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刚洗完脸,父亲将牛缰绳一把塞了过来。晨晖里,我用一只手攥着缰绳,默默地走在前面。牛蹄子踩在路上,发出“嗒嗒”的声音,格外清脆。父亲跟在牛后,手里提了一根枝条,嘴里吞吐着烟雾。
卖牛
太阳还没露脸,父亲就催我起床。他说今天有集会,把牛牵去卖了。
我刚洗完脸,父亲将牛缰绳一把塞了过来。晨晖里,我用一只手攥着缰绳,默默地走在前面。牛蹄子踩在路上,发出“嗒嗒”的声音,格外清脆。父亲跟在牛后,手里提了一根枝条,嘴里吞吐着烟雾。
“大,你早上喂牛了没?”我问。
“瘪着肚子,能卖上好价钱?”父亲反问我。
清晨空气清新,我和父亲的对话也极具穿透力。牛仿佛听懂了,“哞”地叫了一声。我转过头,瞅了两眼缰绳一端的牛,圆鼓鼓的肚皮,走路时不停地左右晃动着。
别说父亲了,此时我的心里也极不是滋味。牛会不会知道,它将迎来新的主人。
若不是我们几个孩子上学急用钱的话,父亲断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卖牛。过段时间,要秋忙了,牛正好派上用场。家里没了牛,等于失去了一个或几个重要的劳力。而那部分需要牛来出的力气,只能靠父亲代劳了。父亲脸上堆满了愁绪,任凭晨风也吹不散。
四年前,也是一个夏日。父亲从牛市上牵回一头牛犊。他高兴了老半天,说这回捡了个大便宜。
牛犊看上去病病殃殃,无精打采,羸弱不堪。连睁眼都费劲,像是活不久了。一身稀稀疏疏的卷毛,泛着毫无生气的土色。尾巴上沾满了凝结的粪便,显然生过一场大病。完全没有了关中一带秦川牛的模样。我觉得,父亲的两百块钱撂到空里去了。
父亲请来当地有名的兽医。兽医看后,确定牛犊体内有大量寄生虫。驱虫成了当务之急。兽医叮嘱父亲,每次喂牛时,将他开的药拌在草料里,让牛犊一并吃了。细心的父亲还发现,牛犊总是坐卧不宁,像是有烦心事。抽空也要在墙棱上蹭痒痒,掉毛也未得到改善。有经验的父亲,竟给牛犊逮起了虱子。
“牛犊身上真有虱子吗?”我半信半疑。
父亲一边在牛毛里翻找,一边回我的话:“有,比人身上的虱子还要大。”
“我想看看。”对未知的事物,我总充满好奇。
父亲果真给我看了。八条细长的红腿,尖而硬的头部,背上还套着两色的外壳。这家伙是吸血的神器。父亲管这叫牛血虱。找完虱子,父亲拿来靠在院墙一角的扫帚,开始 “扫牛”。只听到“唰唰”的响声,虱子被扫落了,牛毛也越来越顺。牛犊站立原地,像被点了穴,一动不动。看样子,它很享受。找到一家好主子,无论对一头牛,还是一个人来讲,都是件幸事。父亲把大部分时间和精力都花费在牛犊身上。我竟开始羡慕小牛。
经过数月的“内外兼治”,牛犊终于复元了。当然,这也有我的功劳。我放学后的头等大事,不是写作业,而是提个笼,满田野去给牛割青草。割满了草,我又提不动笼。因为我那时还没笼大。只能喊父亲扛笼回家。回家后,夜色渐浓。昏黄的电灯下,我和父亲配合着给牛犊铡草。等草、料、水都进了牛槽,用木棍拌匀后,牛犊开始享用起来。
一场秋风,吹落了树叶,吹来了冬天。牛犊后来真的越活越旺,终成了一头壮牲口。牛毛红里透黑,泛着亮色,个头也长高不少。它已经是一头成年牛了。现在不是父亲牵着牛走,而是牛拽着父亲跑。牛身上的蛮力,开始显现出来了。
终于,在一个黄昏,牛丢了。父亲下地回来,给牛准备了满满当当的一车青草。牛不见了。缰绳还牢牢地拴在木桩上,蹄印和粪便还安安静静地躺在地上。牛劲来了,一撒欢,挣脱掉缰绳,跑了。父亲如是想着。
夜色一步一步向村子逼近。父亲不知该去哪里找牛。下地回家的人被他问了个遍,大伙儿只是摇头。父亲蹲下身子,点了支烟。他的鞋上、裤子上沾着泥土,染了草色。
“把他家的!”父亲脸上挤出了一丝苦笑。
我以前做了错事,父亲也说这句话。日子不顺时,父亲还讲这句话。好像讲完这句话,他就能注入新能量,一切又都会变好。可眼下牛丢了,终归是事实。
整个村庄都在做梦,做着黑夜一样空旷的梦。父亲依然在门口等着他的牛回来。我也毫无睡意。
父亲还是等到了。像变魔法一样,牛自个儿回来了!父亲连忙站直了身子,揉了揉眼睛,确定不是在做梦。牛真真切切地回来了。
但牛始终不肯靠近父亲。借着月光,牛身上的杂草、落叶依稀可见。肚皮上有几处长长的血痕。父亲看不大清楚,更不知道牛经历了什么。他抓了一把青草,试图靠近牛。可牛不肯让父亲近身。父亲和牛,是那么近,又是那么远。父亲急了,他迅速扔掉手里的草,一个纵身,扑向了牛头。牛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父亲死死地抱住了头。任牛使出浑身解数,千方百计想要摆脱掉父亲,可父亲就是不撒手。一场“人牛大战”在人们的睡梦中激烈地进行着。父亲的喘气声越来越粗。裤子磨破了,额头擦伤了,手上也到处是血。但他始终没有放手。
“大!你松手些!”我急哭了。
折腾久了,人乏了,牛也没了气力。父亲喊我快速把缰绳递给他。牛被控制住了。
“把他家的!”父亲瘫坐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他像是刚从土里爬出来。从头到脚,没有一处不沾土的。不过,父亲赢了。
第二天,父亲找来乡邻帮忙。他们把牛头固定在木桩上,给牛鼻子穿上了鼻圈。那场面,一般人看不得。牛疼得直叫,沉闷的叫声迅速越过树梢,传到村子上空,向更远处飘去。附近树上的鸟全都吓飞了。鲜红的牛鼻血斑斑点点,撒了一地,像黄土地开出的花。
自从带上鼻圈后,牛的恣意妄为大大收敛了,它变得温顺了。也是从那时起,牛开始跟父亲一起下地干活,任劳任怨,一干就是两三年。牛彻底被父亲调教出来了。
如今,为了我们几个孩子上学,父亲不得不忍痛割爱卖牛。
嘈杂的牛市上,父亲和买家用那个年代特有的方式商议着牛的价钱。他们把手掩盖在上衣一角,只是用手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比划着。最终,牛的价钱敲定了。九百七十块钱。
“你觉得这个价能卖不?”父亲突然问我。
我知道父亲已有了主意。我对这些全然不懂,我怀疑自己真的长大了。我没回父亲的话。看着可怜巴巴的牛,我嘴里说不出“卖”字。
“那就卖了!”父亲笑着对我说。
他接过买家的钱,数了好几遍。又朝着太阳一张一张地看,怕收到假币。临走时,父亲看了一眼陪伴了他四年的牛,他的笑容突然僵住了。
“哞——”牛的叫声渐渐消失在我们背后。返回的路上,父亲心事重重地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我们都没有说话。
父亲望着空空的牛圈,眼里也空了,心里也空了。
“今天下午不用割草了。”父亲对我说。
是的,我的下午也空了。我不禁流出泪来。刚把牛卖掉,我就想了。
然而,事情的发展,总是出乎人的意料。傍晚,下地回来的父亲,刚走到家门口,就隐隐约约看到他的牛又回来了。带着鼻圈,拖着缰绳,完整地回来了。没等父亲放下农具,牛就主动偎在了父亲身旁。或许,牛已习惯了父亲的味道。牛的眼角渗出了明晃晃的液体。父亲的眼角也亮了。随后,买家骑着自行车也跟着牛来到我家门口。
“你们家的牛就不是好牛!还知道往回跑!既然这么爱你家,这牛我不要了,把钱退给我!说啥我也不要了!”买家气势汹汹。
父亲毫不犹豫地退了钱。牛又回来了。买家拿着钱骂骂咧咧地走了。
“娃上学的钱咋办?”母亲问。
父亲说他再想办法。
几天后,一个亲戚来借牛给他家犁地。父亲同意了。父亲再三叮嘱,夏天热,多给牛饮水,不能喂得太饱。亲戚一边答应着,一边牵着牛走了。谁曾想,牛再也回不来了。
由于亲戚疏忽,牛在歇息的间隙,吃了邻地刚刚喷过农药的青草。半个钟头的工夫,牛倒在了自己辛辛苦苦犁出的沟行里。四蹄离地,嘴吐白沫,肚子鼓得老圆,肚皮似乎快要撑破了。
“把他家的!”父亲得知后,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父亲雇了一辆拖拉机,运回了牛的尸体,埋在自家的苹果园里。天气依然很热。父亲浑身衣服湿透了。泪水和汗水一起混进他的眼睛里。他睁不开眼,眼角一直向外溢水。
亲戚送来六百块钱,说是他的全部家底了。
“你娃不是要上大学了吗?娃的学费咋办?”父亲问那亲戚。
“李哥,我知道牛不止这个价钱,可这真的是我全部的积蓄了,后面我还会再补上。娃学费的事,我找人借。”亲戚几乎带着哭腔在说话。
父亲的心在滴血,又思忖着如何安慰对方。亲戚撂下钱,走了。
“人有人的命,牛也有牛的命。娃上大学,是大事。”父亲像是在自言自语。说罢,他抓起桌子上的六百块钱,匆匆出了门。
作者近照
李培战,1984年生于陕西富平。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陕西省作协会员,陕西省散文学会副秘书长,陕西省青年文学协会理事,《陕西文坛》微刊主编,安康学院文学创作兼职指导教师。作品见《延河》《美文》《延安文学》《微型小说选刊》等,部分文章入选《陕西散文年选》《青春放歌》(第四届全国青年散文大赛作品集)等。2022年出版《李培战散文集》。获第四届全国丝路散文奖,第五届杜鹏程文学奖,《华文月刊》杂志世界华文奖,陕西省青年文学之星等。
来源:一品姑苏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