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家住在黄土岭村,跟县城有半小时车程。村东头有块荒地,是祖上留下的”瘸腿地”,一到雨季就泡汤,干旱时又裂缝能塞进拳头。这地方十来年前就没人种了,只有李大叔每天背着树苗往那跑。
我家住在黄土岭村,跟县城有半小时车程。村东头有块荒地,是祖上留下的”瘸腿地”,一到雨季就泡汤,干旱时又裂缝能塞进拳头。这地方十来年前就没人种了,只有李大叔每天背着树苗往那跑。
李大叔姓李名福,今年六十出头,瘦瘦的身材,皮肤黑得发亮,像被太阳烤过的松树皮。他年轻时在林场干过几年,退下来后就在村里当起了护林员,月月领着三百来块的工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村里人都知道李大叔有个怪癖:喜欢种树。
说起来也怪,我第一次注意到李大叔,是因为他穿着一件褪色的绿衬衫,袖口磨得起了毛边,口袋里插着一本皱巴巴的笔记本。那天早市,他蹲在路边修一把生锈的剪刀,边上放着一捆树苗,苗头上缠着湿报纸。
“李叔,这么早就忙活啊?”我打了声招呼。
他抬头,眼角的皱纹扎成一簇,朝我笑了笑,“得趁凉快。”
我看他剪刀卡住了,便蹲下帮忙。透过破了洞的报纸,能看见里面嫩绿的树苗。
“侄子,你猜这是啥树?”他眯着眼问我。
“杨树?槐树?”我随口猜道。
他摇摇头,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红豆杉。”
我一愣,“那不是保护树种吗?哪来的?”
李大叔笑得像个孩子,“林业站发的,说是试种。我跟站长是老熟人,他知道我种树有一套。”
那会儿我刚从城里回来不久,对村里的事不太上心,只是觉得李大叔的眼神特别亮,像年轻小伙子看见心爱姑娘似的,亮得不太符合他这个年纪。
后来我才知道,李大叔已经在那块荒地上种了十多年的树了。
村里人都拿他打趣。
“老李,种这么多树,傻不傻?又卖不了钱。”王婶挑着水桶路过时总这么说。
李大叔就笑,“我闲着也是闲着,种着玩呗。”
其实是村里人不懂。那块地原本是李大叔家承包的,后来因为贫瘠,村里重新分地时,大家都不要,李大叔就自告奋勇地接了下来。他没要一分钱补偿,只说自己种着玩,村委会也乐得省事。
我家菜园子跟那块地挨着,常看见李大叔背着个旧帆布包,里面装着树苗、铁锹和水壶,一大早就去种树。有时候下雨,他穿着破雨衣,戴着用塑料袋裹的草帽,照样去。
那把生锈的剪刀是他的宝贝,挂在裤腰带上,走路时叮当响。李大叔说那是林场发的,用了二十多年了,刀刃都磨薄了一圈。
刚开始,李大叔种的都是普通树种,杨树、槐树、柳树,哪里弄来的苗子就种哪种。后来不知从哪听说了珍贵树种的事,他就琢磨着往贵的方向走。
“李大叔,您种这些树,真有用吗?”有次我帮他扛水去地里,忍不住问。
他正弯腰填土,头也不抬,“树嘛,不急。慢慢长,总有用处。”
填完土,他拍拍手上的泥,掏出那本皱巴巴的笔记本,认真记下日期和树种,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我瞥了一眼,密密麻麻的数字和画符似的笔记,竟然记了足足四五本。
“您这是种了多少树啊?”我惊讶道。
“算上死的,有三千多了吧。”他掰着指头回忆,“活下来的,差不多两千出头。”
我张大了嘴。一个人,一把锹,一块荒地,两千多棵树。
那天回家路上,李大叔拉着我去看他最得意的一片树。走到一棵有半人高的小树前,他小心翼翼地抚摸着树皮,像摸孩子的脸。
“知道这是啥不?珍贵啊,这可是楠木。”
我看着那棵不起眼的小树,想不出它和别的树有什么区别。但李大叔的眼里,它就是宝贝。
日子一天天过,李大叔种树的事成了村里人茶余饭后的笑料。
“老李这人,怪得很。种这些树有啥用?又不结果,又不能当柴烧。”
“可不是,听说他每月那点护林员工资,大半都买树苗去了,老伴气得直跺脚。”
“我看啊,他就是魔怔了。树比儿子还亲。”
议论归议论,没人真去阻止他。毕竟那块地除了长树,也长不出别的。而李大叔似乎对这些闲言碎语充耳不闻,依旧日复一日地种他的树、护他的林。
有次,县电视台来做节目,说是报道乡村振兴什么的。记者听说了李大叔的事,特意来采访。李大叔不善言辞,紧张得直搓手,说话都结巴了。
“您种这么多树,图什么呢?”记者问。
李大叔愣了好一会,憋出一句:“图绿色。”
记者大概觉得这回答太没新闻价值,最后那条新闻播出时,只匆匆提了一句”村民自发植树”,连李大叔的名字都没出现。
我爸看完新闻,摇头叹气:“老李这人,就是个傻人傻福。”
李大叔的傻,在村里人眼里,是心甘情愿地吃亏、不求回报的傻。谁会花二十年时间,在一块废地上种下自己买的树,却不指望任何收益呢?
2018年春天,村里通了自来水。李大叔高兴坏了,终于不用一桶一桶地担水去浇树。他特意去县城买了几十米水管,从自家接到地里,还买了个旧喷头。
那年他家修房子,钱不够,得拆了重建。我爸提议:“老李,把地里那些树砍了卖点钱补贴家用吧,反正种那么多年也没见效益。”
李大叔摇头,坚决不同意。最后是借了亲戚的钱,硬是把房子起了个架子。
他老伴气得不行,拄着拐杖(她腿有问题,走路一瘸一拐的)在村口骂他:“臭种树的,人不如树,树比人金贵!”
李大叔就笑,不还嘴,拍拍衣服上的土,径直回家做饭。
那段日子,李大叔的日子过得紧,但他种树的劲头却更足了。我看他抽烟都换成了便宜的”大前门”,一根烟抽到只剩指甲盖那么长,才依依不舍地掐灭。
有次在他地里帮忙,我看见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报纸,垫在树根旁边。好奇之下,我打开一看,是一则关于木材价格上涨的新闻,日期已经泛黄,却被保存得很完好。
“李叔,您还留着这个?”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看看行情嘛。”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李大叔不是不在乎收益,他只是在等待。像他的树一样,慢慢生长,不着急,但心里有着明确的方向。
2022年,是个转折点。
那年春天,一场怪病席卷了周边的树林,许多树木染病枯死。县林业局组织专家到处检查,寻找幸存的健康树木。
一天早上,李大叔正在地里除草,三辆挂着林业局标志的车开到了村口。几个穿制服的人拿着仪器,直奔李大叔的林子。
“听说这里有片民间种植的阔叶林,想看看受灾情况。”为首的是个戴眼镜的中年人,自称是林业局的高工。
李大叔紧张地搓着手,领着他们在林子里转。我正好在家,看见了,也跟着去凑热闹。
让所有人惊讶的是,李大叔的树几乎没受影响。那位高工拿着放大镜观察树叶,又用小刀刮取树皮样本,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李师傅,您这林子保护得真好,树种还这么多样化,简直是个天然的基因库。”
李大叔不好意思地笑了,像个被老师表扬的小学生。
那天,林业局的人在李大叔的林子里待了整整一天。临走时,那位高工拍着李大叔的肩膀说:“您这片林子,对我们研究抗病树种很有价值。”
村里人这才开始用不同的眼光看李大叔。一些人甚至主动去帮他除草、浇水。
“老李,你这树真有学问啊!”以前最爱取笑他的王婶,现在也改口了。
李大叔只是笑,依然每天去照料他的树。但我注意到,他的腰板似乎挺得更直了。
去年七月的一天,闷热得像蒸笼。我家空调坏了,我躺在院子里的竹椅上扇风,看见李大叔一瘸一拐地从村口走来,衣服湿透了,脸色不太好。
“李叔,这么热的天,怎么还出去啊?”
他喘着气,额头上的汗水滴答滴答地往下落。“县城检查,医生说没大事,吃点药就行。”
我给他倒了杯水,他咕咚咕咚喝完,这才缓过神来。
原来李大叔最近老是头晕,去县医院检查,医生说是高血压。隔壁桌的病人听他说种树的事,结果一传十十传百,林业局的人找到医院来了。
“医生刚给我量完血压,那林业局的人就推门进来了,说是听说我种了二十多年树,想去看看。吓我一跳,还以为犯事了呢。”
我笑道:“您这是积德行善,怕什么。”
李大叔不确定地问:“他们说要来评估,这是好事吧?”
“那当然是好事!”我拍着胸脯保证。
八月初,林业局和一家林产品公司的人一起来了村里。他们带着专业设备,测量树木的高度、直径,取样分析木质。整整忙活了三天。
村里人都围观,李大叔的老伴也拄着拐杖,站在树荫下看了一整天,脸上表情复杂。
第三天下午,那个林产品公司的经理找到了李大叔,我正好在场。
“李师傅,您这片林很特别。”经理递给李大叔一张表格,“按现在的市场价,这些树的估值至少在150万左右。”
李大叔愣住了,拿着表格的手微微发抖。
“一…一百五十万?”他结结巴巴地重复,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特别是那些红豆杉和楠木,价值很高。”经理笑着说,“而且,这还只是现在的价格。如果再养个五年十年,价值至少翻倍。”
李大叔转身看着他的树林,嘴唇抖动着,说不出话来。
树荫下,他老伴的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下来,用袖子使劲擦。
消息很快传遍了村子。
“李福那片地,值一百五十万呢!”
“谁说不是呢,人家可是磨刀不误砍柴工啊!”
“还是老李有远见,这眼光,比我们强多了!”
那些曾经嘲笑李大叔的人,现在都改了口风。村委会甚至专门开会,表彰李大叔的事迹,说是为村里争了光。
唯独李大叔,好像没太大变化,依然每天背着他的旧帆布包去林子里转悠。只是现在,包里多了一瓶降压药。
林产品公司提出要买下部分树木,李大叔没立即答应,说要考虑考虑。
那天晚上,他敲开了我家的门。
“侄子,你读过书,帮我参谋参谋。”他局促地坐在板凳边缘,“那公司说要买我的树,给的价钱也不错。可我总舍不得…”
我给他倒了杯茶,“李叔,这树是您一棵一棵种下的,您有感情,我能理解。但您也该为自己和家里考虑考虑了。”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我知道,可这些树,都有名字呢。”
“名字?”
李大叔不好意思地笑了,“就是我自己起的。那片最早种的杨树,叫’老大’、‘老二’;红豆杉那片,叫’珍珠’、‘宝贝’;楠木那几棵,是’金童’、‘玉女’…”
他声音越来越低,像是怕被人听见似的,“你别笑话我。这些树,就像我的孩子。”
我没笑,只觉得鼻子有点酸。
第二天,李大叔做了决定:只卖一部分已经成熟的树,其余的继续留着。
“树龄不同,价值也不同。”他突然像个生意人一样精明起来,“再等等,会更值钱的。”
签合同那天,李大叔穿了件新衬衫,还特意理了发。那本旧笔记本也带着,仔细记下了每棵卖掉的树的信息。
拿到钱后,他第一件事就是给家里装了暖气,又带老伴去大医院检查腿病。剩下的钱,他存了一部分,又拿出十万,在县里的林业技术培训班交了学费。
“我要系统学学,种得更好。”他眼睛亮闪闪的,“还想试试新品种,听说有抗污染的城市树种,很有前景。”
现在,李大叔的林子已经成了我们村的一张名片。县里来了参观团,要把他的经验推广到其他村。就连市电视台也来拍了专题片,说他是”绿色致富的典范”。
前几天,我去县城办事,路过林业技术培训中心,远远看见李大叔在教室里认真做笔记。窗外阳光正好,照在他黝黑的脸上和花白的头发上。
他依然穿着那件绿衬衫,袖口依然有些磨损,但整个人好像年轻了许多。
回村的路上,我绕道去看了看他的林子。初秋的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像是在述说这二十年的故事。
一棵红豆杉旁边,插着一块手写的木牌:“珍珠,2005年3月15日种植”。
我突然明白,这片林子对李大叔的意义,远不止150万那么简单。
当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李大叔变成了一棵大树,枝繁叶茂,树冠高耸入云。树下,围坐着村里的老老少少,他们仰望着树冠,眼中满是敬意。
而李大叔,也正低垂着枝条,温柔地注视着他们。
二十年,在树的生命里不过是一个开始,在人的一生中却已是漫长岁月。李大叔用他的执着和坚持,证明了时间的力量,也让我们这些年轻人明白:有些事,慢一点没关系,重要的是坚持下去,总会开花结果。
村口的大喇叭又在播放县里的通知,说是要推广李大叔的经验,鼓励村民利用荒地种植经济林木。广播里的官腔官调混着电流的沙沙声,飘进每家每户。
而此刻,李大叔大概正在他心爱的林子里,轻抚着那些还未长大的”孩子”,在夕阳的余晖下,继续着他那看似平凡,却又如此伟大的坚持。
来源:张富强聊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