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人家说七八十岁是人的智力高峰,我还没老呢。”一位73岁的退休教师说。2024年秋天,他开始通过短视频平台分享高中语文知识。一年后,一群年轻人在娱乐化信息汪洋中注意到了这位“老年闯入者”。新奇、调侃之后,一场跨越时代鸿沟的相互理解与对话,出现了。
“人家说七八十岁是人的智力高峰,我还没老呢。”一位73岁的退休教师说。2024年秋天,他开始通过短视频平台分享高中语文知识。一年后,一群年轻人在娱乐化信息汪洋中注意到了这位“老年闯入者”。新奇、调侃之后,一场跨越时代鸿沟的相互理解与对话,出现了。
语文老师的感觉
打开抖音,一位老教师在上语文课。
他神情严肃,语速平缓,语调没有明显起伏。除了开头的一句“大家好”,近10分钟的视频里,找不到一句与教学内容无关的闲话。严格意义上来说,“大家好”也算不上闲言赘语——这是传统课堂礼仪的一部分。
举手投足间,他身上的老派作风尽显。反光的眼镜时不时滑落到鼻梁中段,两句话的间隔,诸如“啊”“这个”的口头禅频繁冒出来。他没有剪掉任何停顿和磕绊。
在最初录制的视频里,一块小白板或者黑板总是摆放在他身后,上面用黑色马克笔或者粉笔手写着板书。古朴的个人特色也体现在他的着装上——他总是穿着衬衣搭配一件旧西装外套。“老师真的很认真对待录视频课这件事,还穿了西装。”有心网友意会了这个细节里的诚恳与敬畏心。
这个叫作“高中语文王老师”的账号主页显示着他的年龄——73岁。他曾是哈尔滨一所中学的语文老师。去年10月,在退休的第12年,他开始在抖音讲语文课。
如今,试水视频博主一年了,镜头里的他明显松弛下来。白板和黑板渐渐出现得少了,他也不再以一种线下讲课时的板正站姿出现在视频里。西装换成了毛衣,而后是一件鼓鼓囊囊的棉袄——那是冬天了。
他开始像网上任意一个游刃有余的自媒体博主一样,随意地将镜头对准自己的脸,或者电脑屏幕,随时随地进行内容生产。
一些细节又凸显着他与这个光怪陆离的平台之间的格格不入:没有美颜滤镜的修饰,没有喧闹BGM的氛围烘托,只是一位毫不掩饰岁月痕迹的老教师,在不疾不徐地讲解着高中语文知识,之乎者也,实词虚词,娓娓道来。
如果不是一条发布于今年8月份的讲课视频突然获得了超千万的流量,很多早已远离应试教育的成年网友或许不会注意到他。
“怎样写好议论文”,视频画面上方标注着醒目的红色标题。这条时长为6分46秒的视频,因流量效应,引来大量“非目标用户”围观。弹幕和评论区里充斥着年轻网友的热烈反馈。
“讲得真好”,“谢谢老师”,一些认真的学生热情有礼。
“老师这么大年纪出来做抖音,是缺钱了吗?有困难跟大家说,大家一起帮忙。”有热心的网友关心他的生活处境。
“困了”,“应该打上助眠标签”,“废话,还用你说”,这些不友好的声音是另一种。随手打出的轻率与无礼,和年轻人以调侃、抽象、幽默之名习以为常的互联网表达习惯,混杂在一起,在严肃认真的知识类分享视频下,成了一种冒犯。
很快有网友意识到了这一点。一种讨伐冒犯者的声潮渐起。
“老师,大家说听困了,只是说老师很有语文老师的味道,很正,有种国泰民安的感觉。大家是开玩笑的,老师不要伤心。”有网友在评论区解释。
海量评论,他大多数没能回应。但这条善意解释他回复了。
“原来如此,谢谢你,本来想删帖的!”原来,那些攻击老师是能看见的。确认了这一点后,更多的安慰和支持评论涌了进来。
玩抖音
那是8月的一天,王老师发现自己那几天的粉丝量增长很快,每天增量四五千,眼看就要突破10万。玩抖音不到一年,他陆陆续续发着视频,还试过3场直播,但账号始终冷清,关注人数从十多个涨到两千多个再也不动。6月高考结束后,“粉丝还掉点”。
他猜想,这突如其来的热度或许和自己前段时间空闲增多,更新频率上升有关。对年过七旬的老人来说,很多事情,要弄明白总需要花更久一点的时间。率先出现在脑子里的是一些更质朴的想法。“‘火’起来之后我就有信心了,还接着整我那一套吧。”
直到收到采访邀约,他才得知自己的视频在其他社交平台引发了热议。他马上追问:我怎么能从其他平台看到对我的讨论呢?
对于互联网世界里的新事物和新现象,他保持着一种难能可贵的好奇心。
一年前,他发现抖音上有很多老师在讲课,语文,数学,英语,各种学科都有人讲,听的人也多。“这是挺好的方法啊,那上面受众广啊,你在那讲课,很多人都能听着啊。”他想。
他也注意到,讲课者大多是年轻人,岁数大的是少数,而且,“所谓岁数大,也都比我年轻”。这不是问题,他决定试试。一念之间,一次新的探索之旅就这样开始了。
一个麦克,一部手机,就是全部的拍摄设备。至于生产的内容,他没有做特别周密的长期规划,从高中语文知识中挑几个考生最关注的难点来讲,总没有错。于是第一节课,主题是文言文的被动句。
分享的干货都是毕生积累,但对待视频拍摄,他依然奉上了最高礼仪。小黑板和白板都是专门买的,最初的衬衣和西装也是特意换上的,为了上镜时“像那么回事儿”。他花了一些时间琢磨创意构想,将脚本写下来,这才开始录制。
说是会拍视频,但他也只是会“一拍到底”,用他自己的话说,是“最简单、最笨的办法”。先录一遍,自己看一遍,发现哪里有磕绊,讲错了,或者有其他任何瑕疵,这条就“废了重拍”。一遍一遍,直至自己满意。他还没有学会如何剪辑视频。
有学生提醒他,可以加上字幕。他去网上搜索教程,“费很大劲啊,最后整明白了”。他学会了用剪映加字幕。于是又将从前发布的点击量低地没有字幕的视频隐藏起来,加了字幕重新发。“重新发点击就挺多,很多人都看。”关于视频创作心得,他又总结出了一条。
如此一来,说是用最简单的方法做视频,实际花费时间也不少。他习惯夜晚录课,晚上9点多开始工作,到视频最终发布成功,就已经过了夜里11点。
这一年来,他一点点摸索着,改进着,也慢慢悟出了一套属于自己的自媒体运营经验:衣服可以穿得随便一点,黑板白板都不是必需的,摄像头也不必非要对着自己的脸,讲稿直接显示出来,这样,学生就都能看见了。
王相民在抖音讲语文课。
高考
在互联网世界,他用一个几乎不具有识别度的“王老师”作为自己的代称。但在13年前,他还是哈尔滨阿城区一所省重点中学颇受欢迎的语文老师。他叫王相民。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教高三语文,担任年级备课组组长。
最早当老师的经历,要追溯到53年前。
1952年,他生于哈尔滨一个农村家庭。在缺吃少穿的年代,父母开明,看重教育,一直支持他从小学读到高中。他从小学习好,尤其擅长理科,高中毕业那年,他20岁,就去家附近的一所学校当上了民办老师,教初中物理。那个年代的民办教师没有工资,挣的是工分。
命运的第一个转折点在这一年出现。年底,他应征入伍,这段不足一年的教学生涯就此结束,他第一次离开农村,一走就是5年。退伍后,他又返回家乡,发现当初共事的民办老师们如今都已转正成为正式老师了。有人替他可惜:“你这兵当的,你不当兵不也转正了吗?”
他自己不觉得后悔,踏踏实实回去种地当农民。村里的书记对他印象不错,就给了他一个去大队工作的机会。有一天,他去公社开会,发现高考正在报名,自己的情况符合高考报名条件。“那我得去高考啊。”
那是1978年,全国恢复高考第二年。
经历了一些小波折,他最终成功报了名。彼时距离考试日期已经很近了,几乎没时间做准备,他参加了初试,考完也没什么信心,就又回去继续种地。直到有一天初试放榜,他发现自己考了183分,分数线是180分。他考上了。
直到这时,他才抓起书本开始复习,此时距离复试只有一个月的时间了。当了5年兵,擅长的理科早就扔了,他只能报考文科。时隔47年,他依然清晰地记得当年的考试成绩。数学没考好,18分。语文考得好,84分(满分100分)——他去挨个查了当年全县的考生成绩,语文这一科没人比他分数更高。总分323分(满分500分),超过了当年的本科录取分数线。
志愿是“瞎报的”,年龄过了26岁,多重因素作用下,他被绥化师范专科学校录取。
新的人生阶段从毕业后开始。他先去党校工作了十多年,随着党校正规化教育热潮兴起,在中专班、电大班教过写作,又随着学历班热潮过去,写作课程结束了。他开始认真思考自己的心之所向。“我还是愿意整我的语文。”就这样,人已到中年,他离开机关,回到当地中学,兜兜转转,接续了自己的教书生涯。
当老师
“我还是适合当老师。”在这个问题上,他有一种笃信。
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不谈宏大梦想。脱离农村,脱离贫困,就是最高级别的梦想。小时候家附近有个公社办的工厂,他看到工人们干活也很辛苦,但又觉得“最起码在屋里,太阳晒不着啊”,因此,他曾梦想当个工人。
是教育改变了人。
大学前的教育都是在村里完成的,但他遇见了很多影响他一生的老师。
他记得小学时有一位老师多才多艺,教学生吹笛子、吹箫、拉二胡,那时学会的这些乐器,几乎伴随了他一生。直到现在,闲暇时他仍会拉一段二胡作为消遣。
初中毕业第二年,乡里办了高中,他有机会继续上学了。学校虽然是新办的,又在农村,但师资力量雄厚,卧虎藏龙,老师中“有北师大毕业的,有东北师大毕业的”,其中,他的班主任曾是鸡西市话剧团编剧,写过长篇小说。受这位老师影响,他第一次爱上了读书写作。
去当兵那几年,赶上“批林批孔”,一本关于孔子语录的材料拿来,全是文言文,大家都看不懂,他被安排去做讲解,书翻得多了,文言文知识因此得到巩固。后来高考出成绩后,他特意去查了自己的语文试卷,“文言文部分好像是满分”。
这些小事一件件勾连起来,成为日后人生方向的伏笔。
回到去高中当语文老师的那个节点,因脱离高考教育体系太久,他从高一的一个班开始教起,后来教两个班,再后来,他教了高三,“蹲了”很多年。
教书之余,他仍热爱写作,不断有作品在当地主流报纸杂志上发表,学生们都能看到,因此对他印象很好。他在校内的威信就这样树立起来。
他是随和的老师,当班主任时也不严厉,学生不怕他,但也尊敬他,上课时也有不听讲的,但是少数。“我的课还算比较受欢迎的吧。”
如此教书半生,他评价自己庸庸碌碌,“没啥大成就”,直至退休也只是一个普通的高级教师。“但我挺愿意干点事的。”
2012年退休后,他曾做过一段时间家教,也坚持写作。作为一个“50后”,他的上网史悠久。从博客,到QQ空间,到今日头条,最后到抖音,他是高产的互联网内容创作者,留下了一篇篇文章,也见证了中文互联网社交平台的变迁史。
在抖音教课是一种全新的体验。他对平台的便利性赞叹不已。“让学生学点知识,也能展现你的一些东西。”在这些优势面前,那些陌生的、需要一点点探索的新困难都不值一提。比较起来,他甚至觉得线上讲课比在线下更简单。
“因为学生不是面对面的,不是都得听,你都得教育。我就按自己的方法讲,你喜欢就听,不喜欢就不听。”他解释。
视频弹幕里那些刷屏的“困了”他确实看到了,也确实没能马上理解那种“抽象”的调侃。他头脑中第一个念头是,“可能有些学生对我这种方法不接受”,转念他又想,“或者他不是真的想学知识,还有很多学生说不困,都说有用啊”。
有学生认真给他提建议:老师你这样讲不行啊,抖音是娱乐平台,讲课时你得加点笑料,插科打诨呐。他不愿采纳,依旧一本正经、干巴巴地讲知识。“一共十来分钟,多了也传不上去,你再讲笑话,反倒冲淡了教学氛围。”
也有一些调侃,他看懂了,并用他自己的幽默进行了回击。一个学生用他的抖音昵称开玩笑:高中语文王,老师这么狂?他写了一首打油诗回应:这是与生俱来的,将来还得王下去。
中年时期的王相民。(受访者供图)
七十多岁,正是好时候呢
我们要怎样面对老去?他的回答像一篇标准的议论文写作。
他自觉目前身体还算康健,除了2018年那场甲状腺全切手术让他声音略微沙哑,以及因早些年游泳没戴耳塞,如今落下耳背的毛病,目前“干这些活跟年轻人也差不了多少”。
一个“身体还行”的退休老人如何度过闲暇呢?
其他老年人热衷的娱乐活动,对他来说都“没什么意思”。他唯独热爱脑力劳动,既是快乐的源泉,也是一种锻炼,一种预防阿尔茨海默病症,保持健康长寿的方式。这是论点。
搞经济学的周有光,五十多才改行,后来成为“汉语拼音之父”,七八十岁还在做研究,且成果丰硕;齐白石六十多岁才开始改变自己的画风,七十多岁正是好时候呢……这些都是论据。
“我的七十多岁,成就能力不能跟人比,那做法是不是可以比一比啊?客观上,也能用自己的知识服务社会,活得有点价值。”这是最后的结论。
在他的现实生活中,这场论证更生动精彩。
他至今仍坚持游泳,日常习惯带着垃圾袋上山,爬山观光之余捡捡垃圾。他积极参与社会公共议题的讨论,在今年5月发生的一场关于地铁爱心专座的争论中,他现身说法:“我还不到80岁,也没有老态龙钟。我一般情况下不接受让座,甚至还经常给别人让座。”
记者发私信约采访,他很快回复,并立刻“回关”。他的抖音账号关注列表超过2200人。从头像、昵称以及寥寥数语的个人简介中可以推断,大多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点进大部分主页,都没有发布任何作品。
一位网友在社交媒体分享了这一细节:给老师发私信请教问题,他不但认真回复,而且回关了我。这就是他的“关注”逻辑——为了保持联络。
他也有一些符合老年标签的爱好,比如收藏古玩。收藏得多了,也逐渐成为一种负担。有人对他说:“你不能光攥着,得往外卖,以藏养藏。”他动了转卖闲置的念头。
2024年的一天,他听人提起闲鱼(一个闲置物品线上交易平台),于是马上下载下来,研究了一番。一个新世界打开了。一把紫砂壶,一本民国时期的老账本,一块树疙瘩,一个三角笔筒……这些旧物陆续挂上去,都顺利卖出去了。
“我享受了占有它的快乐,现在要出手了,还能给我一些回报,这又是乐事一桩。”他在文章里分享了这件事,并感慨,“看来凡夫俗子还是很容易找到一些快乐的。”
他从不抗拒新世界。保持惊奇之心的人,在这个不断有新事物涌现的世界,很容易找到快乐。
AI流行起来后,他很快掌握了,并将它视为一种“挺好用的工具”。在古稀之年收获赞誉,他自认早已宠辱不惊,“有人关注也行,没人关注也行”,但他仍珍视来自陌生人的真挚情感。“面也没见过,就看了你几个视频,人家就给你这么高的评价,那不是很感动吗?”
他一字一句念起了一段令他印象深刻的网友留言:
“因为地区教育资源和运气的问题,我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位像您一样严谨认真的老师,甚至从来不曾想象好的语文老师应该是什么样子……看您视频听您上课,甚至此时此刻给您发信息都好想落泪,仿佛变成了当初坐在书桌上看着习题册的无助的小女孩……”
王相民近照。(受访者供图)
疫情期间做志愿者。(受访者供图)
登山的爱好延续至今。(受访者供图)
记者手记
感怀师恩时,我们在感怀什么
最近接连做了两期选题,都和“老师”有关。直到刊发时我才意识到,它们都恰好发在9月——这个人们最常提及师恩的时节。那么,提到教师,你脑海中浮现的老师形象是什么样子?他(她)是谁?
很多人在王相民老师的抖音评论区中@自己的同学:你看,他像不像当时咱们班的xx老师?这些年轻网友共鸣如此之多的原因或许是,每一个“80后”“90后”成长过程中,都遇到过一位“王老师”。他(她)严肃认真,一本正经,甚至有些古板。他(她)代表着知识的权威。最重要的是,彼时彼刻,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这是一个祛魅的时代。知识的获取渠道无限多元,同时,互联网和社交媒体赋予了每个人发声和质疑的权利,几乎所有传统权威形象都在被解构和审视。有人说,尊师重道“过时”了。
当我们在今天感怀师恩,感怀的是什么呢?
采访影子老师皇丽丽时,她不断感慨,自己能做的太少太少,即便她的资质与能力在业内已是领先水平,但她称自己是“无能的”老师,永远都在为不能帮助孩子更多而自责、内耗。
在省重点中学做特级教师的王相民老师,也将学生的成就归因于他们自己,是“生源好”。他退休后曾做过一段时间家教,却总不愿意收费太高。“你看学生花那些钱,你那玩意值不值那些钱呢?你讲完之后学生就真的有提高吗?”
我们聊到通过自媒体变现的问题,他立刻强调自己有退休金,“不指着这个活着”,只是“想让那些想学习的穷孩子们都能学”。
“教育是个良心活”,这是另一位影子老师高唯裔接受采访时一遍遍重复的话。最近密集发生的这些对话,让我看到了新老两代老师身上出现的同一种品质:在教育面前的谦卑心与敬畏心。教育的形式和内容在不 断变化,其精神内核或许可以长久延续。
娱乐消解一切,但众声喧哗间隙,总会有人为一节古朴的语文课泪流满面。
来源:天哥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