分不清他是傻还是清醒,或许这世间万物都在扮演着不属于自己角色,老张演进去了,便进去了。
抑或,老张就是老张,他只扮演他自己。
车已过坡,他又大马金刀地坐回车,敲响铜铃,双脚重踏,纵然下坡,他也不知借力,肆意宣泄着自己的气力。
迎面而来的风,像是棉絮塞满了他干涸的嘴巴。
他依旧高昂着头,含糊不清地说道:“媳妇,这三天我拉了好多人,加上车行兄弟们凑的钱,足够给小宝看病了……媳妇,你别走。”
他说:“小宝啊,等爸爸拉完这一单,就带你去看病,等病好了我们就去菜市场买你最爱吃的鱼。”
他说:“小宝啊,爸爸爱你。”
风把老张的话搅乱撕碎,向着天空用力抛洒,却湮灭在炽热的阳光里。
无人听闻。
这一天他骑了好久,成功地把家具送到了目的地,拿到了50块钱。
他攥着那皱巴巴的五十,又把我送到了宠物医院。
他高举铜棒,向车铃敲去,他说:“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
他高昂着头,张开嘴,像是在和天上的人对话。
轻柔的风把一切都塞回了他的嘴里,那些未念完的诗、未敲响的铃、未走完的路、数十载的月光、八千里的红霞……
他累倒在了三轮车上,永远地睡去了。
我大叫着快来人,可没人在意一条病狗的呜咽。
不知哪来的力气,我挣脱开老张的绑绳,拽着路人们的裤脚往这里来,却被一次又一次地踢开。
我说:“老张,小宝会给你送终的!”
我咬住后座的麻绳,用力蹬腿,燃烧起每一份气力。
直至鲜血浸透麻绳,我终于拉动了那辆小小的人力三轮车。
车缓慢地向前移动,鲜血从我身体里沁出,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成了人间的晚霞。
人们终于被这奇景吸引,汽车也停了下来,驾驶员们伸出脖子瞻仰着老张的人力三轮车。
铜铃再次震响整个小镇,像是盛大的告别。
远处得知消息的车夫们正火急火燎地赶来。
我加大力气,喷薄热血,拉着车行驶在所有人的前方。
这天,我们是小镇最快的车。
老张就是人力三轮车的王。
我清啸一声,眼泪混着鲜血汹涌成霞。
来源:人间故事铺本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