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爸身子晃了一下,我妈赶紧扶住他,眼泪无声地淌下来。我站在他们身后,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像一块石头落了地,可这块石头又砸得心口闷疼。
引子
医生从房间里出来,摘下口罩,对我们摇了摇头。
“老人走得很安详,睡梦里过去的,没受罪。”
我爸身子晃了一下,我妈赶紧扶住他,眼泪无声地淌下来。我站在他们身后,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像一块石头落了地,可这块石头又砸得心口闷疼。
二姑,这个在我家住了整整二十年,没花过一分钱,也几乎没说过几句话的亲人,就这么走了。
我叫陈默,今年四十二岁。二十年前,我二十二岁,正准备和妻子小琴结婚。就是那年冬天,二姑找来了。她穿着一件破旧的棉袄,头发枯黄,像个流浪的人。我爸二话没说,就在我们那本就不大的两居室里,给她收拾出了一间小屋。
从此,我们家多了一个沉默的影子。
丧事办得简单。街坊邻居来了,亲戚朋友也来了,说着些无关痛痒的安慰话。送走最后一波客人,家里终于安静下来。我妈坐在沙发上抹眼泪,我爸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小琴则开始收拾二姑的遗物。
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一个搪瓷缸子,一把用了多年的木梳。
“陈默,你过来一下。”小琴在小屋里喊我。
我走进去,小屋里空荡荡的,只剩一张硬板床。床底下,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旧麻袋,袋口用粗麻绳扎得死死的。
“这是什么?”小琴用脚尖碰了碰,“挺沉的。”
我蹲下身,试着拎了一下,确实分量不轻。我爸也闻声走了过来,盯着那个麻袋,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
“她哪来这么个东西?”我爸喃喃自语。
二十年来,二姑身无长物,我们从没见她买过什么,更别说攒下东西了。这个沉甸甸的麻袋,像一个凭空出现的谜,横在我们面前。
小琴找来剪刀,看着我,意思是让我打开。我犹豫了。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怕。这个麻袋里装的,好像不止是二姑的遗物,更是她沉默了二十年的秘密。
我深吸一口气,接过了剪刀。剪刀口咬住麻绳的那一刻,我仿佛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一声,又一声,敲打着这间空荡荡的屋子。
我心里有个声音在说,打开它,你就会明白一切。可另一个声音却在警告我,你确定你想知道吗?知道了,你过去二十年的埋怨和不解,又该如何安放?
我看着我爸妈和小琴复杂的眼神,我知道,这个麻袋,今天必须打开。它关系到二姑,也关系到我们这个家,过去,以及未来。
我用力一剪,那捆绑了多年的麻绳,应声而断。
第一章 不速之客
二十年前的那个雪天,我记到今天都还清楚。
那天我正陪着小琴看新房的图纸,我们刚交了首付,贷款压得我喘不过气。我盘算着,等结了婚,这六十平的小房子,日子也能过得挺舒坦。
门被敲响了,很轻,像是怕惊动了谁。
我妈去开的门,门口站着一个女人,浑身落满了雪。她头发乱糟糟的,脸冻得发紫,嘴唇干裂。我愣了好一会儿,才从她那双熟悉的眼睛里,认出是二姑。
我爸闻声从厨房出来,手里的锅铲“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姐,你怎么……”我爸的声音都抖了。
二姑没说话,只是看着我们,眼神里是长途跋涉后的疲惫和一丝胆怯。她手里攥着一个布包,布包的角都磨破了。
那天晚上,我们家那小小的客厅里,气氛压抑得像块铁。我妈给二姑煮了碗热汤面,她小口小口地吃着,头埋得很低。我爸坐在旁边,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想问什么,又不知从何问起。
我心里烦躁得很。我不是没有同情心,可我们家的情况,自己都快顾不上了。我和小琴为了首付款,掏空了两个家庭的积蓄。现在突然多出一个人,一张嘴,住在哪里?吃喝拉撒怎么办?
“爸,二姑她……不回去了?”我趁着去阳台拿东西,小声问我爸。
我爸叹了口气,说:“你姑父前年走了,她一个人在那边,日子过得不好。”
“那也不能一直住咱家啊?”我急了,“小琴过两个月就进门了,这房子本来就小……”
我爸的脸沉了下来,他掐灭烟头,声音不大,但很重:“陈默,那是你亲二姑。你忘了小时候,是谁背着你去看病的?做人,不能忘本。”
我哑口无言。是,我记得。我小时候体弱,有一次半夜发高烧,是我爸出差了,二姑夫骑着自行车,二姑在后面扶着我,在雪地里走了十几里山路,才到了镇上的医院。
可人情是人情,现实是现实啊。我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不敢再说了。我知道我爸的脾气,他决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我心里堵得慌,好像这六十平的房子,瞬间又小了十个平方。我甚至不敢去看小琴的脸色,我知道她心里肯定也不痛快。
后来,我爸把阳台旁边那个堆杂物的小储藏室给腾了出来,放了张单人床,就算是二姑的房间了。那房间小得可怜,连窗户都没有,只有一个小小的换气扇。
二姑住进来了,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悄无声息。她话很少,一天也说不了三句话。大部分时间,她就待在那个小房间里,或者帮我妈择菜、扫地。她吃饭也吃得少,总是等我们都吃完了,才把剩菜剩饭拨到自己碗里。
我妈劝她,她也只是点点头,下次还是一样。
我承认,我心里是有怨气的。我觉得她打乱了我的生活,给我增加了负担。特别是小琴嫁过来之后,家里更显得拥挤。小琴是个爱干净的人,她嘴上不说,但我看得出她对家里突然多出个“外人”很不适应。
有一次,我加班回来晚了,听见小琴在跟她妈打电话,声音压得很低。
“妈,不是我不孝顺,可这也太别扭了。家里小,做什么都不方便,连说句悄悄话都得防着。那姑婆也怪,整天不说话,看着瘆人……”
我站在门口,心像被针扎了一下。我知道小琴说的都是实话,可这话听着,就是那么刺耳。
这就是我们生活的开始,一间小小的房子里,住着一对新婚夫妻,一对操劳的父母,还有一个沉默寡言、不知来处的二姑。
我当时觉得,这日子就像一锅温水,虽然不沸腾,但总有一天会把我们所有人的耐心都煮干。我不知道她要住多久,一个月,一年,还是一辈子?
这个念头像一根刺,深深扎进了我的心里。
第二章 无声的墙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下去,平淡得像杯白开水。
二姑在我们家,就像一面无声的墙,隔开了我和父母,也隔开了我和小琴之间的一些东西。
她几乎没有任何存在感。早上我们还没起,她已经把早饭的米淘好了。晚上我们看电视,她就悄悄回自己的小屋。她从不跟我们要任何东西,连一块香皂,都是用我们洗剩下的小块拼起来用。
我妈心疼她,想给她买几件新衣服。可每次拉她去商场,她都拼命摇头,像个受了惊吓的孩子。最后没办法,我妈只能估摸着尺寸买回来,她嘴上不说,但看得出很高兴,把新衣服叠得整整齐齐,只有逢年过节才舍得穿一次。
我的怨气并没有因为她的沉默而减少,反而因为生活的琐碎而越积越多。
小琴怀孕后,反应很大,吃什么吐什么。我妈得专心照顾她,家里的活就落在了二姑身上。买菜,做饭,拖地,洗衣,她一个人全包了。她做得很好,地板擦得能照出人影,衣服也洗得干干净净。
可我心里还是不舒服。我觉得,她这是在用干活来换取食宿,是一种变相的交易。
我心里有个疙瘩,总觉得不踏实。她为什么会落到这步田地?她自己的家呢?丈夫没了,难道没有子女吗?我爸妈也从不主动提起,好像这是一个禁忌话题。
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问我妈:“妈,二姑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她家那边就没别的亲戚了?”
我妈正在织毛衣,听到我问,手里的针停了一下。她叹了口气,说:“你二姑命苦。你姑父走得早,唯一的儿子……唉,不提了。她一个人在那边,受了不少欺负。”
“儿子怎么了?”我追问。
“别问了,陈默。”我妈打断我,“你只要记着,她是咱家的亲人,这就够了。”
这种语焉不详的回答,让我心里更添了一层疑云。我觉得他们都在瞒着我什么。这让我对二姑的存在,更加介意。
儿子出生后,家里更热闹了,也更拥挤了。小琴休完产假要上班,我妈身体不好,带孩子的重任,又落到了二姑肩上。
说实话,二姑带孩子是一把好手。孩子哭闹,她抱着轻轻一哼,孩子很快就安静了。她给孩子做的辅食,比我们买的还有营养。儿子也跟她亲,咿咿呀呀地总爱让她抱。
可小琴不放心。她觉得二姑不讲卫生,思想也老旧。比如二姑会把食物自己嚼碎了再喂给孩子,小琴看到后,当场就发了火。
“姑,你怎么能这样喂孩子!多不卫生啊!全是细菌!”
二姑愣住了,手里还端着碗,不知所措地看着我们。她那样子,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我心里也烦,对小琴说:“她也是好心,你好好说不行吗?”
“这还让我怎么好好说?这是原则问题!”小琴抱着孩子,气得眼圈都红了。
那次之后,家里的气氛变得很僵。二姑不再主动抱孩子了,只是默默地做着家务。小琴也总是有意无意地避开她。
我夹在中间,两头受气。我对小琴说:“你多体谅一下,她毕竟是长辈。”我对二姑,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我能说什么呢?说小琴说得不对?可我知道,从科学育儿的角度,小琴是对的。
我开始觉得,二姑的存在,就像牙缝里的一根刺,拔不出来,咽不下去,时时刻刻提醒着我,这个家并不完美。
我心里甚至冒出过一个恶毒的念头:要是她不在,我们家会不会轻松很多?这个念头一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我怎么能这么想?可它就像一颗种子,一旦埋下,就在阴暗的角落里悄悄发芽。
第三章 风言风语
二姑的丧事,是在老家的殡仪馆办的。
按照规矩,得停灵三天。这三天里,各路亲戚都来了。小小的灵堂里,人来人往,哭声和说话声混在一起,显得格外嘈杂。
我作为家里的长子长孙,负责迎来送往。我爸一夜之间好像老了十岁,只是呆呆地坐在那儿,看着二姑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二姑很年轻,扎着两个辫子,笑得一脸灿烂。我几乎认不出来,这和我印象里那个沉默寡言的老人,是同一个人。
亲戚们聚在一起,免不了要说些闲话。
“唉,秀英(二姑的名字)这一辈子,真是苦啊。”一个远房的姨婆叹着气说。
“可不是嘛。要不是她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她也不至于落到这个地步。”另一个表叔接话。
我端着茶水过去,他们的声音小了下去,但还是有几句飘进了我的耳朵。
“听说当年是为了一笔赌债,把房子都卖了,还把她打了一顿……”
“后来人就跑了,再也没回来过。这当妈的,心都碎了。”
我心里一震,端着茶壶的手都有些不稳。赌债?打人?这些词,像一把把刀子,割开了我心中那个尘封已久的谜团。
我走到角落里,点上一支烟。烟雾缭绕中,我回想起二姑刚来我家的样子,她身上确实有些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当时我妈只说是她自己不小心摔的。原来,真相是这样。
我心里五味杂陈。一方面,我为二姑的遭遇感到难过;另一方面,我又觉得,这更加印证了我之前的想法——她是个“麻烦”。她的不幸,源于她自己的家庭,却要我们来承担后果。
这种想法让我感到一丝愧疚,但它又真实地存在着。
到了第二天,小琴的哥哥,也就是我的大舅子来了。他是个生意人,为人很现实。他把我拉到一边,低声说:“陈默,不是我说你。你家这位姑姑,住了二十年,你们也算是仁至义尽了。现在人走了,她那些东西,你们可得好好清点一下。”
我皱了皱眉:“她能有什么东西。”
“你傻啊!”大舅子拍了下我的肩膀,“知人知面不知心。万一她偷偷攒了点私房钱呢?现在办丧事,到处都要花钱,你们的日子也不宽裕。”
他的话,正好说到了我的心坎上。这些天,为了办丧事,确实花了不少钱,都是我们这些年好不容易攒下的。
晚上回到家,小琴也跟我提起了这件事。
“陈默,哥说得有道理。咱们不是图她什么,可总得看看吧。那个麻袋,看着那么沉,到底装了什么?”
“人都刚走,就惦记着人家的东西,像什么话!”我有些生气。
“我不是惦记!”小琴的声音也高了起来,“我是为这个家着想!儿子马上要上初中了,到处都是用钱的地方!她白吃白住二十年,我们说过什么吗?现在看看她留下了什么,难道不应该吗?”
我们俩吵了起来,这是我们结婚以来,吵得最凶的一次。
“白吃白住?”我爸的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那里,脸色铁青,“小琴,这话你怎么说得出口?”
小琴吓了一跳,脸涨得通红,囁嚅着说:“爸,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就是那个意思!”我爸的声音在发抖,“我陈家的门,什么时候嫌弃过自家人?你二姑在我们家,是,她没给过钱,可她付出的,你们都瞎了吗?你们吃的饭,穿的衣,孩子小时候谁带的?你们都忘了吗!”
我爸气得胸口剧烈起伏,我妈赶紧过去扶着他,给他顺气。
客厅里,一片死寂。我看着小琴委屈的脸,又看看我爸愤怒的表情,心里乱成一团麻。我知道小琴说的是现实,我爸说的是情义。可现实和情义,在此刻,却成了两把尖锐的刀,狠狠地扎在了我们家每个人的心上。
那天晚上,我爸第一次跟我说了重话。他说:“陈默,你要是觉得你二姑是负担,那你就不是我儿子。”
这句话,像一个耳光,火辣辣地打在我的脸上。
第四章 麻袋的秘密
和我爸大吵一架后,家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我和小琴睡在床上,背对背,谁也不说话。黑暗中,我能听到她压抑的抽泣声。我知道她委屈,她觉得她是为了这个家好。可我爸的话,也像一块巨石压在我心上。
负担。我真的觉得二姑是负担吗?
我扪心自问。是的,我曾经这么觉得。她的到来,让我们的生活空间变得狭小,让我的经济压力变得更大,也让我和小琴之间多了很多摩擦。这二十年来,我嘴上不说,但心里确实有过埋怨。
可现在,她走了,我心里为什么又空落落的?
我脑海里闪过很多画面。她佝偻着背在厨房洗碗的样子,她戴着老花镜在灯下给我儿子缝补衣服的样子,她默默地把最好吃的菜夹到我碗里的样子……
这些画面,在过去二十年里,我习以为常,甚至视而不见。可现在,它们却变得无比清晰,像电影一样在我眼前回放。
我心里烦躁地翻了个身。那个麻袋,像一个幽灵,盘踞在我的脑海里。大舅子的话,小琴的委屈,我爸的愤怒,都和这个麻袋纠缠在一起。
我承认,我也好奇。好奇里面到底是什么。是钱?是金银首饰?还是,只是一些不值钱的破烂?
这个秘密,像一只小虫,在我的心里钻来钻去,让我不得安宁。
过了两天,是二姑的“头七”。按老家的习俗,过了头七,逝者才算真正离开。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人给二姑烧了纸。我爸的眼睛一直红着。我妈一边烧纸,一边念叨:“姐啊,你安心地走吧,别惦记家里了……”
等一切都结束了,夜已经深了。
小琴收拾完东西,走到我身边,轻声说:“陈默,我们谈谈吧。”
我们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她给我倒了杯水。
“对不起,”她先开了口,“前几天是我太冲动了,不该跟爸那么说话。”
我摇了摇头,说:“不怪你,我也有不对。”
沉默了一会儿,她还是提起了那个话题:“那个麻袋……你看,是不是该打开了?不管里面是什么,总得有个结果。这样悬着,大家心里都不安生。”
我看着她,她的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贪婪,更多的是一种想解开谜团的执着。
我想了想,点了点头。她说得对,是时候了。
我爸妈已经回房睡了。我轻手轻脚地走进二姑那间小屋,把那个沉甸甸的麻袋拖了出来。
麻袋的袋口已经被我剪开,但里面的东西用另一层布包着,还用线缝了起来,缝得密密麻麻,很结实。
小琴拿来剪刀,我接过来,手心竟然有些出汗。
我一剪一剪地,小心翼翼地剪开缝线。每剪一下,我的心就跟着跳一下。小琴也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看着我的动作。
终于,最后一道线被剪断了。
我把手伸进去,触碰到里面的东西。不是硬邦邦的金块,也不是一沓沓的钞票。那是一种很奇怪的触感,软软的,一层一层的。
我把里面的东西掏了出来。
我和小琴都愣住了。
那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那是一摞摞、一沓沓的……鞋垫。
是的,就是鞋垫。用各种颜色的碎布头拼接、纳成的鞋垫。鞋垫的针脚细密得惊人,每一双都纳得厚实又平整。大的,小的,男式的,女式的,小孩的,各种尺寸都有。
麻袋里,几乎全都是这个。成百上千双鞋垫,堆在地上,像一座五颜六色的小山。
小琴的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失望。她喃喃地说:“就……就这个?”
我也很意外。我拿起一双男式的鞋垫,那尺寸,正好是我的。鞋垫的边角上,还用红线绣了一个小小的“默”字。
我心里猛地一颤,又翻了翻,果然,还有绣着“琴”字的,绣着我爸妈名字的,还有很多双小小的,上面绣着老虎、兔子图案的,那是我儿子的。
她这二十年,到底做了多少双鞋垫?她收集那些碎布头,就是为了这个?
我以为这就是全部了。可就在我把所有鞋垫都倒出来的时候,从最底下,滚出了几个用手帕包着的小包,还有一个用油纸包得方方正正的东西。
我的心,又一次提到了嗓子眼。
第五章 尘封的信
我颤抖着手,先捡起了那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
油纸已经泛黄发脆,边角都磨损了。我小心翼翼地打开,一层,又一层,像是打开一段被尘封的岁月。
里面是一封信,还有一个小小的、红色的本子。
信封上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但我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我爸的笔迹。收信人是二姑的名字,地址是她老家的村子。信封上没有邮票,看样子,是托人带过去的。
我打开信,信纸很薄,上面满是折痕。
“姐,你还好吗?上次托人带去的钱和粮票,收到了吗?家里一切都好,勿念。你姐夫的腿,恢复得怎么样了?一定要让他按时吃药,好好休养。那年要不是他,我这条命就没了。这份恩情,我们家一辈子都记着。有什么困难,一定要跟弟说,千万别自己扛着……”
信的落款日期,是二十一年前。
我拿着信,手抖得厉害。我爸从来没跟我提过这件事。什么恩情?什么命?
我又拿起那个红色的本子,那是一个存折。开户人,是二姑的名字。我翻开来,里面的存款记录,从二十年前开始,每一笔都不多,五十,一百,最多的一笔也才三百。但几乎每个月都有一笔。
最后的总额,是三万六千二百一十五元。
这笔钱,在今天看来不算什么。可是在那个年代,对于一个身无分文的农村妇女来说,这是一笔天文数字。她是怎么攒下来的?
我忽然想起了什么。我想起她每天天不亮就出门,去很远的早市捡菜叶子;我想起她把我们扔掉的旧报纸、塑料瓶都攒起来,积少成多地拿去卖;我想起她帮邻居的裁缝铺纳鞋底,一双才赚几毛钱……
原来,她不是在白吃白住。她用她自己的方式,在挣钱,在生活。
小琴也凑过来看,她看到存折上的数字,惊讶地捂住了嘴。
“她……她怎么会有这么多钱?”
我没有回答她,我又打开了那些用手帕包着的小包。
每一个小包里,都是一小沓钱,有零有整,用皮筋捆着。每个包上,都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字。
第一个包上写着:“给陈默结婚用”。
第二个包上写着:“给小琴生孩子用”。
第三个包上写着:“给孙子上学用”。
……
一个一个看下去,我们家的每一件大事,她都记着,都准备了一份钱。虽然钱不多,但那份心意,重得我几乎拿不住。
最后一个小包,是最大的。上面写着:“还当年的医药费”。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大颗大颗地砸在那些陈旧的手帕上。
我终于明白了。所有的一切,我都明白了。
她不是来投靠我们,不是来给我们添麻烦的。她是来还债的。还我爸欠下的那份救命之恩,还她心里那份过意不去的情。
这二十年,她活得那么卑微,那么沉默,不是因为懦弱,而是因为她心里装着一份沉甸甸的恩情。她把所有的尊严都放下了,用最原始、最笨拙的方式,一点一点地偿还。
那些鞋垫,是她一针一线的情义。那些钱,是她一分一毫的尊严。
我看着满地的鞋垫,看着那些写着我们家人名字的小包,我感觉自己像个小偷,偷窥了一个高贵灵魂最深处的秘密。
而我,这个被她默默守护了二十年的人,却一直把她当成一个负担,一个麻烦。我甚至,还曾恶毒地希望她离开。
我狠狠地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陈默,你干什么!”小琴吓了一跳,赶紧拉住我。
我蹲在地上,抱着头,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这哭声里,有震惊,有悔恨,有愧疚,更有无尽的心疼。
我心疼她这二十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在那个没有窗户的小屋里,她是怎么一针一线地,把对我们的爱和愧疚,缝进那些密密麻麻的针脚里的。
第六章 一袋人间
就在我泣不成声的时候,我爸妈被惊醒了,他们披着衣服走了出来。
看到客厅里的情景,他们也愣住了。
我爸走过来,捡起地上的那封信,只看了一眼,眼圈就红了。他把信递给我妈,我妈看着看着,也开始抹眼泪。
“爸,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哽咽着问。
我爸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
“那还是我在老家工厂上班的时候,差不多……二十五年前了。有一次车间出了事故,一个大铁架子倒下来,是你二姑父,一把把我推开了。我没事,他一条腿,废了。”
我爸的目光投向窗外,仿佛在看很远的地方。
“后来,厂里赔了点钱,但远远不够。为了给他治腿,你二姑把家里能卖的都卖了,还欠了一屁股债。我那时候工资也不高,只能省吃俭用地接济他们。我写信跟她说,让她来城里,我养她一家。可你二姑那个人,犟得很,她说,人情是人情,不能拖累我们。”
“后来……后来你姑父还是走了。她那个儿子,不学好,染上了赌博,把家里最后一点东西都败光了,还逼着她要钱。她走投无路,才来投奔我们。”
我爸的声音里,充满了痛苦和自责。
“她刚来的时候,我就跟她说,把这里当自己家,什么都别想。可我知道,她心里那个坎,过不去。她总觉得,是我们家欠了她,她又欠了我们。这笔账,在她心里算了一辈子。”
我妈擦了擦眼泪,补充道:“你二姑,一辈子没求过人。她来我们家,是下了多大的决心啊。她不说话,是怕说错了话,给我们添麻烦。她拼命干活,是想让自己心安理得。这个傻姐姐啊,她把什么苦都自己咽下去了。”
原来是这样。
所有的谜团,在这一刻,全部解开了。
我终于明白,她为什么那么沉默,为什么那么节省,为什么对我们那么好,却又带着一丝疏离。
她不是没有尊严,恰恰相反,她把尊严看得比什么都重。她用二十年的沉默和劳作,来维护她心中那份最后的骄傲。
她就像一个背着重壳的蜗牛,在我们家这个屋檐下,艰难而又执着地,走完了她的一生。
小琴站在一旁,脸色苍白,眼眶里也噙满了泪水。她默默地蹲下身,开始一双一双地,把那些鞋垫捡起来,重新放回麻袋里。她的动作很轻,很慢,像是在触碰什么珍贵的宝物。
我拿起那双绣着我名字的鞋垫,把它贴在脸上。那粗糙的布面,仿佛还带着二姑指尖的温度。我能想象,在无数个寂静的夜里,她就是这样,戴着老花镜,弯着腰,一针,一线,把她的爱,她的牵挂,她的歉意,全都缝了进去。
这个麻袋里装的,哪里是鞋垫和钱。
这分明是她那颗滚烫的心,是她沉甸甸的一辈子,是她用二十年时间书写的一部无言的史诗。
这里面,装着一个平凡女人所有的爱、恨、愧疚和尊严。
这里面,装着一袋子的人间。
我站起身,走到小屋里,看着那张空荡荡的床板,仿佛还能看到二姑瘦小的身影。我对着空气,深深地鞠了一躬。
“二姑,对不起。”
“二姑,谢谢你。”
这一声“对不起”,迟到了整整二十年。
第七章 迟来的懂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就醒了。
我把二姑留下的那个存折,和那些用手帕包着的钱,都整整齐齐地放在了桌子上。
吃早饭的时候,家里一片寂静。小琴给我盛了粥,眼睛红肿,一夜没睡好。我爸妈也显得很憔桑。
我把存折推到我爸面前,说:“爸,这是二姑留下的钱。还有这些,她说……是还当年的医药费。”
我爸看着那些东西,手抖了一下,没有去拿。他抬起头,看着我,说:“陈默,这钱,我们不能要。”
“这本来就不是给我们的。”我爸说,“这是她给你,给这个家,给孙子留下的。她一辈子的念想,都在这里了。”
我妈也说:“是啊,陈默。你二姑的心意,咱们收下。但是这钱,得用在正道上。你不是一直想换个大点的房子吗?把这钱加上,给你儿子一个好点的环境,你二姑在天有灵,也会高兴的。”
我看着父母鬓边的白发,心里一阵酸楚。他们其实什么都知道,他们用最宽厚的胸怀,守护了二姑二十年,也包容了我二十年的不懂事。
小琴在一旁低着头,小声说:“爸,妈,对不起。之前是我不懂事,说了不该说的话。”
我妈拉过她的手,拍了拍,说:“傻孩子,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都过去了。”
一顿早饭,吃得五味杂陈。
饭后,我一个人去了二姑的墓地。那是一个很普通的小山坡,墓碑也是最简单的那种。我把一束菊花放在碑前,然后把那双绣着我名字的鞋垫,小心翼翼地放在了菊花旁边。
我蹲在墓碑前,跟她说了很久很久的话。
我说起了我小时候她背我去看病的事,说起了她刚来我们家时我的那些混账想法,说起了小琴跟她吵架的事,说起了我们对那个麻袋的猜测……
我把我这二十年来,所有想说而没有说,所有做错而没有道歉的事,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
我说:“二姑,我以前总觉得,你住在我们家,是我们对你的情分。现在我才知道,是你住在我们家,才是我们这个家最大的福分。你教会了我,什么叫情义,什么叫尊严。”
“你放心,你留下的钱,我会用好。我会换个大房子,给爸妈留一个向阳的大房间,让他们安度晚年。我也会好好教育儿子,让他知道,做人,要像你一样,有良心,知感恩。”
山风吹过,松涛阵阵,像是在回应我的话。
我抬起头,看着墓碑上那张年轻而陌生的笑脸,心里那块压了二十年的石头,终于彻底落了地。但它没有砸得我心口疼,而是化成了一股暖流,流遍了我的全身。
我终于懂了。
亲人之间的账,不是用金钱来计算的。你为我付出,我为你分担,这其中流淌的,是血脉,是情义,是剪不断的牵挂。
二姑用她的一生,给我上了最深刻的一课。
回家的路上,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我手里紧紧攥着另一双鞋垫,那是二姑给我儿子做的。我决定,等他长大了,我要把这个麻袋的故事,原原本本地讲给他听。
我要让他知道,曾经有一位伟大的女性,她沉默如山,却爱得深沉如海。她用一双布满老茧的手,为我们全家,纳出了一辈子的温暖和安宁。
来源:一遍真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