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当代vs传统?策展vs研究?时代vs自我?这几个看似矛盾与相悖的命题却缠绕在一个人的身上,为我们勾勒出一幅严肃又有些活泼、沉稳中又带些许诙谐的策展人画像。
当代vs传统?策展vs研究?时代vs自我?这几个看似矛盾与相悖的命题却缠绕在一个人的身上,为我们勾勒出一幅严肃又有些活泼、沉稳中又带些许诙谐的策展人画像。
沉稳、认真是杨天歌的底色,这得益于其严谨的学术训练与不间断的人生思考。杨天歌,本科毕业于复旦大学英文系,随后赴墨尔本大学攻读策展专业,自2023年起,他也开始在北京大学就读艺术史与理论的博士。自回国后,杨天歌一直在当代艺术领域工作,近期策划了艺术家卞少之、潘涛、苏华、薛若哲等人的个展,还有“兴之所至”“多少次呵,我离开了我日常的生活”“合作,为了污染,不为完善”等群展。
活泼、诙谐是隐藏在杨天歌外表下的内在人生态度,这种极富个人特色的冷幽默与打趣使得来访者与对谈者忍俊不禁,如沐春风,似乎瞬间消解了杨天歌身上的某种严肃气质。在他身上,既展现出年轻人的活力,也蕴含着传统学究式的老成,这也是他个人魅力所在——将两种看似对立的特质和谐地统一起来。也正因此,当代与传统、策展与研究、时代与自我在他身上和谐地并存着。
当然,这与他独特的人生成长经历息息相关。一方面,杨天歌一直在当代艺术领域深耕,关注着艺术界的时代前沿与最新动态;另一方面,杨天歌儿时曾习书法、国画,本科期间一直在书画协会这一学生社团,并修习过中国书法史、中国绘画史等传统艺术相关课程。
作为新一代策展人,杨天歌是如何切入“当代与传统”这一对立命题的?这或许与其学术兴趣相关——民国美术研究。他灵活调用各类知识,将工作和学术研究、生活融合,并竭力将策划的展览打造成一件件艺术作品。他策划的展览,不仅仅是艺术家和艺术作品的亮相与陈列,更是他自身思想和情怀的展示。可以看到,杨天歌的每一个展览都是个性十足的:既有和艺术家合作的实验性展览,也有充满学术性的艺术家回顾展;既会配合艺术家个性,乱作打油诗调侃,也会借古讽今,引用近代浪漫主义诗人的诗作;他的展览既透露出一股狠劲与诙谐,又是细腻的、让人驻足回味的。
当代艺术作品大多充满反叛和反思,而中国传统艺术更多地主张内省静思。这种矛盾是如何统一于一个人、一件作品甚至于一个展览的?
在杨天歌看来,文化是绵延的,从古代到当代。这种观念反映到他的策展实践中,就是“心有传统,细嗅当代”。他在策划中会时常以当代艺术为起点,但又有传统的浸润,因此会不断地思考传统与当代、国际与本土的接续与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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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提到,你曾经学习过书法、中国画,这些经历在你策划当代展览时,提供了怎样的帮助?
杨天歌
如果一定就此而论,回忆我的策展经历,我想这些传统文化的影子多少存在于自己的策展中。
比如2023年在深圳云美术馆策划的展览“兴之所至”,落脚在“兴”,是“余兴”之意,有双关之意——既是“兴致未尽”的意思,也是“业余”的意思。我在展览中选取了不同时代的中国艺术家的作品,包括了20世纪早期的民国艺术家张光宇,90多高龄仍然在创作的丁立人,50后“无名画会”的张伟,还有其他70后、80后的“年轻”艺术家,呈现了这些画家兴趣所致的一些相当放松的作品。此外,“业余”还包含了一些佚名的民间美术家,我特意选取了他们一些不执着于技艺,看上去纯粹本真的作品。
人们常说专业和业余之间有一道沟坎,但是我刻意去打破它,将展览落脚在一种业余的精神气质,或者说是一种不落正统的本然天真之中。
这样的情趣贯穿了展览中所有作品,回应着艺术上从古延续至今的“不落窠臼”,好像与院体画对立的文人画?
“兴之所至”,展览现场,云美术馆,深圳,2023年
再如2020年我策划的一场线上展览或曰图像展,“一次怀古”,不同于传统展览,是我从自己收集的图像库遴选出来一些图像,进行的一次展示。
我认为语言是流动的、逻辑式的,而图像是静止的、片段式的。
所以为了规避语言对图片表述的干扰,我只是将这些古今中外的图片以某种逻辑分成7个部分,观众通过图片跟随自己的感觉去理解图像叙事。展览里都是中西“古画”,尽为经典,也有些现代主义时期的,这来源于我对于文化的传承和理解。
“一次怀古”,线上展,七木空间,2020年
“一次怀古”线上展part4,黄宾虹 《黄山异花图轴》
“一次怀古”线上展part6,袁安碑(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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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觉得当代艺术可以完全脱离传统吗?或者说,你怎么看待当代艺术与传统之间的关系?
杨天歌
我在策展之时,往往会从历史特别是艺术史的视角出发,因为我相信文化延续所具有的力量以及文化延续的必要性。就像展览“兴之所至”中,落脚在“兴之余味”,其中有一层意思即是艺术家在既定规范之外的自然流露,在意外之处按捺不住的性情表达,这也是古代文人士大夫“游于艺”的一种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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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做当代艺术策展的同时,你还研究民国美术,更有古代艺术的喜好。你将民国美术看作是传统与当代的连接点,怎样理解?
杨天歌
好的艺术实际上是不分古今中外的,这是我自己研习艺术史的感悟。
学习艺术史,在我看来首先是一个十分有趣的、愉悦自己的行为,同时又是实现自我提升的方式。我的工作是当代艺术策展,我的一个爱好是古代艺术,在民国美术的研究中,我看到了某种连接。为什么呢?
我们这一代从事艺术行业的90后,大多是有留学经历的,这是我们这代人的优势。但是,这就意味着我们离西方越来越近,越来越了解别人从而更了解自己了吗?而当反思这点的时候,民国时期的艺术家就是很好的观照:相较于今天的我们,他们所受到的这种现代与传统的对比冲击,无疑是剧烈得多的,因为他们所受到的传统浸染,远胜于今天的我们,而在当时骤然接触到的西化的冲击,其实也远胜于我们。
所以,对于中与西、当代与传统这些问题,他们探索的深入度与迫切性,以及他们对于某些方向的开拓,实际上是我们这一辈人远远不及的。同时,他们的工作也因为历史原因,是未竟的。我希望通过对他们不断地回望,来持续思考这些问题,并把这些问题延续到我的策展工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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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问题听上去多少有点沉重,那能谈谈在具体的展览策划中,你怎么去运用“兴趣点”吗?
杨天歌
就像我把民国美术研究看作是当代和传统的一个连接点,我认为我们在工作学习中,总是要通过一些兴趣点激发自己开始或继续一些活动。展览也是一样的,我希望观众可以寻找一些隐藏的“小惊喜”,它就像盲盒一样,你不知道会开出什么,我觉得这很有意思。
依旧以展览“兴之所至”举例吧,其实展览还有一条暗线,跟“民间”相关。首先是《西游记》的故事,张光宇、丁立人、马柯、曹应斌都处理了这个题材。而《西游记》本身其实也是一种余兴,演绎出了诸多不同版本的民间故事,有很强的生命力。
“民间形式”不是展览的研究对象,但是对我而言,却是非常有趣的部分。
其他的民间艺术作品,有一些老的版画,还有一些民间的剪纸;有我之前收集和收藏的,也有一些是为了这次展览,专门跑到深圳大芬村淘的一部分好作品,代表了所谓当代的民间艺术吧。可能不是所有的观众都能get到这个点,但是没有关系,这一部分是服务于展览主题的,我做得也很快乐,就很好。
“兴之所至”,佚名民间作品展墙,云美术馆,深圳,2023年
对于杨天歌而言,策展工作是一个审美活动,同时也是一种实践哲学。作为策展人的他,既是一位讲述者,讲述艺术与艺术家的故事;又是一位导演,以艺术家为主角,以观念为线索,巧妙剪辑一部部纪录片。因此展览呈现给观众的,不仅仅是艺术作品和艺术家,还有策展人自己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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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样看待策展人这个身份?或者说,你认为策展人的工作职责应该是什么?
杨天歌
在我看来,策展人的一个职责,就是通过策展搭建了一个交流的平台。群展以策展为契机,不同的艺术家可以聚集在一起进行对话,不断激发彼此的创造力。对于观众而言,通过与艺术作品的更多接触,也可以引发他们更多的思考。
在策展过程中,我也比较享受跳跃式或是穿插式地策划群展和个展。群展中,我能够根据自定的主题进行组织展陈,对我而言是一种自我表达的输出;个展对我而言更是一种输入,通过和艺术家们的合作,学习到一些知识,强化感受力和审美,我总能从他们那里学到很多——甚至比我读艺术史学到的还要多。
这种跳跃,可以很好地让我在消耗和补给中找到一种平衡,不断滋养自身,才有信心继续做好展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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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的时候,你参与策划了“合作,为了污染,不为完善”平行艺术项目,这个项目是否算是比较典型地体现了策展人的平台作用?
杨天歌
是的,这是一个对我来说还挺特殊的项目,我还蛮喜欢这种形式。这是与艺术家拉斐尔·多梅内克在中国的首次个展——“不确定整体的不完美碎片”同期开展的实验项目,其中一个重要的部分,就是对合作的思考。当时艺术家本人无法来到北京,这种无法实现的合作,反而让我们更想强调“合作”。
所以在展期中,我们做了四期所谓的“污染”项目,每期持续两周,由北京本地艺术家分批次介入到展览现场,依据他们的理解,展示各自的作品——一方面,本地艺术家通过自己的作品来“入侵”别人的个展,但同时,也给个展艺术家的创作叠加了意义。
当然,我们做这种尝试,与艺术家相关。他本人有建筑的背景,也乐于污染式合作,他的作品和所处的空间非常适合其他艺术家介入。所以其实还是艺术家的特质给了策展人启发,策展人才能为艺术家“定制”一次展览。
杨天歌、Justin Polera联合策展,“合作,为了污染,不为完善”,户尔空间,北京,202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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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提到这些展览都很有特色,那在策展和宣传等筹备过程中,会和艺术家商量吗?
杨天歌
当然,我觉得艺术家和策展人是一个平等对话、相互激发的关系。我觉得这种沟通是很轻松愉悦的。
展览是基于艺术家和作品来设计一次呈现,需要在了解艺术家和作品的基础上用我的方式来表达,所以我需要和艺术家多次、深入地沟通,来加深我的理解。
我的空间展陈、宣传文字等,虽然也具有一定独立性,但是我也希望我的表达能和艺术家达成一致,共同进行平行创作吧。
审美,是基于自身底蕴的一种辨识、一种理解、一种选择。审美的前提就是认可美的多元化,阳春白雪难免曲高和寡。当代艺术的一个好处就在于不限门类、风格多样,给予了策展人非常多的发挥空间。因此对于杨天歌而言,那么多形式独特、内容丰富的艺术,思考如何选择一个最合适的展现方式,是一项乐趣与挑战并存的工作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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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样定义你策展的“观众”?换言之,你希望你的展览被哪些人关注?
杨天歌
首先,肯定是要对艺术有兴趣的。当然,这中间既需要一些有艺术基础知识的,也需要一些并没有经过太多积累但好奇的观众。总之,我希望观众对艺术和美持有好奇心。这样的起点很重要,可惜我们自小缺乏美育教育,让这样的起点很滞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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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策展过程中,会着重去处理和平衡艺术与大众之间的关系吗?
杨天歌
当然,我毕业后长期在美术馆工作,我们的最大对象就是大众。
美术馆,更需要处理与大众的关系——无论是从公共教育这种理想层面,还是从门票及其他衍生收入这种现实层面。从艺术家的角度而言,一个好的展览意味着他们的作品被更多人看见、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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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赞同“真正的艺术通常难免曲高和寡”这种说法吗?
杨天歌
这句话未免绝对。首先,当代艺术的方向众多,试图达到的目的也不太一样。有的艺术是关起门来说话,自然不需要那么多人理解,但有的艺术可能想要唤醒公众某些方面的意识,那么这种艺术要求普及度就是一个很自然的事儿。
很多好的艺术也是需要被传达的。而策展人这一职业的存在,其实就是在帮助艺术家提高艺术作品的普及度。我在面对不同的艺术家和艺术作品时,也会设计不同的展陈方式、文字语言。
比如我策划的艺术家苏华的个展“亢龙有悔”,苏华是一位很生动的艺术家,而他的作品很狂野很民间很世俗吧,时而直接借鉴民间年画的味道。再加上在画廊展出,商业味儿更浓厚些,所以我就写了一首打油诗,配合苏华的“野路子”。打油诗简单明了,我还加了注释,生怕别人看不明白——里面有恭维藏家的,有感谢画廊的,有拍艺术家马屁的,还有算卦的、邀请大家良辰吉日来买画的,就是这其中有戏谑的成分,有揶揄的成分,有搞笑的成分,但是也不乏真实的成分。
“亢龙有悔:苏华个展”,展览现场,墨方空间,北京,2023年
而另一个展览,“多少次呵,我离开了我日常的生活”,我同样用了诗题作为展题,不过作者是现代浪漫主义诗人何其芳(后来转型为社会主义作家、批评家了),这是他1942年这个特殊时期写的。展览的时间也比较特殊,这首诗的内容和创作背景都很契合展览主题,让人反省彼时的时代状态。
再比如,“目光:薛若哲2011-2023作品研究”展,是艺术家薛若哲早期艺术生涯的回顾展。艺术家相对比较内敛,常在创作中展示一些心理暗示,再加上它是一个美术馆展览,基调比较正,又具有研究性,所以我们上下都很严肃——做的空间设计、小册子还有出版物,从文字到空间,都非常正式。
当然,也不乏趣味吧,比如空间设计里面动用了一些镜子,也营造了很多视觉的偏差,以此呼应薛若哲绘画里很多截取的局部。我相信,这些有意味的设计,会帮助观众更理解艺术作品和艺术家。
总而言之,好的艺术是值得被表达的,好的表达是可以被理解的。
延续,是杨天歌在谈及工作以来的个人成长提出的词。
由于艺术史的学习背景,杨天歌在策展中总是会融入一些历史角度的思考。这不是说要给予当代艺术在历史层面上的合法性,而是通过寻找某种关联去确认一种延续、划定一个场域,继而形成一个展览、一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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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平常的生活状态是怎样的?喜欢做点什么?
杨天歌
因为我2023年读了博,所以大半时间都在忙课业,同时,也仍保持着展览的实践工作。
在业余时间,我还是挺喜欢走南闯北的,也是这个原因,我在从事顾问工作的南京北丘当代美术馆,发起了“艺术与地理”系列,这是一个平台,在这个系列之中,我们每年委托不同区域的策展人,围绕一个区域进行自选话题的研究性群展。每一期我们也都做出版物,记录策展人的研究和展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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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会将工作和生活完全分开吗?
杨天歌
我的工作和生活不会完全分开吧。我每到不同的地方,都会看看当地的风土人文,自然也会前往当地的博物馆、集市、菜市场,还会跟当地的艺术家们聊天,这些又会反作用于我的工作,甚至说衍生出一些潜在的工作。
杨天歌在布鲁塞尔Wiertz Museum,202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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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会把你的工作看作是一场又一场的审美艺术吗?
杨天歌
我觉得是的。绝对是的。
艺术无止境,细微地体察更多的美是生命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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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群展的策划而言,从2018年你的第一场展览“纸本·设色:关怀与趣味”到2023年的“兴之所至”,你是否有一些心路历程上的变化?怎么评价自己的工作?
杨天歌
我觉得我的底色没有变,尤其是关于历史问题,关于人文关怀,这种底色没有变。
我经常强调艺术的“解放性”。美的艺术、好的艺术,不一定是完备、成熟的,但一定在当时具有解放性,给艺术发展开辟了新的空间。这也是传统与当代无法割裂的原因所在。所以,我所向往的理想状态,是能在传统和当代不断跳跃,直面延续与解放的矛盾,扎得进去,跳得出来。
我希望我的工作“越来越生动”。自2017年从业至今,一场场展览做下来,与艺术家越来越多的接触、越来越深入的交谈,提高了我对艺术的敏感度。
美的艺术是极具生命力的,这种生命力不仅体现在现场张力,也表现在展览结束后的回味。艺术不再仅仅是我的闲情偶寄,而是逐渐与我的生活交织。
“纸本·设色:关怀与趣味”展览,2018年 ©北京中间美术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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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作为新一代策展人,打算如何在当今胜出?能否给我们一个年轻策展人的代表性表述?
杨天歌
保持健康,把别人熬死呗。开玩笑。我代表不了一代人,况且长期的视角而言,我与五零后的人都属于同时代人。
我希望做点小事,并幼稚地期待,也许众人之微小努力能使得未来不再混乱?纯就艺术而言,中国的策展人总是昙花一现似的,我不希望把能量在短暂时间内耗尽。我希望做一辈子有意思的工作。
图片来源:由受访者提供
影响中国审美的人和他们推动的事业
总策划:徐宁
艺术顾问、采访:顾维洁
编辑:毛阿达
撰文:张晨薇(壹佰工作室)
设计:张晓晨|编辑助理:胡英琦
合作
greenbazaar@trends.com.cn
出品
来源:芭莎艺术一点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