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死死盯着缴费窗口后那张年轻的脸,那上面混合着鄙夷和厌倦,仿佛我不是来给我妈缴救命钱,而是来讨饭的。
“女士,都跟你说了,余额不足。”
冰冷、不耐烦的声音,像一把生锈的锥子,扎进我的耳膜。
我死死盯着缴费窗口后那张年轻的脸,那上面混合着鄙夷和厌倦,仿佛我不是来给我妈缴救命钱,而是来讨饭的。
“你再刷一次。”我的嗓子干得像撒哈拉沙漠,“里面……有钱。”
有二十万。
我毕业五年,用青春和血汗浇灌出来的二十万。
护士终于被我这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样子给惹毛了。
她翻了个巨大的白眼,抓过我的银行卡,在POS机上狠狠地又刷了一次。
刺耳的“滴——”声,像一声尖锐的嘲笑,回荡在寂静得可怕的ICU门口。
“看清楚!”她把收费机的显示屏用力转向我,手指头在屏幕上敲得邦邦响,“余额,一千块,二毛三。是你瞎还是我瞎?”
一千零点二三。
那串黑色的数字,像一群嗜血的蚂蚁,瞬间爬满了我的眼球,钻心刺骨地啃噬着我的理智。
怎么会……
怎么可能!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成了冰。
口袋里的手机还在疯了一样地震动,屏幕上,“爸”那个字,像个催命符,一下,一下,撞击着我的大腿。
我没接。
我甚至都感觉不到那震动了。
周围排队的人群开始发出细碎的议论,那些目光,黏腻、刺人,混杂着同情、轻蔑和一丝丝看好戏的兴奋。
“现在的年轻人哦,连妈的救命钱都拿不出来……”
“穿得人模狗样的,啧啧,金玉其外。”
“快点啊,后面还等着呢!”
每一句话,都像一根滚烫的针,扎在我早已千疮百孔的自尊上。
“林晚!”
一声暴喝,我爸林建国跟一头被激怒的公牛似的冲了过来,铁钳一样的手抓得我胳膊生疼。
他满脸焦急,眼球里布满了血丝,但那焦急里没有一丝一毫对我丢了钱的关心,只有纯粹的、不加掩饰的催逼。
“你搞什么鬼!你妈在里面等着用钱!是不是密码记错了?你这孩子怎么回事,关键时刻掉链子!”
他跺着脚,嗓门大到整个缴费大厅都朝我们行注目礼。
我看着他,看着他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记错密码?
这串数字,我比我自己的生日记得都清楚。
“建国!晚晚!钱呢?缴上了吗?”
尖利的女声由远及近,我姑姑林爱华踩着她那双十公分的高跟鞋,在地板上敲出急促的“嗒嗒”声,像极了催魂的鼓点。
她人还没站稳,机关枪似的指责就已经喷了我一脸。
“我就说!早跟你说了女孩子家攥着钱有什么用?能下崽儿啊?交给你爸妈保管多省心!现在好了吧?救命的钱都拿不出来,你是要活活逼死你妈啊!”
她一把将我推开,像护卫一样挡在我爸面前,两个人,两座山,把我压得喘不过气。
“哥,你别急!晚晚就是不懂事!我这就给亲戚们打电话,一家凑一点,先把嫂子的命保住要紧!”
她说着,还真就掏出手机,那副大义凛然、力挽狂狂澜的模样,仿佛她才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而我,是那个把亲妈推进ICU的罪魁祸首。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氛围里,一个懒洋洋的、带着几分不耐烦的声音插了进来。
“姐,搞定没啊?我哥们儿还等我开黑呢。”
我弟林浩,终于晃悠悠地出现了。
他穿着一身崭新的潮牌,嘴里松松垮垮地叼着根没点燃的烟,满脸都写着“游戏被中断”的不爽。
他晃了晃手里最新款的苹果手机,屏幕亮起,壁纸是他那辆刚提了没多久的摩托车,在阳光下闪着嚣张的光。
五万多。
我妈当时说,弟弟大了,没个像样的交通工具,在朋友面前抬不起头。
我爸也说,男孩子嘛,有点爱好才不会学坏。
于是,我那个月刚到手的项目奖金,一分没留。
林浩的视线在我脸上扫了一圈,像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眉头皱得更紧了。
“不就二十万吗?你一个项目经理,天天累死累活地加班,连这点钱都拿不出来?”
周围的指指点点。
姑姑声情并茂的表演。
父亲理直气壮的逼问。
弟弟轻描淡写的炫耀。
每一个字,每一道目光,都像淬了毒的钢针,密密麻麻地,扎满了我的心脏。
我明明是带着我所有的积蓄,来拯救我母亲的英雄。
可是在他们眼里,在所有人的眼里,我成了一个一毛不拔、见死不救的罪人。
我的手抖得厉害,死死攥着那张冰冷的银行卡,坚硬的卡片边缘硌着我的掌心,传来一阵尖锐的痛感。
这疼痛,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混乱混沌的脑海。
我没有哭。
也没有歇斯底里地争辩。
我缓缓抬起头,迎着我爸、我姑姑、我弟那三双各怀鬼胎的眼睛,声音不大,却冷得像刚从冰柜里拿出来的刀子。
“我去一趟银行查流水。”
“你们,等我。”
说完,我没再给他们任何反应的时间,转身就走。
在我转身的那个瞬间,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背后那几道灼人的视线,从催逼和不耐,瞬间变成了惊愕和错楞。
或许他们谁都没想到,一向像面团一样任他们揉捏的我,会用这种语气说话。
我的眼神里,已经没有了刚才的慌乱和无助。
只剩下死寂。
风暴来临前,那种令人心悸的死寂。
我要去看看,我那消失的十九万九千块,到底是怎么长翅膀飞走的。
银行的自助终端机就在医院对面,隔着一条马路。
红灯。
我站在斑马线前,看着眼前车水马龙,心里却是一片荒芜的戈壁。
绿灯亮起,我几乎是跑着冲了过去。
插卡,输密码,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颤。
点击查询明细。
“咔哒……咔哒……咔哒……”
机器运作的声音,在空旷的自助银行里显得格外清晰,像死神的秒表在倒数。
长长的流水单,被一点点,一点点地吐出来。
我的心,也跟着被一点点,一点点地凌迟。
流水单很长,我存钱的习惯是小额多笔,那是每个月发了工资,扣掉最低生活费后,剩下的所有。
我的目光,像一部最精密的扫描仪,从上到下,一寸一寸地扫过。
终于。
在接近末尾的地方。
我看到了。
日期:三天前。
交易类型:转账支出。
金额:199000.00元。
收款人:周倩。
我的呼吸,在那一刻,被一只无形的手掐断了。
周倩。
我那个宝贝弟弟林浩,谈了半年的女朋友。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板“噌”地一下窜上天灵盖,我浑身的血液,仿佛在三秒钟之内,全部冻成了冰渣。
我想起来了。
三天前。
那个电话。
那天我正在公司开一个季度总结会,我妈张桂芬的电话执着地打了进来。
我挂断,她立刻又打。
再挂断,她再打。
一连五六个,执着得像是在报丧。
我没办法,只好跟总监点头示意,拿着手机跑到了会议室外面。
“妈,我在开会,很重要,您……”
话还没说完,电话那头就传来我妈虚弱的、带着哭腔的呻吟。
“晚晚啊……妈……妈心里发慌,胸口闷得喘不上气……”
我当时心就揪紧了,所有的不耐烦瞬间烟消云散。
“那您赶紧去医院啊!让爸陪您去!”
“我跟你爸说了……他说带我去医院做个全面检查……可,可咱们家那点钱,你也是知道的……妈怕万一要用钱,手里不凑手啊……”
我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妈您别担心钱!我卡里有!您赶紧去医院,什么检查都做,用最好的!”
电话那头,是我妈如释重负的喘息,然后,是片刻的停顿。
那停顿,在当时的我听来,是病痛中的迟疑。
现在想来,却是阴谋得逞前的最后一次算计。
“晚晚,”她的声音变得更加虚弱,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那你……能不能把卡的支付密码告诉妈?万一真要用,你又在开会,总不能让你再跑一趟……我跟你爸自己去取就行……”
我当时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妈身体一直不好,高血压心脏病,都是老毛病了。
我在想,我这个女儿真不孝,平时只知道工作,都忽略了妈妈的健康。
我在想,幸好我存了钱,幸好这笔钱能派上用场。
我立刻就把那串我默念了无数遍的密码,告诉了她。
我甚至还反复叮嘱她,一定要去做个最彻底的检查,钱不够,我再去想办法。
挂了电话,我回到会议室,心里还充满了内疚和后怕。
现在想来,那场“病”,那场恰到好处的“心慌气短”,从三天前,就已经开始演了。
演得真好啊。
好到,我这个最亲的女儿,都被骗得团团转。
我攥着那张薄薄的流水单,指尖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了血色,泛着森森的白。
我不甘心。
这不可能只是一个密码就能完成的骗局!
我冲到柜台,取号,排队。
等待的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您好,112号客户,请到3号窗口。”
我把银行卡和身份证一起从窗口递了进去,声音冷静得让我自己都觉得陌生。
“你好,我想查一下三天前一笔19万9千元的转账记录,我想知道这笔转账的全部授权细节。”
柜员是个很专业的小姑娘,她公式化地点头,手指在键盘上飞速敲击。
片刻后,她抬头看我。
“女士,这笔转账是通过手机银行操作的。”
“除了需要正确的支付密码外,系统还向这张银行卡预留的手机号码,发送了动态验证码。”
“并且,由于是首次向该收款人进行大额转账,系统触发了最高级别的安全验证,要求回答两个密保问题。”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什么问题?”
柜员看着屏幕,一字一句地念了出来。
“第一个问题是,‘您母亲的生日是?’。”
“第二个问题是,‘您的小学学号是?’。”
轰——
我感觉我的世界,在这一刻,被一颗核弹炸得粉碎。
预留的手机号。
是我爸的。
当初办卡时,我妈说她不会用智能手机,怕错过银行的重要信息,让我留我爸的手机号,他眼神好,能第一时间告诉我。
母亲的生日。
除了我,这个世界上,只有我爸妈知道得最清楚。
而我的小学学号……
那串早就被我遗忘在记忆角落里的数字,是当年,我妈亲手帮我填写入学档案时记下的。
她不止一次地在我面前,跟亲戚朋友炫耀过她的记性有多好。
“我们家晚晚啊,小时候的事情我全都记得!连她小学的学号,我到现在都背得出来!”
原来,那不是记性好。
那是早就把这些,当成了可以随时取用我财产的钥匙。
一个完整的、天衣无缝的、令人作呕的骗局,在我脑中轰然成型。
我妈,用一场精心策划的“病”,骗取我的同情和密码。
我爸,负责接收那条决定性的验证码。
最后,再由我妈,亲口回答出那两个只有她知道答案的密保问题。
他们一家人。
我最亲的爸爸。
我最爱的妈妈。
合伙演了一场惊天大戏。
他们把我辛辛苦苦、像只工蚁一样攒了整整五年的血汗钱,我的底气,我的嫁妆,我未来小家庭的启动资金……
一分不剩地,转给了我未来的“弟媳”,周倩。
用来做什么?
用脚指头想都知道。
给我那个眼高手低、一事无成的宝贝弟弟,买婚房,付首付!
而今天这场ICU的“病危”,这场全家总动员的逼宫大戏,不过是这场骗局的最后一幕。
他们的目的,就是在这种十万火急、人命关天的混乱场面里,用亲情和道德绑架我,让我根本来不及、也没有心力去追究钱的去向。
甚至,他们还想让我因为愧疚,因为害怕我妈真的会出事,而去求爷爷告奶奶地借钱,继续填补这个无底洞!
多好的算盘。
多狠的算计。
多毒的人心!
我走出银行,外面阳光灿烂,明晃晃地照在脸上,刺得我眼睛生疼,眼泪差点流下来。
但我硬生生给逼了回去。
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
我没有回医院。
我站在银行门口的台阶上,拿出手机,冰冷的手指划开屏幕,翻出我爸的号码,拨了过去。
电话几乎是秒接。
那头立刻传来我爸压抑着怒火的咆哮:“林晚!你死哪儿去了!查个流水是要查到天黑吗?你妈要是……”
“爸。”
我打断了他,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钱的事,我搞清楚了。”
电话那头,那滔滔不绝的怒骂,戛然而止。
我甚至能隔着听筒,想象到我爸此刻的表情,一定是从暴跳如雷,瞬间转为心虚和惊慌。
“搞……搞清楚了?那……那钱呢?”他结结巴巴地问,声音里透着明显的底气不足。
我没有回答他。
我只是轻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淬满了冰渣子。
“你们现在在哪儿?我马上过去。”
“我带着‘钱’,过去找你们。”
我把那个“钱”字,咬得特别重,重得像一块墓碑,带着一股玉石俱焚的决绝。
电话那头沉默了足足有十几秒。
久到我以为他已经挂了。
然后,才传来我爸含混不清的声音:“还……还能在哪儿,就在医院大厅等你呢!你……你快点回来!”
“好。”
我挂了电话,抬手,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车门打开,我坐了进去。
“师傅,去金科天宸售楼中心。”
我记得清清楚楚。
上个周末,我弟林浩,在那个名为“相亲相爱一家人”的微信群里,意气风发地甩了好几张这个楼盘的宣传图。
配的文字是:“奋斗的目标!”
当时,我妈第一个在下面回复:“我儿子真有眼光!以后娶了倩倩就住这儿!”
我还傻乎乎地,在下面点了个赞。
现在想来,那哪里是什么奋斗的目标。
那分明是,早就选好的,用来埋葬我未来的坟墓。
出租车一路疾驰,窗外的高楼大厦飞速倒退,像一场光怪陆离的默片。
我的人生,在过去的二十几年里,就像一台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
努力学习,考上好大学,找到好工作。
省吃俭用,不买包,不化妆,不旅行。
把省下来的每一分钱,都存进那张卡里。
我以为,我在为自己构建一个美好的未来。
可我的家人,我最亲的家人,却用最卑劣无耻的手段,把我的未来,整个偷走,然后,轻飘飘地,送给了我的弟弟。
“姑娘,到了。”
司机的声音把我从地狱般的思绪里拉了回来。
我付了钱,推开车门。
金科天宸。
本市新开的高档楼盘,售楼中心修得像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
巨大的水晶吊灯,柔软的羊毛地毯,空气中弥漫着高级香薰和现磨咖啡的混合气味。
这里的一切,都和我格格不入。
我深吸了一口气,胸腔里满是冰冷的空气。
然后,我迈步走了进去。
偌大的售楼大厅里,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而我,只用了一秒钟,就在最中央那个巨大的沙盘旁边,看到了他们。
我“病危”的母亲,张桂芬。
我“焦急”的父亲,林建国。
我“义愤填膺”的姑姑,林爱华。
我“不耐烦”的弟弟,林浩。
还有,我那笔钱的最终收款人,他那个叫周倩的女朋友。
他们一家人,一个都不少,正意气风发地围着一个置业顾问,笑得合不拢嘴。
我妈张桂芬,穿着一身崭新的紫色连衣裙,气色红润,声音洪亮,哪里有半分“病危”的样子?
她正亲热地拉着周倩的手,指着沙盘上最好的那个楼王位置,满脸都是藏不住的骄傲和炫耀。
周倩的手里,拿着一份崭新的购房合同,脸上是胜利者才有的得意笑容。
我弟林浩,正潇洒地从我爸手里接过一支一看就价格不菲的钢笔,准备在合同上签下他的大名。
他还吹着牛逼:“这120平的户型还行,就是楼层低了点儿。不过算了,先上车要紧,以后再换大的。”
我姑姑在一旁像个尽职的捧哏,马屁拍得震天响:“就是就是!我们小浩有出息了!倩倩也是个有福气的!以后就等着享福吧!”
而我爸,我那个刚刚还在电话里对我咆哮的父亲,此刻正满脸堆笑地跟那个置业顾问说着什么,一副当家做主、挥斥方遒的派头。
没有一个人在ICU里生死未卜。
没有一个人脸上带着哪怕一丝一毫的担忧和悲伤。
这里不是地狱门口的医院。
这里是他们用我的血汗钱,铺就的天堂。
这里是他们的庆功宴。
我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朝着他们走了过去。
我脚上的高跟鞋,踩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哒”声。
那声音,在他们嘈杂的欢声笑语里,显得格外突兀,格外刺耳。
像丧钟。
终于,离他们最近的姑姑,最先发现了我。
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然后是周倩,是林浩,是我爸,最后,是我妈。
四个人,五张脸,那灿烂到极致的笑容,就像被按下了暂停键的电影画面,一点一点,凝固在了脸上。
那表情,从狂喜,到错愕,到惊慌,再到心虚。
精彩极了。
我走到他们面前,站定。
大厅里璀璨的水晶灯光照在我的脸上,我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暖。
我看着我妈,那个刚刚还“病危”到要进ICU的女人,声音很轻,却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精准地捅进了他们每个人的心脏。
“妈。”
“你的病,好得真快啊。”
整个世界,仿佛都在这一刻,安静了下来。
我妈张桂芬的脸,“刷”的一下,血色褪尽,变得惨白如纸。
她张了张嘴,眼神躲闪,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爸林建国的反应最快,他那张因为心虚而涨红的脸,瞬间又被愤怒所取代。
他上前一步,想故技重施来抓我的胳膊,压低了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你来这里干什么!胡说八道些什么!”
我轻轻一侧身,躲开了他的手。
我的目光,缓缓地从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上扫过。
从我爸的恼羞成怒,到我妈的惊慌失措,到我姑姑的眼神闪烁,再到我弟林浩那张混合着不爽和轻蔑的年轻脸庞。
最后,我的视线落在了周倩的身上。
那个陌生的、此刻却紧紧攥着我未来的女人。
她手里的那份购房合同,红色的封皮,刺眼得像我流出的血。
“胡说八道?”
我笑了,笑意却没有到达眼底,嘴角勾起的弧度,冰冷而嘲讽。
“难道不是吗?刚刚在医院,你们不是说妈快不行了吗?”
“怎么,市一院的ICU,搬到金科天宸的售楼部了?”
“还是说,这里的风水特别好,能让一个垂死的人,瞬间就生龙活虎地站起来签合同买房子?”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狠狠地钉进他们的棺材板里。
周围已经有看热闹的人围了过来,对着我们这边指指点点。
那个刚才还满脸堆笑的置业顾问,此刻的表情也变得十分尴尬,他看看我,又看看我爸妈,显然是没搞清楚状况。
“你……你这孩子!怎么跟你妈说话呢!”林建国终于绷不住了,他上前一步,指着我的鼻子,试图用父亲的权威来压制我。
“你妈身体不舒服,我们带她出来散散心,换换心情不行吗?买房子是多大的喜事!冲冲喜,懂不懂!”
多好的理由。
多无耻的借口。
“哦?冲喜?”我点点头,脸上的笑容更深了,“用我的二十万来给你儿子冲喜,这喜冲得可真够大的。”
“林晚!”我妈张桂芬终于尖叫出声,她一把将周倩手里的合同夺过来藏在身后,仿佛那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她指着我,手指都在发抖,眼眶瞬间就红了。
“你怎么能这么说!什么你的钱我的钱!我们是一家人啊!”
“浩浩是你亲弟弟!他要结婚了,我们当父母的,姐姐的,帮他一把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那二十万,就当是你提前给弟弟随的份子钱了!你至于这么斤斤计较,闹到这里来丢人现眼吗?”
她开始哭了,眼泪说来就来,演技精湛得能拿奥斯卡小金人。
“我怎么就养了你这么个自私自利、冷血无情的女儿啊!为了点钱,连你妈的死活都不管,连你亲弟弟的幸福都容不下!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她一边哭嚎,一边捶打着自己的胸口,那副悲痛欲绝的样子,成功地博取了周围不少人的同情。
一些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看我的眼神已经带上了谴责。
“这姑娘也真是的,怎么跟自己妈妈说话呢。”
“为了钱,亲情都不要了,唉……”
我姑姑林爱华见状,立刻像个最得力的助攻,上前扶住我妈,也跟着抹起了眼泪。
“嫂子,你别生气,气坏了身子可怎么办!晚晚她就是一时想不开!小孩子家家的,不懂事!”
她转过头,对着我,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晚晚!快给你妈道歉!你看看你把你妈气的!她心脏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万一真气出个好歹来,你后悔都来不及!”
好一出母慈子孝、姐妹情深的感人大戏。
如果我没有去银行查那张流水单。
如果我没有看到那三个只有他们自己才能完成的授权验证。
或许,我真的会信了。
我真的会以为,是自己错了。
是我太小气,太自私,太不顾亲情。
可是现在,我看着他们那一张张虚伪的嘴脸,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恶心。
“道歉?”
我冷冷地看着她们,“可以啊。”
我的目光转向林浩,他从始至终都抱着胳膊,冷眼旁观,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只是觉得我打扰了他买房的雅兴。
“林浩,”我叫他的名字,“你女朋友叫周倩,对吧?”
林浩不耐烦地皱了皱眉:“你又想干嘛?”
我没有理他,而是从我的包里,缓缓地掏出了一样东西。
那张刚刚从银行打印出来的,还带着余温的流水单。
我走到他们面前,将那张薄薄的纸,“啪”的一声,拍在了他们面前的茶几上。
“三天前,我的账户,向一个名叫‘周倩’的账户,转账十九万九千元。”
“这笔钱,需要支付密码,需要我父亲手机收到的验证码,还需要回答出我母亲的生日,和我小学的学号。”
我抬起眼,目光像X光一样,将他们每个人都扫了一遍。
“现在,你们谁来给我解释一下。”
“这是怎么回事?”
那张白纸黑字的流水单,就像一道催命符,让整个场面瞬间死寂。
我爸的脸色,从涨红变成了猪肝色。
我妈的哭声,像被人掐住了脖子的鸭子,戛然而止。
我姑姑的表情,像是吞了一只苍蝇。
而林浩,他终于不再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他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显然,他并不知道,我这么快就查到了这一切。
只有周倩,她看了一眼流水单,又看了一眼林浩,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张桂芬结结巴巴地开口,眼神飘忽,根本不敢看我,“什么转账……我……我没动过你的钱啊……”
“没动过?”我拿起那张流水单,举到她的眼前,“那这个收款人‘周倩’是谁?是天上掉下来的吗?”
“妈,你的记性不是最好吗?你不是连我十几年前的学号都记得一清二楚吗?”
“那你告诉我,三天前,你是怎么一边给我打电话说自己快死了,一边和我爸,联合起来回答密保问题,把我卡里所有的钱,都转给你未来儿媳妇的?”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冷,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锥,凿穿了他们最后一块遮羞布。
“你就是这么当妈的?!”
“用自己生病当借口,骗自己女儿的救命钱、嫁妆钱,给你那宝贝儿子买房?!”
“然后今天,还拉着全家人,跑到医院去演戏,说你进了ICU,是想干什么?是想逼死我吗?!”
“是想让我因为内疚,再去借钱,把这最后的窟窿也给你们填上吗?!”
“林建国!张桂芬!你们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
我几乎是吼出了最后那句话。
积压了二十多年的委屈、愤怒、不甘,在这一刻,如同火山一样,轰然爆发。
周围的围观群众,终于听明白了。
那些原本同情我妈、指责我的目光,瞬间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齐刷刷地变成了对他们一家人的鄙夷和震惊。
“我的天,骗自己女儿的钱给儿子买房?”
“这也太不是人了吧!还装病!”
“虎毒不食子啊,这对父母……”
议论声像潮水一样涌来,我爸妈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已经挂不住了。
林建国恼羞成怒到了极点,他猛地一拍桌子,指着我发出野兽般的咆哮。
“反了你了!林晚!有你这么跟父母说话的吗!”
“老子生你养你,花你点钱怎么了!天经地义!”
“你弟弟是我林家的根!是我的种!他的事就是天大的事!你当姐姐的不该帮吗?!”
“我告诉你,这钱,我还就花了!你能把我怎么样!”
他这番破罐子破摔的无耻言论,彻底点燃了我心中最后一把火。
“怎么样?”
我看着他,忽然就笑了。
我慢慢地,当着所有人的面,从包里拿出了我的手机。
然后,我按下了三个数字。
110。
“喂,警察同志吗?”
“我要报警。”
“我被我的亲生父母,以欺诈的手段,盗取了银行卡内十九万九千元存款。”
“是的,他们现在就在金科天宸售楼中心。”
“我的名字,叫林晚。”
当我挂断电话的那一刻,我清楚地看到,我爸、我妈、我姑姑,还有林浩和周倩,他们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真真切切的,世界末日般的恐惧。
当我说出“报警”这两个字时,整个售楼大厅仿佛被投入了一颗深水炸弹。
前一秒还喧嚣鼎沸的空气,瞬间凝固。
我爸林建国那张因为暴怒而扭曲的脸,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拳,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种灰败的、难以置信的惊恐。
“你……你说什么?”他声音发抖,像是没听清。
我妈张桂芬,更是像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瘫软在我姑姑的怀里,那双刚刚还在飙泪的眼睛,此刻瞪得像铜铃,里面写满了世界末日般的恐惧。
“晚晚……你,你不能这样……我们是一家人啊……”她的声音气若游丝,再也没有了刚才的理直气壮。
而我弟林浩,那个永远长不大的巨婴,脸上的不屑和轻蔑终于土崩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纯粹的慌乱。
他冲我吼道:“林晚你疯了!为了这点钱你要把你爸妈送进警察局吗!你有没有良心!”
良心?
我看着他们,笑了。
我的良心,在过去五年里,被我省下来的每一顿饭,拒绝的每一次聚会,放弃的每一件新衣服,喂得饱饱的。
然后,被他们在三天前,联合起来,开膛破肚,吃得一干二净。
“警察来之前,”我的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目光直直地射向那个一直躲在林浩身后的周倩,“我建议你,先把这份用我的血汗钱买的合同,还回来。”
周倩的脸“刷”地一下白了,她下意识地把那份购房合同往身后藏,求助似的看向林浩。
林浩一把将她护在身后,像一头被激怒的幼兽。
“你别想!这是我跟倩倩的房子!跟你没关系!”
“没关系?”我向前一步,气势逼人,“林浩,你今年二十四岁,无业游民,你开的摩托车,是我上个季度的奖金。你手里的最新款手机,是我上个月的加班费。现在,你告诉我,你用来买这套价值数百万房子的首付,是哪里来的?”
“这钱,是我爸妈给我的!”林浩梗着脖子,死鸭子嘴硬。
“对!”我爸林建国也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附和道,“我给儿子的钱!天经地义!关你屁事!”
“你的钱?”我像是听到了本世纪最好笑的笑话,“林建国,你一个月三千块的退休金,连给我妈买药都不够。张桂芬,你一辈子没上过班,连社保都没有。你们俩,哪来的二十万,给你们的宝贝儿子买房?”
我的目光,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地剖开了他们最后一块遮羞布。
“你们的钱,不就是我的钱吗?”
“不,准确地说,是你们从我卡里,偷走的钱!”
就在这时,售楼部的保安终于闻讯赶来,几个穿着制服的年轻人把我们围住,一脸为难。
“几位,几位,有话好好说,不要在这里影响我们做生意……”
我爸像是看到了救星,立刻指着我,对保安吼道:“把她给我赶出去!这是我女儿,疯了!在这里胡说八道!”
我没理他。
我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门口的方向。
不到十分钟。
伴随着由远及近的警笛声,两个穿着警服的民警,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整个售楼大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我们这个小小的风暴中心。
那一瞬间,我看到了我爸妈脸上,真正意义上的,绝望。
“警察同志,是我报的警。”
我迎了上去,将手里的银行流水单,和我的身份证,一起递给了为首的那个看起来年纪稍长的警察。
“我叫林晚。三天前,我的亲生父母,林建国和张桂芬,以欺骗的手段,盗取了我银行卡内十九万九千元存款,用于给我弟弟林浩购买婚房。”
我的声音,清晰,冷静,不带一丝情绪。
但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巨石,重重地砸在所有人的心上。
警察接过流水单,看了一眼,又抬头看了看我对面那几个面如死灰的人,眉头微微皱起。
“林建国,张桂芬,是你们吗?”
“不是!警察同志,你别听她胡说!”我爸林建国垂死挣扎,指着我,情绪激动,“这是我女儿!她脑子有问题!我们是她爸妈,怎么可能偷她的钱!那钱是她自愿给弟弟买房的!现在她后悔了,就跑来诬陷我们!”
“对对对!”我妈也立刻反应过来,抱着我姑姑的大腿,哭得惊天动地,“警察同志啊,你要为我们做主啊!我辛辛苦苦把她养这么大,她就是这么回报我的啊!为了点钱,就要把亲爹亲妈送进监狱,天理何在啊!”
她们的哭喊,引来了更多的围观。
那个年轻一点的警察,显然是有些不耐烦了。
“行了!都别在这儿嚷嚷!有什么事,跟我们回所里说清楚!”
他看了一眼旁边的同事,使了个眼色。
“把他们几个,都带回去。”
“我……我们不去!”我姑姑林爱华尖叫起来,“凭什么抓我们!我们又没犯法!”
“现在是请你们回去协助调查。”老警察的脸色沉了下来,语气里带上了不容置疑的威严,“如果拒不配合,那就是妨碍公务。”
一听到“妨碍公务”四个字,我姑ter那嚣张的气焰,瞬间就熄了火。
两个年轻的保安,也上来“请”着我爸和我姑姑。
我妈瘫在地上,像一滩烂泥,最后是被两个警察半架半拖着弄走的。
林浩和周倩,两个年轻人,哪里见过这种阵仗,早就吓得脸色惨白,跟在后面,一句话都不敢说。
从售楼中心到派出所,不过十几分钟的车程。
警车里,死一般的寂静。
我妈的哭声也停了,她只是和我爸缩在角落里,用一种淬了毒的、怨恨的眼神,死死地瞪着我。
仿佛我不是他们的女儿,而是他们不共戴天的仇人。
我没有看他们。
我只是扭头,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
阳光很好,透过车窗照在我的脸上,却驱散不了我心底那彻骨的寒意。
到了派出所,我们被分开关进了不同的询问室。
给我做笔录的,还是刚才那个老警察,他姓李。
李警官的态度很温和,他给我倒了杯热水,让我别紧张,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说一遍。
于是,我从五年前毕业开始说起。
说到我如何为了攒钱,放弃了所有的娱乐和社交。
说到我妈如何以自己身体不好为由,一次又一次地向我索取。
说到三天前那通“病危”的电话,她是如何一步步套出我的密码。
说到今天在医院门口,他们是如何上演那场逼真的大戏。
最后,说到我在银行查到的那张流水单,和那三个只有他们才能完成的验证步骤。
我的叙述很平静,没有哭,也没有过多的情绪渲染。
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一个荒诞,却又真实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实。
李警官一直静静地听着,手里的笔飞快地记录着。
等我说完,他合上笔录本,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同情和复杂。
“小林,你说的这些,我们都记录下来了。”
“但是,你也知道,因为你们是直系亲属关系,这个案子,定性起来会比较麻烦。”
“你父亲和你母亲那边,一口咬定,这笔钱是你自愿赠予给你弟弟的,并非盗窃。”
我攥紧了手里的水杯,杯子里的热水,已经凉透了。
“李警官,我明白。”
“但自愿赠予,和以欺骗手段获取,是两码事。”
“如果我妈没有给我打电话,谎称自己病危,我是绝对不可能把密码告诉她的。”
“如果不是他们联合起来,回答出那几个私密的验证问题,这笔钱也绝对转不出去。”
“这是诈骗,是盗窃,不是赠予。”
我的态度,坚定而决绝。
李警官看着我,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
“好,你的诉求,我们明白了。”
“现在,还有一个人,我们需要重点询问。”
我知道他说的是谁。
周倩。
那个收款人。
这个案子的关键,就在她身上。
我在询问室里,等了很久很久。
久到外面的天色,都渐渐暗了下来。
期间,有个年轻的女警进来,给我送了一份盒饭。
我没什么胃口,但还是逼着自己吃了几口。
我知道,接下来,是一场硬仗。
我需要体力。
晚上八点多,询问室的门,终于再次被打开。
李警官走了进来,他的脸上,带着一丝疲惫。
“小林,周倩那边,已经全部交代了。”
我的心,猛地提了起来。
“她说,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你弟弟林浩和你母亲张桂芬策划的。”
“大概半个月前,她跟林浩去看中了金科天宸的房子,但是首付还差二十万。”
“林浩就跟他妈说,说他姐卡里有钱。”
“于是,你妈就想出了这么一出‘生病住院’的戏码,来骗你的密码。”
“你爸林建国,负责接收验证码。而那两个密保问题,确实是你妈回答的。”
“他们把钱转到周倩卡里之后,第二天就去售楼部交了定金,今天,是去签正式合同的。”
李警官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虽然这一切,我早就已经猜到了。
但是当它被一个外人,如此清晰、完整地复述出来时,那种荒诞和悲凉,还是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周倩还说,”李警官顿了顿,看着我,“她说她一开始也觉得不妥,但是林浩跟她说,这是你‘自愿’赞助他的。”
“还说,你作为姐姐,早晚都要为他这个弟弟付出一切,这是你的‘义务’。”
义务。
好一个“义务”!
我的嘴角,勾起一抹凄凉的冷笑。
“那……他们呢?”我哑着嗓子问。
“证据确凿。”李警官说,“你母亲张桂芬,和你弟弟林浩,涉嫌诈骗,我们已经依法进行刑事拘留。”
“你父亲林建国,作为从犯,并且考虑到年纪和身体状况,暂时办理了取保候审。”
“至于周倩,因为她有主动坦白情节,并且愿意配合退还全部赃款,暂时也作为证人,取保候审。”
刑事拘留。
取保候审。
退还赃款。
这些冰冷的法律术语,从李警官的嘴里说出来,却让我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解脱。
天,终于要亮了。
我走出派出所的时候,已经是深夜。
城市的霓虹,在夜色中闪烁,像一场盛大而虚假的梦。
我爸林建国,正失魂落魄地蹲在派出所门口的台阶上。
看到我出来,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瞬间燃起了滔天的恨意。
他像一头苍老的野兽,猛地朝我扑了过来。
“林晚!你这个畜生!你这个白眼狼!”
“你真的把你妈和你弟送进去了!你的心怎么能这么狠啊!”
他扬起手,想打我。
但我没有躲。
我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看着他那张因为愤怒和恐惧而扭曲的脸。
他的手,在离我的脸颊只有几厘米的地方,停住了。
不是因为他心软了。
而是因为,他从我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片死寂。
那是一种,他从未在我眼中见过的,彻底的,冰冷的,没有任何感情的死寂。
“打啊。”
我轻轻地说。
“你打下来。”
“你这一巴掌打下来,我们之间,最后那点血缘情分,就彻底断了。”
林建国的手,在空中剧烈地颤抖着。
他看着我,嘴唇哆嗦,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最终,他还是颓然地,放下了手。
“你……你到底想怎么样?”他声音嘶哑,带着一丝哀求,“晚晚,算爸求你了,你去跟警察说,说这是一个误会,让他们把你妈和你弟放出来,好不好?”
“我们是一家人,你不能这么绝情啊!”
“一家人?”
我重复着这三个字,只觉得无比的讽刺。
“在我为了省钱,每天啃馒头咸菜的时候,你们在心安理得地用我的钱,给林浩买最新款的手机和摩托车,那个时候,你们想过我们是一家人吗?”
“在你们合伙演戏,骗我密码,转走我全部积蓄的时候,你们想过我们是一家人吗?”
“在你们拿着我的血汗钱,去给林浩买婚房,却把我一个人扔在ICU门口,面对所有人的指责和羞辱时,你们想过我们是一家人吗?”
“林建国,事到如今,你还在跟我谈‘一家人’?”
我的每一句反问,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他的脸上。
他被我问得哑口无言,一张老脸涨成了猪肝色,只能徒劳地重复着。
“那……那也是你妈,是你亲弟弟啊……”
“从他们决定骗我钱的那一刻起,他们就不是了。”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林建国,你听好了。”
“钱,周倩会一分不少地退给我。这是赃款,她不敢不退。”
“至于张桂芬和林浩,他们犯了法,就应该接受法律的制裁。这是他们应得的下场。”
“你与其在这里求我,不如回去给他们找个好点的律师。”
“还有,”我从包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一串钥匙,扔在他的脚下。
“这是家里老房子的钥匙。从今天起,我不会再回那个家了。”
“你好自为之。”
说完,我没有再看他一眼,转身,决绝地,走进了深沉的夜色里。
身后,传来林建国歇斯底里的,夹杂着哭腔的咒骂声。
“林晚!你会遭报应的!你这个不孝女!你会天打雷劈的!”
我没有回头。
眼泪,终于在这一刻,决堤而下。
我不是在为他们哭。
我是在为过去二十多年里,那个一直活在“家人”这个谎言里,愚蠢又可悲的自己,举行一场盛大的葬礼。
我找了一家酒店,暂时住了下来。
洗了个滚烫的热水澡,我把自己扔在柔软的大床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手机上,有无数个未接来电和微信消息。
有我姑姑的,有其他亲戚的。
无一例外,全都是在指责我,咒骂我,劝我“大度”,劝我“别把事情做绝”。
我一个都没有回复。
我只是默默地,退出了那个名为“相亲相爱一家人”的微信群。
然后,将所有相关的联系人,全部拉黑。
世界,终于清静了。
第二天,我向公司请了几天假,开始处理后续的事情。
我先去找了一个律师。
陈律师是一个很干练的中年女性,听完我的叙述后,她给了我非常专业的建议。
她告诉我,这个案子,因为有周倩这个关键证人的人证,和我手里的物证,诈骗罪名基本可以成立。
但是,考虑到亲属关系,法院在量刑时,通常会酌情处理。
“林小姐,”陈律师看着我,眼神很认真,“我想确认一下,你的最终诉-求是什么?”
“是希望他们受到最严厉的惩罚,还是,只是想拿回自己的钱,给他们一个教训?”
我想了很久。
严厉的惩罚?
把自己的亲生母亲和弟弟,亲手送进监狱,让他们的人生留下无法抹去的污点?
那一瞬间,我承认,我犹豫了。
那毕竟,是给了我生命的女人,和与我血脉相连的弟弟。
可是,如果我不这么做呢?
如果我一时心软,选择了原谅,那等待我的,又会是什么?
是他们变本加厉的索取?
是下一次,更加理直气壮的背叛和伤害?
农夫与蛇的故事,我不想再亲身演绎一遍了。
“我希望,”我抬起头,迎着陈律师的目光,声音平静而坚定,“他们能得到法律公正的审判。”
“我放弃刑事谅解。”
“我要求,依法追究他们的刑事责任。”
陈律师看着我,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我明白了。”
接下来的几天,事情的发展,比我想象中要快。
周倩的父母,在得知了事情的全部真相后,第一时间,就带着周倩,主动联系了我。
那是一对看起来很老实的工薪阶层父母。
他们见到我的第一件事,就是深深地给我鞠了一躬。
“林小姐,对不起!是我们教女无方!”
“我们也没想到,那个林浩,和他家里人,居然是这样的人!”
周倩站在她父母身后,哭得眼睛红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的父母,当着我的面,把那十九万九千块钱,一分不少地,转回了我的卡里。
并且,他们告诉我,他们已经决定,让周倩和林浩,彻底断绝关系。
“这样的家庭,我们高攀不起!”周倩的父亲,说得斩钉截铁。
我收下了钱,也接受了他们的道歉。
我知道,他们也是受害者。
而林浩,他不仅失去了我这个姐姐,也失去了他心心念念的爱情和房子。
这或许,就是对他最好的惩罚。
案子开庭的那天,我没有去。
我委托了陈律师,全权处理。
我不想再看到那几张,让我感到恶心的脸。
最终的判决结果,很快就下来了。
张桂芬,作为主犯,犯诈骗罪,判处有期徒刑三年,缓刑四年。
林浩,作为共同主犯,判处有期徒刑三年,缓刑三年。
林建国,作为从犯,免于刑事处罚,但受到了严厉的批评教育。
缓刑。
我知道,这意味着,他们不用真的去坐牢。
但这四年和三年的缓刑期,就像一个紧箍咒,会时刻提醒着他们,自己曾经做过什么。
他们的档案上,会留下伴随他们一生的,犯罪记录。
林浩以后想考公务员,想进国企,想做任何需要政审的工作,都将再无可能。
而我妈,她以后在那些喜欢攀比炫耀的亲戚邻居面前,再也抬不起头来。
对于爱面子胜过一切的他们来说,这或许,是比坐牢,更让他们痛苦的惩罚。
我用拿回来的那笔钱,在离公司不远的一个小区,租了一套一室一厅的房子。
房子不大,但阳光很好。
我花了几天时间,把小小的空间,布置成了我喜欢的样子。
买了新的床品,新的餐具,还在阳台上,养了几盆绿萝。
我开始学着,为自己而活。
我给自己买了一支,我觊-觎了很久,却一直舍不得买的口红。
我报名参加了,我一直想学,却没有时间学的瑜伽课。
周末,我不再把自己关在家里,而是约上三五好友,去逛街,去看电影,去吃好吃的东西。
我发现,原来不用为别人而活的日子,是这么的轻松,这么的快乐。
有一天,我下班回家,在小区的楼下,看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是林建国。
他比我上次见他时,苍老了许多,头发白了大半,背也驼了。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我,眼神复杂。
我没有理他,径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晚晚……”
他叫住了我。
我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
“你妈……她病了。”他的声音,沙哑而干涩,“医生说,是……是乳腺癌……”
我的心,在那一刻,还是不可避免地,刺痛了一下。
但我没有回头。
我也没有说话。
“我知道……我们对不起你……”他带着哭腔说,“可是……她毕竟是你妈啊……她现在,天天在家里哭,说想见你……”
“她想的,不是我。”
我终于开口,声音冷得像冰。
“她想的,是我的钱,是想让我拿钱,给她治病。”
林建国的身体,猛地一僵。
我的话,像一把最锋利的刀,戳穿了他最后那点可怜的温情面纱。
“林建国,”我转过身,第一次,如此平静地,直视着他的眼睛。
“我不会再给你们一分钱。”
“她的病,是你们的儿子,林浩的责任。他是你们的‘根’,是你们的‘种’,他的‘事’,才是天大的事。”
“让她找她的宝贝儿子去吧。”
“至于我,”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的人生,从你们决定骗我钱的那一刻起,就跟你们,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
说完,我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单元楼。
身后,再也没有传来任何声音。
我知道,这一次,他是真的,死心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回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个夏天。
我还是个小女孩,我爸用自行车载着我,我妈坐在后座上,轻轻地哼着歌。
风吹过我们的头发,阳光洒在我们的脸上。
那个时候,我们,也曾经是幸福的一家人。
醒来时,我的枕边,湿了一片。
我没有再哭。
我只是走到阳台上,推开窗。
清晨的阳光,带着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
新的一天,开始了。
我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
但我不会再害怕,也不会再彷徨。
因为,从今往后,我的人生,只为我自己而活。
那个叫林晚的女孩,在那个阳光灿烂的清晨,终于杀死了过去那个懦弱的自己,获得了,真正的,新生
来源:小杨讲故事一点号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