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陛下英明神武,雷厉风行,那些个不识抬举的世家,如今在陛下面前,哪个不是服服帖帖的?”苏婉清仰着脸,吐气如兰,眼中满是崇拜的小星星,“妾身在江南时,就常听父亲说起陛下查贪腐、改卫生、提政务的雷霆手段,当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呢!父亲常说,苏家能侍奉陛下左右,真是
“陛下英明神武,雷厉风行,那些个不识抬举的世家,如今在陛下面前,哪个不是服服帖帖的?”苏婉清仰着脸,吐气如兰,眼中满是崇拜的小星星,“妾身在江南时,就常听父亲说起陛下查贪腐、改卫生、提政务的雷霆手段,当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呢!父亲常说,苏家能侍奉陛下左右,真是天大的福分!”
这恰到好处的吹捧,如同最醇厚的美酒,灌入陈海因均田令失败而郁结的心胸。尤其是那句“服服帖帖”,更是精准地搔到了他的痒处。他搂着苏婉清纤细腰肢的手臂紧了紧,一种飘飘然的征服感油然而生。是啊,那些曾经高高在上、骂他“贱民无知”的世家,如今不也乖乖地把最珍贵的女儿献上来了吗?
“哼,算他们识相!”陈海哼了一声,语气中带着得意,手不安分地在苏婉清滑腻的肌肤上游走。苏婉清咯咯娇笑着,欲拒还迎,眼神深处却是一片冰冷的清明。
“陛下…”她喘息着,娇嗔道,“您…您轻点…妾身…妾身还有正事要禀报陛下呢…”
“哦?什么事比朕的贵妃还重要?”陈海心不在焉,鼻端萦绕着苏婉清身上醉人的甜香。
“是关于…高丽的事。”苏婉清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忧虑,“妾身听闻,高丽王近来颇不安分,屡屡纵容边民侵扰我辽东边境,杀伤我子民…更可恨的是,竟敢私下接受倭寇的朝贡!此等藐视天朝之举,若不严惩,恐四夷效仿,有损陛下天威啊!”
陈海的手顿住了。高丽?倭寇?这些名词离他太遥远了。但“藐视天朝”、“有损天威”这几个字,却像针一样刺了他一下。他现在是皇帝!九五之尊!岂容番邦小国挑衅?
苏婉清敏锐地捕捉到他脸色的变化,继续添火:“妾身一介女流,本不该妄议朝政…只是…只是想到那些惨死的边民,想到陛下威名受损,就…就心如刀绞…”她泫然欲泣,楚楚可怜,“父亲也常说,陛下乃不世出的雄主,当效法太祖太宗,开疆拓土,立不世之功!小小高丽,正是陛下立威寰宇的第一块踏脚石!只要陛下大军一到,必能犁庭扫穴,将那不知天高地厚的高丽王擒来献于阙下!到时候,四海宾服,万国来朝,陛下之功业,必彪炳千秋!”
“彪炳千秋…万国来朝…”陈海喃喃重复着,眼神渐渐变得炽热。均田令的失败带来的挫败感,急需一个更大的胜利来冲刷、来掩盖!开疆拓土!立不世之功!这诱惑太大了!远比跟那些难缠的世家门阀在田地上死磕来得痛快、来得风光!
一股热血冲上头顶。他猛地将苏婉清搂紧:“爱妃所言极是!小小高丽,安敢犯我天威!朕必亲提大军,踏平三韩!让天下人看看,朕!承天帝!是何等人物!”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金戈铁马、凯旋而归,受万民山呼膜拜的盛景,胸中豪情激荡,连带着看怀中的美人,也越发觉得顺眼起来。苏家?果然懂事!知道朕想要什么!
“陛下圣明!”苏婉清喜极而泣,主动献上香吻,眼中却飞快地掠过一丝计谋得逞的冷光。
翌日的朝会,主战的声音前所未有地高涨。以苏家为首的江南派系官员,以及几位渴望军功的将领,纷纷慷慨陈词,痛斥高丽悖逆,力主出兵征讨。户部尚书王崇文脸色煞白,硬着头皮出列:“陛下!征伐高丽,非同小可!粮饷、军械、民夫…所耗何止千万!如今漕运初通,元气未复,国库空虚,京畿粮价虽因…因苏家慷慨输粮有所回落,但根基未稳…此时大动刀兵,恐…恐国力难支啊!”
“国力难支?”陈海坐在龙椅上,脸色阴沉下来。苏婉清枕边吹的风还在耳边,王崇文这“扫兴”的话让他极其不悦。“王爱卿,你身为户部尚书,不想着如何为君分忧,开源节流,反倒处处哭穷,是何道理?!粮饷不够?那就想办法!”他目光扫过下面那些世家出身的官员,意有所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国家有事,正是尔等报效之时!”
他顿了顿,想起苏婉清昨夜提及苏家为助军资,已在江南先行筹措粮草之事,心中更定,直接下旨:“传朕旨意!为筹军资,特加征‘征高丽特别商税’!凡经营丝帛、瓷器、茶叶、盐铁等大宗货物之商贾,税率加征三成!限一月内,解缴入库!不得有误!若有延误、短缺者,严惩不贷!”他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陛下!”一个耿直的御史忍不住出列,“商税陡增三成!此乃竭泽而渔啊!商贾必然将税赋转嫁于货价之上,最终受苦的,还是升斗小民!届时物价飞腾,民生…”
“够了!”陈海粗暴地打断,眼神凌厉,“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朕难道不知道?但打仗!打的就是钱粮!没有钱粮,将士们饿着肚子去送死吗?至于物价…”他挥了挥手,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务实”,“那是户部该操心的事!先把眼前的军饷给朕凑齐了!打赢了高丽,一切自有分晓!”他心中默念:当年在厂里赶工,老板不也天天喊着“克服困难”、“完成任务第一”?眼下,征高丽就是最大的任务!其他的,顾不了那么多了!
加征商税的旨意,如同巨石投入本就暗流汹涌的池塘。旨意下达不到半月,京城的物价,如同脱缰的野马,开始了新一轮更加疯狂的暴涨!
粮价,再次飙升!布匹、盐、铁器…所有生活必需品,价格打着滚儿往上翻!街头巷尾,怨声载道。小商贩们叫苦连天,进货价本就高昂,再加三成重税,几乎无利可图,甚至亏本。大商贾们则沉默着,将成本毫无保留地转嫁出去。
陈海并非完全不知情。福全每日都会小心翼翼地禀报一些市井怨言。但每次,当陈海皱起眉头时,苏婉清总能适时出现,用她那温软的声音和曼妙的身姿,轻易地化解他的疑虑。
“陛下…市井小民,鼠目寸光,哪里懂得陛下的雄图伟略?”她依偎在他怀里,指尖轻轻划过他的胸膛,“些许物价波动,不过是阵痛罢了。待陛下天兵一到,高丽俯首,缴获的财帛堆积如山,还怕不能平抑物价、补偿万民吗?到时候,他们只会感念陛下的恩德!”
“况且…”她话锋一转,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委屈,“那些商贾,平日里囤积居奇,赚得盆满钵满,如今国家有事,让他们多出一点血,就哭天抢地,煽动民怨…依妾身看,分明是心怀怨怼,其心可诛!陛下对他们,已是太过仁慈了!”
陈海听着,看着怀中美人那为我抱不平的娇嗔模样,再想想自己为了大局(也是为了苏家支持)而暂缓的均田令,心中那点刚刚升起的、对民生的不安,瞬间被一种“顾全大局”的自我说服和一种“商贾奸猾活该”的迁怒所取代。是啊,朕为了江山社稷,连均分田地这样的好事都暂时放下了,他们多交点税怎么了?打仗要紧!
他搂紧了苏婉清,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吻:“爱妃说得对!非常之时,顾不得这些小节!待朕凯旋,一切自有公论!”他选择了闭上那只看向民间的眼睛,将全部心神都寄托在那场即将到来的、能为他挽回颜面、树立无上威风的战争上。
权力的滋味甘美如醴,却也如鸩毒,在不知不觉中麻痹着他的神经,扭曲着他最初的常识和底线。他未曾察觉,自己正一步步,踏入一张由美色、奉承和战争狂热共同编织的、更为华丽的陷阱。而那张原本属于“厂哥陈海”的脸,在权力的铜镜中,正悄然模糊,逐渐覆盖上属于“承天帝”的、冷酷而独断的面具。窗外,寒风吹过宫阙的飞檐,发出呜呜的声响,如同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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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书房里,紫檀木的香气也压不住那股沉闷的压抑。陈海烦躁地将一份奏折扔在御案上,发出“啪”的一声响。奏折是工部一个叫周淮安的郎中上的,言辞激烈,痛陈“征高丽特别商税”施行后的种种恶果:民生凋敝,小商破产,物价腾贵,民怨沸腾如沸水将溢!更直言此税名为征商,实则尽数转嫁于平民,长此以往,恐生大乱!
“迂腐!聒噪!”陈海低声咒骂了一句。又是这种唱反调的声音!打仗要钱,不加税钱从哪里来?这些清流,除了满口仁义道德、指手画脚,还能干点实事吗?他想起自己刚登基时,也曾重用过几个出身寒微、敢说敢干的年轻官员,指望他们成为自己的臂膀,打破世家垄断。
可结果呢?那个被他破格提拔的御史杨继新,像条疯狗一样盯着苏贵妃的族叔苏文炳在江南圈占民田的事不放,三番五次上折子弹劾,闹得满城风雨,差点坏了苏家筹措军粮的大事!最后还是靠苏婉清在枕边哭诉,陈海一道申饬的旨意下去,才让那愣头青暂时闭了嘴。还有那个在户部管仓廪的主事,查账倒是把好手,可让他想办法多弄点钱粮出来,就只会说什么“开源节流”、“与民休息”的屁话!打仗,打的就是钱粮!光会查账顶个屁用?
一股强烈的厌烦涌上心头。这些寒门清流,本事不大,清高和麻烦倒是一等一的!整天把“民生疾苦”、“祖宗法度”挂在嘴边,可朕要的是能办事、能解燃眉之急的能臣!不是只会给朕添堵、拖后腿的道德先生!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福全小心翼翼的通报:“陛下,吏部侍郎苏文炳、京营提督赵恒求见。”
“宣!”陈海精神微微一振。苏文炳是苏婉清的族叔,如今在吏部掌管官员铨选,是苏家在朝中的实权人物之一。赵恒则是新近投靠过来的将领,出身将门,虽不算顶级世家,但办事干练,尤其是筹措军需、弹压地方很有一套。
两人进殿,恭敬行礼。
“免了。”陈海挥挥手,直接问道,“征高丽大军开拔在即,粮饷军械,筹备得如何了?京畿之地,那些因粮价闹事的刁民,可还安分?”
苏文炳上前一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谨和自信:“回禀陛下,托陛下洪福,苏家联合江南各大商号,首批十万石军粮已由海路运抵津门!后续粮草,正日夜兼程调运,必保大军无虞!”他没有提这些粮食有多少是从那些被“圈占”土地上强征来的。
赵恒紧接着抱拳,声音洪亮:“陛下放心!京畿宵小,不过癣疥之疾!末将已调派精干营兵,日夜巡防,凡有敢聚众生事、哄抬物价、散播谣言者,一经查实,立斩不赦!杀了几十个领头的,现在市面上,安静得很!”他语气轻松,仿佛杀的不是人,而是几十只鸡。
“好!好!这才像话!”陈海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连日来的烦躁被两人这“高效务实”的汇报一扫而空,“苏爱卿调度有方,赵将军雷厉风行,皆是国之干城!比那些只会空谈误事的清流强上百倍!”
他顿了顿,想起周淮安那份添堵的奏折,心中厌烦更甚,直接对苏文炳道:“苏爱卿,吏部考功,要擦亮眼睛!那些只会清谈、不通实务、还处处给朕添乱的所谓‘清流’,该挪位置的挪位置!该回家种田的回家种田!多提拔像赵将军这样,能替朕分忧、能办实事的人才!明白吗?”
“臣,谨遵圣谕!”苏文炳躬身应道,嘴角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这正是他,以及他背后的苏家,乃至整个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最希望看到的局面。
“陛下英明!”赵恒也连忙躬身,声音带着一丝激动,“末将必当肝脑涂地,为陛下效死!”
看着眼前这两位“能办事”的臣子,陈海心中充满了掌控一切的满足感。清流误事?那就换掉!寒门无能?那就用世家!只要能把仗打赢,把局面稳住,用谁不是用?什么出身寒微、打破垄断…那些理想化的念头,在现实的困境和“能臣”带来的高效面前,显得如此幼稚可笑。他甚至开始觉得,当初重用寒门的想法,本身就是一种不切实际的错误。
权力的天平,在现实利益的砝码和“高效”的诱惑下,彻底倒向了另一边。陈海未曾察觉,他口中那“办实事”的标准,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被扭曲。他更未曾深究,赵恒弹压“刁民”的“立斩不赦”背后,有多少冤魂;苏家“筹措”的军粮,又浸透着多少江南百姓的血泪。他只需要结果,一个能让他继续坐在龙椅上、享受权力甘美的结果。至于过程是否染血,手段是否肮脏,在“大局”和“胜利”的光环下,似乎都变得无足轻重了。
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又阴沉了几分。一场酝酿已久的冬雪,似乎就要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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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初霁,皇宫银装素裹,琼楼玉宇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陈海裹着厚重的貂裘,站在新落成的“揽月台”最高处,俯瞰着脚下雪覆的宫苑和远处隐约可见的京城轮廓。寒风凛冽,刮在脸上生疼,但他心中却是一片火热。
这“揽月台”,耗费巨万,穷极工巧,飞檐斗拱,雕梁画栋,汉白玉的栏杆上镶嵌着各色宝石,在雪光下熠熠生辉。亭台中央,巨大的铜兽香炉里焚烧着名贵的龙涎香,袅袅青烟驱散着寒意。这是他为犒劳自己“夙兴夜寐”、“殚精竭虑”而特意下旨修建的“小憩之所”。
“陛下,此处风大,仔细龙体。”苏婉清温柔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一件更厚实的玄狐大氅披在了陈海肩上。她自己也裹着华贵的白狐裘,小脸冻得微红,更添几分娇艳。
陈海握住她微凉的手,豪迈地一笑:“无妨!站得高,才看得远!爱妃你看,这江山,这宫阙,都是朕的!”他张开双臂,仿佛要将这雪后初晴的天地都拥入怀中。一股睥睨天下的豪情和巨大的满足感充盈胸臆。
苏婉清依偎着他,眼中满是崇拜:“陛下励精图治,开疆拓土,自当享受这人间极致的尊荣。区区一座揽月台,又算得了什么?比起陛下的功业,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她话语轻柔,却像最醇的酒,浇灌着陈海心中那名为“享乐”的幼苗。
“是啊…”陈海望着眼前仙境般的景致,眼神有些迷离,一种混杂着报复性快感和自我合理化的情绪在翻涌,“想当年…在厂里…一天站十几个小时,腰都快断了,就为了那点糊口的工钱…组长那个肥猪,手指缝里漏点油水,就能让你感恩戴德…住的工棚,冬天漏风,夏天闷热,跟蒸笼似的…汗臭脚臭混在一起…”那些遥远而卑微的记忆,此刻在极致奢华的对比下,变得格外清晰刺目,也让他此刻的享受,带上了一种强烈的“应得”感。
他猛地搂紧苏婉清,声音带着一种宣泄般的狠劲:“现在!朕是皇帝!九五之尊!坐拥天下!累了,修个园子歇歇脚,怎么了?!享受享受,怎么了?!难道朕就该像头拉磨的驴,永不停歇地给他们当牛做马吗?!朕流了那么多血汗,现在…享受!是朕应得的!”
这番话,既像是说给苏婉清听,更像是在说服自己内心某个角落残留的、属于“厂哥陈海”的、对奢靡生活隐隐的不安。
苏婉清在他怀里柔顺地点头,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声音却愈发甜腻:“陛下说得对极了!您是天子,万民之主,享受这世间最好的,本就是天经地义!那些不知所谓的闲言碎语,陛下何必理会?”她巧妙地回避了修建揽月台耗费了多少民脂民膏,只将一切归为“天子应享”。
陈海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混合着龙涎香味的空气,胸中块垒似乎随着这番宣泄消散了不少。他享受着苏婉清的温存,也享受着这用权力堆砌出的、触手可及的极致奢华。那点残存的、对民生疾苦的记忆,在这温暖的怀抱和壮丽的景色面前,被压缩到了内心最偏僻的角落,蒙上了厚厚的灰尘。
他指着远处一片规划中的区域,兴致勃勃:“爱妃你看,明年开春,那边还要引活水过来,造一片湖,种上江南的荷花!再建几座水榭…夏日在此避暑,泛舟湖上,岂不快哉?”
“陛下真是雅致…”苏婉清娇笑着附和,眼中映着雪光,也映着眼前这位沉迷于权力与享乐漩涡的帝王。
就在这温馨(至少对陈海而言)的时刻,一阵极其微弱、却又无比熟悉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尖锐地刺破了揽月台上暖香氤氲的空气,直直钻进了陈海的耳膜!
嗡——滋——咔哒、咔哒、咔哒…
是机床的轰鸣!是气动夹具那单调而规律的撞击声!清晰得仿佛就在耳边!
陈海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他猛地捂住耳朵,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眼中充满了极度的惊恐和难以置信。
“陛下?!您怎么了?”苏婉清被他突如其来的反应吓了一跳,连忙扶住他。
那声音还在持续,顽固地钻进他的脑海!流水线上惨白的灯光、组长油腻的胖脸、工友麻木的表情、机油和汗水的混合气味…无数被他刻意遗忘、深埋心底的画面,伴随着这刺耳的噪音,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爆发!
“闭嘴!!”陈海猛地甩开苏婉清的手,如同被踩了尾巴的野兽,双目赤红,对着空无一人的雪后晴空,发出了一声凄厉、愤怒、带着巨大恐慌的咆哮!“给朕闭嘴!!滚!!!”
这突如其来的暴怒,吓得苏婉清花容失色,踉跄后退,周围的太监宫女更是扑通扑通跪倒一片,抖若筛糠,不知道皇帝为何突然对着空气发狂。
陈海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喘着粗气,额头上青筋暴跳,冷汗涔涔而下。他死死地盯着虚空,仿佛那里隐藏着某个看不见的、巨大的、轰鸣的怪物。过了好半晌,那恐怖的幻听才如同退潮般缓缓消失,只留下他一颗狂跳不止的心和满身冰冷的虚汗。
雪后的阳光依旧明媚,揽月台的景致依旧壮丽,但那份享受的心情,已被彻底击碎,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惊悸和一种莫名的、巨大的空虚。他扶着冰冷的汉白玉栏杆,手指用力得指节发白,望着脚下雪白的宫苑,眼神却失去了焦距,茫然一片。
苏婉清惊魂未定地看着他失魂落魄的背影,眼神深处,第一次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的评估。而那高天之上,两道无形的目光,记录下了这灵魂深处剧烈的挣扎与抗拒,依旧冰冷,如同寒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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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殿的气氛,从未如此凝重,如同暴风雪前的死寂,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硝烟味。
陈海高踞龙椅之上,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份奏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奏折是御史中丞,那个出身贫寒、被他一手从地方小吏提拔上来的周淮安,以血写就的死谏!
字字泣血,句句如刀!
“臣淮安,昧死泣血上奏:陛下明察!江南苏氏,恃宠而骄,横行不法!其族苏文炳,假借‘献粮助军’之名,行圈占民田之实!勾结地方,强夺民田逾万顷!逼死良善百姓数十口!更令人发指的是,今冬江南雪灾奇寒,苏氏为保其新圈占土地不受流民‘侵扰’,竟悍然下令,驱赶聚集于其庄园外围避寒求生之灾民!断其饮食,纵恶犬撕咬!致数百老弱妇孺,冻饿交加,惨死风雪之中!尸骸枕藉,惨绝人寰!其状之惨,神鬼共愤!”
“陛下!苏氏之罪,罄竹难书!其女蛊惑圣听,其族祸乱朝纲!圈地之祸,更甚于猛虎苛政!江南百姓,怨声载道,皆言‘苏半城’之酷虐,更甚前朝暴君!此等蠹国害民之巨奸,若不严惩,天理何在?国法何存?民心何系?!”
“臣自知此言一出,必触逆鳞,招致杀身之祸!然,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臣宁以颈血溅丹墀,亦不忍见陛下为奸佞所蔽,见万民于水火倒悬!陛下!陛下啊!此等行径,与陛下初登大宝时,所斩之贪官赵德禄何异?!陛下!勿忘初心!勿负万民!!”
“臣周淮安,伏阙泣血,叩请陛下——诛苏氏,清君侧,救江南!!”
奏折的末尾,一片暗红发黑的血渍,触目惊心!那是周淮安咬破手指所书!
这封奏折,如同一颗烧红的炸弹,被周淮安在今日大朝会之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声嘶力竭地宣读出来!然后,这位以刚直敢谏著称的御史,将奏折高高举起,对着龙椅上的陈海,用尽全身力气,一头撞向殿中那根粗大的蟠龙金柱!
“砰!”
一声闷响!血花四溅!
周淮安的身体软软地倒在冰冷的金砖上,额角破裂,鲜血汩汩涌出,瞬间染红了一大片地面。他双眼圆睁,死死地盯着龙椅的方向,那眼神,充满了悲愤、绝望,还有一丝至死未消的、锥心刺骨的诘问!
整个大殿,死一般的寂静!落针可闻!所有官员都惊呆了,如同泥塑木雕。空气仿佛凝固,只有周淮安身下那滩刺目的鲜血,在无声地蔓延、扩大。
陈海坐在龙椅上,身体僵硬。那“砰”的一声闷响,仿佛不是撞在柱子上,而是直接撞在了他的心上!撞得他神魂剧震!周淮安最后那悲怆的呐喊——“与陛下初登大宝时,所斩之贪官赵德禄何异?!”、“勿忘初心!勿负万民!!”——如同魔咒,在他耳边疯狂回荡!
赵德禄…那个被他砍了头、悬首示众的贪官…那张临死前因恐惧而扭曲的脸,此刻竟诡异地和倒在血泊中的周淮安重叠起来!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顶!
他下意识地看向身侧侍立的福全。老太监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用几乎只有陈海能听到的气音,急促地说:“陛下…苏…苏贵妃…听闻周大人撞柱…急火攻心…晕厥过去了…太医说…说动了胎气…恐…恐龙嗣有恙啊…”
“龙嗣”二字,如同两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了陈海混乱的脑海!苏婉清怀孕了!他陈海,不,承天帝,要有儿子了!这江山,要有继承人了!
同时,苏文炳那低沉而充满威胁的声音,也仿佛在他心底响起:“陛下…江南乃赋税重地,苏氏乃江南柱石!漕运粮道,皆系于苏氏之手!值此征高丽紧要关头,若江南有失…前线数十万大军,顷刻断粮!后果…不堪设想啊陛下!”那声音里,没有哀求,只有赤裸裸的利害权衡。
血泊中的周淮安…苏婉清腹中的“龙嗣”…征高丽大军的粮道…江南的赋税…苏氏盘根错节的势力…无数念头在陈海脑中疯狂冲撞、撕扯!头痛欲裂!
初心?万民?那是什么?是流水线上遥不可及的幻梦?还是此刻周淮安身下那滩不断扩散、散发着浓重铁锈味的、温热的血?
他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那里面所有的挣扎、愧疚、惊悸,都被一种彻骨的冰冷和赤裸裸的权衡所取代。那眼神,空洞得可怕,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
“周淮安…”陈海的声音响起,干涩、沙哑,没有丝毫温度,如同生锈的铁片在摩擦,“咆哮朝堂,污蔑贵妃,构陷重臣…更以死相胁,妄图挟持君父!其心…可诛!”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在死寂的大殿里,也砸在那些尚存一丝良知的官员心头。
“着锦衣卫…”陈海顿了顿,目光扫过周淮安倒在血泊中的身体,没有一丝波澜,“将其…打入诏狱!严加看管!待查清其是否受人指使、有无同党…再行论处!”
没有立刻处死,但这“打入诏狱”的旨意,无异于一张通往地狱的通行证。谁都知道,进了那个地方,尤其是得罪了苏家的情况下,想活着出来,比登天还难!
“陛下圣明!”苏文炳第一个出列,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如释重负和冰冷的快意,“周淮安居心叵测,死有余辜!陛下宽宏,仅将其下狱,实乃仁德!”
“陛下圣明!”依附苏家的官员立刻齐声附和,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谄媚。
陈海没有再说话。他挥了挥手,示意退朝。他缓缓站起身,走下御阶。经过周淮安倒下的地方时,那滩暗红粘稠的血迹已经快要蔓延到他的龙靴前。他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那具尚有余温的身体和那双至死未瞑目的眼睛,径直从旁边绕了过去。龙袍的下摆,拂过冰冷的地面,带起一丝微不可察的风。
他的背影,挺直而僵硬,像一尊行走的、冰冷的石像。只有他自己知道,当绕过那滩血泊时,一股强烈的、令人作呕的铁锈味,混合着诏狱特有的阴冷霉味,猛地冲进了他的鼻腔,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挺直腰背,一步一步,走向殿后那象征着无上权力的深宫。阳光透过高高的殿门照进来,将他孤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射在金砖之上,恰好覆盖在那片不断扩散的、暗红的血泊边缘。那影子,如同一条沉默的、择人而噬的黑龙。
龙涎香再也压不住空气里弥漫的血腥味和硝烟味。陈海独坐在空旷的御书房里,窗外是沉沉的黑夜,没有一丝星光。案头堆着如同催命符般的急报,他却一份也不想看。福全佝偻着身子,像一截枯木,立在角落的阴影里,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砰!”一声巨响,打破了死寂。御书房厚重的雕花木门被猛地撞开,一个浑身浴血、甲胄残破的将领踉跄着扑了进来,头盔早已不知去向,脸上糊满了血污和烟尘,只有一双眼睛,充满了惊惶和绝望。
“陛…陛下!!”将领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完了!全完了!征高丽大军…哗变了!!”
陈海的身体猛地一颤,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霍然抬头,眼中是难以置信的惊骇:“什么?!征东大将军呢?朕的三十万大军呢?!”
“死了!都死了!”将领涕泪横流,捶打着地面,“粮饷!粮饷断了啊陛下!苏家…苏家供给的军粮,十船有九船是发霉的陈粮!掺着沙土石子!将士们…将士们饿着肚子在冰天雪地里打仗!后方的饷银…饷银又被层层克扣!几个月…几个月没见到一个铜板了!”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陈海,充满了怨毒:“弟兄们…弟兄们不是死在敌人刀下!是活活饿死的!冻死的!被自己人逼死的!三天前…前锋营的几个弟兄实在熬不住,去中军讨粮…被督战队…被督战队以‘惑乱军心’之名…就地斩首了!”
将领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歇斯底里的疯狂:“然后…然后就炸营了!几十万大军啊!像山洪一样!倒戈了!他们杀了督战队,杀了主将!打出了…打出了‘诛暴君!清君侧!讨血债!’的旗号!掉头…掉头杀回来了!陛下!叛军…叛军前锋已破潼关!直扑京师而来!不出十日…不出十日兵临城下啊陛下!!”
“诛暴君…清君侧…”陈海喃喃重复着这六个字,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他眼前一阵发黑,几乎坐不稳。
“陛下!陛下!还有更急的!”又一个太监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声音都变了调,“京…京畿流民…那些被苏家夺了田地、赶出家园的流民…他们…他们和哗变逃回的乱兵合流了!在…在霸州…竖起了‘替天行道!诛杀暴君昏妃!’的大旗!人数…人数不下十万!正…正日夜兼程,朝京城涌来啊!”
“诛杀暴君昏妃…”陈海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脸色惨白如纸。他扶住御案,才勉强没有倒下。霸州…那曾是周淮安奏折里提到的,苏家圈地最狠、死人最多的地方!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苏文炳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这位向来沉稳老练的吏部侍郎,此刻也是脸色灰败,官袍凌乱,眼中是掩饰不住的惊慌。
“陛下!”苏文炳的声音失去了往日的从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事急矣!京城…恐…恐不可守!为今之计…唯有…唯有…”
“唯有什么?!”陈海的声音嘶哑,像破旧的风箱。
苏文炳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和决绝:“唯有请陛下…速速移驾!暂避锋芒!臣…臣等已与几位勋贵、还有…还有城防将领商议…可保陛下安全离京,南下金陵!留得青山在…”
“移驾?南下?”陈海猛地打断他,眼中血丝密布,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穷途末路的疯狂,“让朕像丧家之犬一样逃跑?!朕是皇帝!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朕…”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他看到,苏文炳身后,几个穿着甲胄、手握刀柄的将领身影,隐隐堵住了御书房的门口。那些将领的目光,不再是敬畏,而是冰冷、审视,甚至带着一丝…逼迫!而苏文炳眼中那份“商议”背后的含义,更是昭然若揭——这根本不是商议,是通牒!是世家大族在危急关头,准备抛弃他这颗棋子,用他来换取他们自身安全和在新主子面前筹码的最后通牒!
一股比死亡更冰冷的寒意,瞬间冻结了陈海的四肢百骸。他明白了。什么保他安全离京?不过是把他当成一个投降的幌子,一个可以交易的筹码!一旦离开京城,离开这最后的皇宫,他陈海,这个所谓的承天帝,将彻底成为砧板上的鱼肉!
他缓缓地、颓然地坐回龙椅。巨大的龙椅冰冷而空旷,仿佛一个巨大的、华丽的囚笼。他环视着这间曾让他意气风发的御书房,看着眼前这些或惊慌、或冷漠、或心怀鬼胎的脸孔。
兵临城下…流民复仇…众叛亲离…
周淮安撞柱时那悲愤绝望的眼神,此刻无比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混合着那些在风雪中冻饿而死的江南流民的面孔,混合着前线哗变士兵怨毒的呐喊…无数双眼睛,无数张面孔,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撕扯!
“嗬…嗬嗬…”他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喘息。他想起了自己初登大宝时的豪情壮志,想起了查贪官、改卫生时的意气风发…那些画面,在眼前这地狱般的景象面前,显得如此遥远、如此苍白、如此…可笑!
屠龙者,终究成了恶龙。而恶龙,也终将迎来它的末日。他缓缓闭上眼,两行浑浊的泪水,无声地从眼角滑落,混着脸上不知何时沾染的灰尘,留下两道肮脏的痕迹。窗外,似乎传来了遥远而沉闷的、如同闷雷般的声响。那不是雷声,是叛军攻城略地的铁蹄,正踏碎他最后的帝王迷梦。
“陈海!你他妈睡死了?!组长喊你三遍了!装什么死!赶紧滚起来上工!!”
一声炸雷般的咆哮,裹挟着浓重的口臭和唾沫星子,狠狠砸在陈海的脸上。
嗡——
巨大的轰鸣声瞬间塞满了他的耳朵!不是梦中的金戈铁马,而是流水线永不停歇的、令人烦躁的机器嘶吼!
陈海猛地睁开眼。
刺目的白光让他瞬间失明。不是梦中的宫灯璀璨,是车间顶棚那几盏惨白、冰冷的节能灯管。
他下意识地想抬手遮挡,却感觉身体沉重得像灌了铅,手臂酸麻无力。身下是坚硬冰冷的触感,不是龙床的锦缎柔软,是…是水磨石的地面!带着机油和灰尘的污迹!
他转动僵硬的脖子。
眼前,是一张因愤怒而扭曲的、油腻腻的胖脸。稀疏的头发紧贴着头皮,肥厚的嘴唇唾沫横飞,小眼睛里喷着怒火——是组长!那张他曾在梦里无数次幻想过将其踩在脚下、甚至砍下头颅的脸,此刻正居高临下,唾沫星子如同冰冷的雨点,不断溅射在他脸上。
“看什么看?!睡傻了?!赶紧给老子爬起来!耽误了生产,扣光你这个月奖金!下个月房租都别想了!没用的东西!”
组长的咆哮还在继续,如同钢针扎进耳膜。
陈海的大脑一片空白。龙袍呢?宫殿呢?跪拜的臣子呢?苏婉清呢?那掌控生杀予夺、睥睨天下的权力呢?
幻觉出现了。
组长那张唾沫横飞的胖脸,在他模糊的视线中剧烈地扭曲、变形…油腻的皮肤变成了光滑无须的惨白,稀疏的头发变成了光秃秃的头顶,愤怒的小眼睛变成了惊惧谄媚的细缝…组长,变成了那个在他梦里匍匐在地、瑟瑟发抖的太监总管福全!
“陛…陛下…奴才该死…奴才…”幻觉中的“福全”似乎在哭喊。
“老板…我错了…”陈海嘴唇翕动,干裂的喉咙里挤出几个微弱嘶哑的音节。一股强大的、源自二十年帝王生涯的暴怒本能猛地冲上头顶!他想怒吼“把这狗奴才拖出去砍了!”,他想站起来,像踩死一只蚂蚁一样踩死眼前这张脸!
然而,就在这意念升起的瞬间,一股更强大、更根深蒂固的、属于“厂哥陈海”的卑微和奴性,如同冰冷的枷锁,死死地勒住了他的身体和灵魂!二十年的流水线生涯,早已将“服从”、“认错”、“低头”刻进了他的骨髓!
“噗通!”
在组长惊愕的目光中,在周围工友麻木或看热闹的注视下,陈海双腿一软,竟直挺挺地朝着组长——那个幻觉中跪拜的“福全”——跪了下去!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肮脏的水磨石地面上!
“老板…我错了…我这就去…这就去上工…”他声音颤抖,带着哭腔,是工厂里最底层工人面对呵斥时最标准的、最卑微的认错姿态。膝盖撞击地面的剧痛无比真实,瞬间击碎了那短暂的帝王幻觉。
组长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大礼搞得一愣,随即嫌恶地皱紧了眉头,像驱赶苍蝇一样挥挥手:“神经病!赶紧滚起来!装什么疯!滚去三号线上工!再出岔子,直接给老子卷铺盖滚蛋!”
周围的工友发出一阵压抑的嗤笑声。
陈海茫然地、踉跄着爬起来。膝盖钻心地疼。他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提线木偶,麻木地朝着自己那台熟悉的、正发出轰鸣咆哮的机床走去。
传送带在眼前滚动。咔哒、咔哒、咔哒…单调重复的机械声。惨白的灯光。机油和汗水混合的浑浊气味。工友们麻木疲惫的脸。
一切都那么真实,真实得令人窒息。
然而,一股浓烈到无法形容的铁锈味——不是机油,是血!滚烫的、粘稠的、带着生命余温的血腥味!——毫无征兆地、霸道地冲进了他的鼻腔!无比清晰!无比真实!
周淮安撞柱时,额角破裂喷涌出的热血溅在金砖上的味道!
诏狱深处,那些被拷打致死的人留下的、渗入石缝的暗黑血痂的味道!
甚至…是那个被他默许灭口的清流官员,被白绫勒紧脖颈时,因窒息而涌出的、带着绝望泡沫的血沫的味道!
“呕——!”
强烈的生理反应瞬间击垮了他!陈海猛地捂住嘴,胃里翻江倒海!他再也无法忍受,踉踉跄跄地推开旁边愕然的工友,像一头发疯的野兽,朝着车间角落那个散发着恶臭的厕所狂奔而去!
“砰!”他一脚踹开隔间的门,扑到肮脏的蹲坑前,剧烈地干呕起来。胃里空空如也,只有酸涩的胆汁被强行挤压出来,灼烧着他的喉咙。他双手死死抠住冰冷粗糙的水泥坑沿,指甲几乎要嵌进去,身体因剧烈的呕吐而痉挛、抽搐。
眼前,挥之不去的,是周淮安倒在血泊中,那双至死圆睁、死死盯着他的眼睛!那眼神里的悲愤、绝望、和最后那一丝锥心刺骨的诘问——“陛下!勿忘初心!勿负万民!!”——如同烧红的烙铁,一遍又一遍地烫在他的灵魂深处!
“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悲鸣,从他喉咙深处挤了出来,却被淹没在车间永不停歇的巨大轰鸣声里。
他瘫坐在冰冷肮脏的地上,背靠着同样污秽的隔板,剧烈地喘息着。冰冷的汗水浸透了油腻的工装。他抬起手,看着自己那双布满老茧和油污的手。就是这双手,曾经批阅过决定无数人生死的奏折,曾经抚摸过价值连城的玉玺,也曾经…在虚幻的诏书之上,签下过默许灭口的朱批…
他猛地将手伸到水龙头下,冰冷刺骨的自来水哗哗流下。他拼命地搓洗,用尽全身力气,指甲狠狠刮着皮肤,仿佛要将那看不见的、粘稠的、散发着血腥味的污渍彻底洗去!
洗不净!
怎么洗也洗不净!
那血腥味,那粘稠感,仿佛已经渗进了他的皮肤,融入了他的骨血!伴随着哗哗的水声,是车间里机床那永不停歇的、如同丧钟般的轰鸣——咔哒、咔哒、咔哒…
不知过了多久,水流声停了。陈海慢慢抬起头,看向厕所那面布满污渍和水痕、模糊不清的镜子。
镜子里,映出一张脸。苍白,浮肿,眼窝深陷,布满血丝,头发油腻凌乱。嘴角还残留着呕吐后的秽物痕迹。眼神空洞,麻木,没有一丝光彩,像两口枯竭的死井。
这张脸,既不是那个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承天帝,也不再是那个初入梦境、狂喜癫狂的厂哥陈海。
这是一张被彻底掏空、只剩下无尽虚无和绝望的脸。
他呆呆地看着镜中的自己,看了很久很久。然后,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拖着仿佛灌满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挪出了恶臭的厕所。
他回到了轰鸣的流水线旁,回到了属于他的那个工位。传送带依旧在滚动,惨白的灯光依旧刺眼。组长在不远处骂骂咧咧地训斥着另一个工人。
陈海伸出他那双刚刚被冷水冲刷过、却依旧感觉粘腻不堪的手,拿起一个冰冷的手机壳部件,对准夹具,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狠狠地按下了那个绿色的启动按钮。
咔哒!
气动夹具精准地落下,将部件夹紧。
他松开手,眼神空洞地看着传送带将加工好的部件带走。再拿起下一个,对准,按下按钮。
咔哒!
动作机械,精准,如同流水线上设定好的程序。
他不再看任何人,不再思考任何事。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眼前滚动的传送带,冰冷的部件,和那单调重复、永无止境的——咔哒、咔哒、咔哒…
灵魂深处,一个冰冷的声音,如同最后的丧钟,幽幽响起,盖过了所有的机器轰鸣:
“原来…没有权力…我…什么都不是…”
一滴浑浊的泪,悄无声息地从他空洞的眼眶中滑落,滴在油腻的传送带上,瞬间消失不见,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九重天阙之外,两道漠然的目光从这片蝼蚁般挣扎的工棚上收回,毫无波澜。
“实验体乙丑七四,沉溺权力,异化完成,终至崩溃。”一个冰冷的声音在虚无中响起,如同记录仪器发出的滴答声。
“结论成立。环境塑造,无关出身。”另一个同样漠然的声音回应。
记录的光符在无形的玉册上闪过,随即隐没。庞大的神识如同无形的潮水,涌向下一个喧嚣的尘世节点。凡人的悲欢,帝王的兴衰,不过神明眼中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一次冰冷实验的注视。
来源:清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