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大红的“囍”字贴在酒店包厢的墙上,映着满屋子人油光锃亮的脸。我捏着果汁杯,缩在角落里,看着我的继父,周诚山,被一群亲戚围在了酒桌的主位。
引子
堂兄林伟的婚宴,喧闹得像一锅滚开的水。
大红的“囍”字贴在酒店包厢的墙上,映着满屋子人油光锃亮的脸。我捏着果汁杯,缩在角落里,看着我的继父,周诚山,被一群亲戚围在了酒桌的主位。
“来,妹夫,这杯你得喝!”大舅把一个倒满了白酒的玻璃杯推到他面前,杯口晃荡着,几乎要漾出来。“今天大喜的日子,你不喝就是不给大伙儿面子!”
周诚山穿着一身不太合身的新西装,那是妈特意为他买的。他局促地搓着手,那双长年跟木头打交道的手,布满了厚茧和细小的伤痕。他陪着笑,声音很低:“大哥,我真不能喝,我开车来的。”
“开车?”另一个表叔立马接话,“没事儿!喝完叫代驾嘛,多大点事儿!今天谁也不能跑!”
一群人哄笑起来,那笑声刺耳,像砂纸在墙上摩擦。
我妈站在旁边,脸上挂着为难的笑,她轻轻扯了扯大舅的袖子,“哥,诚山他身体不太好,就别让他喝了,我替他喝。”
“你一个女人家,替什么替!”大舅一挥手,根本不理会。“是男人,就得喝!诚山,你别不识抬举啊!”
酒杯又被往前推了推,几乎碰到了周诚山的嘴唇。他的脸涨得通红,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求助似的看向我妈,我妈却被几个舅妈拉到一旁,只能干着急。
我看着周诚山那副窘迫的样子,他像一只被围住的兔子,无助又善良。他来我们家五年了,五年里,他每天早出晚归,用他那双粗糙的手,一点点撑起了这个家。他给我买过最贵的画板,在我被同学欺负时,他会骑着那辆旧单车,默默在我学校门口等我,等上一个小时也不嫌烦。
他对我,比亲生父亲还好。
我心里那根一直紧绷的弦,啪地一声断了。
我放下果汁杯,杯子磕在桌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所有人的目光都朝我射过来,带着一丝诧异。
我站起身,慢慢走到周诚山身边,挡在了他和那群起哄的亲戚中间。
我迎着大舅那张醉醺醺的脸,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你们谁再灌他酒,就是想让他死。”
整个包厢瞬间安静下来,连背景音乐都仿佛被按了暂停键。
大舅愣住了,脸上的横肉抽动了一下,“你这孩子,胡说八道什么呢?”
我没有理他,只是提高了音量,确保每个人都能听见:“他有肝硬化,医生说,一滴酒都不能沾。”
第一章 饭桌上的暗流
婚宴不欢而散。
我那句话像一颗投入热油里的水珠,炸得整个包厢的人都变了脸色。大舅他们讪讪地放下了酒杯,看我和周诚山的眼神,多了几分探究和疏离。
回家的路上,车里死一般寂静。妈开着车,眼睛红红的,从后视镜里看了我好几次,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周诚山坐在副驾驶,头靠着车窗,一言不发。路灯的光一晃一晃地掠过他疲惫的侧脸,我能看到他鬓角藏不住的几根白发。
我心想,我说错了吗?我只是说了实话,只是想保护他。可为什么气氛会变得这么僵硬,像一块冻了三天的冰。
到家后,妈一言不发地进了厨房,水龙头哗哗作响。周诚山换了鞋,走到我面前,那双总是带着木屑清香的大手,轻轻放在我的头顶。
“淼淼,今天……谢谢你。”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我抬头看他,他的眼睛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像是感激,又像是无奈。我鼻子一酸,低声说:“爸,他们太过分了。”
这一声“爸”,我叫了五年。从一开始的别扭,到现在的自然而然。
他笑了笑,笑容里满是苦涩,“都是一家人,别往心里去。”
说完,他转身进了房间,关上了门。那扇门隔开的,不只是空间,还有他不想让我们看见的脆弱。
我妈端着一杯热水从厨房出来,看到我站在原地,终于忍不住开了口:“林淼,你怎么能在那种场合说那种话?你知不知道你让你大舅多下不来台!”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充满了责备。
“妈,是他们逼爸喝酒的!你没看见吗?”我委屈地反驳。
“我看见了!”妈把水杯重重地放在茶几上,水溅了出来。“可那是你大舅!是亲戚!你让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丢脸,以后我们这门亲戚还怎么走?”
“面子比爸的身体还重要吗?”我盯着她,觉得不可理喻。
妈的眼圈更红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你可以有更好的处理方式,而不是那么冲动,把所有人的脸都撕破了。”
我心里堵得慌。更好的方式?眼睁睁看着他被灌得胃出血,然后笑着说“没事没事”,那才是你们想要的好方式吗?
妈看我不说话,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我知道你是好心,是为了你周叔叔好。可是淼淼,大人之间的事情很复杂,不是光讲对错就行的,还要讲人情世故。”
“我不懂什么人情世-故,”我倔强地说,“我只知道谁对我好,我就要护着谁。”
那天晚上,我和妈第一次吵得这么凶。最后,她疲惫地挥挥手,让我回房间。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我脑子里乱糟糟的。我想起五年前,周诚山第一次来我们家。他提着一个自己做的木头小板凳,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我对他充满敌意,觉得他抢走了我爸的位置。
可是,他却用最笨拙的方式,一点点温暖了我。他会花一个下午,给我修好摔坏的八音盒;他会在我熬夜画画时,默默给我端来一杯热牛奶;他从不强迫我叫他爸爸,只是说,“叫周叔叔就行。”
是我自己,在一次家长会上,看到他为了维护被老师批评的我,跟老师据理力争,脸红脖子粗的样子,回家后,第一次小声地叫了他一声“爸”。
他当时愣住了,随即咧开嘴笑了,眼睛里亮晶晶的。那一刻,我觉得他就是我的亲人。
可为什么,在妈的亲戚面前,他永远像个外人?他们嘴上叫着“妹夫”,眼里却全是轻视。就因为他是个木匠,没大舅他们有钱有势吗?
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像是在计算着这个家的每一次心跳。我攥紧了被角,心里暗暗发誓,以后,我绝不允许任何人再那样欺负他。
第二章 陈旧的借条
婚宴后的第一个周末,家里气氛依旧沉闷。
妈一整天都没怎么说话,在厨房和客厅之间来回忙碌,像一只沉默的陀螺。周诚山把自己关在阳台那个小小的木工房里,刨木头的声音“唰唰”地响,带着一种压抑的节奏。
我知道,他们在用各自的方式消化着那天发生的事。
我心里也不好受,像塞了一团湿棉花。我不想跟妈冷战,可我不知道怎么开口。难道要我承认我错了吗?我没错。
下午,我回房间整理书架,一本旧相册掉了出来。我捡起来,随手翻开,里面夹着一张泛黄的纸。是一张借条。
“今借到林伟人民币伍万元整,用于生意周转,承诺一年内归还。借款人:林伟。”
日期是三年前。林伟,就是刚结婚的大表哥。
我的心猛地一沉。我想起来了,三年前,大表哥说要做生意,找遍了亲戚借钱。大舅自己一毛不拔,却领着大表哥找上我们家。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妈为难地说家里没那么多钱。周诚山二话没说,回屋拿出了一个存折,那是他攒了半辈子的手艺钱,准备留着以后养老的。
他对妈说:“都是亲戚,能帮就帮一把。”
妈当时感动得眼圈都红了。可这笔钱,大表哥一拖就是三年,连提都没提过。婚宴上,他风风光光地摆了几十桌,却对自己家的恩人那副嘴脸。
我拿着借条,心里像压了块大石头。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没礼貌了,这是忘恩负负义。
我拿着借条走出房间,妈正在擦桌子。我把借条递到她面前,“妈,你看这个。”
妈看到借条,愣了一下,眼神有些闪躲。“你翻这个干什么,都过去的事了。”
“过去?”我忍不住拔高了声音,“三年前借的五万块钱,到现在都没还,就过去了?他办婚礼花了几十万,就没钱还我们?”
妈的脸色白了白,她一把夺过借条,塞进口袋里。“小孩子家懂什么!你表哥做生意也不容易……”
“他不容易,爸就容易吗?”我打断她,“那是爸的养老钱!他凭什么不还!”
“行了!”妈突然吼了一声,把我吓了一跳。“这事你别管了!我会处理的!”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很无力。她总是这样,在自己的亲戚面前,永远都是一副软弱退让的样子。她所谓的“处理”,大概率就是让这件事不了了之。
我心想,妈是不是觉得,周叔叔是外人,所以他的钱就可以被娘家人随便欺负?这种念头让我不寒而栗。
正在这时,周诚山从阳台出来了,他擦了擦手上的木屑,问:“怎么了?吵什么呢?”
妈立刻换上一副笑脸,“没什么,跟淼淼说几句话。”
我看着她脸上那副伪装的平静,心里说不出的难受。这个家,表面上看起来风平浪静,底下却藏着这么多委屈和不公。而我妈,就是那个拼命想把盖子捂住的人。
周诚山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妈,没再追问。他拿起桌上的一个苹果,用小刀仔细地削着皮,一圈一圈,果皮连贯不断。这是他的习惯,他做任何事都那么专注、认真。
他把削好的苹果递给我,说:“淼淼,别跟你妈吵。她……也不容易。”
我接过苹果,却没有吃。那苹果冰凉,就像我此刻的心情。
我看着周诚山,他总是这样,处处为别人着想,却从不为自己争取什么。他的善良,在那些精于算计的亲戚面前,显得那么格格不入,甚至有些可笑。
那天下午,我第一次对妈产生了深深的失望。我意识到,在这个家里,如果我不站出来,周诚山就会被一直欺负下去。
夜里,我躺在床上,听着隔壁房间传来妈和周诚山压抑的争吵声。虽然听不清具体内容,但“借条”、“亲戚”、“面子”这些词断断续续地飘过来。
最后,是周诚山的一声叹息结束了争吵。
“算了,都是一家人,钱的事以后再说吧。”
我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第三章 不速之客
周二下午,我刚放学回家,就看到大舅那辆黑色的轿车停在楼下。
我的心咯噔一下,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他来干什么?肯定没好事。
我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一开门,就听见大舅那洪亮又带点蛮横的声音在客厅里回荡。
“我说妹夫啊,不是我当大哥的说你。你这病,怎么能让淼淼一个小孩子在酒席上嚷嚷出来呢?这下好了,亲戚朋友都知道了,你让我们家的脸往哪儿搁?”
我看到周诚山和我妈坐在沙发上,头垂着,像两个做错事的学生。大舅则大马金刀地坐在对面的单人沙发上,翘着二郎腿,手里夹着烟,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
茶几上的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烟头。
我换鞋的动作顿住了。怒火“噌”地一下从脚底窜到头顶。他竟然是来问罪的!
“大舅,我爸的病是我说的,跟他们没关系。”我背着书包走过去,冷冷地开口。
大舅斜眼瞥了我一下,哼了一声:“你还有理了?大人说话,小孩插什么嘴!没大没小的!”
“到底是谁没理?”我把书包往地上一放,直视着他,“是你们一群人围着我爸灌酒没理,还是我为了保护我爸说出实情没理?”
“你!”大舅被我顶得脸上挂不住,指着我,“嘿!你这孩子,几天不见,嘴皮子倒是厉害了!你妈就是这么教你的?”
说着,他把矛头转向我妈:“我说小妹,你得好好管管你这闺女了!没规矩!对着长辈都敢指手画脚了!”
妈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她拉了拉我的衣角,示意我别再说了。
“哥,你别跟孩子一般见识。淼淼她也是护着她爸心切……”
“护着?”大舅冷笑一声,把烟头在烟灰缸里狠狠摁灭,“我看是翅膀硬了,想翻天了!还有你,周诚山,你也是个男人,怎么就让一个丫头片子给你出头?窝囊不窝囊啊?”
这话像一根针,狠狠扎在周诚山的心上。他猛地抬起头,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头,手背上青筋毕露。
我看得心疼,上前一步,挡在他身前。
“我爸不窝囊!他靠自己的手艺吃饭,光明磊落!不像有的人,借钱不还,还好意思跑到别人家里耀武扬威!”
我这话一出,客厅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大舅的脸“唰”地一下涨成了猪肝色,他猛地站起来,指着我的鼻子:“你……你胡说什么!谁借钱不还了?”
“三年前,五万块钱,大表哥的借条还在我们家呢!”我毫不畏惧地迎着他的目光。
这下,连我妈都惊呆了。她没想到我会把这件事也捅出来。她慌忙站起来,拉住我:“淼淼,你别说了!快回房间去!”
“我不!”我甩开她的手,“妈,你还要忍到什么时候?他们是怎么对爸的,你都忘了吗?”
“你给我闭嘴!”妈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周诚山突然站了起来。他走到我身边,把我轻轻拉到他身后。他的动作不快,却异常坚定。
他看着大舅,声音不大,却很清晰:“大哥,钱的事,我们不提。但淼淼是我的女儿,我不允许你这么说她。”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用这样的语气跟大舅说话。他平时总是温和的,甚至是有些退让的。但此刻,他站在我面前,像一座山。虽然不高大,却能为我挡住所有的风雨。
大舅大概也没想到周诚山会突然强硬起来,愣了好几秒。随即,他恼羞成怒地指着我们:“好啊!好啊!你们一家人合起伙来欺负我是吧?行!这门亲戚,不走也罢!”
他抓起外套,气冲冲地摔门而去。
门“砰”的一声关上,屋子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
妈一下子瘫坐在沙发上,捂着脸,肩膀一抽一抽地哭了起来。
“完了……这下全完了……哥他真的生气了……”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而周诚山,只是默默地走到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转头看他,他的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躲闪和无奈,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坚定。
第四章 母亲的眼泪
大舅摔门而去后,家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听得见妈压抑的哭声。
那哭声像一把钝刀子,一下一下割着我的心。我知道她难过,一边是蛮横的娘家兄长,一边是她想维护的小家庭。她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可是,我还是觉得委屈。为什么每次退让的都得是我们?
周诚山从厨房倒了杯温水,递到妈面前,笨拙地安慰道:“别哭了,气大伤身。大哥他……就是那个脾气,过两天就好了。”
妈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又看看我,声音里带着哭腔:“好什么好?你们今天把他气成那样,这梁子是结下了!林淼,你知不知道,你大舅从小就疼我,我们兄妹感情……”
“他疼你,就可以不尊重你丈夫吗?”我忍不住打断她,“他疼你,就可以赖着我们家的钱不还吗?妈,这不是疼,这是欺负!”
“你懂什么!”妈激动地站起来,“我们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还连着筋!你今天这么一闹,以后回娘家,我的腰还怎么挺得直?”
“以前你就挺得直吗?”我脱口而出。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我看到妈的身体猛地一僵,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受伤。
我心想,我说得太重了。我只是气不过,却用最伤人的话刺向了最亲的人。
周诚山也皱起了眉头,他拉了我一下,低声说:“淼淼,怎么跟你妈说话呢?”
我低下头,小声说:“妈,我不是那个意思……”
妈没有理我,她只是呆呆地坐着,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她喃喃自语:“是啊,我什么时候挺直过腰……你爸走得早,我一个女人家带着你,回娘家总是怕被人看不起……后来跟你周叔叔在一起,他们嘴上不说,心里都觉得我找了个没本事的,更瞧不上我们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辛酸。
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了她藏在“和事佬”面具下的自卑和脆弱。她不是不爱周诚山,不是不知道谁对谁错,她只是太害怕了,害怕失去娘家这个看似坚固的后盾,害怕再次回到那种孤立无援的境地。
周诚山走到她身边,坐下,轻轻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别这么说。这些年,你把这个家撑起来,把淼淼拉扯大,很了不起。我知道,你受委屈了。”
他的话像一股暖流,让妈积压多年的情绪瞬间决堤。她靠在周诚山的肩膀上,放声大哭起来。
“我就是想大家好好的,和和气气的,怎么就那么难……”
我站在一旁,手足无措。客厅里没有开灯,黄昏的光线透过窗户照进来,把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我看着他们相依的背影,心里酸酸的,涨涨的。
我好像有点懂了。妈的软弱,不是天生的,是被生活磨出来的。而我的“勇敢”,或许只是因为,一直有人在前面替我扛着风雨。
哭了很久,妈的情绪才渐渐平复下来。她擦干眼泪,看着我,眼神复杂。
“淼淼,妈知道你是为了这个家好。但是,下次能不能……别那么冲动?”
我点点头,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子,把头靠在她的膝盖上。“妈,对不起。”
她摸了摸我的头发,叹了口气:“傻孩子。”
那天晚上,家里的气氛不再是冰冷的僵持,而是一种风雨过后的平静,带着一丝潮湿的忧伤。
我躺在床上,第一次开始反思自己的行为。我的做法,真的对吗?我维护了周诚山的尊严,却撕裂了母亲和娘家的关系,让她陷入了更深的痛苦。
我以为我是在解决问题,但或许,我只是把一个脓包,用最激烈的方式给挑破了。虽然排出了毒,却也留下了血淋淋的伤口。
我辗转反侧,一个念头冒了出来。也许,我该为我的冲动,做点什么来弥补。
第五章 意外的来电
生活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湖面,虽然涟漪不断,但终究会慢慢恢复平静。
和大舅闹翻之后的一个多星期,家里没人再提那天的事。妈不再唉声叹气,周诚山也恢复了每天在阳台敲敲打打的日常。一切好像都过去了。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妈和娘家那边彻底断了联系,以前隔三差五就会响起的电话,现在安静得可怕。
我心里憋着一股劲,想为这个家做点什么。我开始留意各种木工比赛的信息,我想让周诚山的手艺被更多人看到,我想让那些看不起他的人知道,他有多优秀。
周五晚上,我正在网上查资料,一个陌生的号码打了进来。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喂,你好。”
“是……是林淼吗?”电话那头是一个带着哭腔的女声,听起来很耳熟。
“我是,请问你是?”
“我是你大表嫂啊!”
我愣住了。大表哥林伟的媳妇?她找我干什么?
“表嫂?有事吗?”我的语气不由自主地冷淡下来。
“淼淼,求求你,你快劝劝你妈,让你周叔叔帮帮你表哥吧!”她的话语里充满了急切和恐慌。
我眉头一皱,“帮他?出什么事了?”
“你表哥……他做生意被人骗了,投进去的钱全赔光了,还欠了一屁股债!现在天天有人上门要债,家里的门都被人泼了红油漆!我们实在没办法了!”表嫂在电话那头泣不成声。
我心里咯噔一下。虽然我讨厌大表哥的为人,但听到这个消息,还是有些震惊。
“那你们怎么不去找大舅?”我问。
表嫂的哭声更大了:“找了!你大舅说……说上次被你们气到了,这事他管不了,让我们自己想办法!淼淼,现在能帮我们的,只有你们家了!求求你了,你表哥他都快被逼得要去跳楼了!”
我握着手机,沉默了。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
这就是大舅所谓的“兄妹情深”?儿子出了这么大的事,他竟然因为一点面子问题就撒手不管。
而他们,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想到的却是曾经被他们百般羞辱的周诚山。这真是天大的讽刺。
“我知道了。”我平静地挂了电话。
我走出房间,看到妈和周诚山正在客厅看电视。电视里播放着家长里短的喜剧,可他们谁也没笑。
我把表嫂打电话来的事说了一遍。
妈听完,脸色煞白,手里的遥控器都掉在了地上。“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她喃喃自语,显然是吓坏了。
周诚山捡起遥控器,关掉了电视。他看着我,又看看我妈,眉头紧锁,没有说话。
客厅里安静得可怕,只有墙上挂钟的滴答声。
过了很久,妈才回过神来,她抓住周诚山的手臂,急切地说:“诚山,你……你得帮帮他啊!他可是我亲侄子!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跟我哥交代,怎么对得起我死去的爸妈……”
周诚山看着她,眼神复杂。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沉默地抽出一支烟,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
烟雾缭绕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让我去同情大表哥?我做不到。可看着妈那副六神无主的样子,我又于心不忍。
我心想,周叔叔会怎么选?他会被妈说服,不计前嫌地去帮忙吗?还是会记着之前的屈辱,袖手旁观?
这是一个真正的考验。考验的不仅是他的善良,还有这个家刚刚建立起来的,脆弱的平衡。
妈还在不停地哀求着,眼泪又流了下来。
周诚山猛地吸完最后一口烟,把烟蒂在烟灰缸里摁灭。他抬起头,看着我们,终于开口了。
“明天,我跟他见一面。”
第六章 木匠的准则
周六上午,阳光很好,但我们家里的气氛却很凝重。
大表哥林伟来了,一个人来的。几天不见,他像是变了个人。原来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现在眼窝深陷,胡子拉碴,身上那件名牌T恤也皱巴巴的,整个人都透着一股颓败之气。
他一进门,就对着我妈和周诚山“扑通”一声跪下了。
“姑姑,姑父!我错了!以前是我不对,是我狗眼看人低!求求你们,救救我吧!”他抱着头,一个劲地磕头,声音嘶哑。
妈赶紧去扶他,眼泪也跟着往下掉。“快起来,快起来!有话好好说。”
周诚山没动,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林伟,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洞察人心的力量。
我站在一旁,冷眼旁观。说实话,我对他这副样子,没有半分同情。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林伟被我妈扶到沙发上,语无伦次地讲了他的遭遇。原来是他合伙的生意伙伴卷钱跑了,给他留下了一大堆债务和烂摊子。高利贷的天天上门,他已经走投无路了。
“爸他……他不管我了。”林伟说到这里,眼泪流得更凶了,“他说我没用,给他丢人。他说,除非周姑父你肯帮忙,不然就当没我这个儿子。”
我听得心里一阵冷笑。大舅这招“以退为进”用得可真好。他自己不想出钱,就把难题甩给了我们家。要是我们不帮,就是我们不仁不义;要是我们帮了,正好遂了他的意。
妈听完,更是心急如焚,她一个劲地看向周诚山,眼神里全是恳求。
周诚山一直没说话,等林伟哭够了,才缓缓开口:“你需要多少钱?”
林伟眼睛一亮,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说:“五十万!姑父,只要五十万就能让我喘口气!我发誓,我以后做牛做马报答你们!”
五十万。
这个数字一出来,连我妈都倒吸一口凉气。这几乎是我们家所有的积蓄了。
我心想,他可真敢开口。他大概觉得,周叔叔老实,我妈心软,只要他哭得够惨,这钱就能到手。
周诚山听完,却摇了摇头。
林伟的脸瞬间垮了下去,我妈也急了:“诚山……”
“我没有五十万。”周诚山打断她,然后看着林伟,一字一句地说,“但是,我可以借给你五万。”
“五万?”林伟的语气里充满了失望,“五万块钱……根本不够啊!”
“我知道不够。”周诚山站起身,走到阳台,从他的工具箱里拿出一个小小的木雕,是一个手掌大小的鲁班锁。那木头纹理细腻,打磨得光滑温润,一看就是花了很多心思的。
他把鲁班锁放到林伟面前的茶几上。
“这五万,是我能拿出来的所有活钱了。剩下的,我帮不了你。”他顿了顿,继续说,“我是一个木匠,做了一辈子木头。木匠活有个规矩,叫‘有借有还,再借不难’。三年前那五万,你没还。按规矩,我不该再借给你。”
林伟的脸涨得通红,低下了头。
“但是,”周诚山话锋一转,“木匠还有个规矩,叫‘救急不救穷’。你现在是急,我得拉你一把。这五万,是我拉你的手。至于你能不能站起来,得靠你自己。”
他指了指那个鲁班锁,“这个,送给你。做生意,就像解这个锁,要动脑子,要讲规矩,要一步一步来,不能总想着走捷径。你把这个道理想明白了,比五十万管用。”
一番话,掷地有声。
我看着周诚山,心里充满了敬佩。他没有被我妈的眼泪绑架,也没有因为过去的恩怨而幸灾乐祸。他有他的原则,他的善良,带着锋芒和智慧。
他守住了“情义”,也守住了“底线”。
林伟呆呆地看着桌上的鲁班锁,又看看周诚山,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最终,他拿起那个鲁班锁,紧紧攥在手里,对着周诚山,深深地鞠了一躬。
“姑父,我明白了。谢谢你。”
他没有再提五十万的事,拿着周诚山给他的五万块钱的卡,失魂落魄地走了。
他走后,妈看着周诚山,欲言又止。
周诚山握住她的手,温和地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我们能帮他一时,帮不了一世。他得自己想明白,才能真的站起来。”
妈看着他,良久,点了点头。她的眼神里,没有了焦虑,多了一份信赖和依靠。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我们这个家,好像变得比以前更坚固了。
第七章 阳台上的阳光
林伟走后的那个下午,家里格外安静。
妈没有再提钱的事,她默默地在厨房里忙碌,炖了一锅周诚山最爱喝的排骨汤。那锅汤“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香气飘满了整个屋子,驱散了残留的阴霾。
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阳台上周诚山的身影。
他正在打磨一块新的木料,刨花像雪片一样飞舞。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他的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他的侧脸专注而平静,仿佛刚才那场风波,从未发生过。
我看着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在木头上灵巧地移动。就是这双手,能化腐朽为神奇,也能在关键时刻,撑起一个家的脊梁。
我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暖流。我曾经以为,尊严是要靠大声疾呼去争取的。但今天,周诚山用他的行动告诉我,真正的尊严,是刻在骨子里的。它是一个人安身立命的准则,是面对诱惑和压力时的坚守,是平凡工作中的一丝不苟。
这就是他的“匠心精神”,不仅体现在他的木工活上,更体现在他做人的道理上。
晚饭时,气氛很温馨。妈不停地给周诚山夹菜,嘴里念叨着:“多吃点,看你最近都瘦了。”
周诚山笑着,来者不拒。
我看着他们,心里那块因为家庭矛盾而悬着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一场危机,最终变成了家庭关系的粘合剂。妈开始真正理解和信赖周诚山,而不再是把他当作一个需要她去周旋和保护的“外人”。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家庭理解的力量”吧。它需要经历冲突,经历阵痛,然后才能在废墟之上,重建起更坚固的信任。
饭后,我帮着收拾完碗筷,走到阳台上。
“爸。”我轻声叫他。
他停下手里的活,回过头来,对我笑了笑:“怎么了?”
“没什么。”我走过去,拿起他刚做好的一个半成品,是一个小鸟的形状,线条流畅,栩栩如生。“爸,你真厉害。”
“瞎琢磨罢了。”他嘴上谦虚着,眼里的笑意却藏不住。
“爸,今天……谢谢你。”我说。
他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拍了拍我身上的木屑,说:“傻孩子,谢什么。我们是一家人。”
“一家人。”我重复着这三个字,心里暖洋洋的。
是啊,一家人。不是靠血缘,而是靠日复一日的相处,靠危难关头的扶持,靠彼此发自内心的维护和尊重。
我看着他,认真地说:“爸,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站在你这边。”
他眼圈有点红,转过身去,假装看窗外,声音却有些哽咽:“好,爸知道了。”
夕阳的余晖把整个阳台都染成了温暖的橘红色。我靠在门框上,看着这个男人不算高大的背影,心里无比安宁。
十六岁那年的这场风波,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洗刷了我们这个重组家庭里所有潜藏的隔阂与不安。它让我看清了人性的复杂,也让我懂得了亲情的真谛。
那一句在婚宴上脱口而出的话,曾经让我和母亲陷入争吵和冷战。但现在我明白,那是我成长中,为守护我所爱的人,发出的第一声呐喊。它虽然莽撞,却无比真诚。
它让我,也让我身边的人,都学会了如何去爱,如何去守护一个家真正的尊严。
来源:小蔚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