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哎呀,是亮亮啊!快进来,快进来!”她脸上的褶子笑成了一朵花,手在围裙上使劲擦了擦,才去接他手里的东西。
引子
陈亮来的时候,我正在院子里给新做的木凳上漆。
那股桐油味儿,混着初秋的桂花香,闻着心里踏实。
他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站在门口,笑得一脸灿烂。
“涛哥,忙着呢?”
我妈听见声音,从厨房里快步走出来,围裙都来不及解。
“哎呀,是亮亮啊!快进来,快进来!”她脸上的褶子笑成了一朵花,手在围裙上使劲擦了擦,才去接他手里的东西。
“阿姨,我回来了。”陈亮的声音还是那么会讨人喜欢。
我放下手里的刷子,站起身。
八年了,他变了不少,西装笔挺的,头发也抹了油,看着像个城里的大老板。
可那双眼睛,滴溜溜一转,还是跟小时候一个样,透着一股精明。
我心里嘀咕,这黄鼠狼给鸡拜年,准没安什么好心。
我爸也从屋里出来了,扶了扶老花镜,上下打量着陈亮,没说话。
“叔叔,阿姨,这是我给你们带的一点心意。”陈亮把几个包装精美的盒子放在桌上,“这是上好的茶叶,这是给叔叔补身体的保健品,还有这个,给阿姨的,护肤的。”
我妈嘴上说着“你这孩子,回来就回来,还带什么东西”,眼睛却笑得眯成了一条缝。
她拉着陈亮坐下,又是倒水又是拿水果,那股亲热劲儿,比对我这个亲儿子还上心。
我觉得心里有点堵,像塞了一团湿棉花。这八年,陈亮一个电话都没有,现在突然冒出来,献这么大殷勤,图什么?
一家人坐在客厅里,东拉西扯地说了些客套话。
陈亮说他在南方开了个小公司,生意还不错,这次是特地回来看望叔叔阿姨的。
我妈听得连连点头,一脸的骄傲,好像陈亮是她亲儿子似的。
“阿姨,咱们这片儿,是不是要拆迁了?”陈亮话锋一转,终于提到了正题。
我心里咯噔一下。
“是啊,文件都下来了。”我妈没多想,直接回答。
“那太好了。”陈亮搓了搓手,脸上带着一种算计好的笑容,“阿姨,有件事,我得跟您和叔叔商量一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我们三个人。
“您知道的,我的户口,不是还落在咱们家这老房子里嘛。”
我妈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我爸的眉头也拧了起来。
我心里那团湿棉花,瞬间变成了冰疙瘩。
“按照政策,这拆迁款,是按户口本上的人头分的。所以……这笔钱,我是不是也该有一份?”
他说得那么理所当然,好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一样。
客厅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墙上那台老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一声一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我妈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话来。
她当年是真心实意地对陈亮好,把他当半个儿子养了三年。
那时候陈亮爸妈出意外走了,他一个半大小子没人管,是我妈把他从乡下接来,供他吃穿,送他读完了高中。
后来他考上南方的大学,一走就是十二年,中间只回来过一次,八年前他毕业,回来迁档案,说工作落定了就把户口迁走,结果一去就没了音信。
我妈总说,他一个孤儿在外面打拼不容易,别去催他。
没想到,他不是忘了,他是在这儿等着呢。
等着这老房子变成一笔从天而降的横财。
“亮亮,你……”我妈的声音有点发颤,“你缺钱吗?”
“阿姨,这不是缺不缺钱的事。”陈亮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这是规矩,是政策。我占着一个名额,理应分一份,合情合理合法,对吧?”
我再也听不下去了。
“合情合理?”我冷笑一声,把手里的抹布摔在桌上,“陈亮,你还要脸吗?你在这里白吃白喝三年,我妈怎么对你的,你心里没数?这房子是我爸妈一辈子的心血,跟你有一毛钱关系?”
“涛哥,你这话就难听了。”陈亮脸色沉了下来,“我当年是寄人篱下,可我也没白住。我帮家里干活了,我喊叔叔阿姨叫了三年爸妈,这份情,不算吗?”
“情?”我气得发笑,“你要是讲情,就不会八年不打一个电话!你要是讲情,就不会一回来就张嘴要钱!”
“林涛!”我妈厉声喝止了我,“怎么跟亮亮说话呢!有话好好说!”
她转过头,看着陈亮,眼神里满是为难和失望。
“亮亮,这钱,是我们的养老钱,也是给你涛哥以后换房子的钱……你看……”
“阿姨,我也不多要。”陈亮打断了她的话,竖起一根手指,“就按人头,四分之一。这是我应得的。”
他说完,站起身,整了整西装。
“叔叔,阿姨,涛哥,你们先商量。我过两天再来。我相信阿姨是个讲道理的人。”
他走了,留下满屋子的沉默和那堆扎眼的礼物。
我看着我妈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又气又疼。
我想,我妈这辈子最信奉的就是“情义”两个字,可今天,这两个字,却像一把刀,狠狠地扎在了她的心口上。
第一章 旧屋里的户口
陈亮走后,家里的空气像是凝固了。
那几个包装精美的礼品盒摆在桌上,像是在无声地嘲笑着我们。
我爸默默地拿起那盒茶叶,打开闻了闻,又盖上,推到一边。
他一辈子没喝过这么贵的茶,现在更不想喝了。
“桂兰,你看看这事……”我爸叹了口气,摘下眼镜,用衣角慢慢擦着。
这是他的老习惯了,一遇到烦心事就擦眼镜,好像把镜片擦干净了,心里的事也能看明白些。
我妈坐在沙发上,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她的手交叠放在膝盖上,不停地绞着,指节都有些发白。
我看得出来,她心里乱极了。
一方面,是陈亮那番“合情合理合法”的话,让她这个老实了一辈子的人不知如何反驳。
另一方面,是自己掏心掏肺对待了三年的人,如今却像个陌生人一样回来算账,那份寒心,比刀割还难受。
“妈,你现在看清楚他是什么人了吧?”我忍不住开口,语气里带着火气,“这就是你当亲儿子疼的‘亮亮’!人家心里只有一本账,算计得清清楚楚!”
我妈猛地抬起头,眼睛红了。
“你别说了!”她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亮亮他……他肯定是有难处。”
“难处?他开公司,穿名牌,浑身上下哪点像有难处?”我真是被我妈的天真给气笑了,“他的难处就是嫌钱不够多!”
“你不知道!”我妈的声音陡然拔高,“他一个无父无母的孩子,在外面有多难!我答应过他妈,要一辈子照顾他,把他当亲儿子看!”
我心里一沉。又是这句话。
这句话像一道紧箍咒,困了我妈半辈子。
当年陈亮他妈,也就是我妈的发小李姨,临终前拉着我妈的手,把陈亮托付给她。
我妈哭着答应了。
从那天起,陈亮就成了我们家一个特殊的存在。
我心里一直有个疙瘩。我总觉得,我妈对陈亮的好,多得有点过了头。
好吃的东西,第一个想到他。
买了新衣服,也总有他一份。
我跟他打架,不管谁对谁错,被骂的总是我。
我妈总说:“你是哥哥,要让着弟弟。亮亮没爸没妈,可怜。”
可我那时候也是个孩子啊。我也需要我妈的关注和疼爱。
我常常觉得,自己才像是那个寄人篱下的。
这种感觉,像一根小小的刺,在我心里扎了很多年。
“把他当亲儿子看,就要把我们老两口的养老钱,我的换房钱,都分给他一份?”我盯着我妈,一字一句地问。
“我……”我妈被我问得哑口无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桂兰,涛子说的有道理。”我爸开口了,声音很沉,“这事,不是讲情义的时候。这笔钱,对我们家意味着什么,你不是不知道。”
我们家这老房子,是单位分的,面积不大,住了快四十年了。
我和媳妇小雯结婚后,一直没买新房,就挤在旁边加盖的一个小偏房里。
小雯从没抱怨过,但我心里一直觉得亏欠她。
我们俩辛辛苦-苦攒了些钱,就盼着这次拆迁,能拿到一笔补偿款,付个首付,买个像样点的两居室,给未来的孩子一个好点的环境。
现在陈亮要来分四分之一,我们的计划就全泡汤了。
我妈当然也知道这些。
她比谁都盼着我能早点住上新房,盼着早点抱上孙子。
可她心里的那杆秤,被“情义”和“承诺”压得太重,已经歪了。
“那能怎么办?”我妈带着哭腔说,“他的户口就在这儿,白纸黑字写着。我们要是不给,他去街道闹,去法院告,我们这张老脸往哪儿搁?”
“他敢!”我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我就不信没地方说理了!户口在这儿,他就理所当然能分钱?他为这个家出过一分力吗?他在这里住过一天吗?这八年,他连个电话都没有!”
“你小声点!”我妈被我吓了一跳,连忙摆手。
“我就是要大声说!”我心里的火越烧越旺,“妈,你就是太好说话,太心软了!你把他当儿子,他把你当什么了?冤大头吗?”
“你给我住嘴!”我妈也站了起来,指着我,手都在发抖,“林涛,你怎么能这么想亮亮?他当年一个人,多可怜啊!他妈临走前,就求我这一件事,我能不答应吗?我答应了,就要做到!不然我死了,怎么去见你李姨!”
看着她激动得满脸通红的样子,我知道,再说什么也听不进去了。
在她心里,对李姨的承诺,比什么都重要。
那份承诺,已经成了她的一个执念。
我颓然地坐回椅子上,感到一阵无力。
我不是不懂我妈的重情义,可这份情义,不能没有底线,不能以牺牲自己家人的幸福为代价。
我想,陈亮就是吃准了我妈这一点。
他知道我妈心软,重承诺,好面子。
所以他才敢这么有恃无恐地找上门来。
屋子里又陷入了沉默。
墙上的挂钟还在滴答作响,时间过得那么慢。
过了很久,我妈才幽幽地说了一句:“这事,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我知道,她的心,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那碗粥里,一半是过去的情分,一半是眼前的现实。
而她,就在这锅粥里,苦苦煎熬。
第二天。
市规划局。
我妈一大早就出去了,说是去菜市场买菜。
但我知道,她没去菜市场。
我跟着她,看到她坐上了去市里的公交车。
她很少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
我心里不放心,骑上电瓶车,远远地跟在公交车后面。
车子在市规划局门口停下,我妈犹豫了很久,才走了进去。
我把车停在路边,心里大概猜到了她要干什么。
一个小时后,她出来了。
脸色比进去的时候更差,灰白灰白的,像是被霜打过的茄子。
我迎上去。
“妈,你来这儿干什么?”
她看到我,吓了一跳,眼神有些躲闪。
“我……我就是来问问政策。”她小声说。
不用问,我也知道结果。
工作人员肯定告诉她,按照规定,户口本上的人,确实都有权利分补偿款。
这是死规定,不讲情理。
我扶着她,她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了我身上。
“涛子,妈是不是做错了?”她靠在我身上,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我没说话,只是拍了拍她的背。
我知道,她心里的那杆秤,已经彻底倒向了现实这一边。
可那份压了她半辈子的承诺,又该怎么办呢?
第二章 尘封的旧账
我妈从市里回来后,一连两天都没怎么说话。
她照常买菜、做饭、收拾屋子,但整个人都像被抽走了魂儿,动作慢吞吞的,眼神也总是直勾勾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知道她心里在打仗。
一个声音告诉她,不能对不起死去的朋友。
另一个声音又在说,不能为了一个外人,毁了自己家的将来。
这两个声音,就像两只手,把她的心撕扯得生疼。
我和我爸看着,也跟着难受,却不知道该怎么劝。
到了第三天晚上,吃完饭,我妈突然开口了。
“涛子,你还记不记得,亮亮刚来我们家的时候,瘦得跟个猴儿似的。”
我正低头刷碗,闻言动作一顿。
“那时候,他什么都不敢吃,什么都不敢要。我给他夹块肉,他能高兴半天。”我妈的声音很轻,像是在回忆一件很遥远的事,“他刚来那会儿,晚上老做噩梦,喊着要妈妈。我就搬个小板凳,坐在他床边,陪着他,给他讲故事,直到他睡着。”
我没吭声,继续刷着碗,水流哗哗地响。
我当然记得。
我还记得,他来了不到半年,就再也不跟我客气了。
我攒了很久的零花钱买的漫画书,他拿去看,弄得卷了边,还沾上了油渍。
我爸给我买的铁皮小火车,他玩了两天就拆得七零八落。
我妈炖了鸡汤,最大最肥的那个鸡腿,永远是留给他的。
我妈总说,他可怜,我要让着他。
我让了。
我让了整整三年。
“他学习很用功,墙上贴满了奖状。”我妈还在说,“那时候,街坊邻居都夸我,说我心善,把别人家的孩子养得比亲生的还好。”
我把碗重重地放在水槽里,发出一声刺耳的响声。
“妈,你到底想说什么?”我转过身,看着她,“你想说他当年有多可怜,多懂事,所以我们现在就应该把钱分给他?”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妈急了,站起身,“我就是觉得……他是不是真的遇到什么大坎了?不然一个读了那么多书的孩子,怎么会张这个嘴?”
“他那是读了书,不是念了经!”我心里的火又被她点燃了。
“他要是真有良心,就该自己主动去把户口迁走,而不是等到拆迁了,跑回来分钱!”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越来越难听!”我妈气得脸都白了。
“我说的都是实话!”我针锋相对,“妈,你就是被过去那些事蒙住了眼睛!你只记得你对他有多好,你怎么不想想,他又是怎么对我们的?他上大学的学费,是不是我们家出的?他毕业后,有没有还过一分钱?这八年,他给你打过一个电话,问过一声好吗?”
我一连串的问题,像连珠炮一样,打得我妈节节败退。
她张着嘴,想反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因为我说的,全都是事实。
陈亮上大学那四年,生活费都是我们家给的。
我爸那时候还没退休,一个月工资就那么点,要养活一大家子四口人,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我记得很清楚,有一年冬天特别冷,我想买一件新棉衣,我妈摸了摸我的头,说:“涛子,再等等,等下个月发了工资。要先给亮亮寄生活费,他在北方,比我们这儿冷。”
那天,我穿着旧棉衣,看着我妈把一沓钱小心翼翼地塞进信封,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后来陈亮毕业了,回来办手续,我爸还特地封了个红包给他,祝他前程似锦。
他接了红包,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就走了。
然后,就是整整八年的杳无音信。
如果不是这次拆迁,我甚至怀疑,他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再跟我们家有任何联系。
“他……他可能是忙。”我妈还在为他找借口,但声音已经没什么底气了。
“忙?一个人能忙到八年不给恩人打个电话?妈,你醒醒吧!”
“够了!”我爸突然把手里的报纸往桌上一拍,发出“啪”的一声巨响。
我和我妈都吓了一跳,齐刷刷地看向他。
我爸很少发火,平时在家里,他就是个和事佬。
今天,他是真的动了气。
“吵什么吵!像什么样子!”他瞪着眼,胡子都有些发抖,“一家人,有什么事不能坐下来好好说?”
他看了一眼我妈,又看了一眼我,最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桂兰,我知道你重情义,但这次,亮亮做得确实不地道。”
“涛子,你说的也在理,但这事,不能光凭着一股气来。”
他站起身,在客厅里来回踱了两步。
“这几天,我也托人打听了一下。”我爸停下脚步,看着我们,“陈亮的公司,好像是出了点问题,资金链断了,欠了不少钱。”
我和我妈都愣住了。
“所以,他不是来讹钱,他是真的走投无路了?”我妈的眼睛里,又重新燃起了一丝希望,或者说,是同情。
我心里却冷笑。
走投无路,就可以理直气壮地来抢别人的救命钱吗?
这是什么道理?
“爸,就算他公司要倒闭了,那也是他自己的事。”我冷冷地说,“跟我们家没关系。我们不欠他什么,相反,是他欠我们家的。”
“话是这么说……”我爸又擦起了他的眼镜,“可毕竟,他的户口在这里。真要闹上法庭,我们不一定能赢。到时候,钱也花了,邻居也看笑话,情分也彻底断了,图什么呢?”
我爸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灭了我心里的火。
是啊,真闹到那一步,我们家可能什么都得不到,反而惹一身骚。
陈亮就是抓住了这一点,才敢如此嚣张。
他知道我们是老实本分的人家,要面子,怕折腾。
“那……那怎么办?”我妈六神无主地问。
我爸沉默了。
我也沉默了。
我们家,第一次遇到了一个用“情义”和“规矩”都解决不了的难题。
那个晚上,我们三个人,坐了很久很久。
谁也没有再说话。
窗外的月光照进来,把桌上那几个礼品盒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像几个张着大嘴的怪兽,要吞噬掉这个家所有的安宁。
我心里那根扎了多年的刺,好像又往深处钻了些,疼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想,这笔尘封了多年的旧账,终究还是要算。
只是没想到,会是以这样一种难堪的方式。
第三章 桂花糕的滋味
僵持了几天,陈亮又来了。
这次,他没带礼物,脸上也没了那种客套的笑容。
他开门见山:“叔叔,阿姨,考虑得怎么样了?”
我妈正在厨房里揉面,准备做桂花糕。
这是她的拿手绝活,也是陈亮小时候最爱吃的。
听到陈亮的声音,她揉面的手停住了,面粉沾了满手。
我爸坐在沙发上看报纸,头也没抬,像是没听见。
我从房间里走出来,挡在陈亮面前。
“没什么好考虑的。那钱,你一分也别想拿。”
陈亮挑了挑眉,绕过我,直接走到我妈面前。
“阿姨,你也是这个意思?”
我妈低着头,看着案板上的面团,小声说:“亮亮,你涛哥要结婚买房,我们老两口要养老……家里的情况,你也知道。”
“我知道。”陈亮点头,“所以我才说,只要四分之一,很公平。”
“公平?”我气不打一处来,“你嘴里的公平,就是刮我们的肉,去补你的疮?”
“林涛,注意你的用词。”陈亮的脸色也冷了下来,“我这是拿回我应得的东西。我的户口,就是我的凭证。”
“你……”
“好了,都别吵了。”我妈突然出声,打断了我们。
她抬起头,看着陈亮,眼神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疲惫和哀伤。
“亮亮,你还记得你李姨吗?”
陈亮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我妈会突然提这个。
“当然记得。她是我妈。”
“那你还记不记得,你妈最喜欢吃什么?”我妈追问。
陈亮皱起了眉头,想了半天,摇了摇头。
“不记得了。那时候我还小。”
我妈的眼神暗淡了下去。
她没再说什么,转过身,继续揉面。
一下,一下,很有力,仿佛要把心里所有的委屈和失望,都揉进那个面团里。
陈亮大概也觉得没趣,站了一会儿,撂下一句“你们再好好想想”,就走了。
屋子里,只剩下我妈揉面的声音。
那天晚上,我爸把我叫到了他的房间。
他从床底下的一个旧木箱里,翻出了一个用布包着的小铁盒。
打开铁盒,里面是一些泛黄的信件和一张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两个年轻的女人,笑得特别灿烂。
一个是我妈,另一个,就是李姨。
“你妈和李姨,那是一辈子的交情。”我爸拿起照片,用指腹轻轻摩挲着,“她们俩,是从小一起穿着开裆裤长大的。”
我爸给我讲了很多我不知道的往事。
他说,当年他们那个年代,日子苦。
有一年闹饥荒,家里快断粮了,我妈饿得头昏眼花。
是李姨,把她自己省下来的半个窝窝头,偷偷塞给了我妈,救了我妈一命。
还有一次,我妈生了重病,高烧不退,家里没钱送医院。
是李姨,连夜跑了几十里山路,去县城请来了医生,又把家里唯一一只会下蛋的老母鸡杀了,给我妈炖汤补身子。
“你妈总说,她这条命,是你李姨给的。”我爸的声音有些沙哑,“所以,后来你李姨得了那个病,走之前把亮亮托付给她,她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她觉得,这是她欠你李姨的,她要还。”
我听着这些往事,心里五味杂陈。
我一直以为,我妈对陈亮好,只是因为她心软,重承诺。
现在我才知道,在那份承诺背后,还有这么沉重的一份救命之恩。
我终于理解了,为什么她会那么为难,那么痛苦。
她不是在偏袒陈亮,她是在报答李姨。
只是,她报答的方式,用错了对象。
“爸,这些事,你怎么不早说?”
“你妈不让说。”我爸叹了口气,“她说,恩情是记在心里的,不是挂在嘴上的。说出来,就变味了。”
我沉默了。
我看着照片上我妈年轻时的笑脸,再想想她现在被愁苦刻满皱纹的脸,心里一阵发酸。
她这一辈子,活得太重情义了。
重到有时候,会忘了自己。
第二天,我妈蒸好了桂花糕。
金黄色的糕体,点缀着星星点点的桂花,散发着甜糯的香气。
她用盘子装了半盘,用保鲜膜包好。
“涛子,你给亮亮送去。”她把盘子递给我。
我愣住了。
“妈,你这是……”
“送去吧。”我妈没看我,转身进了厨房,“就说……就说是我做多了。”
我拿着那盘桂花糕,站在原地,很久都没动。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还是放不下那份情。
她想用这盘桂D花糕,去唤醒陈亮心里可能还剩下的一点点良知和记忆。
她想告诉他,你忘了你妈妈喜欢吃什么,可我还记得你小时候最爱吃的味道。
我提着桂花糕,去了陈亮住的酒店。
他看到我,很意外。
看到我手里的桂花糕,更意外。
“阿姨做的?”他问。
我点了点头,把盘子放在他房间的茶几上。
他打开保鲜膜,拿起一块,放进嘴里。
慢慢地咀嚼着。
我不知道他吃出了什么味道。
是香甜,还是苦涩?
“涛哥,你替我谢谢阿姨。”他吃完一块,对我说,“味道,还是和以前一样。”
“陈亮,”我看着他,“你真的想好了,要为了这笔钱,把你妈和你阿姨一辈子的情分,都扔了吗?”
他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声音有些低沉。
“涛哥,你不是我,你不知道我的难处。”
“我只知道,做人,不能忘本。”
我把话说完,转身就走。
我不知道这盘桂花糕,能不能起点作用。
我只知道,我妈已经做了她能做的最后一点努力。
剩下的,就看陈亮自己的选择了。
是选择金钱,还是选择那一点点残存的温暖。
第四章 木屑里的尊严
从酒店回来,我一头扎进了院子里的那间小木工房。
这是我给自己开辟的一方小天地。
这些年,我就靠这门木匠手艺吃饭。
活儿不重,挣得也不多,但每当看到一块块普通的木头,在我手里变成一件件精巧的家具,我就觉得心里特别踏实。
这份踏实,是再多钱也买不来的。
我爸常说,人活一辈子,总得有点自己安身立命的东西。
对我来说,这门手艺,就是我的根。
家里的事情让我心烦意乱,我只能靠干活来平复心情。
刨子在木料上滑过,发出一阵阵“沙沙”声,卷起一片片薄薄的木花。
木屑飞扬,带着木头特有的清香,钻进我的鼻子里。
我喜欢这个味道。
它让我觉得,生活虽然有很多烦恼,但只要手里还有活儿干,日子就总有盼头。
我正在给一张定制的摇椅做最后的打磨。
这是给隔壁张大爷做的。
他腿脚不好,就喜欢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我特意选了上好的椿木,这种木材质地坚韧,纹理又好看,最适合做摇椅。
我用砂纸一遍遍地打磨着扶手,直到摸上去像婴儿的皮肤一样光滑。
每一个卯榫结构,我都检查了又检查,确保它足够牢固,能用上几十年。
我觉得,做木工活,就像做人一样,得实在,不能有半点虚假。
你用什么料,下多大功夫,成品会清清楚楚地告诉你。
这,就是我一个普通木匠的尊严。
正当我专心致志的时候,一个人影挡住了门口的光线。
我抬起头,是陈亮。
他换了一身休闲装,站在门口,看着我这一屋子的木头和工具,眼神里带着几分好奇,又有几分不解。
“涛哥,你还干这个呢?”他走了进来,随手拿起一块边角料掂了掂。
“嗯,混口饭吃。”我淡淡地回答,手里的活没停。
“这年头,干这个能挣多少钱?”他撇了撇嘴,“又累又脏。涛哥,凭你的脑子,干点什么不好?”
我停下手中的砂纸,看着他。
“我觉得挺好。靠手艺吃饭,心里安稳。”
“安稳?”陈亮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轻蔑,“安稳能当饭吃吗?安稳能让你住上大房子,开上好车吗?涛哥,时代变了,现在讲究的是资本运作,是钱生钱。”
我不想跟他争论这些。
我们是两种人,走的是两条完全不同的路。
我的世界里,是刨子、凿子、墨斗线。
他的世界里,是资本、项目、利润率。
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
“你来干什么?”我问。
“来看看你。”他把木料放下,拍了拍手上的木屑,“顺便跟你聊聊。涛哥,我知道,你对我有意见。但你换位思考一下,我要是现在不争这一笔,我可能就真的翻不了身了。”
他开始跟我诉苦。
说他的公司怎么被合伙人坑了,资金怎么断裂了,外面还欠了多少债。
他说得声泪俱下,好像全天下就他最惨。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
等他说完,我才开口。
“说完了?”
他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陈亮,你的难处,是你的事。你生意失败,是你经营不善。这所有的一切,都不能成为你回来跟养育过你的长辈抢养老钱的理由。”
我拿起打磨好的扶手,对着光仔细检查。
“你觉得我这活儿不挣钱,又脏又累。没错,我是挣不了大钱。但我挣的每一分钱,都干干净净。我做的每一件家具,都能对得起我的良心。”
我把扶手装到摇椅上,尺寸严丝合缝。
“这叫尊严。一个靠自己手艺吃饭的人的尊un严。”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而你,为了钱,连做人最基本的脸面和情义都不要了。你觉得,你还有尊严吗?”
陈亮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他大概是没想到,我这个在他眼里“混饭吃”的木匠,会跟他说出这么一番话。
他嘴唇动了动,想反驳,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涛哥,你……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他憋了半天,才挤出这么一句。
“随你怎么想。”我拿起工具,继续干活,“话我已经说了。你要是还认我妈这个阿姨,就自己去把户口迁了。要是你铁了心要钱,那咱们就法庭上见。”
我不再看他,专心致于手里的活计。
刨花飞舞,木屑飘香。
这是我的世界,一个他永远也无法理解的世界。
陈亮在旁边站了很久。
最后,他一言不发地走了。
我听着他远去的脚步声,心里没有丝毫的快意。
我只是觉得悲哀。
为我妈,也为他。
我妈用半辈子的情义,养大了一个只认钱不认人的白眼狼。
而他,在追逐金钱的路上,把自己最宝贵的东西,给弄丢了。
第五章 饭桌上的风暴
我以为我的话,能让陈亮有所触动。
但事实证明,我还是太天真了。
两天后,我们家收到了街道调解委员会的通知书。
是陈亮申请的,事由是拆迁补偿款分割纠纷。
白纸黑字,盖着红章,像一封战书。
我妈看到那张纸,手抖得不成样子,差点当场晕过去。
她最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家丑,终究还是要外扬了。
“造孽啊!这真是造孽啊!”她瘫坐在椅子上,不停地念叨着。
我爸的脸色也铁青,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屋子里烟雾缭绕。
我心里那股压抑了许久的火,腾地一下就窜到了头顶。
我抓起电话就要打给陈亮,想把他骂个狗血淋头。
手却被我爸按住了。
“别打了。”我爸的声音嘶哑,“事到如今,骂他还有什么用?只会让事情更糟。”
“那怎么办?就这么让他得逞?”我不甘心地吼道。
“先别急。”我爸深吸一口烟,缓缓吐出,“调解,不是判决。还有得谈。”
他掐灭烟头,看着我妈。
“桂兰,你给陈亮打个电话。就说,今晚在家里吃顿饭,大家坐下来,心平气和地把话说开。”
“还要请他吃饭?”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请。”我爸的语气很坚定,“这是我们作为长辈,最后的姿态。不管结果如何,我们该做的,都做到位。免得以后被人戳脊梁骨,说我们林家不讲情面。”
我妈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她拿起电话,手指颤抖着,拨通了陈亮的号码。
电话那头,陈亮答应得很爽快。
挂了电话,我妈就像被抽干了力气,整个人都蔫了。
她走进厨房,开始准备晚饭。
我看着她的背影,佝偻、瘦小,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我知道,这顿饭,对她来说,是一场凌迟。
晚上,陈亮准时到了。
他还是那副成功人士的派头,只是脸上少了几分客气,多了几分势在必得的傲慢。
我媳妇小雯也下班回来了。
她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直拉着我的手,给我无声的支持。
一桌子菜,都是我妈的拿手菜。
红烧肉、糖醋鱼、桂花糕……
满满当当,和我小时候过年一样丰盛。
只是,饭桌上的气氛,却比过年冷清多了。
谁也不说话,只有碗筷碰撞的轻微声响。
我妈不停地给陈亮夹菜,嘴里念叨着:“多吃点,多吃点,看你瘦的。”
陈亮来者不拒,大口地吃着,仿佛他不是来谈判的,而是真的回家吃饭。
我一口也吃不下。
我觉得桌上的每一道菜,都像是在嘲讽我妈的善良和天真。
“阿姨,您做的菜,还是那么好吃。”陈亮吃饱了,放下筷子,用餐巾纸擦了擦嘴。
他清了清嗓子,终于进入了正题。
“叔叔,阿姨,调解通知你们也收到了。我的意思,还是那样。四分之一,一分不能少。”
我妈的脸瞬间白了。
“亮亮,非要走到那一步吗?”她哀求地看着他,“我们一家人,有什么事不能好好商量?”
“阿姨,我已经很商量了。”陈亮摊了摊手,“要不是念着旧情,我可以直接走法律程序。到时候,你们可能一分钱都拿不到,还要承担诉讼费。”
“你这是在威胁我们?”我猛地站起来,怒视着他。
“涛哥,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陈亮靠在椅背上,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
“事实就是,你是个忘恩负义的!”我再也控制不住情绪,破口大骂。
“林涛!”我爸厉声喝道。
“爸!你还要我忍到什么时候!”我指着陈亮,手都在抖,“他都把刀架在我们脖子上了!”
“说得好!”一直沉默的小雯也开口了,她站到我身边,看着陈亮,眼神冰冷,“陈亮,我只问你一句,你晚上睡得着觉吗?你花的每一分从这个家拿走的钱,心里能安吗?”
陈亮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这是我们家的事,跟你一个外人有什么关系?”
“我是林涛的妻子,是这个家的儿媳妇,我就不是外人!”小雯寸步不让,“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们欺负我爸妈老实!”
饭桌上的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就在这时,一直没说话的我爸,突然站了起来。
他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慢慢走到陈亮面前。
“亮亮,这杯酒,叔叔敬你。”
所有人都愣住了。
陈亮也有些不知所措,连忙站起来。
“叔叔,您这是……”
我爸没让他说下去。
“这第一杯酒,”我爸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像锤子一样,敲在所有人的心上,“敬你爸妈。他们把你生成了一个聪明人。”
他把杯里的白酒一饮而尽。
“这第二杯酒,”他又倒满一杯,“敬我,也敬你阿姨。我们把你养大,却没把你教好。我们有责任。”
他又干了一杯。
他的脸开始泛红,眼神却异常清亮。
“这第三杯酒,”他举起第三杯,直视着陈亮的眼睛,“敬你自己。希望你以后,能给自己留条后路,别把事做绝。”
说完,他把杯子重重地放在桌上。
“饭,吃完了。我们家能给你的,只有这顿饭。钱,一分都没有。你要告,就去告。我们老两口,奉陪到底!”
我爸说完,拉着我妈,转身就进了房间。
“砰”的一声,房门关上了。
客厅里,只剩下我和小雯,还有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陈亮。
他大概从没想过,一向温和懦弱的林叔叔,会说出这么一番决绝的话。
那三杯酒,像三个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他的脸上。
他站了很久,最后拿起外套,一言不发地走了。
我看着那满桌子没怎么动的菜,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我知道,这场风暴过后,这个家,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所有的情分,都在今晚这顿饭里,被消耗得干干净净。
第六章 一封未寄的信
我爸那三杯酒,彻底断了陈亮的念想,也断了我妈心里最后一丝幻想。
从那天起,我妈像是变了个人。
她不再提起陈亮,也不再唉声叹气。
她只是变得更加沉默,每天默默地做着家务,眼神空洞,好像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我知道,她心里那根叫“情义”的弦,断了。
断得那么彻底,连一点回响都没有。
家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我们都在等。
等法院的传票,等那场无法避免的对峙。
可一连过了一个星期,什么动静都没有。
陈亮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没出现过。
我心里有些犯嘀咕,不知道他又在憋什么坏水。
直到那个周末的下午。
那天天气很好,阳光暖洋洋的。
我妈说,想把以前的老东西收拾一下,拆迁前该扔的扔,该留的留。
我帮着她,把一个个落满灰尘的箱子从阁楼上搬下来。
其中有一个樟木箱子,是李姨留下的遗物。
我妈一直把它锁着,谁也不让碰。
她拿出钥匙,打开了箱子。
里面是一些李姨生前的衣物,还有一个用手帕包着的小铁盒。
我妈打开铁盒,里面是一沓信。
信封已经泛黄,字迹也有些模糊。
“这是你李姨当年写给我的信。”我妈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怀念。
她一封一封地翻看着,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那些信,记录了她们从少女到中年的点点滴滴,是她们友情的见证。
翻到最后,我妈的动作突然停住了。
她从一沓信的底部,抽出一个没有信封的信纸,已经折叠得有些破损。
她打开信纸,看着看着,脸色就变了。
“妈,怎么了?”我凑过去问。
我妈没有回答,只是把信纸递给了我。
我接过来,信上的字迹娟秀,是李姨的笔迹。
但这封信,不是写给我妈的。
它的开头写着:“给我最亲爱的儿子,亮亮。”
我的心猛地一沉,连忙往下看。
信不长,但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着我的眼睛。
“亮亮,我的好儿子。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妈妈可能已经不在了。妈妈没什么能留给你的,只有几句话,希望你一辈子都能记住。”
“妈妈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但也知道,你心里有些小九九,喜欢占小便宜,凡事都先想着自己。这不怪你,是我们家穷,让你从小就怕了吃亏。但孩子,人活一辈子,不能只盯着眼前的利益。情义,比钱更重要。”
“我把你托付给桂兰阿姨,她是我这辈子最好的姐妹,是你的亲人。你要把她当成自己的亲妈一样孝顺,要记得她的好,以后出息了,要好好报答她。千万不能做让她寒心的事。”
“妈妈最担心的,就是你这爱算计的性子。我怕你以后为了钱,不认亲人,不讲情义。所以妈妈求你,一定要做个正直、善良、懂得感恩的人。只有这样,你才能走得远,走得稳。妈妈在天上,才能安心。”
“这封信,我没有寄给你。我把它交给了你桂兰阿姨。我跟她说,如果有一天,你做错了事,走偏了路,就把这封信拿给你看。希望妈妈的话,能把你拉回来。”
信的末尾,是一个母亲最后的叮嘱:
“儿子,记住,做人,要有良心。”
我看完信,整个人都呆住了。
我抬起头,看着我妈。
她的眼泪,已经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
她紧紧地攥着那封信,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我忘了……我竟然把这么重要的事情给忘了……”她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悔恨和自责。
“当年你李姨把信交给我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说这是最后一道‘紧箍咒’,要是亮亮不听话了,就拿出来给他看。可我……我总觉得他是个好孩子,总觉得用不上……我把他养大了,却没把他教好……我对不起你李姨啊……”
我妈捶打着自己的胸口,哭得泣不成声。
我连忙扶住她,心里也是翻江倒海。
我终于明白了。
李姨,那个我印象中总是温柔笑着的阿姨,其实比谁都了解自己的儿子。
她早就预见到了今天可能会发生的一切。
她留下的这封信,不是遗书,而是一剂猛药,是一面镜子。
她希望用自己最后的声音,照出儿子内心的贪婪,唤醒他被蒙蔽的良知。
而我妈,因为过度的善良和信任,把这剂猛药,在箱底里藏了十几年。
她用自己的溺爱,代替了朋友的鞭策。
她以为这是在保护陈亮,实际上,却是在放纵他。
直到今天,现实给了她最沉重的一击,才让她想起了这封被遗忘的信。
我看着我妈痛苦的样子,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她没有错,她只是太善良了。
这份善良,在温暖了别人的同时,也灼伤了自己。
我从我妈手里,轻轻地拿过那封信,小心地折好。
“妈,别哭了。”我扶着她的肩膀,坚定地说,“现在,还不晚。”
我知道,这封信,是解决所有问题的唯一钥匙。
它或许不能改变陈亮对金钱的渴望,但它一定能让他明白,他丢掉的,到底是什么。
第七章 老屋的最后回响
我拿着信,找到了陈亮。
他住在一家快捷酒店里,房间里弥漫着一股烟味和泡面的味道。
看起来,他这几天过得并不好。
看到我,他眼神里充满了戒备。
“你来干什么?想通了?准备给钱了?”他冷笑着问。
我没有说话,只是把那封信递给了他。
“这是什么?”他疑惑地接过去。
当他看到信纸上那熟悉的字迹时,他的手明显地抖了一下。
他打开信,一字一句地读着。
房间里很安静,我能听到他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
他的脸色,从戒备,到惊讶,再到震惊,最后变成了一片死灰。
那张总是挂着精明算计的脸,此刻写满了慌乱和无地自容。
信不长,他却看了很久很久。
看完后,他抬起头,眼睛红得像兔子。
“这信……这信……”他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这是你妈留给你的。”我平静地说,“也是留给我妈的。她说,如果你走错了路,就让我妈把信给你看。”
陈亮猛地瘫坐在床上,双手抱着头,发出了野兽般的呜咽声。
他哭了。
哭得像个孩子。
这些年所有的伪装、坚强和算计,都在他母亲这封迟到了十几年的信面前,土崩瓦解。
我没有打扰他,就静静地站在一旁。
我知道,这封信里的每一个字,对他来说,都是一次灵魂的拷问。
过了很久,他的哭声才渐渐停了下来。
他抬起头,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眼神看着我,那里面有羞愧,有悔恨,还有一丝恳求。
“涛哥,我……我对不起阿姨,对不起你们……”他声音沙哑,充满了疲惫。
“你最对不起的,是你妈。”我淡淡地说。
他浑身一震,低下了头。
是啊,他最对不起的,是那个在天上,还在为他操碎了心的母亲。
他辜负了她最后的期望。
“明天,我会去街道撤销调解申请。”他小声说,“户口的事,我也会尽快去办。”
我点了点头。
“陈亮,”我看着他,“我妈让我给你带句话。”
他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期待。
“她说,家里的桂花糕,锅里还温着。你要是想吃,就回来。”
陈亮的眼泪,又一次涌了出来。
他用力地点着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转身离开了酒店。
我知道,事情,到这里,算是结束了。
没有争吵,没有法庭,只有一封信,和一个母亲穿越时空的叮咛。
第二天,陈亮没有来。
第三天,他也没有来。
我妈每天都把桂花糕热在锅里,又看着它慢慢变凉。
她什么也没说,但我知道,她在等。
等到第四天,我们收到了一个包裹。
里面是陈亮的户口本迁移证,还有一张银行卡和一封信。
信是写给我妈的。
信里说:
“阿姨,我对不起您。这些年,我被钱迷了心窍,忘了做人的根本。妈妈的信,让我清醒了。我没脸再见您,也没脸再吃您做的桂花糕。”
“这张卡里有五万块钱。我知道,这远远不够报答您当年的养育之恩,就当是我这些年该交的伙食费和学费。密码是我的生日。”
“我走了。回南方去了。我会记住妈妈的话,好好做人。请您和叔叔保重身体。”
我妈看着信,眼泪又流了下来。
但这一次,她的眼泪里,没有了痛苦和失望,只有释然。
她把那张银行卡推给了我。
“涛子,这钱,你拿着。去把新房的首付交了。”
我摇了摇头。
“妈,这钱我们不能要。这是他的一份心意,也是他给自己的一份尊严。我们收了,性质就变了。”
我把卡和信,按照他留下的地址,又给他寄了回去。
我在信里只写了一句话:
“钱我们不要。家里的门,永远为你开着。”
几个月后,老房子拆了。
我们拿到了一笔可观的补偿款。
我用这笔钱,在郊区买了一套带院子的房子。
我在院子里,给自己建了一间更大、更亮的木工房。
搬家的那天,阳光很好。
我爸妈坐在新家的客厅里,看着窗明几净的房间,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小雯靠在我的肩膀上,憧憬着我们未来的生活。
我走进我的新木工房,拿起一块上好的老榆木。
我想,我要亲手,给我们这个家,打一套全新的家具。
用我这双沾满木屑的手,去守护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宁和幸福。
我知道,生活就像这块木头,会有瑕疵,会有裂痕。
但只要我们用心去打磨,用情去雕琢,它最终,会变成我们想要的样子。
温润,坚固,并且带着阳光和木屑的清香。
这是我们普通人,最踏实的尊严,也是一个家,最后的、也是最温暖的回响。
来源:小马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