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老刘家那棵梨树是我童年记忆里的一大块拼图。它长在我家和刘家的院墙边上,树冠有一半探到我家院子,每到三四月,洁白的梨花压满枝头,像是几场小雪落在青石院墙上。
老刘家那棵梨树是我童年记忆里的一大块拼图。它长在我家和刘家的院墙边上,树冠有一半探到我家院子,每到三四月,洁白的梨花压满枝头,像是几场小雪落在青石院墙上。
小时候,我喜欢从窗户爬到树上,逮知了,或者在八月摘几个梨子尝尝。那时候老刘只是笑笑,有时还递给我一把小刀:“别吃生的,涩。”
老刘是村里的老支书,退休后在家种点菜,养几只鸡,日子过得清闲。他的老伴前些年走了,儿子在市里当公务员,只有过年才回来住两天。我从小被爷爷奶奶带大,老刘和我爷爷是同一批干部,关系铁得很。
爷爷常说,老刘年轻时是村里有名的能人,县志上还有他的名字。具体做了什么事,爷爷从来没具体说过,只是每次下棋,输了总让老刘一子。“让你个老滑头!”爷爷总是这么说,但脸上笑开了花。
后来我去城里读书,工作,结婚,一直到爷爷奶奶都去世了,才带着妻子儿子回到老家住。
那时老刘已经八十多了,背更弯了,眼睛也花了,但那棵梨树却长得更壮了,树冠几乎遮住了我家院子的一半天空。
我问妻子:“这梨树怎么长这么大了?”
妻子一边收拾行李一边说:“还不是你爷爷,舍不得砍,说是老刘种的,有纪念意义。”
“什么纪念意义?”
“我哪知道,你爷爷就说不让碰这树。”
我心里有点不痛快。新房子刚装修好,院子里铺了青石板,种了几盆花,结果一半地方被树荫挡着,夏天果子掉下来还得收拾。更让我不舒服的是,梨树的根已经钻进了院墙下面,我家这面的院墙稍微有点开裂的痕迹。
“早晚得出问题。”我拍拍墙,对妻子说。
妻子没吱声,只是摇摇头。
第二天我去看老刘,他坐在自家院子里的藤椅上,晒着太阳。
“老刘,这梨树是不是该处理一下?”我开门见山。
老刘抬起头,眯着眼看了我好一会儿。“小辉啊,回来住了?好事,好事。”他说着,又低头摆弄起手里的烟袋。
“梨树长得太大了,根都把我家墙顶裂了。再说这树有一半在我家院子,夏天落果子我们还得收拾。”
老刘手一抖,烟丝撒了一些在裤子上,他慢慢抖掉,说:“这树,你爷爷说过的,不能动。”
“为什么不能动?这不合理吧?您看,墙都裂了。”
“不能动就是不能动。”老刘突然固执起来,一句话堵死了所有理由。
我有点恼火,但想着老人年纪大了,也不好多说什么,就回家了。
回到家,儿子小磊已经爬到梨树上了,正骑在一根粗壮的树枝上荡秋千。我一下子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是这样。
“爸,这树太好玩了!”小磊高兴地喊。
我心里的气消了一点,但还是对妻子说:“早晚得处理这事。”
生活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四月梨花开了,白花花一大片,引来附近几个老太太专门来拍照。有人还问我们家是什么品种的梨,这么好看。我只能说是老刘家的树,笑着敷衍过去。
后院有一块空地,我想做个小菜园。挖地的时候,发现梨树的根系已经蔓延到这里了,密密麻麻的细根挖也挖不完。
“这哪行啊!”我扔掉铁锹,去敲老刘家的门。
老刘不在家,我给他儿子打了电话。电话那头,他儿子显得很为难。
“老辉啊,我爸那个脾气你是知道的。这树啊,确实是有点问题,不过我爸就是不让动。你要是非得处理,那你就处理吧,我跟我爸解释。”
我又去了镇上的林业站咨询。工作人员看了照片说:“这树确实有问题,根系都顶到地基了,早晚得出事。你们要么移栽,要么砍了吧。”
第二天一早,我雇了两个工人来帮忙处理梨树。
老刘一早就站在院墙那边,看着我们的动作。
“真要砍啊?”他的声音有点抖。
“老刘,树根都顶墙了,您看这裂缝,再不处理墙都塌了。”
老刘没说话,只是盯着那棵树看了好久,然后慢慢转身回家去了。
工人开始挖树根。梨树的根系比想象的要复杂,像一张大网,铺在地下。挖了半天,只挖出来一小部分。
“得用挖掘机了。”工人说。
我爽快地答应了。第三天,小型挖掘机开进院子,开始挖树根。挖到下午,突然听到”咚”的一声,挖掘机铲子碰到了什么硬物。
工人停下来,用铁锹小心地清理周围的土。
“这是什么?”我凑近一看,土里露出一块灰褐色的东西,形状不规则,像是断了的石头。
工人用手拨开泥土:“好像是块石碑?”
我们小心地挖出来,果然是半截石碑,上面还有模糊的字迹,但已经看不清了。
“这什么玩意?”工人问。
我也一头雾水:“不知道,可能是老物件。”
这时,老刘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院墙边,死死盯着我们挖出的石碑。
“别动!”他的声音出奇地大,吓了我一跳。
老刘打开院门,一瘸一拐地走过来,颤抖着手摸那块石碑。
“找到了,终于找到了。”他的眼睛里闪着光,好像几十年一下子回到了年轻时。
“这是什么?”我问。
老刘没回答,转身就往家里走:“你等着,我打个电话。”
当天晚上,老刘的儿子开车从市里赶回来,还带着一位戴眼镜的中年人。
“这是市博物馆的张馆长。”老刘儿子介绍道。
张馆长二话不说,直奔那块石碑。他戴上手套,小心地擦拭石碑上的泥土,然后拿出放大镜和手电筒仔细查看。
“真的是!”张馆长突然站起来,激动得手都在抖,“老刘同志,您当年说的没错!”
老刘只是微微点头,眼睛里闪着泪光。
第二天,来了一队人马,全副武装,带着各种设备,开始在我家院子和老刘家院子之间的地方挖掘。
晚上,我把老刘请到家里,倒了杯茶。
“老刘,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刘喝了口茶,眼神望向远处。
“49年我参军,55年转业回乡当了干部。那时候刚解放不久,村里还有不少老物件。县里来人说要修水库,我奉命组织村民搬迁。搬家前,有个老先生神神秘秘地告诉我,村东头的老槐树下埋着一块石碑,说是元朝的东西,让我别声张,搬走前得挖出来保护起来。”
老刘又喝了口茶,继续说:“我半信半疑,就趁夜深挖了。果然有块石碑,但当时情况紧急,石碑又大又重,我怕被有心人发现,就把石碑劈成两半,一半就地埋了,在上面种了这棵梨树作为标记。另一半我悄悄运去了县文化馆。”
“后来呢?”我问。
“后来发生了’文革’,县文化馆被抄,那半块石碑不知去向。我也被批斗,差点把命丢了。你爷爷冒险保下了我。”老刘的声音有点哽咽,“等到形势好转,我去找那半块石碑,但县文化馆的人员都换了,根本没人知道石碑的事。我就想,至少还有这半块在,总比完全失传好。”
“那这石碑究竟是什么来头?”
“是元代的’敕建华严寺碑’,上面记载了元朝皇帝敕令在我们这里建寺的经过,还有当时朝廷大员的名字。张馆长说,这在历史研究上很有价值。”
第三天下午,张馆长兴冲冲地来找我们:“另外半块找到了!在省博物馆的库房里,编号都对得上!”
老刘听到这个消息,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接下来的一周,整个村子都轰动了。考古队在我家和老刘家之间的地方发现了不少遗物,陶瓷碎片、铜钱,还有一些残砖断瓦。张馆长说,这里很可能就是当年华严寺的遗址。
一个月后,村里开了个表彰会,表彰老刘六十多年如一日保护文物的精神。
老刘站在台上,腰板挺得笔直,就像他年轻时那样。他环顾四周,目光落在我身上,笑了笑。
表彰会后,我问老刘:“那棵梨树还要不要砍?”
老刘想了想,说:“砍吧。它完成使命了。”
我们找了专业人员,把梨树移栽到了村口的广场上。树移走后,我重新修了院墙,补好了裂缝。
博物馆的人在梨树原来的位置上立了块新的石碑,上面写着华严寺遗址的简介,还特别提到了老刘保护文物的事迹。
前几天,我在收拾爷爷的遗物时,发现了一本老日记。翻开一看,里面记载了当年老刘瞒着所有人藏石碑的事,爷爷是唯一知情人。
日记的最后一页,爷爷写道:“老刘这辈子,看似普通,实则了不起。他守了一个秘密六十年,就为了一块石碑,为了那段被人忘却的历史。这份执着,值得尊敬。”
我合上日记,看向院子。梨树虽然不在了,但我家厨房的窗台上,有几颗梨核正在发芽。那是我儿子从最后一批梨子里取出来种的。
他说:“爸,咱们也种棵梨树吧,不过种到不会碍事的地方。”
我笑着点点头。
夕阳西下,老刘坐在自家门口的藤椅上,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画册,那是博物馆送他的文物图录,扉页上有老刘当年抠下来珍藏的半块石碑拓片。
他翻着画册,时不时抬头望望村口的那棵梨树,脸上带着满足的微笑。
梨花又一次开了,白花花的一片,像是落了小雪。
我忽然想起小时候趴在窗口看到的情景:老刘一个人站在梨树下,轻轻拍着树干,嘴里说着什么。现在我才知道,他是在跟那地下的半截石碑说话。
后来有记者来采访老刘,问他为什么当年不把整块石碑都交给县里,而是分成两半。
老刘笑了笑,说:“那年头,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分开放,总有一半能保住。”
记者又问:“您花了一辈子守护这个秘密,值得吗?”
老刘望向远处,说了句让所有人都沉默的话:“这不关值不值得的事,有些东西,既然知道了,就得负责到底。”
这话,不知怎的,让我想起了爷爷的那个旧钢笔盒,里面还放着一块已经用得只剩一小截的橡皮,上面印着”前进”两个字。爷爷年年买新的,却一直用那块。
人这一辈子,看似走了很远的路,其实来来回回,都是同一种坚持。
来源:小蔚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