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局长夫人当众扇了我一耳光,只因我提醒她裙摆沾了红酒。 当晚局长亲自登门道歉,还送来百万奢侈品补偿。 三个月后局长被双规,夫人哭着求我作证。 我晃着手中的录音笔:“这一巴掌,我等了十二年。”
序
局长夫人当众扇了我一耳光,只因我提醒她裙摆沾了红酒。 当晚局长亲自登门道歉,还送来百万奢侈品补偿。 三个月后局长被双规,夫人哭着求我作证。 我晃着手中的录音笔:“这一巴掌,我等了十二年。”
第一章
慈善晚宴的水晶吊灯砸下满地浮华流光,空气里填满了昂贵香水和酒杯碰撞的脆响。我端着托盘,脊梁挺得笔直,小心地避让着那些高谈阔论的衣香鬓影。目光却不受控制,一次次掠过那个中心圈里的女人——局长夫人李莉。她正挽着丈夫的手臂,笑声像浸了蜜,银红色旗袍勾勒出精心维护的曲线,颈间的翡翠坠子水头极足,映得她容光焕发。
一道刺目的酒红色污渍,就在那时突兀地染上了她旗袍后摆,像一道突然撕裂的伤口。
周遭似乎静了一瞬。我看见她身旁有人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目光扫过那污渍,又迅速移开,仿佛什么都没看见。她本人浑然未觉,仍笑着与人碰杯。
我指尖蜷缩了一下,嵌入掌心。深吸一口气,还是走了过去。尽可能低下头,用最恭谨、只有近处能听清的声音提醒:“夫人,您裙摆上…好像不小心沾了些酒渍。”
音乐恰在这时滑入一个低回的音符。
李莉的笑声戛然而止。
她缓缓转过身,那双保养得宜的眼睛从上到下,冰冷地刮过我身上侍应生的制服,每一个毛孔都透着被冒犯的惊愕和嫌恶。周围的谈笑声低了下去,无数道目光针一样刺过来。
“你说什么?”她的声音不大,却尖利得划破空气。
我重复了一遍,声音更低:“裙摆,酒渍…”
“啪!”
毫无预兆,一记耳光狠狠扇在我脸上。
力道极大,我猝不及防,猛地踉跄一步,托盘上的空酒杯哗啦一声摔碎在地。脸颊先是麻木,随即火辣辣地烧起来,耳朵里嗡嗡作响,盖过了现场的抽气声和死寂。
她甩了甩手,仿佛碰了什么脏东西,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憎厌和居高临下的鄙夷:“没规矩的东西!我的裙子也是你能指手画脚的?晦气!”
碎水晶溅在我脚边,像散落一地的尊严。我能感到所有视线都黏在我灼痛的左脸上,那些目光里有怜悯,有漠然,更多的是一种看戏的兴味。我垂下眼,盯着地毯繁复的花纹,没去碰脸颊,只低声说了句:“对不起,夫人。”
声音哑得我自己都陌生。
安保人员很快过来,无声地“请”我离开。我跟着他们,穿过人群自动分开的狭长通道,背后的窃窃私语像潮水般涌起,将她重新响起的、若无其事的笑语淹没。
员工通道冰冷的水泥墙吞噬了身后的浮华。领班沉着脸过来,塞给我几张纸币:“你先回去。这几天不用来了。”没有问一句缘由。
我捏着那几张薄薄的纸,没说话,点了点头。脸颊依旧滚烫,那巴掌的印记仿佛烙进了骨头里。
第二章
回到逼仄的出租屋,镜子里的人左脸红肿,指印清晰。冷水拍上去,刺痛钻心。我盯着镜子,看了很久很久。
晚上十点,敲门声响起。
很轻,带着一种不合时宜的礼貌。
门打开,外面站着的男人让我瞳孔骤然一缩——是王局长本人。熨帖的西装,一丝不苟的头发,脸上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沉郁的歉意。他身后跟着秘书,手里捧着几个硕大的、印着奢侈品牌Logo的袋子,几乎堵死了狭窄的楼道。
“小周是吧?”他开口,声音温和,甚至称得上恳切,“今晚的事,我都知道了。我夫人她…当时多喝了几杯,情绪失控,做了非常错误、非常过分的事。我代表她,郑重向你道歉。”
他说得缓慢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斟酌过。秘书适时地将那些袋子递上前,包装盒的棱角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昂贵的光。
“一点小小的补偿,希望你能收下。请你…一定原谅她这次的冲动。”他目光落在我仍有些泛红的左脸上,眉头痛苦地蹙起,仿佛感同身受。
袋子里是一条顶级品牌的丝巾,一只新款手袋,还有一套珠宝首饰。发票金额晃眼,加起来,是我或许十年都挣不来的数字。
我站着,没碰那些东西,手指在身侧微微蜷紧。
“局长,这太贵重了。我…受不起。”声音干涩。
“务必收下。”他语气加重,不容拒绝,却又裹着柔软的歉意,“是我们应该做的。今晚的事,就是一个误会,过去了,好吗?希望不会给你造成困扰。”
他又放缓语调,近乎语重心长:“你还年轻,未来的路很长。有时候,退一步,对大家都好。”
我抬眼,看他。他眼神里的关切那么真,真得几乎要让人相信。沉默在逼仄的门口蔓延了几秒,我最终伸出手,接过了那个最沉的首饰袋。
指尖冰凉。
“谢谢局长。夫人…也没什么的,都过去了。”
他脸上露出释然的神色,又叮嘱了几句“好好休息”、“不要有负担”,才带着秘书转身离开。
门关上。
我站在屋子中央,没去看那些价值百万的“补偿”。脸上的灼痛早已被心底翻涌的冰冷盖过。我走到窗边,撩开一点旧窗帘,看着那辆黑色的轿车无声地滑出破旧的街巷,消失在夜色里。
第三章
三个月。
新闻炸开时,几乎掀翻了整个城市。
王局长,双规。巨额财产来源不明,滥用职权,利益输送……词条一个比一个惊心。牵连出的名字一个个被捂住,又一个个被拖拽到阳光下曝晒。
他那座看似固若金汤的城池,一夜之间,塌了。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雨下得很大,砸在窗棚上噼啪作响。敲门声又响了,这次急促、慌乱,像是被雨水淋透了翅膀的飞蛾,不顾一切地扑打着。
我拉开门。
门外站着李莉。
曾经容光焕发的局长夫人,像一株被狂风暴雨彻底打蔫了的花。没化妆,脸色蜡黄,眼窝深陷,头发被雨水打湿,一绺绺黏在额角和脸颊。昂贵的羊绒大衣湿透了,沉甸甸地裹在身上,不断往下滴着水,在脚边积成一滩污糟的水渍。她身上那股曾熏得人睁不开眼的香水味,也被雨水的潮气和一种惶然的狼狈盖过了。
她一看见我,眼睛猛地亮起,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枯瘦的手指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指甲几乎掐进我肉里。
“周小姐!周小姐你帮帮我!帮帮我们老王!”声音嘶哑,全是 desperate 的哭腔,“只有你能帮我们了!”
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混着眼泪糊了满脸。她浑然不顾,身体前倾,像是要跪下来。
“那天晚上…那天晚上是我不对!我混蛋!我不是人!”她腾出一只手,疯了一样狠狠扇了自己两个耳光,在寂静的楼道里发出清脆又可怕的响声,“我给你道歉!我给你磕头都行!求你了!”
她喘着粗气,眼神涣散又疯狂地聚焦在我脸上:“他们…他们说要证据…说晚宴那天晚上…老王后来来找过你…送了你东西…”她语无伦次,但意思明确无比——他们需要证明那晚的“补偿”并非行贿,至少不是用赃款的行贿,而是单纯的私人道歉。
“你出来作个证,就说那只是…只是普通的礼物,是因为我打了你,我们心里过意不去…跟老王的事没关系!真的没关系!”她摇晃着我的手臂,苦苦哀求,“只要你去说清楚,就没事了…一定就没事了…”
雨水和她滚烫的眼泪一起砸在我的手背上。
我任她抓着,摇晃,哀求。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从歇斯底里,到逐渐被我的沉默冻住,只剩下粗重而绝望的喘息,抓着我的手也一点点失力,滑落。
楼道里只剩下哗哗的雨声,和她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呜咽。
过了很久。
我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将手伸进外套口袋。
再拿出来时,指尖捏着一支小小的、黑色的金属录音笔。
我把它举到她眼前,平静地,按下了播放键。
清晰的对话流泻而出,穿透雨幕——
【…我代表她,郑重向你道歉。】
【一点小小的补偿,希望你能收下。请你…一定原谅她这次的冲动。】
【这太贵重了…】
【务必收下。是我们应该做的。今晚的事,就是一个误会,过去了,好吗?希望不会给你造成困扰…有时候,退一步,对大家都好。】
【谢谢局长。夫人…也没什么的,都过去了。】
录音停止。
李莉的脸,在那一瞬间,血色褪得干干净净,比外面的雨幕还要惨白灰败。她眼睛瞪得极大,瞳孔缩成两个针尖,死死盯着那支小小的录音笔,像是看到了什么极致恐怖的怪物。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我晃了晃那支录音笔,声音轻得像叹息,落在死寂的楼道里,却清晰得每一个字都像冰锥。
“李夫人。”
“不对。”
我顿了顿,迎上她彻底崩溃的空洞眼神,纠正道。
“是王夫人。”
“这一巴掌,”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我等了十二年。”
她猛地抬头,涣散的目光挣扎着,试图在我脸上搜寻什么。十二年,这个数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进记忆的锁孔,试图撬开某些早已被奢华生活尘封的过往。
“十二年前,南湖厂区,周建明。”我的声音没有什么起伏,只是平铺直叙,却带着能冻伤人的寒意,“你还记得吗?那个因为不肯在质检合格书上签字,被你们派人‘教训’,最后‘意外’死在设备故障里的技术员。”
她的颤抖奇异地停了一瞬,瞳孔深处掠过一丝极细微的茫然,随即被更大的惊恐淹没。或许她记得,或许她早已不记得丈夫升迁路上碾过的无数尘埃中的这一粒。周建明,我的父亲。他的命,抵不过她一条裙子沾上的酒渍值得大惊小怪。
“那些‘补偿’,”我目光扫过她湿透的大衣,曾经的高傲如今只剩狼狈,“我一件没动,已经作为证物,连同这份录音,一起交上去了。”
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身体软软地顺着门框滑下去,瘫坐在那滩泥水混杂的污渍里。眼神彻底散了,望着我,又像是透过我,看到了她和她丈夫正在坠入的、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没再看她,慢慢关上了门。
第四章
门外,死寂了片刻后,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漫长而绝望的哀嚎,像是野兽临死前的悲鸣,旋即又被哗啦啦的雨声彻底吞没。
我背靠着冰冷的门板,仰起头,闭上眼睛。
脸颊上,仿佛又隐隐灼痛起来。
那一年,我十六岁,父亲的追悼会冷清得只有零星几个工友。母亲哭晕过去好几次,厂里来的领导拍拍我的肩膀,说着冠冕堂皇的“节哀”,眼神闪烁。
灵堂外,一辆黑色的轿车无声停下。车窗降下,露出一张模糊却威严的侧脸,很快又升了上去。车开走了。
那时我就知道,有些路,必须得走。有些债,必须得讨。
无论要花多少年。
雨,下得更大了。
门外的哀嚎像一根即将绷断的弦,在最高处戛然而止。
只剩下雨水疯狂抽打窗棚和地面的声音,密集,冰冷,永无止境。
她走了吗?是瘫软在潮湿的楼道里,还是被这最后的、彻底的绝望击垮,拖着那身湿透的昂贵皮囊,消失在了雨幕中?
我不关心。
背脊紧紧贴着门板,那粗糙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刺着皮肤。我仰着头,闭上眼睛,黑暗中却浮现出另一场雨。
也是这么大,这么冷,砸在南湖厂区那坑洼不平的水泥地上,溅起浑浊的水花。
十二年前。
空气里是铁锈、机油和雨水搅合在一起的沉闷气味。低矮的家属楼被笼罩在灰蒙蒙的雨雾里,压得人喘不过气。
家门口挤满了人,却又异常安静。只有母亲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哭声从里面传出来,像钝刀子一下下割着心脏。
我拨开人群挤进去。
父亲就躺在那张窄小的木板床上,身上盖着一块洗得发白的旧床单,床单下身体的轮廓僵硬而陌生。床单没有盖全,露出一只脚,穿着那双他穿了多年、鞋底几乎磨平了的劳保鞋,鞋帮上还沾着新鲜的、黑乎乎的油泥。
厂里来的领导,姓王,当时还是个科长,胖胖的,站在床边,搓着手,脸上是沉痛的惋惜:“老周是个好同志,太可惜了…厂里的设备老化,意外,纯属意外…我们一定做好善后,家属节哀…”
他的声音温和,甚至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扫过父亲遗体的速度太快,扫过母亲涕泪纵横的脸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仿佛在处理一件棘手的、耽误时间的麻烦。
意外。
所有人都这么说。父亲值夜班时,负责检修的大型滚筒筛突然启动,他被卷了进去。发现的太晚。
可我知道不是。
父亲前几天反复在家里念叨过,那台筛子核心部件的轴承磨损严重,远超报废标准,他拒绝在采购科送来的新部件质检合格书上签字。那批新部件,价格高得离谱,质量却低劣得可笑。送来样品的人,隐隐约约和王科长沾着亲。
父亲说:“这字签了,要出大事的。这是拿工人的命开玩笑。”
他去找过王科长,吵得很凶。回来时脸色铁青,闷着头抽烟,说:“官官相护,烂到根了!”
然后,他就出了“意外”。
母亲哭喊着“冤枉”,去厂里讨说法。王科长避而不见。几个流里流气的陌生男人堵在我家门口,眼神凶狠,嘴里不干不净:“娘们家家的,别瞎闹!再闹,小心你女儿放学路上不好走!”
母亲被推搡在地,胳膊磕在门框上,青紫了一大片。
威胁像冰冷的毒蛇,缠紧了我们的喉咙。
追悼会冷清得让人心寒。几个平时和父亲交好的工友来了,红着眼圈,拍拍我的肩膀,塞过来一点皱巴巴的钱,低声说:“丫头,好好读书,照顾好你妈。”然后匆匆离开,像怕被什么沾上。
就是在那时,那辆黑色的轿车无声地滑到灵堂外的路口。车窗降下,露出一张模糊的侧脸,似乎朝我们这个方向看了一眼。仅仅几秒钟,车窗升起,车就像幽灵一样开走了。
雨下得很大,我看不清车里的人。但那个轮廓,那种隔着雨幕都能感受到的、冰冷的审视,像一枚烧红的铁钉,狠狠楔进了我十六岁的心脏。
我知道,那是王科长。不,那时他已经是王副厂长了。
母亲的悲伤和恐惧最终被生存的艰难压垮。她病倒了,厂里给的微薄“抚恤金”和“补偿款”像是一种封口的贿赂,冰冷而烫手。我们搬出了厂区宿舍,挤进了城里最便宜的出租屋。
她开始没日没夜地做手工,缝纫,糊纸盒,眼睛很快熬坏了。她不再提“冤枉”,不再提父亲的事,只是偶尔在深夜,我会听到她压抑的、小动物一样的呜咽。
而我,把那份笔录、父亲藏起来的质检报告复印件、还有那几个威胁我们的男人的模糊样貌,死死刻进了脑子里。我把“王副厂长”和他那在厂里财务科、打扮得越来越光鲜的妻子李莉的名字,用仇恨磨成了针,日夜刺着心脏。
我拼命读书,因为我知道,只有离开这里,站得足够高,或者钻得足够深,才能把那些藏在“意外”后面的人,一个个拖出来。
大学,我选了法律。旁听了无数场庭审,看着原告席和被告席上的众生相。我研究他们的漏洞,学习规则的利用和反制。
毕业后,我没有进律所。我换了很多工作,服务员、销售、文员…最后,我发现自己最容易混进各种高级场合做临时服务人员。这里,能接触到“那些人”,能听到他们在高谈阔论和杯觥交错间泄露的隐秘。
我耐心地等着,像一块河底的石头,被水流冲刷打磨,沉默地等待一个机会。
直到王局长步步高升,直到李莉夫人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慈善版面和时尚派对中。
直到这场晚宴。
我知道,机会来了。
第五章
李莉的傲慢和愚蠢是出了名的。她享受众星捧月,享受一切吹捧和注目,绝不能容忍任何形式的难堪。那杯酒,我只是“恰好”出现在那个端酒的服务生可能经过的位置,又“恰好”在一个微妙的时机微微侧身…
一切水到渠成。
那记耳光火辣辣的疼痛,和十二年前父亲灵堂外那场冷雨一样,深深地烙进记忆里。
而现在…
门外的雨声似乎小了一些。楼道里死寂无声。
我慢慢离开门板,走到窗边。
楼下,空无一人。只有湿漉漉的地面反射着路灯昏黄的光。她走了。
转过身,我环视这间狭小却整洁的出租屋。走到墙角,我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撬开一块有些松动的地砖。
下面是一个小小的铁皮盒子。
打开它。
最上面是那支黑色的录音笔。下面,是一叠已经发黄变脆的纸张——父亲手写的质检报告复印件,上面还有他清晰的签名:周建明。报告旁边,是几张模糊不清的照片,是当年威胁母亲的那些男人的背影和侧脸,我当年用攒钱买的二手相机偷偷拍的,洗出来后效果很差,但对我而言,每一个轮廓都清晰如昨。
照片下面,压着一份当年派出所出具的“意外事故”调查结论的复印件,寥寥数语,盖着一个鲜红的公章。旁边,是我这些年偷偷搜集的、所有关于王局长及其亲属财产来源的公开信息、新闻报道的碎片,还有我混迹各种场合时,耳朵捕捉到的、关于某些项目、某些交易的零碎耳语,都被我仔细地记录在一個小本子上。
每一件东西,都像一塊冰冷的磚,砌成了我通往今天的路。
我拿起父亲的质检报告,指尖拂过他那手熟悉又陌生的钢笔字。纸张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碎掉。
“爸,”我低声说,声音在空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你等等,就快了。”
第二天,天色依旧阴沉,但雨停了。空气里弥漫着雨水洗刷后清冽又潮湿的味道。
我换上一身最普通不过的灰色外套,戴上口罩,像任何一个行色匆匆的都市路人,走进了市纪委信访办公室附近的一家小咖啡馆。
角落里,一个穿着深色夹克、面容清癯的中年男人已经坐在那里,面前放着一杯几乎没动过的黑咖啡。他看见我,微微点了点头。
我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没有寒暄。
我从随身携带的旧帆布包里,拿出那个用牛皮纸文件袋装好的铁皮盒子里的东西,轻轻推到他面前。
“李同志,”我声音压得很低,“这是全部。”
他接过文件袋,并没有立刻打开,只是用手指摩挲了一下粗糙的牛皮纸表面,目光锐利地看向我:“你想清楚了?一旦交上来,就没有回头路了。可能会面临很多难以想象的压力,甚至…”
“我想了十二年了。”我打断他,语气平静无波,“不需要再想。”
他沉默地看了我几秒,那眼神里有审视,有探究,最终化为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敬意。他轻轻点了点头,将文件袋收进了自己随身带来的一个半旧的公文包里。
“我们会依法依规处理。”他站起身,“保持电话畅通,可能还需要你配合问话。”
“我知道。”我也站起身。
没有多余的废话,他拿起公文包,很快消失在咖啡馆门口的人流中。
我独自坐了一会儿,慢慢喝完面前那杯已经微凉的柠檬水。窗外的行人来来往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自己的悲欢。没有人知道,刚刚有一份沉甸甸的、积压了十二年的重量,从这里被交付了出去。
接下来的几天,风平浪静。
新闻上关于王局长的报道开始出现更多细节,虽然依旧用语谨慎,但指向性越来越明确。各种小道消息在私下里疯传,绘声绘色,真假难辨。
我照常上班,下班,吃饭,睡觉。像一颗投入深海的石子,表面平静无波。
第六章
直到一周后,我接到了一个电话。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但声音有点耳熟,是那天晚宴上负责协调我们这些临时服务人员的领班之一。
“小周啊,”他的语气有些复杂,带着点试探,又有点莫名的讨好,“那天…那天没事吧?哎呀,真是没想到会出那种事…你也别往心里去,李夫人她…哎,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
我嗯了一声,没接话。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跟你说个事,就…就之前介绍你进晚宴干活的那个张经理,你还记得吧?他昨天被叫去问话了,回来脸都是白的…还有啊,听说税务局的人突然进驻了李夫人名下那几家美容院和什么会所,查账查得底朝天…我的天,这真是…”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听来的各种碎片消息,语气里充满了对世事无常的感慨和一丝隐秘的兴奋。
我静静地听着,偶尔回应一个语气词。
我知道,机器已经开始运转了。齿轮咬合,发出的声音或许微弱,但传递的力量足以碾碎一切挡路的障碍。
又过了两天,我正在出租屋里整理东西,敲门声再次响起。
这次的声音沉稳、规律,带着公事公办的意味。
我打开门。
门外站着两个人,一男一女,都穿着深色的制服,表情严肃,胸前别着清晰的工作证。
“周雨同志吗?”为首的男子出示了证件,“我们是市纪委调查组的,有一些情况需要向你进一步核实,请你配合我们的工作。”
他们的目光平静而专注,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好的。”我侧身让开,“请进。”
房间狭小,他们进来后更显拥挤。两人在屋里唯一的两把椅子上坐下,我坐在床沿。
男子打开录音设备,拿出笔录纸。女调查员则目光温和但细致地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最后落回到我脸上。
问题从三个月前那场晚宴开始,细致到每一个细节:我为什么会出现在那个位置,提醒李莉时具体说了什么,她当时的反应,扇耳光的动作和力度,周围人的反应,我被带走的过程…
然后,问题延伸到当晚王局长的来访。他说的每一句话,秘书递过来的每一个袋子的品牌和样式,他当时的表情,语气,我当时的回应…
我平静地,尽可能准确地复述着。脸上的伤早已看不出痕迹,但语言还原出的场景,却让狭小房间里的空气都变得滞重起来。
男调查员笔下飞快地记录着。
突然,他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穿透力:“周雨同志,你认识一个叫周建明的工人吗?原南湖机械厂的职工。”
来了。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然后又缓缓松开。
我抬起眼,迎上他的目光,没有丝毫躲闪。
“认识。”我说,“他是我父亲。”
房间里陷入一片短暂的、极致的寂静。只有录音笔磁带微弱的沙沙声。
两位调查员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眼神里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确认。
“关于你父亲周建明十二年前的意外身亡,你是否对当时的调查结论有异议?”女调查员开口,声音放得更缓。
“我有异议。”我的声音清晰而坚定,“我认为那不是意外。我父亲是因为拒绝在存在严重质量问题的采购部件合格书上签字,触犯了某些人的利益,被蓄意谋害的。当时厂里的副厂长王振华,也就是现在的王局长,涉嫌主导了这一切,并利用职权掩盖了真相。”
我将当年父亲的反常、与王振华的争吵、那些上门威胁的男人、以及追悼会外那辆黑色的轿车,条理清晰地陈述出来。没有激烈的情绪,只有冷静的叙述,像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但每一个细节都带着岁月的重量和冰冷的质感。
调查员们沉默地听着,记录着。
“你提供的这些情况,以及你提交的那些材料,对我们非常重要。”男调查员合上笔录本,神情严肃,“感谢你的配合和勇气。请相信组织,一定会彻查清楚,无论涉及到谁,都会依法依规处理。”
他们站起身,准备离开。
走到门口,那位女调查员脚步顿了一下,回过头,看着我,忽然问了一个问题,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周雨同志,你等了十二年,就为了等那一巴掌的机会吗?”
我沉默了片刻,看向窗外。天色渐晚,夕阳的余晖给对面楼的玻璃窗镀上了一层残血般的红色。
“我等的是一个能让你们听见我说话的机会。”我轻声说,“那一巴掌,只是撬开了一条缝。”
她深深看了我一眼,没再说什么,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门关上。
第七章
我依旧站在窗边,看着那抹残红一点点被灰蓝色的暮色吞噬。
我知道,风暴才刚刚开始。王振华盘踞多年,关系网盘根错节,反扑的力量绝不会小。后续的调查、取证、庭审…每一步都可能充满艰难和变数。
甚至,可能还有看不见的危险。
但我不怕。
十二年,我已经把自己磨成了一块冰冷的石头,一块淬了毒的石头。所有的悲伤、愤怒、不甘,都被压进了最深处,变成了支撑我走到今天的燃料。
电话响了。是母亲。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惶惑不安,她似乎也隐约听到了一些风声,支支吾吾地问我最近好不好,工作顺不顺利。
“妈,我很好。”我语气轻松地安抚她,“一切都很好。很快…很快所有事情都会清楚了。”
挂了电话,夜色彻底笼罩了城市。
远处的霓虹灯次第亮起,勾勒出繁华喧嚣的轮廓。这座城市每天都有无数的故事上演,无数的秘密产生又湮灭。
但总有一些秘密,不会被永远埋葬。总有一些债,需要连本带利地偿还。
我拿起桌上那份发黄的质检报告复印件,最后看了一眼父亲的名字,然后小心地把它放回铁皮盒子里。
合上盖子。
尘埃,即将落定。
而我的路,还要继续走下去。
铁皮盒子合上的轻响,在寂静的房间里异常清晰。
像是一个时代的句点,又像另一场风暴开启的倒计时。
我没有开灯,任由渐浓的夜色吞噬房间,只有窗外城市的光晕透进来,在水泥地上投下模糊的窗格影子。远处霓虹的喧嚣被玻璃过滤,只剩下沉闷的低频振动,敲打着耳膜。
母亲刚才电话里那份小心翼翼的惶惑,像一根细针,刺破了我刻意维持的平静。她大概在邻居闪烁其词的议论里,在电视上语焉不详的滚动新闻里,捕捉到了那个她恐惧了十二年的名字。她不敢问,却又忍不住担心,只能笨拙地试探她唯一的女儿是否安好。
她永远不会知道,她女儿刚刚把积攒了十二年的火药桶,亲手点燃了引信。
接下来的几天,是暴风雨前令人窒息的宁静。
我照常去一家小公司做临时文员,打字、复印、整理文件,对着所有同事保持一种适度的、略带疏离的微笑。没有人把我这个沉默寡言、穿着朴素的临时工,和电视里那个正被风暴席卷的“王局长”案件联系起来。
领班的电话又来过一次,语气更加神秘兮兮,说张经理彻底吓破了胆,请假回老家了。还说李莉夫人名下那些产业,好像不止税务问题,还牵扯了非法集资和洗钱,窟窿大得吓人。“听说啊,只是听说,”他压低声音,仿佛怕被什么听见,“王局长在里面,嘴巴硬得很,但好像他老婆那边先扛不住了,乱咬了一通…”
我安静地听着,偶尔“嗯”一声,不发表任何评论。
我知道,那递出去的铁皮盒子,正在体制庞大的机器内部沿着既定的轨道运行,每一个齿轮的咬合,都可能引发外部看不见的连锁地震。李莉的崩溃是意料之中,她的傲慢建立在王振华的权力之上,一旦权力基石崩塌,她只会是最先碎裂的那一块。
第八章
又过了两天,下班回到出租屋楼下时,我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老旧的居民楼门口,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不是王振华那次来时的那种低调官车,这辆车线条更硬朗,车窗贴膜颜色极深,几乎看不到里面。车里似乎有人,但我看过去时,并没有目光对接。
我的心轻轻一沉。
上楼,掏出钥匙,还没插进锁孔,我眼角的余光瞥见楼梯拐角的阴影里,似乎有个红点一闪即逝。像是有人 quickly 掐灭了烟头。
我没有停顿,像毫无察觉一样打开门,进去,反手锁门,链条栓轻轻扣上。动作流畅自然。
背靠着门板,我没有开灯,屏息听着外面的动静。
一片死寂。
但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像冰冷的蛛网,黏在皮肤上,挥之不去。
王振华的根基远比我想象的深。即便人进去了,他经营多年的关系网和利益共同体,并不会立刻土崩瓦解。总会有人害怕被牵连,总会有人想方设法地打探、封口、甚至…消除隐患。
我慢慢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
楼下那辆黑色轿车还在。像一个沉默的、不怀好意的幽灵。
那一夜,我睡得极浅。任何一点楼道里的脚步声、隔壁轻微的水声,都能让我瞬间惊醒,心脏在黑暗中剧烈地跳动。
第二天,我请了假。我没有出门。
下午,我接到了一个电话,是纪委那位李同志打来的,号码经过了加密处理。他的声音听起来比上次更疲惫,但也更凝重。
“周雨同志,你提供的线索和证据非常关键,价值极大。”他先肯定了一句,然后语气一转,“但是,情况比预想的复杂。涉及到的人员和资金流向盘根错节,某些环节遇到了…不小的阻力。”
我握着电话,没出声,等着他的下文。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斟酌措辞:“另外,我们注意到,可能有一些…来自案件关联方的非正常关注,落在了你身上。请你务必提高警惕,注意自身安全。非必要不外出,保持联系畅通。”
“我知道了。”我回答,“谢谢提醒。”
挂了电话。印证了我的预感。那辆黑色的车,楼梯间的烟头。他们来了。
不是官方的人。是见不得光的“手”。
我没有感到害怕,反而有一种冰冷的兴奋感从脊椎骨里钻出来。他们急了。他们怕了。怕我这个小人物手里,还握着更多能把他们彻底埋掉的东西。
傍晚时分,我正烧水准备泡面,敲门声又响了。
这次不是纪委那种沉稳规律的叩击,也不是李莉那种绝望疯狂的拍打。而是不轻不重,带着一种刻意的、近乎礼貌的节奏。咚,咚咚。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目光迅速扫过房间,最后落在窗台上一盆仙人掌旁边,那里放着一把老旧但沉重的铁质扳手,是父亲留下的为数不多的遗物之一。
我走到门后,没有出声。
“周小姐吗?”门外传来一个陌生的男声,音调平稳,甚至有些温和,“麻烦开一下门,有点事情想跟你聊聊。”
“谁?”我问,声音隔着门板,有些发闷。
“受朋友所托,来跟你谈谈关于王局长那点事。”门外的人语气不变,“没有恶意,就是聊聊。或许…能聊出一些对大家都好的结果。”
“有什么事,可以通过我的律师谈。”我冷静地回答。我根本没有律师,但这是一种试探和拒绝。
门外的人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周小姐,有些事情,律师在场反而不方便聊。开门吧,我们站着说话,邻居看了也不好,你说是不是?”
话语里的威胁,裹在礼貌的糖衣下,缓缓渗了进来。
我握紧了背后的扳手,冰冷的铁器触感让我指尖微微发麻。
“我再说一次,请你们离开。否则我报警了。”我的声音提高了一些,确保楼道里能听见。
门外沉默了一下。
然后,那个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平稳,却彻底剥掉了那层虚伪的温和,带上了冰冷的硬度:“周小姐,年轻人不要那么固执。很多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给自己留条后路,也给你家里人留点清净,不好吗?”
我母亲!他们查到了我母亲!
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血液仿佛都凝固了。愤怒和一种极致的冰冷同时攥紧了我。
我没有再回应。直接拿出手机,拨通了李同志留给我的那个紧急号码。响了三声,接通了。
“是我。”我对着电话,眼睛死死盯着门板,“有人在我家门口,威胁我,还提到了我母亲。”
电话那头没有任何废话:“位置锁定。保持通话,我们的人五分钟内到。”
门外的男人似乎听到了我打电话的低语,语气终于带上了一丝焦躁和不耐烦:“周小姐,我劝你…”
“滚!”
我对着门外,用尽全力吼出一个字。声音因为愤怒和恐惧而微微颤抖,但却异常尖锐。
门外瞬间安静了。
紧接着,是脚步声快速下楼的声音,杂乱而匆忙。
我依旧死死握着电话和扳手,后背全是冷汗,紧贴着门板,听着那脚步声消失在楼道里。跑到窗边,看到那辆黑色轿车像受惊的野狗一样,猛地倒车,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然后飞快地驶离了巷口。
五分钟不到,两辆没有任何标志的黑色轿车悄无声息地滑到我楼下。几个穿着便装但行动干练的人迅速下车,封锁了楼道口,两人上来仔细检查了我的门口和楼道,用仪器扫描了附近。
带队的还是那个面容清癯的李同志,他脸色严峻,看到我安然无恙,似乎微微松了口气。
“人跑了。”我放下扳手,手指还在微微发抖,但声音已经稳定下来。
“我们看到了。”他点头,“这里不能住了。立刻跟我们走,给你安排安全屋。”
我没有犹豫:“好。”
我只用了三分钟,收拾了那个铁皮盒子,几件必需品,以及父亲的扳手。其他的,都不重要。
坐进车里,车子平稳地驶出破旧的街巷。李同志坐在我旁边,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城市灯火,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复杂的感慨:“很多年了,没遇到这么猖獗的灭口和威胁了。他们真是无法无天。”
“因为他们知道,一旦我爸的案子被重新撬开,牵扯出的,就不仅仅是王振华和李莉了。”我看着窗外,语气平静,“那会是一长串名字,甚至可能动摇他们经营了几十年的根基。”
李同志沉默了片刻,没有接我的话,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你放心,你母亲那边,我们已经安排了人手秘密保护,绝对不会出任何问题。”
“谢谢。”我低声说。
车子最终驶入了一个看起来极其普通的居民小区,在地下停车场绕了几圈,才进入一个隐蔽的单元入口。
安全屋是一间陈设简单但干净整洁的两居室,食物、水、日常用品一应俱全。
“暂时在这里休息,绝对安全。”李同志交代,“需要什么随时联系我。调查进入关键阶段,可能很快还需要你出面。”
他留下一个加密的通讯设备,带着人离开了。
第九章
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绝对的寂静。
我走到客厅窗前,外面是小区里其他楼的灯火,温暖而平凡。但我知道,在这片温暖的灯火之下,正进行着一场你死我活的无声战争。
我握紧了口袋里那枚冰冷坚硬的扳手。
父亲。
你再等等。
这场持续了十二年的黑夜,就快要天亮了。
而那些在黑暗中肆无忌惮了太久的人,也该尝尝恐惧的滋味了。
我坐在沙发上,打开那个铁皮盒子,再一次,细细抚过那些发黄的纸页。
这一次,指尖不再冰冷。
安全屋的窗帘厚重,将窗外的灯火与声响隔绝得严严实实。时间在这里失去了刻度,只有加密通讯设备偶尔亮起的指示灯,提示着外界的联系。
我大部分时间坐着,或者缓慢地踱步,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兽,压抑着爪牙,等待着出击的号令。父亲的扳手就放在手边,冰冷的金属触感是唯一的慰藉,也是唯一的真实。
李同志偶尔会传来简讯,措辞谨慎,但信息明确:进展顺利,阻力正在被逐个排除,外围证据链已基本成型。每一次简讯的微光,都像在浓稠的黑暗中划开一道细小的口子。
我知道,风暴眼正在收紧。
直到那天深夜,加密通讯设备尖锐地振动起来,不是简讯,是通话请求。
我立刻接通。
“周雨同志,”李同志的声音透过加密信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和背景音的嘈杂,“王振华提出要见你。”
我的指尖猛地收紧,掐住了掌心。
“见我?”
“对。当面。他松口了,但有一个条件,必须和你谈。地点在看守所的特别会见室,绝对安全,我们的人全程监控。”他语速很快,“这是一个关键突破口,但我们尊重你的意愿。你可以拒绝。”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肋骨。见王振华?那个名字像毒蛇一样盘踞在我家悲剧核心十二年的男人?
脑海里闪过母亲哭晕在灵堂的样子,闪过她熬坏了眼睛在灯下糊纸盒的佝偻背影,闪过追悼会外那辆冰冷的黑色轿车。
“好。”我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我见。”
“一小时后,车到楼下。”
挂断电话。我走进狭小的卫生间,用冷水反复扑脸。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眼神却沉静得可怕,深处烧着一点冰冷的火苗。
第十章
一小时后,我被一辆没有任何标志的车接走,驶向市郊。夜色浓重,路途偏僻,最终停在一栋戒备森严的建筑前。流程繁琐,安检严格,每一步都透着无形的压力。
最终,我被带进一间狭小的房间。一面巨大的玻璃墙将房间一分为二。我这边只有一张孤零零的椅子。玻璃墙对面,是同样的一把椅子,墙上固定着金属的镣铐环。
空气里是消毒水和某种金属锈蚀混合的冰冷气味。
我坐下,双手平放在膝盖上,指尖冰凉。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但每一秒都被拉伸得无比漫长。
对面的门开了。
两名身着制服、表情冷硬的看守押着一个人走了进来。
王振华。
他穿着统一的号服,宽大松垮,更衬得他身形佝偻。曾经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变得花白杂乱,脸上失去了所有油光与红润,只剩下灰败的憔悴和深刻的皱纹。只有那双眼睛,在抬起来看向我时,依旧残留着一丝属于上位者的、试图撑起来的架子,但那架子底下,是难以掩饰的浑浊、疲惫和…某种孤注一掷的疯狂。
他被按在对面的椅子上,手腕和脚踝被熟练地铐在金属环上,发出一阵冰冷的脆响。
看守退到门外,透过门上的玻璃小窗监视着。
巨大的玻璃墙隔开了我们,但隔音似乎很好,我能清晰地听到他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我们隔着冰冷的玻璃对视着。
谁都没有先开口。
时间一秒一秒地滴答过去。
最终,他先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声音通过隐藏的扩音器传过来,嘶哑,陌生,带着被抽掉脊梁骨的虚浮,却又强行挤出一丝诡异的平静。
“你…长得不像你父亲。”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
我的指尖掐进掌心,疼痛让我保持绝对的清醒和冷静。
“是吗。”我回答,声音平稳,没有一丝波澜。
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像是在审视,又像是在透过我看别的什么。
“十二年…”他喃喃道,像是在对自己说,又像是在对我说,“就为了等今天?值得吗?”
“你问我值不值得?”我微微偏了下头,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几乎听不出的嘲讽,“王局长,你现在问我这个?”
他的脸颊肌肉抽搐了一下,那强撑的平静出现了裂痕。
“那是个意外!”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困兽般的嘶吼,但很快又压了下去,变回那种令人不适的低哑,“设备老化…操作失误…当年都有定论!你父亲的事…我很遗憾,但你不能把账算到我头上!”
我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眼底那丝慌乱和徒劳的挣扎。
“王局长,”我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穿透玻璃,“你叫我来,就是为了重复这些你说了十二年、连自己都快信了的鬼话?”
他猛地喘了几口气,镣铐因为他身体的颤抖发出细微的碰撞声。
沉默再次降临。
第十一章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被铐住的手腕,看了很久。再抬起头时,那丝强装的平静彻底消失了,只剩下灰败和一种破罐破破摔的疯狂。
“好…好…”他点着头,像是在说服自己,“你狠…你比你爹狠多了…他起码…起码还讲点规矩…”
他的话语开始混乱,逻辑不清。
“李莉那个蠢货…坏事的蠢货!要不是她…要不是她那一巴掌…”他猛地抬起头,眼睛赤红地瞪着我,“还有你!你算计好的!你早就等着了是不是?!那支录音笔!你——”
他激动地想站起来,却被镣铐死死绊住,只能徒劳地挣动,引得门外的看守警惕地看进来。
我依旧坐着,纹丝不动,甚至眼神都没有丝毫变化。
我的平静似乎更加刺激了他。他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死死瞪着我,像是要用目光把我撕碎。
突然,他停了下来。所有的激动和愤怒像潮水一样退去,只剩下一种极致的、冰冷的绝望。
他颓然靠回椅子背,整个人仿佛又缩水了一圈。
“说吧,”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你要怎么样才肯罢手?”
我没有回答。
他等不到回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语速很快,像是怕自己后悔:“我知道…你手里肯定还有别的…你爹当年…肯定还留了东西…给我…给我一条活路…我也给你一条…”
他抬起浑浊的眼睛,里面闪烁着最后一点希冀的光,像即将熄灭的灰烬:“你母亲…她身体不好吧?我可以给她钱,很多钱,足够她后半生…我可以安排你们出国,去一个没人认识你们的地方…从此清净…”
他看着我,像一个输光了所有筹码的赌徒,押上最后一点虚无的侥幸。
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
“王振华,”我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声音清晰,冰冷,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我什么都不要。”
他的眼睛猛地睁大。
“我只要真相。”
“我只要法律给你,给你们所有人的判决。”
“我只要我父亲在地下,能够合眼。”
我的每一个字都像铁锤,砸碎了他眼中最后那点微光。他的脸色彻底变成了死灰,嘴唇哆嗦着,却再也发不出一个音节。
他看着我,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我这个人。看清我平静表面下,那积累了十二年、足以焚毁一切的冰冷恨意和绝不回头的决绝。
任何交易,任何妥协,在我这里,都不可能。
他终于明白了。
所有的挣扎、威胁、利诱,到头来,都是徒劳。
他猛地发出一声像是哭又像是笑的怪异声音,整个人彻底瘫软在椅子上,头深深地垂了下去,花白的头发剧烈地颤抖着。
扩音器里,传来他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像一个走到生命尽头的老人,绝望而凄凉。
但我看不到丝毫可怜。
我只看到十二年前,我父亲躺在灵堂里冰冷的身体,和我母亲那双哭瞎了的、浑浊的眼睛。
我站起身。
没有再看他一眼。
转身,敲了敲房门。
看守从外面打开门。
第十二章
我走了出去,身后的呜咽声被厚重的房门彻底隔绝。
走廊很长,灯光惨白。李同志等在尽头,脸色凝重。
“他很快就会全部交代。”我走过他身边时,轻声说。
脚步没有停留,继续走向出口。
我知道,结束了。
对于王振华,对于李莉,对于所有牵连其中的人来说,法律的审判才刚刚开始。
但对于我,周雨,持续了十二年的黑夜,在走过这条漫长而冰冷的走廊后,终于……
走到了尽头。
门外,天快要亮了。
走出那栋压抑的建筑,凌晨的空气清冽刺肺,像无数细小的冰针。东方天际泛着一种模糊的灰白,黑夜正在一丝丝抽离。
李同志跟在我身后半步,没有说话。引擎发动,车辆无声地滑入尚未苏醒的城市街道。
“他撑不了多久了。”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路灯,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李同志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目光复杂,最终只是嗯了一声。
回到安全屋,厚重的窗帘依旧紧闭,将渐起的晨光挡在外面。我没有开灯,在沙发上坐下,黑暗中,只有加密通讯设备微弱的电源指示灯,像一只窥探的眼。
我没有睡意。王振华瘫软呜咽的样子,和他昔日颐指气使的轮廓在黑暗中重叠,扭曲,最终凝固成一片冰冷的虚无。心里没有预想中的快意,也没有怜悯,只是一种巨大的、近乎疲惫的空洞。像一场持续了太久、耗尽了所有力气的长途奔袭,终于看到终点线时,却发现连欢呼的力气都已挤不出来。
第十三章
几天后,李同志再次到来,带来的是一份初步的案情通报。
王振华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后,吐露的东西触目惊心。十二年前父亲的事,并非孤例,只是他权力攀爬路上最早、也最彻底的一次清除障碍。质检报告,威胁恐吓,伪造事故,打压家属…他交代得清清楚楚。当年那几个上门威胁的男人的名字、背景,甚至其中两人后来因为“不听话”被他设计送进监狱的旧事,都成了换取“立功表现”的筹码。
李莉的罪名更是叠床架屋。利用局长夫人身份插手项目、收取巨额“咨询费”、“干股”;名下那些美容院、会所,是赤裸裸的利益输送和洗钱通道;非法集资坑骗了无数想要巴结局长的小老板和普通市民;甚至还有几笔牵扯到境外的不明资金…
通报上的字眼冰冷而精准:涉嫌故意杀人、滥用职权、巨额财产来源不明、非法经营、洗钱…
“你父亲周建明的案子,会作为典型案件,单独拎出来,重新侦查、审判,一定会还他清白和公道。”李同志合上文件夹,语气沉重而肯定。
我点了点头,目光落在窗外,透过窗帘的缝隙,看到外面阳光很好。
“我母亲那边…”
“放心,保护一直没撤。案子明朗后,她会第一时间知道好消息。”他顿了顿,补充道,“关于当年的抚恤和补偿,以及国家赔偿程序,之后也会有专人跟进处理。”
他又坐了一会儿,似乎想说什么安慰的话,但最终只是叹了口气,起身告辞。
门关上。
我依旧坐在沙发上,很久没有动。
尘埃落定。
这四个字在心里滚过,没有激起半点涟漪。
几天后,在确保绝对安全的情况下,我被允许离开安全屋。我没有回那个出租屋,那里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我直接去了一家便宜的旅馆,开了一个临时的房间。
然后,我拨通了母亲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多声才被接起,母亲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一如既往的小心翼翼:“小雨啊?怎么这么早打电话?出什么事了吗?”
“妈,”我吸了一口气,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甚至带上一点轻快,“没事。就是告诉你一声,爸的事…快了结了。”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死一般的沉默。久到我以为信号断了。
“妈?”
“…你说什么?”母亲的声音飘忽得像一缕烟,带着剧烈的颤抖。
“害死爸爸的人,抓起来了。他们承认了。爸的冤屈,很快就能洗清了。”我一字一句,清晰地重复。
听筒里传来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像是被狠狠捂住嘴的呜咽,然后是再也控制不住的、嚎啕的哭声。那哭声里积压了十二年的委屈、痛苦、恐惧和绝望,像决堤的洪水,猛烈地冲击着电话线。
我没有劝,也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握着手机,听着母亲在那头彻底释放的痛哭。眼泪无声地从我眼眶滑落,滚烫,但心里那块冰封了十二年的坚冰,却在这哭声里,开始一点点碎裂,融化。
过了很久,母亲的哭声才渐渐变成低低的、不断的抽噎。
“真…真的吗?小雨…你别骗妈…”
“真的,不骗你。”我抹掉脸上的泪,语气肯定,“很快就会有正式的通知。妈,以后没人再能欺负我们了。”
又安抚了母亲很久,她才半信半疑、又带着巨大期盼地挂了电话。
第十四章
放下手机,我站在旅馆房间的窗户前,看着楼下街道上逐渐增多的人流车流。阳光洒满大地,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生活奔波。
我的生活呢?
复仇结束了。然后呢?
巨大的空虚感再次袭来,比之前更加汹涌。支撑了我十二年的目标突然消失,前路仿佛瞬间被迷雾笼罩。
我拿出那个铁皮盒子,打开。父亲的质检报告、那些模糊的照片、发黄的笔录…它们曾经是我活下去的全部意义。现在,它们即将完成历史使命,成为档案袋里的编号,法庭上的证物。
我轻轻抚摸着父亲的名字,周建明。三个简单的汉字,耗尽了他的一生,也定义了我迄今为止的青春。
“爸,”我低声说,“你安息吧。”
几天后,我找了一个小中介,租下了一个更小、但干净向阳的一居室。我用自己攒下的钱付了租金,没有动那些所谓的“国家赔偿”——那笔钱,应该留给母亲安度晚年。
我扔掉了几乎所有从出租屋带来的东西,只留下了那个铁皮盒子和父亲的扳手。
我开始在人才市场上投简历。我的学历不差,工作经验虽然零散,但什么都能干。很快,我找到了一份新工作,在一家小贸易公司做行政助理。工作琐碎,薪水一般,但没人认识我,没人知道我的过去。
我每天按时上班下班,对着电脑处理文件,帮同事订盒饭,给绿植浇水。像这座城市里任何一个最普通的打工族。
偶尔,会在新闻推送里看到案件后续的只言片语。王振华、李莉的名字后面跟着一长串的罪名,牵扯出的人越来越多,报道的篇幅越来越短,渐渐消失在更多的新闻热点里。
我知道,他们正在走向他们应有的终点。
一个周末,我去看母亲。她看起来似乎精神了些,眼里的浑浊褪去不少,但依旧小心翼翼,拉着我的手反复确认:“真的都过去了?不会再有事了吧?”
“过去了,妈。”我反握住她粗糙的手,语气肯定,“以后都会好的。”
我陪她去菜市场买了菜,给她做了顿饭。吃饭时,她忽然想起什么,放下筷子,走进里屋,摸索了半天,拿出一个小布包。
布包里是一张保存得很好的照片。是很多年前的全家福。父亲还很年轻,穿着工装,笑容腼腆而灿烂,一只手搭在母亲的肩上,一只手抱着才三四岁的我。母亲靠着父亲,脸上是满足的幸福。我扎着两个小揪揪,笑得眼睛眯成两条缝。
照片的右下角,有父亲用钢笔写的一行小字:平平安安。
我的视线瞬间模糊。
母亲用袖子擦拭着照片,眼圈也红了:“你爸最大的心愿,就是咱们一家平平安安的…”
我接过照片,指尖拂过父亲年轻的脸庞。
平安。
如此简单,却又如此艰难的两个字。
离开母亲家,走在傍晚的街道上,华灯初上。我拿着那张全家福,心里那片巨大的空虚,似乎被某种温暖而酸楚的东西一点点填满。
复仇不是终点。
让活着的人好好活下去,让死去的人得以安息,让“平安”两个字重新变得可能。
这才是终点。
我抬起头,深深吸了一口初夏夜晚微暖的空气。
路还很长。
但我终于可以,为自己而活了。
我加快了脚步,汇入熙熙攘攘的人流。
来源:小蔚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