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西方经典数学名著《几何原本》于晚明时期传入中国,经利玛窦与徐光启合译出版了前六卷。其后,伴随着《几何原本》东传朝鲜半岛,从18世纪中期开始,朝鲜的数学、儒学、实学及宗教等领域的学者对其产生了极大的兴趣,进而在朝鲜王朝高级官员和著名历算家徐浩修周围形成了一个研究
编者按:
西方经典数学名著《几何原本》于晚明时期传入中国,经利玛窦与徐光启合译出版了前六卷。其后,伴随着《几何原本》东传朝鲜半岛,从18世纪中期开始,朝鲜的数学、儒学、实学及宗教等领域的学者对其产生了极大的兴趣,进而在朝鲜王朝高级官员和著名历算家徐浩修周围形成了一个研究《几何原本》的学术圈,包括徐浩修及其两个儿子徐有本与徐有榘、其弟徐滢修、“中人”数学家文光道、柳琴、平民学者韩以亨和金泳等学者。本文则结合朝鲜诸位学者的生平经历、社会地位和对《几何原本》的研究情况,较为全面地涉及了他们以《几何原本》为中心的历算工作,是对于朝鲜数学社会史的一种考察。
摘要:利玛窦和徐光启翻译的《几何原本》前六卷,在中国乃至整个东亚产生了重要的影响。从18世纪中期开始,朝鲜有不少人对《几何原本》(以下简称《原本》)感兴趣,数学、儒学、实学、宗教等各领域都有学者研究或学习过《原本》,他们收集、阅读、学习、研究、使用《原本》,还有人撰写了专门著作,形成了较为热烈的局面。徐浩修(1736—1799)是属于朝鲜最高统治阶层“两班”的高级官员和学者,是朝鲜颇有影响的历算家,他对《原本》的兴趣和他所组织的研究工作对于扩大《原本》在朝鲜的影响具有重要意义。以他为中心形成了一个研究《原本》的学术圈。这个学术圈由各阶层的人员组成,包括徐浩修及其两个儿子徐有本(1762—1822)、徐有榘(1764—1845),其弟徐滢修(1749—1824)、“中人”数学家文光道(1727—1775)、柳琴(1741—1788)、平民学者韩以亨(1742—1789)和金泳(1749—1817)等学者。这些人的社会地位悬殊,但是都对《原本》有浓厚的兴趣,都积极学习研究《原本》。本文在发掘大量朝鲜原始史料的基础上,从数学社会史和数学文化史的角度考察了上述学者的数学工作,特别是他们对《几何原本》的学习、研究与认识情况。
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MattioRicci,1552—1610)和明代科学家徐光启(1562—1633)合译的西方数学名著《几何原本》前六卷(以下简称《原本》)于明万历三十五年(1607年)初版刊刻,这是第一部译成汉文的西方数学著作。从18世纪中期开始,朝鲜数学、儒学、实学、宗教等领域的学者对《原本》产生了很大的热情,他们收集、阅读、学习、研究、使用《原本》,还有人撰写了专门著作,出现了较为热烈的局面。
在朝鲜,以徐浩修(1736—1799)为中心形成了一个研究《原本》的学术圈,包括徐浩修及其两个儿子徐有本(1762—1822)、徐有榘(1764—1845),其弟徐滢修(1749—1824)、文光道(1727—1775)、柳琴(1741—1788)、韩以亨(1742—1789)、金泳(1749—1817)等学者。这些人的社会地位相差很大,既有最高层的“两班”政治家,也有处于社会中层的“中人”数学家,还有平民甚至贫穷潦倒的学者,但是他们对于《原本》却有着共同的兴趣。本文从文化史的角度,探讨以徐浩修为中心的朝鲜学者对《原本》的兴趣、研究与认识。至于《原本》在朝鲜的整体情况,已另有专文介绍。
一、“两班”学者徐浩修与《原本》
朝鲜达城徐氏为名门大族,其社会地位属于统治阶层“两班”。徐家在高丽时代(918—1392)就有人担任官职,进入朝鲜时代(1392—1910),一直有人在王朝中担任要职,“达城徐氏,在近世缙绅家,为最盛,多至大官”。徐浩修的六世祖徐景霌,是朝鲜宣祖国王时期(1567—1608年在位)的驸马,五世祖徐贞履(1599—1664)、曾祖徐文裕(1651—1707)、祖父徐宗玉(1688—1745)、父亲徐命膺(1716—1787),及徐浩修本人和其子徐有本都是朝廷高官。
徐家在学术上也颇有名声。就历算方面来说,徐命膺曾掌管朝鲜的国家天文历法机构,是懂得历算的官员。他对易学颇有研究,“旁及历象律吕,各究其蕴奥。”指导观象监人员制作了新的天象图以取代旧的盖天图,对历象律吕有自己的论述。
受家学影响,徐浩修对天文历法与数学也颇有研究,他“素娴历象之学”,在朝廷官员中,被认为是身怀“专门绝艺”的专家,曾负责观象监的工作,组织编纂《国朝历象考》和《七政步法》等官修著作,“朝廷有星历述作,辄待公裁定”。他“精《周髀》、几何学,推及历象律吕。其书满家,尝谓诸子曰:‘此绝学也,吾思以传家。’”他把历算学视为应该世代传下去的学问。他著有《浑盖图说集笺》二卷、《数理精蕴补解》《律吕通义》诸书。其中,《浑盖图说集笺》研究明代利玛窦与李之藻(1565—1630)合译的《浑盖通宪图说》。1790年他作为副使访问北京,与纪昀(1724—1805)、王杰(1725—1805)、翁方纲(1733—1818)、铁保(1752—1824)等多有交流,特别是与后二人讨论了天文历法问题。在交流过程中,徐浩修对传统历法和西法,均有自己的看法。当时翁方纲正在撰写《春秋四家朔闰表》,有一些问题,向徐浩修请教。徐氏将其《浑盖图说集笺》送给铁保与翁方纲,请翁氏写了序言。但他对翁氏的历学水平颇不满意,觉得其“空疏”,认为其所表现出来的历算水平较低。《数理精蕴补解》是朝鲜第一部专门研究康熙御制《数理精蕴》的作品,对原著有一定的认识,比如,对全书的整体看法为:“《数理精蕴》四十五篇,旁罗线、面、体之全,而曲尽度、量、衡之用,自九章、八线,以致对数、比例、比例规,非徒言其法,必明其所以然之故,绝无子云之奇僻、尧夫之铺叙,而见者易知、闻者易能,此正实用之书,而济事之具也。”而《补解》就是在《原本》思想的指导下展开的:“《补解》者,衍说、增图、校误,而益讲其所以然之故,羽翼四十五篇之旨。敢曰寒冰而蓝青?只效泰西《几何》增题之例已。”
徐浩修是朝鲜研究《原本》的一个重要人物。他收藏有一部《原本》,是“北京原板吴淞重订者”,即徐光启译再版本,是个善本。徐浩修可能是朝鲜最早认真研读《原本》的学者之一,与他一起研讨《原本》的学者是文光道,向他学习《原本》的有其子徐有本、徐有榘和朋友柳琴等。
徐浩修与文光道共同研究了《原本》。《原本》是另一种数学体系,与东方数学传统不同,对中朝数学家来说,不易习读,徐浩修与他的下属数学家文光道共同展开了对《原本》的研究。徐滢修对乃兄的工作十分重视,评价很高,他说:
于是几何之书,又东出我国。然文涩而旨奥,亦未有知其妙者。近有文教授光道,独得其宗,与我伯氏参判公,讲明授受,如徐公之于明。
这里所谓的“伯氏参判公”即指徐浩修。他认为,正是文光道与徐浩修共同研究《原本》,才使朝鲜学者开始理解它,这对朝鲜来说,就像徐光启将《原本》译成中文那样重要。当然,当时几何毕竟不是传统正宗学术。所以徐滢修对于乃兄在《原本》上花时间下功夫,并不完全理解:
余尝请于公曰:“道者,形而上者也。艺者,形而下者也。君子语上而不语下。公之所好,无乃不择于术乎?”公曰:“然。吾固无不知也。夫道无形而易眩,艺有象而难假。吾非不好道也,所恶名好道而实不道,并与所谓艺者而无得焉尔。”余虽不敢更请,犹未之信。及余从事于道十有余年,卒未窥圣人之藩。而乃公之所造,如彼其卓荦。则未始不叹公之明,而服公之得一体也。
按照传统观念,数学属于“艺”的层面,离“道”很远。“道”为形而上者,“艺”为形而下者,“君子语上而不语下”。因此,这对儒者来说,显然是不务正业。徐浩修的看法正相反,他认为道与艺是统一的,空论道是不可能的,只能引起混乱。而艺是实实在在的有形之事,不可能以假乱真。正所谓“道无形而易眩,艺有象而难假。”他不是不向往“道”,而是讨厌“名好道而实不道”,反对“与所谓艺者而无得焉尔”的说法。这是颇有见地的见解,也是他研究几何的认识基础。十多年后,徐滢修才体会到乃兄所作所为的意义和价值。正是徐浩修和文光道的研究引起了一批人对《原本》的兴趣。
二、“中人”数学家文光道与《原本》
文光道,字尔五,又字玄度,本贯全罗道南平。他出身于“中人”家族,其父文百龄、祖父文益昌、曾祖父文尚俊,皆供职于司译院。文光道于乾隆十八年(1753)参加癸酉式年试,得了阴阳科“式魁”,被选入观象监,后补为三历官、天文学教授,因为精通历法计算而被提升为义盈库主簿,后来任咸兴监牧官,不久后去世。
他从学习西学开始其历算研究,初获西方著作时,“闭户精思,独得人所不知,自夫躔离留伏,以至交食凌历,一握筹尽之方。”他当时“名于数理”,是著名的历算家。同时期的另一位著名数学家黄胤锡(1729—1791)在讲朝鲜数学发展历程中提到了文光道,说他研习《数理精蕴》,“能明算理”,并提到他与徐家的特殊关系:“出入大监宅,被眷久矣。”这里大监指徐命膺。
文光道是徐命膺和徐浩修父子的下属,也是他们在工作中所倚重的学者。他比徐浩修大9岁,但徐命膺说“文生光道精于历数,从吾儿浩修游”,应该是指他们经常共同研究历算,分享心得。作为上级,徐浩修不仅给他布置研究任务,也经常向他咨询。在朝廷组织编纂《东国文献备考》过程中,文光道提出了重要见解,受到当时朝鲜国王英祖(1724—1776在位)的重视。在徐命膺的影响和指导下,他著成《新法浑天图》,徐命膺还专门撰写了序言。他去世后,徐滢修为他撰写了墓表,评价道:“况君之学,乃圣门六艺之一。而我国云观之能通此艺,惟君一人也乎。”
关于他与徐浩修一起研究《原本》的情况,文献中没有细节说明。可以推断,徐浩修在访问北京时获得了《原本》,回国后与文光道共同研究,因徐氏公务繁重,研究中文氏出力较多。他们对《原本》的研究,在朝鲜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不仅使徐家的私塾教师柳琴和徐浩修的儿子们对《原本》产生了兴趣,还有一位叫韩以亨的人也跟随文光道学习了《原本》。
三、布衣学者“几何先生”柳琴
柳琴,字弹素,本名柳琏,字连玉,号窄庵,以布衣终其身。柳琴在学术上“治文艺视第一等,非杜诗、韩文、右军书法,不屑为也”。对数学、治印、弹琴有特殊兴趣,在朝鲜文人眼中,他属于与众不同的另类学者,但颇有名声。
柳琴虽为布衣,但与大批学者有交往,特别是与徐浩修、徐滢修昆仲交往密切,情谊深厚。1777年柳琴随父亲、谢恩使团成员柳汉相入燕,在北京期间改名。此次赴燕徐浩修为副使。当时,朝鲜国王正祖(1776—1800在位)命令徐氏购买《四库全书》,可该书正在编纂中,徐氏转而购买《古今图书集成》,但他“莫知书所在,惶甚”。柳琴通过关系获知购书渠道,帮了徐浩修大忙。最终徐氏花银2150两,购得《古今图书集成》10000卷5022册。柳琴曾在徐家任私塾老师,教过徐有本、徐有榘等徐家子弟,并且与他们终身保持着紧密的联系。徐有榘在柳琴去世后回忆道:
余之塾师曰几何子柳弹素。余发髼鬖覆颅,则从弹素课书,迄今余髭长如当时之发,而弹素之迹,未尝一日不在。余也,至不设主客礼,即促膝谈诗文,闲出书画金石刻,评品鉴赏以为常。
柳氏与徐家的关系如此亲密,以至于师生之间不拘礼仪,常在一起促膝相谈,交流学术,品鉴书画石刻。徐有榘还代替其父撰写了《祭柳君弹素文》。
柳琴与李德懋(1741—1793)、朴齐家(1750—1805)被人视为“石交”朋友,与朴趾源(1737—1805)关系也十分密切。这些人常在一起相互切磋,品鉴柳琴的收藏,有时甚至夜访柳家。
柳琴为出访北京做了一番准备,其中最重要的是将李德懋、柳得恭(1748—1807)、朴齐家、李书九(1754—1825)四家诗编成《韩客巾衍集》,带到北京与中国文人交流。他在北京结识了李调元(1734—1803)及其从弟李鼎元(1749—1812),还有纪昀(1724—1805)、祝德麟(1742—1798)、翁方纲、潘庭筠(1742—?)、铁保等一批官员和学者。特别是在40天内5次访问李家,“每酒阑诗成,上下千古语,蝉联不知倦,至日昃乃罢。”双方结下深厚友谊。李调元与潘庭筠等对《韩客巾衍集》大加赞赏,作序评论,使李德懋等深为感动。这也在李德懋等与李调元之间架起交往讨论的平台,他们之间书信不断,讨论大量问题,也为李德懋后来赴燕奠定了人脉基础。
柳琴和他的同伴们都特别重视李调元,特别是他本人对李氏十分崇拜。他回国时获赠李调元画像,“归即装以文绡,轴以香木。每岁十一月十三日,则必洁堂戺罗长筵,挂图于座右,而鳞次问答笔帖及赠遗书砚诸物于案上,邀诸同志,相与玩绎,以为欢然。家故贫,不能庀酒肴,则好事者往往助之。于是引满浮白,西向沥一卮而后始饮。饮罢赋长歌一阕,为雨村(李调元)祝嘏。是日即雨村览揆之辰,而李德懋懋官、朴齐家次修,皆弹素石交也。至期二人者未尝不在座焉。”柳琴、李德懋、朴齐家三人年年在李调元生日举行这样的活动,在异国为他庆祝生日,直到柳琴去世。由此足见朝鲜学者对李调元的敬重。有人并不理解,“闻之者或笑之”。
柳琴十分喜欢弹琴,“尤癖于琴,自名曰琴,字以弹素。及其垂老困踣,家奇贫无儋石资,顾独净扫洒峙图籍,哦诗弄弦。以发其侘傺不平之鸣。”刻章制印也是他的特长,朴趾源对他的刻章技艺有惟妙惟肖的介绍:
连玉善刻章。握石承膝,侧肩垂颐,目之所瞬,口之所吹,蚕饮其墨,不绝如丝,聚吻进刀,用力以眉,既而捧腰仰天而欷。懋官过而劳之曰:“子之攻坚也,将以何为?”连玉曰:“夫天下之物,各有其主。有主则有信,故十室之邑,百夫之长,亦有符印。无主乃散,无信乃乱。我得晕石,肤理腻沃,方武一寸,莹然如玉,狮蹲其钮,鞠乳狞吼。镇我文房,绥厥四友。我祖轩辕,氏柳名琏。文明尔雅,鼎皷鸟云。印我书秩,遗我子孙。无忧散佚,百卷其全。”
柳琴不仅刻章技艺精良,而且还把印章视为信义的象征,认为守信很重要,“无信乃乱”。
柳琴特别喜欢数学,其友人异口同声提到这一点。例如:徐有本说:“多才艺,尤精象数之学。”徐有榘称:“弹素治周髀学,明律吕。”其侄柳得恭记:“又喜周髀之术。构一室扁之曰‘几何’,潜思其中,推测浑盖,究极而后已。是故人谓之几何先生。几何者,举数质问之词云。”“周髀”,本来是中国古代数学著作之名,这里代指数学。柳琴因为喜好研究数学,而给自己的书斋起名为“几何”,又称“几何室”,因而人们称他为“几何先生”。李德懋曾有《题弹素几何室》诗。“几何”这词正是来源于《几何原本》,徐滢修《几何室记》对此有明确的说明:
几何者,泰西之书之名也。泰西之书之名而名朝鲜之人之室,亦已远矣。昔泰西人利玛窦,浮海朝宗于中国,以其几何之书译传于太学士徐公光启。徐公,明之贤大夫也,一见之,知其为羲和冯保之遗也。与友李之藻,讲明授受。以至于梅鼎[定]九、薛凤祚之徒出,而其术益繁衍昌炽矣。……柳琴弹素,又从伯氏学者也,扁其室曰‘几何’。征余为记。余谓:朝鲜之去泰西,其远不知几何也。今世之后利氏,其远又不知几何也。然子得以名其室,书之无远也。书者,心之迹也。故曰地相去千里,世相后亦千载,若合符节者,心也。子之于几何,夫既得其术矣,又能善推所为,使心之为本者,无远于尧、舜、禹、汤之传。则吾道之与几何,高下又几何也。吾以是卞几何之说,而进吾子之志。子其勉之!
徐滢修在盛赞柳琴积极学习几何的同时,他妙用“几何”一词作为数学学科名词与传统“几何”表示“多少”的双重含义,悟出一个书为心迹、道与几何不相远的道理。不论东西相去多远、古今相去多久,大“道”无异,几何与“道”并无高下。这与中国南宋数学家秦九韶通过数学“进之于道”的思想一脉相通。柳琴不仅掌握了几何,“更能善推所为”,由几何进之于道。柳琴学习研究几何,也是受徐浩修的影响。徐滢修“记”所提到的伯氏就是徐浩修。
徐有榘也写了一篇《几何室记》。柳琴研究几何让徐有榘悟出一个道理:“疏者达者其学大,精而审者其学小,盖由性之近。而圣人之教之者,亦惟因其性尔。未有能抑其精审而强其为大者也,是以观其学可以知其性,观其性可以知其人。”在当时看来,几何属于“小”的方面,但是柳琴在举世骛“大”之时,却专业于研究“小”学问几何,且对于他人诘难其专注于“道之末”而无动于衷,而且“学之而弗知弗措也,思之而弗得弗措也”。这与徐浩修的对几何的认识完全相同。其“几何室”中“皆天文历数之书”,他置身其中,研究历算,快然自得。
四、徐有本、徐有榘与《原本》
徐浩修的儿子徐有本和徐有榘都精通历算。徐有本曾用五年时间专攻历算,他对《数理精蕴》与《原本》均很熟悉。在数学与天文历法方面,他与数学家柳琴、韩以亨、金泳、柳僖(1773—1837)췍颇有交流。他学习《原本》经历了艰难困苦的过程,他在1808年撰写的《题几何蒙求》中,对此有详细的描述:
余始读《几何原本》,如穿铁壁,如络生马,甚或不能以句。凡三读。遇有透不去处,心气为之烦懑,则辄掩卷舍置。或于饭后,或于枕上,宛转沉思,不得则又舍之。平朝又思之,不得则又舍之。而但令存心勿他,时时揭起。则虽至棼错处,未尝不释然而顿悟。
东方数学家初读《原本》,确实困难不少。主要是因为东亚数学与西方数学的思维模式不同,《原本》注重基本概念和在概念基础上的逻辑推导,是一个演绎体系,这与东方数学著作的结构很不相同,东方数学家初习《原本》确实难以适应。徐有本初读《原本》时,十分艰难,甚至连句子都断不开,学习三遍后才有所进展。尽管有烦懑,有困难,但是他坚持不放松,反反复复研读,一心一意,“存心勿他,时时揭起”,最终达到释然而顿悟的效果。徐有本把学习《原本》与儒家学习观紧紧相连,把学习《原本》的过程视为对中国先哲孔子、管子语录的注解。他悟到:“人患不思耳。苟能推极吾之良知,不得不措,则天下诚无不可读之书矣,诚无不可穷之理矣。奚特几何之一艺而已哉。”只要肯于思考,善于思考,坚持不懈,没有学不会的东西。基于对《原本》的理解,他“于是或设为问答,或另为解论,汇成一篇”,完成了自己的著作《几何蒙求》。这是目前所知朝鲜研究《原本》的第一部著作,可惜不知其书是否还有流传。
李圭景引用了徐有本的《读几何原本杂志》:
《读几何原本杂志》,徐左苏山人所传也。首题之“公论”“求作”诸条与各卷“界说”,乃凡例也,不可不成诵。各题大文,乃正文也,亦可成诵。而义不通,则随看“解曰”“法曰”,达意而止。“解法”者,训诂也。至于“论”,则乃各题所以然之故也。论下或有小注曰“几卷几题”者,乃本题之证题也。论旨之或未通晓,既本证题泛看之致也,更揭本证题。二卷之有碍,亦因一卷之不能融会,更著工于一卷。步步却顾,专务反求,即读此书之第一义谛也。“增题”者,是因本题推广本题之旨者也。“系题”者,不另立题文与解论于章后,而于此系付者也,所以省文也,宜与各题正文一体成诵。几何诸题,不出“公论”“求作”二者。每各题之下,“法曰”者,是求作之法也,“解曰”者,是公论之证也。总而论之,蔽一言曰,等大小三字而已。题旨者,犹《易》之意也,图论者,犹《易》之象也。既因其图论而解得题旨,则姑忌之而不系着于图画。只熟讲本题文义,暸然于心目,则后来推用时,庶无想象线画混淆境界之弊,犹《易》之得意忘象也。”
上文应该是《几何蒙求》的一个段落。从这篇《杂志》可以看出,经过艰难的学习过程后,徐有本对《原本》确实有了深刻的理解。其中对《原本》术语的解读及学习方法的论述,不仅体现了他的理解深度,而且揭示出这对于进一步学习《原本》非常有用。
黄胤锡认为《数理精蕴》之《原本》是对利译本的一种编辑,徐有本不仅接受了这个观点,而且有所发挥。据李圭景说:
胤左苏山人教官有本曰:“此书,中原亦几绝种者。清圣祖康熙命编《数理精蕴》,撮《几何原本》之旨,更著《几何原本》。而仍毁利本。原板不得并行。而《精蕴·几何原本》特体比例等篇,利本所无者。以此利本稀贵,便作禁书,故购得甚难者,有以也。”
徐有本说因为《原本》被撮要编辑入《数理精蕴》,清政府便禁毁利译《原本》。这是他的发挥,不是事实。
徐有榘对数学也不陌生。其父撰写《数理精蕴补解》,序言就是由他代写的,他应该参与了此项工作。他利用自己掌握的数学知识向朝鲜国王纯祖(1800—1834在位)进呈“拟上经界策”,这是一篇很长的奏折,其核心是改革,提出“田制之亟宜更张者二,量法之亟宜讲磨者三,农政之亟宜训励者六”。该折是一篇讲述数学与经济学的文章。文中的田制改革包括“改结负为顷亩法”“正尺步以遵古制”。“讲磨”量法包括:“用方田以括隐漏”“颁数法以豫肄习”“设专司以考勤慢”。其中应用数学来说明自己的见解,在“颁数法以豫肄习”一节中主张由国家颁布相关的计算方法:“臣闻数有九章,方田居其一焉。传曰:方田以御田畴界域。盖以田畴界域之象形,求其亩步之积实。如以广纵而求方、直、圭、梭、梯、斜,以周径而求圆田、碗田、环田是也。然自《孙子筭经》以下,言其法者略而不详。近世新法,如《几何原本》《数理精蕴》诸书,皆不少概及。盖以其粗率而略之也。臣尝用新法勾股三角之法,拟作量田数法十五题,谨开录如后。”不仅考察了《原本》与《数理精蕴》等书,还专门培训相关人员编制了15个算题。
五、平民学者金泳与《原本》
金泳,字季涵,金海人,出身平民。他少年时孤贫无依,辗转流落到朝鲜王京,后来发愤读书。偶然读到《原本》,十分喜好,连续数月攻坚学习,终于读通该书。于是开始对天文历算感兴趣,专心于此,强探力索,刻厉自持,经过十五六年的努力,终于成为一名优秀的天文历算家。
起初,金泳不为人所知。他主动与徐浩修联系,获得赞赏,经徐氏的大力宣传,其学识才为世人所了解。戊申年(1788)五月朔,发生日食,金泳获得了展示才能的机会。当时朝鲜观象监官员根据《历象考成后编》推算亏复时刻,得到的两个数据互相抵牾,明显不合理,观象监官员去请教金泳,他给出正确的资料,并认为《历象考成后编》有误,后来观象监呈报清礼部咨询,所得结果与金泳所算相合。这件事使他名声大振。接着,第二年,朝鲜要给孝纯贵嫔举行葬礼,需要精确选定下葬时刻。领观象监事金熤向国王推荐了金泳,并说:“都下有金泳者,晓解历象,请令造仪器,以之测验推步。”金泳因而有机会“承命创铸赤道经纬仪、地平日晷各二坐[座],又编《新法中星》《纪漏筹通义》各一卷以进”。葬礼完成之后,国王正祖力排众议,破例将他这一介平民任命为观象监三历官。后来他迁升司宰监直长、通礼院引仪。
在观象监,金泳成为核心历算家,一切重要学术问题均依赖他完成,凡遇有重要天象出现,他必亲自测候。辛未年(1811年)在历法计算方面遇到了问题,按无中气法置闰,将导致癸酉年(1813年)冬至在十月晦日,观象监拿不准主意,决定派人到北京咨询,金泳被推荐赴燕与钦天监官员研讨,回国时“购得《万年历》几卷”,存在观象监中。他参加了观象监《国朝历象考》和《七政步法》等书的编纂工作,还给丹元子《步天歌》“绘图以明之”,印行于世。他在观象监的出色表现,遭到有关人员的妒忌与排挤,“有事则推重,事已则嫉其能,嚣然群起而挠之,或面诟手驱于稠坐。”他决意离开,回家“专治易象之学”。“于是潜心玩索,推论理气法象之奥、律吕倍半之术,皆精深要眇,卓然可观。”他制定了研究易学、数学、水利机械、自鸣钟四项研究计划,可惜未完成便去世了。
金泳既受到徐浩修重视,又与徐有本在学术上交流十几年,成为莫逆之交。他们之间的讨论直来直往,该批评时严厉批评,该表扬时也不吝其辞。从徐有本给金泳的两封讨论学术的信函中,可见他对金泳学术批评之一斑。金泳赴燕时,徐有本写了长诗《送金君泳赴燕》,对他大加赞扬,其中写道:“专门绝艺独倡明,白首沈潜象数秘。句弦角度指掌纹,三垣列舍罗胸次。太初四分暨授时,若思去后继者谁?亦有梅定九,积学乃参微。逖矣西士创新法,畴人绪业今在兹。割圆八线分周天,正余相求洵绝奇。”金泳去世后,徐有本“伥伥焉无用友启发之益。每读数理文字,窃不胜人琴之感也”。
金泳晚年离开观象监,没了俸禄,生活困苦,衣食无保障,与人交往“垂首丧气,涔涔如倦睡人”,一旦提到数学与历法,他立刻来了精神,“张目抵掌,精采烨然动人”。人们评论说:“金公之于数学,殆若有神助然。”“身抱绝艺,通国之论,皆曰金某之于历象之学,我东无两也。”他十分重视《原本》,劝说徐有本学习《原本》,说:“此非子之家学耶?之书也,九数之渊海,万象之范围,辞约而理该,其殆三代之逸典乎?子盍勉旃。”徐有本果真认真学习了《原本》,金泳赞扬道:“吾见多矣。读是书精深,罕有如子者。”金泳对几何有自己的认识,在他晚年的研究计划中有关于《数理精蕴》与《视学》的内容:
古人著书,上可以立世教则笔之,下可以裨民用则笔之。不尔则皆苟也。数学至西人而大备,无毫发憾,又安用赘说为哉?但区区未卒之志则有之。点、线、面、体四者,即几何之缘起,而数法终不如量法。今以《数理精蕴》线部变作面部,一以量法从事则简而易明。计盈朒、商[功]、衰分,可以不布筹而了如指掌也。西人视学之术,不传于中国。故观物度势,往往失真。今推明《视学》,使观天文察地势,与夫审立圆立方之体,绘平面、坳突之形,皆得其真象而物无遁情。百工技艺,各极其精,可裨于实用也。今人言水车专尚龙尾车制,其实龙尾远不及龙骨车之便利。今为图、为说,机牙辐毂之制,皆著尺寸,按法成车,可以兴水利、益农工也。奏时之器,如自鸣钟,时械之属,牙轮易涩,稍久则必须更改,终不如验时仪坠子之往来自然而时刻不爽也。亦具图说,详著其制,简捷完久,绝胜于钟械诸仪。而吉凶大礼,可资以考时也。凡此四条,愚之夙所耿耿者,今方不住编摩,赖天之灵,幸而卒业,则可以少裨于民生日用之需。而事钜力绵,但恐岁月不我饶也。
后来李圭景对金泳也有评述:
正庙朝有金泳者,本以岭南晋州牧士人,后寓京师。入于日官,备观象监员,天才超出,贯通其旨,善算交食星度。尝藐视《精蕴》曰:此行数也。使我踵成利本体比例,则当如本书深义不失其旨云。所著多发前人所未发,竟饿死慕华馆破屋中。有一子不能继述云。
六、孤儿韩以亨与《原本》
韩以亨,号栗村。朴永锡(1735—1801)给他所写墓文中写道:
五岁而孤,家无伯叔,因而失学。驰心杂技,追逐无赖,乡党为之忧叹。至二十六岁,偶于人家见《近思录》,怳然有悟,始知有为己之学。遂折节读书,曾无师受,一以自解,日夜孜孜,理会六经,微辞奥旨,无不硏究。尤精于礼学,疑晦讲辨甚多。
因为自幼失怙,韩以亨早年基本上是个无赖之徒,大家都为他担忧。直到26岁才开始意识到读书学习,于是浪子回头,刻苦自学。他“日与同志之士,讲磨经义为事。间有从学者,教之不倦”。早年的放浪性格,决定了他对功名利禄不感兴趣的品性,粗茶淡饭即能满足自己,“终不以贫窭改其乐”。1778年冬,他才在乡下安定下来,读书以教子孙,一时跟他学习的人不少,他干脆修筑了一所小斋,用于教学,以教书为生。“每逢春秋佳日,则携率学徒,往游于虎溪水石之间。终日吟哦,乐而忘返,”自得其乐。十年之后,他的名声传到朝鲜国王正祖那里,召他进京做事。第二年他到了京城,可惜死在了旅舍。正祖“极加悼惜,赐以棺木,赙以钱布。”在正祖的《弘斋全书·日得录》中也提到了他:
人才不系世类。近亦有韩以亨者,地极卑微,而多闻博识,无书不通,尤精于象数之学,而未尝自衒于人。家居加平,亦未尝出入京洛云。予稔闻其名,常欲收用而未果。才难不其然乎。
韩以亨曾跟随文光道学习西方数学。按朴永锡的记述:“我东数学无闻,时有教授文光道者,倡明几何之法。公一见其书,未浃旬,尽贯其法,光道惊服其神。”他从文光道那里得到《原本》,在较短的时间内就理解了其内容,令文光道感到惊奇。他在数学上不仅在学者中有一定声望,而且得到国王的重视。
李圭景在《几何原本辨证说》中也记载了一个韩姓研究《原本》的人:
有市井人韩姓者,素无赖,见辱人奴,发愤学书,一览辄记,遂成博洽。闻此书在于启禧,往恳一见,启禧侮之曰:“若何能透释?”靳不借。韩屡示诚悫,始与之。归读一月,尽通奥旨,以书还。启禧与语,大奇之。
李圭景对这个韩姓人的记述,与朴永锡所记韩以亨的故事不同。李圭景所说的韩姓者,早年也是个无赖,因为受到别人家奴的欺侮,开始发愤读书。他听说洪启禧有《原本》,去借阅,洪氏也瞧不起他,经不住韩氏软磨硬缠,最终借给他阅读,没想到韩氏在一个月之内便“尽通奥旨”,使洪氏大为惊奇。这两个故事极其相似,朴永锡的记述是根据韩以亨的儿子提供的资料所写,李圭景是几十年后的记述。笔者高度怀疑这两个姓韩的是同一人,可能是传闻不同导致记述不同。李圭景与徐有本有联系,后者应该认识韩以亨,但没能找到他的评述。
七、结语
《原本》在西方数学史上是一部经典名著,但是,东西方数学风格迥异,旨趣不同,以《原本》为代表的西方数学以证明定理为中心,而以《九章算术》为代表的东方数学以解决问题为中心。对于东方数学家来说,理解和掌握《原本》的精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这是由东西方文化与数学的特质不同所决定的。尽管《原本》的中国译者徐光启在《几何原本杂议》中对《原本》的重要性及其逻辑推理体系甚是推崇,但是真正开始研究时,还是回到了传统数学的老路上。史家就《原本》对中国明清数学的影响曾有专门研究,分析过《原本》传入后中国数学家是如何研究它和应用它的。但是从整体上看,中算家的着眼点还是在具体结论上而非其逻辑推理体系上。这是在《原本》的直接影响上得出的结论,如果从间接影响的角度考察《原本》的逻辑推理思想,对明清数学还是有很大影响的,它使中国数学家的思想方法、数学观念、研究方式等都发生了转变,比如逻辑推理思想的加强、新数学概念的接受、从一般性出发考虑问题、对数学性质的重视、使用标尺作图、大量使用数学符号等等。这种影响主要不是体现在数学研究的对象上,即不是对《原本》的直接研究或者问题选择上,而是体现在数学研究实践中。另一方面,《原本》对儒家思想学术乃至明清文化也颇有其影响。
《原本》在朝鲜的流传与影响,情况也是这样。在汉译《原本》出版后近百年,朝鲜对它才有了实质性接触,这与中朝数学交流的大趋势一致。一般来说,17世纪以来,中国数学著作在出版后几十年才在朝鲜产生影响。当然也有个别传播较快的,比如《数理精蕴》。17到18世纪之交,朝鲜学者开始接触《原本》,18世纪中叶以后,认真研读和学习《原本》的学者渐多起来,不仅数学家、历法家感兴趣,其他方面的学者也多有参与,这与朝鲜实学的迅速发展关系极为密切。对西学感兴趣,研究西学,是实学派的特点之一。当时的实学家了解过《原本》的人不在少数,但真正能够下功夫学习掌握其内容的却不多。
上文中,我们研究了徐浩修和一批研究或学习过《原本》的朝鲜数学家的工作,这些人以徐浩修为中心,都与徐浩修或他的儿子有联系,形成了一个历算学术圈。徐家处于社会最高地位;柳琴的家族背景也属于上层地位,但他本人终生没有官职,一介书生而已;而文光道出身于“中人”杂科技术职业家庭,处于社会中层地位;韩以亨和金泳是处于社会下层的平民,金泳靠着自己的学术和徐浩修的帮助一度谋得了官职,从事着相当于中人数学家的工作,但是终究不适应于官僚体系,最终还是恢复了其平民身份。这些人的社会地位悬殊,相差极大,但是能够共同研究数学与天文历法,他们全都对《原本》有浓厚的兴趣,都积极学习研究《原本》。这批朝鲜数学家对《原本》的兴趣和研究构成了《原本》在朝鲜流传历史的核心内容,在朝鲜数学史上具有重要意义。不过,上文的介绍,并没有限制在仅对《原本》的研究上,而是以他们对《原本》的研究为中心,较为全面地涉及了他们的历算工作,更多关注相关的文化史与社会史。因此本文的研究实质上是对这些学者的历算工作的一个综合报道,也是《原本》在朝鲜的一个社会文化史考察。
作者简介:
郭世荣,内蒙古师范大学科学技术史研究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国际科学史研究院通讯院士,主要研究方向为数学史、中国少数民族科技史、科技交流史等。
吴东铭,南开大学历史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中韩史学比较研究、古代中朝历算交流和中朝关系史等。
文章来源:邹大海、郭金海、田淼主编:《探史求新:庆祝郭书春先生八十华诞文集》,哈尔滨:哈尔滨工业大学出版社,2023年版,第373-384页。
来源:古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