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和堂弟赶到市人民医院的时候,走廊尽头的夜灯刚从白亮换成了昏黄。
我和堂弟赶到市人民医院的时候,走廊尽头的夜灯刚从白亮换成了昏黄。
那光像饭馆打烊前留的一盏,照着地面一小块,温吞,舍不得黑透。
“你们是他侄儿吧?”邻床的大爷压低了声音,眼神里有些着急,“他不让通知,说别麻烦你们,可这事儿,咋能不让孩子知道。”
我点了点头,说了句“谢谢您大爷,多亏您了”,嗓子有点干。
堂弟比我年轻,脚步比我快半拍,边走边嘟囔:“哎呀妈呀,这性子,咋还那么犟呢。”
病房门半掩。
门里,白被单,浅蓝窗帘,床头的塑料花瓶里插着几枝康乃馨,颜色很稳,像是给夜里的心一点支撑。
大伯靠枕躺着,脸瘦了一圈,手边一只蓝边白底的搪瓷缸安安静静地蹲着,缸上的字早磨花了,只隐约能看出“劳模”两个字的半截。
他看见我们,先是发窘,再是别开眼,最后把眼睛又转回来,像家里那扇老木门,铰链吱呀一响,旧,但还灵。
“你们咋来了?”他张了张嘴,想严肃,声音里却露出慌,“这不就小毛病,住两天就好了,花啥话费打电话。”
我挪了把小凳,坐近些,尽量让语气轻松:“大伯,您这不是叫我们来嘛,您不说,风也能把消息吹给我们。”
堂弟把塑料袋搁在桌上,暖壶、毛巾、蜂花香皂、剃须刀,一样一样摆正,袋口一松,剃须刀盒子“哗啦”一声,像案板上一条鱼最后蹦了一下。
大伯眼圈红了,还是硬着嘴说:“少来,别整那出,赶紧回去,好好干活。”
我笑:“这不就干着呢,干家里的活。”
他也笑了一下,笑纹一展又收,像被风吹动的窗纸,轻轻颤了一下。
那夜的风从医院背后的槐树缝里过,带出来一点苦香。
我心里有一句旧话浮上来:人老了,不是怕疼,怕的是给人添麻烦。
东北话说,别唠叨那套,心累。
我坐在走廊过道的蓝色塑料椅上,反复起身又坐下。
夜里,护士穿过安静的光,鞋底不响,像雪落地。
堂弟靠着窗打盹,头一点一点,像地里的高粱穗子,快熟了,沉甸甸。
清晨第一缕光贴在玻璃上,露出一层细细的灰。
我去打了热水,拧开暖瓶盖,白汽直往上窜,镜片一下子雾成一片。
搪瓷缸里“咕咚”一声,像久渴的人吞下一口热水。
我把缸递过去,大伯看了看缸沿,说:“这是厂里评先进那年发的。”
我笑:“八十年代的事儿吧。”
他也笑:“你那时候,还没影呢。”
他说着,眼睛往窗外看了一会儿,眼神像被过去的光照了一下,暖。
那时的木器厂在城西,冬天早晨厂门哨子一响,长长一声,把雾气拉直了。
大伯那会儿在木工车间,手上茧子厚,握筷子都像握刨子,指节白,稳当。
年根儿,他常从厂里兜一把木屑回来,撒在炉膛边,点火利落,还香,香里夹着松脂味。
我们这些小孩蹲在炉边抢地瓜,皮烫得人直吸气,嘴里还喊“哎呀妈呀,烫也香”。
屋里墙上贴着十二生肖年画,窗玻璃上有花,花上又有霜,冷得晶莹。
大伯屋角搁着一台半导体收音机,晚上播评书,嗓音像旧戏台上头那盏灯,幽幽亮着。
他给我做过一把小木椅,椅面光滑,能照出来人的影子,小孩坐上去,心里就踏实。
那时候生活紧巴巴。
母亲看着布票,油票,逢年过节才舍得多放一勺油,锅里香气一冒,家里人嘴角就下不来。
有好东西,大伯先想起往我家拎,别人夸他厚道,他摆摆手:“一个锅里蹭热气,别抠搜。”
后来,厂里日子慢慢变了。
有人南下跑业务,有人进集市摆摊,有人学着开三轮跑运输。
大伯没挪窝,还是靠手艺吃饭,给街坊打橱柜,修门框,钱不多,心实。
他说:“手上有活儿,心里不慌,活计不怕慢,就怕心先散。”
东北话里“来呗”两个字,往前走的意思很硬。
我们这次回来,分了工。
堂弟跑缴费、取药,我守着床头,捏毛巾、喂水、记医嘱。
我给大伯剃胡子,总担心刮破皮,手抖。
他看了,笑:“你小时候拿我刀子削铅笔,削得尖儿能扎纸箱,现在咋还抖呢。”
我也笑:“那是您的刀好。”
刮完胡子,脸上泛出一层细亮,像新刨的木板透出来的纹路。
他摸了摸,下意识整了整衣领,轻声说:“人活着,得体面。”
体面这两个字里,多的是老一辈的自持。
病房里有个小男孩,跟着奶奶来复查。
小孩拿着一次性筷子把玩,眼睛亮晶晶。
大伯招手,让他过来,拿起筷子演示怎么用一根系个小榫,扣在另一根的口上,松手不掉。
小孩喊:“真巧啊。”
大伯笑出了声,眼睛里有光,那光我认识,是木器厂午后的亮圈子。
邻床大爷的女儿在社区做志愿,来看父亲时给每个床位老人带了水果,顺手问我们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她留了电话号码,让我们别拘谨,能帮的尽量帮。
堂弟小声说:“现在人心热乎。”
我点头。
社会往前走,情分也不丢,换了个方式,心意还在。
过了两天,有老邻居托人带来几百块钱,夹了一张小纸条,歪歪扭扭写着:“当年你给我家打柜子没收钱,这算补上。”
我念给大伯听。
他没多话,只用手指腹按了按纸条,像顺着木纹摸,慢慢的。
那晚,风小了,走廊更安静。
护士换药时,动作轻,话语温和,叮嘱我们注意观察体温。
半夜,大伯有点低烧,脸上发红,汗湿了鬓角。
护士来回地擦拭,换了被单,忙完留下一句:“今晚多注意饮水。”
等人都散了,病房重新静下来。
他忽然说:“我那屋里,窗台上有个铁皮饼干盒,里面有钥匙,你们拿走,把屋收拾收拾,别让灰进了木缝。”
他的语气平平,像在安排一件日常小事。
我心里却像被轻轻敲了一下,响了一声。
第二天,我让堂弟去拿钥匙。
饼干盒盖子有锈,边角卷起来了一点,小心掰开,里面一串钥匙,塑料圈褪了色,蓝的地方发白。
堂弟用手机拍了张照片给我,像素不高,可那一圈一圈的划痕,清楚。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人这辈子,总要有一串属于自己的钥匙,不管开门,还是开回忆。
堂弟顺道去了老屋。
巷子深,槐树根把泥地顶起一个小坎,门口砖沿有磨损。
窗户玻璃有裂纹,贴着一张褪色的敬老月宣传单。
屋里有木头的香,旧,却不潮。
桌上搁着和病房里那只像一对姐妹的蓝边搪瓷缸,只是边上磕了个小口,像门牙缺了角。
墙上钉着一把旧木尺,有刻度的地方被手抚得发亮,旁边挂着一把锯,锯齿齿尖已经钝了。
角落那把小木椅还在,椅面温润,像拭过油。
堂弟用抹布擦了遍桌面,出门又折回去,把小椅子挪到屋里靠墙,怕挨了潮气。
他还找出一张老年画,上头是拿着谷穗的孩子,笑得天真。
我在医院这边,给大伯讲了老屋的样子。
他听着,嘴角翘了一下:“屋就那样,简单,干净就好。”
他的烧退了些,人也有了精神。
护士夸他配合得好,鼓励他按时锻炼,早日出院。
我们学着扶他走几步,他每迈一步,都像把心里的担子往前挪了一寸。
夜里两点,病房熄灯,走廊指示灯发出微蓝的光,像河边的微波。
我靠着墙坐,听着呼吸器平稳的声音,心一点点静下来。
忽然,大伯轻轻抽噎了一下。
我以为他哪里不舒服,忙起身,他摆了摆手,眼泪顺着眼角滑下来,落在枕套上,洇出一小块深色。
“不是疼。”他低声说,“就……心里过不去,你们有你们的活,这么照顾我,我心里不落忍。”
我一时没找出合适的话。
那一瞬间,我想到很多年以前一个停电的夏夜。
胡同黑得很清,星星亮得像刚擦过。
大伯把蜡烛插在空啤酒瓶里,光亮跳着,他说:“日子跟木头一个理儿,顺纹走,不逆。”
那时不懂,现在懂了,顺着走,刀不伤,手不疼,木头服气。
我握住他的手,手心有温度,粗糙,像砂纸轻轻蹭过,又退了一点。
我说:“大伯,咱小时候,谁发烧,您背着跑三家诊所,您那时候也有活,也累不累?现在轮到我们,这是应该的。”
堂弟在门口应了声:“嗷嗷,咱是一家。”
他这一声,低,却稳,像钉子敲在木板上,敲准了,不虚。
人的心,在某个时刻,会拐向亮处。
第二天起,大伯让我们给他修了修头发,剃了胡子,换上洗得干净的衣服。
他坐在床上,端端正正的,看着窗外的秋光,眼神柔和。
社区志愿者两位小伙子又来,带了一袋水果和一只便携收音机。
“大叔,这个能听评书。”小伙子笑着说。
大伯拿在手里,像捧着一块光润的木头,指尖轻轻摸了摸,拨盘一转,沙沙声里,熟悉的嗓音落下,像从过去搬来一把稳稳的椅子。
病房里有笑声,暖意像开了半扇窗那样进来。
堂弟的店开在医院不远,一个拐弯就到。
他以前只修电动车,这几年又慢慢接了些旧家电的小修小补,手稳,讲规矩。
他跟我说想换个招牌,我说随他。
等大伯能下地了,他拉着我们去看。
店门口挂了一块白底黑字的木牌,上面两个字写得老老实实:“木榫”。
下面小一行:“电修”。
我笑他:“你这是跨界。”
他挠头:“让大伯坐店的时候有面儿,木榫嘛,扎得牢。”
大伯出院那天,天格外晴。
阳台上晒着的被子有太阳味,像小时候钻进晒过的棉被,甜甜的。
我们回了一趟老屋,打了两桶水,擦了窗,洗了窗帘,换了干净的床单。
堂弟提议:“先别回老屋,就住我店后的小院,近,照应得上。”
大伯想了想,点头。
人上了年纪,换地方不容易,但有熟悉的声气,心就安。
小院两间半,墙上钉着扳手,角落堆着两条轮胎,院里种了两棵葱,三棵韭菜,长得细细瘦瘦。
我们把一张旧书桌擦亮,当了饭桌,桌面有一块铅笔印,像小学生练过的加减法。
大伯蹲下身,用手指捏了捏土,说:“多晒太阳,浇水别勤了。”
他说完站起,拍了拍裤腿,尘埃在斜阳里飞了一阵,又落回去。
起初,他不肯闲。
第二天就坐到店门口,看门。
顾客来问价,他不说贵不说便宜,只说:“能修就修,不能修就换,别花冤枉钱。”
来的人笑:“老大爷实在。”
他也笑,笑的时候,眼角皱纹像木头上的年轮,一圈一圈,清清楚楚。
午后,店门半掩,外头有风,风里带点油香和泥土味。
大伯把那只旧搪瓷缸放在门边,泡了茶叶,叶子舒展开了,像一小片森林。
我调收音机到天气预报,播音员说:“冷空气南下,请注意添衣。”
大伯说:“唉呀,那给葱盖层报纸。”
我笑:“嗷嗷,妥妥的。”
有时,会有小学生推着自行车进来,铃铛响不起来,链条松了。
大伯瞧一眼,手一伸,找到工具,滴两滴油,轻轻拧几下,铃铛“当啷”一声,清脆。
孩子“哇”的一声,眼睛里像点了一盏灯。
我在旁边看,心里热,像一口炉子点着了。
晚上,我们仨轮流做饭。
我做西红柿鸡蛋面,堂弟炖土豆,放粉条,咕嘟咕嘟很香。
大伯最擅长烙饼,他在面里滴两滴花生油,擀薄,锅里一贴,滋啦一声,屋里就有了味道。
吃饭时,他总把那块最焦最脆的掰下来,分给我们,说:“年轻人,多吃点。”
我们推让,他摆手:“都吃,别整虚的。”
院子口,晚饭后,广场舞的音乐就响起来了。
音箱里老歌的节奏有点快,脚步有点乱,却热闹。
邻里互相打招呼,谁家菜园长得旺一点,谁家小孩作业多一页,都是话题。
大伯搬了小凳坐在门口,笑着看,有人递来一块切糕,他摆手:“甜。”
人家笑着把小半块放到他手心,他不好意思,又掰一半给我。
我们就那么吃着,听着歌,天一点点暗下来。
天色像一块旧木,越看越顺眼。
有一晚,母亲打电话。
我用那部老翻盖接,脆生生“咔哒”一声,像翻开一本旧相册。
母亲问:“那边咋样?”
我说:“都好,大伯在这儿,心气顺。”
母亲“嗯”了一声,像把悬着的手放下了,又叮嘱:“天凉,给他加衣裳。”
我说:“知道呢。”
挂了电话,大伯朝我点头,眼神温。
他的一点点目光,都像是把一个字写好。
院子里,收音机偶尔播到评书,声音平稳,像老友说话。
大伯听着,手里拿着小刀,在一块废木头上削,木屑一丝一丝飘下来,落在搪瓷缸旁边,像堆起一个小小的秋天。
我想起他在工厂的那些年,哨子一响,男人们把棉帽往下一压,女人们扯一扯围巾,孩子在门口追着雪,叫着“哎呀妈呀,白了白了”。
那种日子,紧,但不乱。
紧里有筋,筋是人心里的规矩。
有一天,老邻居老于头来修电动车,坐在门口晒太阳,聊起来以前的事儿。
他说:“你大伯,那时候给我家打床,不收钱。”
大伯摆手:“都过去的事儿。”
老于头笑:“记着呢,谁能不记。”
大伯没再说,眼睛看向院里两棵葱,葱绿着,风一吹,轻轻摆。
有晴的日子,也有阴天。
阴天里,店里来得晚的顾客多些,门口的灯开得早一点。
我们把小院的灯泡换成节能的,亮不刺眼。
有夜,路口的公用电话响了一阵,有人跑过去接,声音突然放大又突然远。
我看着那黑色的电话亭,想起上大学那会儿排队拿BP机号码的日子,想起堂弟用翻盖手机第一次给我发短信,简短的“哥,回家吃饭”。
时代往前走,物件换了模样,人的心里需要不变,还是“有人等”。
临近中秋,我们买了两个月饼,一盒水果,去看邻床大爷。
大爷已经出院,搬回了女儿家。
他拄着拐站在门口,看见我们,笑得嘴角直抖。
他把我们让进屋,屋里一股小米粥的香,桌上的搪瓷缸边上放着一张小纸片,上面写了几个工整字:“平安”。
我看了看大伯,他也看了看我,两个人都没有多话,心里却像有人捏了一把热乎乎的东西,踏实。
转眼入秋深了。
一场雨过后,空气里有股清凉,院里韭菜第二茬冒尖,葱也粗了点。
大伯说:“再等两天,割一把,包饺子。”
我说好。
那晚我们真和了面,剁了肉,切了葱,打了一个方向,拌好馅。
大伯擀皮,堂弟包,我在锅边烧水。
水开的一刻,咕噜声像一群小动物在嘀咕。
饺子下锅,翻滚,浮起来,又沉下去,再浮起来。
大伯夹了一个,吹了吹,递给我。
我一口咬下去,葱香冒出来,心里空出来的那一块,被塞得满满的。
这样的日子,简单,但有光。
冬天第一场雪来得不声不响。
早晨开门,院子里白了一层,车座上,屋檐下,像给世界铺了薄薄的棉。
堂弟用扫帚扫雪,扫到路边堆成一个小堆,我找了两个纽扣,按到雪堆上当眼睛,他找了根胡萝卜当鼻子,笑着退后两步看。
大伯从屋里拿出一顶旧棉帽,往雪人头上一扣,满意地点头:“像回事。”
有人推车来修,站在门口看着笑,夸一句“有意思”。
堂弟说:“我们老板会做木头。”
那人问:“老板是谁?”
堂弟用下巴指了指大伯。
大伯摆手:“不是不是,都是孩子干活,我就是看门的。”
看门也是活。
看门的人,是门面,也是心安。
年底了,街上忙起来。
有人在卖春联,红得醒目,摊子旁挂着红灯笼,风一吹,晃两晃。
我们买了一副春联,回去贴到小院门上。
上联“木榫连心”,下联“电修暖屋”,横批“平安”。
字写得稳,墨色饱满。
大伯看了看,眼睛里笑意起了又落,像一条温柔的线,系住了门把手。
除夕夜,电视里主持人的笑声从客厅飘到院子,鞭炮零零散散响,邻居家孩子在院里跑来跑去,脚步轻。
我们没放炮,怕吵着隔壁老人。
大伯把那只蓝边搪瓷缸摆在桌正中,倒了三杯热水,冒着白汽。
“来,先喝口热的。”他说。
我们举杯,杯沿轻轻一碰,清脆地响了一下。
那声音不大,却刚好。
窗外雪还在下,落在屋檐边,化成水,又结了一小条冰。
屋里暖气哼哼唱,热得人脸上泛红。
我坐在桌边,瞟到门边挂着的一串钥匙,铁环轻轻晃了一下,发出咔嗒一声,干净。
有些东西,安在那儿,就叫人心定。
年后,天气一点点回暖。
院子里有了蚯蚓爬出的小土堆,葱绿更亮。
大伯每天早晨都会把门打开一条缝,让光进来。
光进来,灰尘在光里飞一阵,又落下,落在木椅的靠背上,落在扳手的金属上,落在搪瓷缸的蓝边上,落得安稳。
有一天,一个小伙子推着一辆老款自行车来。
车铃锈住,轮胎发硬,车架上贴着当年的“中国制造”的小标。
小伙子说,车是他父亲留下的,舍不得换,就想修一修。
大伯拿着布擦了擦车把,又蹲下身检查链条,慢慢地说:“能修。”
他说“能修”的时候,语气平静,像说“今天能晴”。
修好了,铃铛响,链条顺,车子一推就走。
小伙子笑开了,连声说谢谢。
大伯摆手,说:“骑慢点,拐弯留神。”
小伙子走到巷口,回头看了一眼,抬手比了个招,像从旧日里带着一束光出去。
春天就这样来了。
小区广场上有人打太极,有人晨跑,有人推着婴儿车走,小孩的笑声像柳条一样甩在空气里。
大伯坐在门口,眼睛眯成一条缝,晒太阳。
太阳晒在他的额头上,晒出细细的汗珠,顺着眉毛往下,停在眼角,像一滴温水。
他慢慢擦了擦,说:“这日头,好。”
这两个字说得实在。
我心里也实在,觉得日头确实好。
有一回,堂弟接到个电话,是一位曾经的顾客,问能不能上门修一台老旧缝纫机。
缝纫机的品牌是老牌,杠杆估计磨损。
堂弟犹豫,说自己不熟。
大伯说:“我去看看,能修。”
我们带上工具,去了。
那家阿姨把缝纫机从柜子里搬出来,机器身上的漆还亮着,手柄有磨痕。
大伯俯下身,先用手指摸了摸传动轴,再用小刷子清了灰,然后一点一点上油,拧螺丝。
他做这些事的时候,像在跟一件老友说话,动作稳,眼神柔。
机器试转,没多久就正常了。
阿姨笑着说:“这么多年,还是老一辈的手稳。”
大伯摆手:“都是老物件,别糟蹋,能用就用。”
我们出来的时候,阳光照在街口的积水上,闪出一点光。
我忽然想起当年木器厂的天窗,夏天下雨,雨点打在玻璃上,砰砰地响,声音不大,却让人心里安。
这样的记忆,是一张柔软的垫子,垫着人心不磕碰。
端午那天,院子里飘着粽叶香。
邻居送了几个粽子,糯米紧,红枣甜。
我们吃了两只,剩下的放到搪瓷缸旁边的盘子里,等晚上加热。
大伯说:“过节就要有个过节的样。”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里有光。
他的光不刺眼,像小河里的涟漪,太阳一照,亮。
夏天的风来了,院子里的葱又抽了花,韭菜割了第三茬。
午后店里人少的时候,大伯会拿出那把小刀,在木头上刻几个字。
他刻得慢,刻的都是常见字:安,顺,和,稳。
刻完,他吹去木屑,摸了摸。
我问他,刻这几个字干啥。
他说:“放心上。”
有一天傍晚,来了一位年轻的父亲,领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车胎没气,打完气,小女孩盯着门口的木牌看。
她问:“木榫是什么呀?”
大伯笑,说:“是木头和木头相互咬合的方式,不用钉子,也能牢靠。”
小女孩“哦”了一声,又问:“那人和人,也能这样吗?”
大伯愣了一下,笑,说:“也行,叫互相拢一拢,别撒。”
小女孩点头,像听懂了。
我在一旁听着,心里一热,觉得这话讲得好,讲到了心坎上。
秋天再到,风里有了凉意。
店门口挂的风铃,微微响动,清脆。
我们把夏天用的薄被收起来,换上了厚一点的被子,窗子的缝也用胶条封了。
大伯早晚穿上了那件深灰色的毛衣,袖口磨得发亮,干净。
他坐在门口的时候,不再像刚出院那会儿那么瘦,脸上多了点肉,气色也好。
我们仨偶尔会去早市逛一圈,买几个便宜又新鲜的菜,看看热闹。
早市上老手艺还不少,卖棉鞋的,用针线扎得严实,卖豆腐的,木桶一翻,香。
我们买一块豆腐,回去配上葱花,滴一点生抽,清爽。
大伯吃一口,点头,说:“这味儿,正。”
他说“正”的时候,是把过去和如今连接起来的一根线。
中秋过后,堂弟说想做一个木架子,用来摆修好的小零件。
大伯量了尺寸,画了简单的图,用剩材自己打。
木架子做完,打磨光滑,放在店里,一排小盒子,整齐。
顾客看了,夸一句“利索”。
我心里也跟着利索起来。
有天夜里,下起了小雨,雨水落在院里的瓦片上,滴滴答答,像有人在轻轻叩门。
我翻个身,听见隔壁房间大伯起身的声音。
他走到院子里,收了晾着的抹布,又把小凳子搬进屋。
他做这些,动作轻,不惊动人。
回屋时,他顺手把门边的钥匙轻轻拨了下,钥匙发出一点金属声,像说“在”。
翌日,天放晴,空气洗了一遍似的。
我抬头看天,觉得蓝得干净。
堂弟把工具摊在桌上,擦了又擦,准备新的一天。
顾客来来往往,问的多是日常的小事,修不好就换个零件,能修的尽量修,不叫人多花。
我们算得是守着一间小店,守着一方小院,守着几件老物件,也守着些老规矩。
有时候,朋友相约来串门,坐一会儿,喝口热水,聊聊家常,谈谈工作里的事。
大家都忙,各自有各自的方向,可坐在一起的时候,心像往里靠了一下,靠得妥帖。
深秋的一天,社区办了一个便民活动,招呼我们去摆个小摊,帮居民免费检查小家电和自行车。
我们带了工具箱,摆了两张凳子。
大伯坐在一旁,笑着看我们忙。
有人把旧收音机拿来,开不了机。
大伯接过来,摸了摸,拧了拧,换了节电池,收音机又响了。
那位老人家笑得眯了眼,说了一句“还是老法子管用”。
大伯摆摆手,和气。
说话间,风从小广场吹过,带着烤红薯的香。
我忽然意识到,生活的好,不是因为东西多,是因为心里有了靠。
冬天再来,雪落得比去年要厚一些。
店门口堆起的大雪人换了一顶新帽子,是邻居阿姨织的,红色,暖。
我们给雪人围了条围巾,围巾的一头在风里轻轻飘。
夜深时,广场舞安静下来,路灯下只剩下几条影子。
我们关了门,屋里亮起来。
大伯把那只蓝边搪瓷缸端上桌,倒了热水。
他把手放在杯口上方,感受热气,笑着说:“暖。”
他说“暖”的时候,音调不重,语气却很实。
我看着他,心里也暖。
那一刻,我又想起那一串钥匙。
那串钥匙挂在门边的钩子上,每次开门关门,它都会轻轻响一下,像一个人咳嗽了一声,不重,也不轻,提醒你“我在”。
后来有一些小变化,在不经意间长出来。
堂弟的店生意稳了,他学着给顾客留小纸条,写上保修时间和注意事项,贴在机器侧面,字写得认真。
大伯偶尔教他用木头做个小托板,垫在机器下面,防潮,稳当。
我这边单位也忙,我和堂弟商量着轮换,多一个人守店,就多一份安心。
我们也学会了替对方着想,谁忙,谁就多守一会儿,谁闲,谁就多做点饭。
这阵子,母亲又打来电话,问大伯适应不适应,我们说挺好。
她在那头笑,说:“那就好。”
她的笑声里,有一种放下来的安心。
有一天,老屋那边的邻居打电话,说小巷打算统一改造,把破旧的窗替换成新的,问我们意见。
我们和大伯商量,他说:“换就换,换了好,屋子亮些。”
我们又看了一趟老屋,工人把新窗装上,玻璃明净,窗框结实。
屋里光线一好,墙上的年画仿佛也亮了一点。
我站在屋里,觉得时间在这屋里慢下来,像一条老河,弯弯绕绕,还是回到了原处。
回到小院那晚,风小,月亮明。
我们在院里坐了一会儿,听收音机,风吹动树叶,发出轻轻的响。
大伯忽然说了一句:“人这辈子吧,最怕拿别人当尺子量自己。”
他顿了顿,接着说:“自己有多大门板,心里得有数。”
我笑,说:“这是金句。”
他摆手:“哪有什么金句,就是过日子的话。”
过日子的话,朴素,踏实,落地。
我把这句话记在了心里。
春节前,店里慢慢忙起来。
大家都想把电动车检查一下,把家里小家电修一修,过年用着踏实。
我们加了两个小时,晚点打烊。
大伯说:“累了就歇歇,别硬撑。”
我们说知道。
那几天,院子里贴了新的窗花,窗边挂了一个小红灯笼。
灯笼亮起来的时候,屋里像立刻暖了两度。
除夕我们还是仨人一起吃饭。
电视里主持人倒计时,窗外烟花散了一片又一片,天空像一幅新画。
我们没有多话,吃完饭,收了桌,泡了茶。
大伯端起搪瓷缸,说:“来,喝口热的。”
我们举杯,碰了一下。
那声清脆,敲在耳朵里,也敲在心里。
时间走到了这里,往后还要走下去。
走下去,需要的是稳、是和、是人和人之间那种像木榫一样的咬合,不靠钉子,靠相互牵。
夜深时,风从屋檐底下过,带着一点雪的清,一点木头的香,还有一丝葱的辣。
我把钥匙挂好。
钥匙轻轻一晃,发出一声细响。
那声音告诉我,门在,家在,人也在。
第二天一早,我开门,院子里的光轻轻进来。
大伯在屋里喊了一声:“回啦?”
我应了一声:“回啦。”
这两个字,相互应着,像两块咬合好的木头,紧紧的,稳稳的。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顺着纹理,往前走。
来源:记忆中的油菜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