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活动由贵阳孔学堂文化传播中心党委委员、副主任周之江主持,并特别邀请贵州省作家协会副主席、鲁迅文学奖获得者肖江虹,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徐强,第七届宝珀理想国文学奖获得者魏思孝,河南文艺出版社传记与历史文化编辑部主任李建新、资深编辑王战省等作家、学者参与,共同探
2025年9月6日,“俗世传奇与地域书写:贵州小说家熊生庆新作《逐水船》分享”活动在贵阳孔学堂举行。
活动由贵阳孔学堂文化传播中心党委委员、副主任周之江主持,并特别邀请贵州省作家协会副主席、鲁迅文学奖获得者肖江虹,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徐强,第七届宝珀理想国文学奖获得者魏思孝,河南文艺出版社传记与历史文化编辑部主任李建新、资深编辑王战省等作家、学者参与,共同探讨这部聚焦贵州工业小城与乡镇生活的作品,为读者搭建起文学与地域文化对话的桥梁。
本文是《逐水船》作者熊生庆在活动上的发言。
熊生庆 《逐水船》作者
尊敬的各位老师,各位朋友:
大家上午好!
今天这么多嘉宾都到场了,特别是我们请到了肖江虹、徐强、魏思孝、李建新等几位老师,周之江老师是我们的主持人,刚刚大家已经见过了,另外几位对谈的嘉宾老师待会和大家见面。今天到场的还有好多好久没见的朋友,在场的还有我们贵阳市作家协会主席王剑平老师,还有从息烽、修文等地赶过来的朋友们。我老家六盘水水城区文联主席王祥林老师,也到了现场,在这里对大家的到来表示欢迎,谢谢大家。
《逐水船》出来以后,说要在这个地方做一场活动,其实我心里还是蛮忐忑的。一方面,我觉得做这样一场活动,对一个写作者来说,其实是一个幸福时刻,心里也非常高兴;但另一方面,又觉得挺惭愧,因为我知道自己的写作,包括这本书,还存在很多问题。这些问题只有在接下来的写作中逐步解决。当然,活动已经准备好了,我还是王婆卖瓜,分享一下这本书。
活动时间确定下来以后,我才发现今天是一个非常特别的日子——中元节。我仔细想了一下,所有节日里边,今天这个日子可能和小说最为接近,也最为契合。提到这个日子,我想起几本书,大家都非常熟悉,比如说《聊斋志异》,还有《阅微草堂笔记》《子不语》等,这些书对我的阅读、写作乃至生活都产生过影响。我小的时候,我爷爷和我父亲都特别喜欢讲故事,后来慢慢长大了,我才发现,其实他们讲的好多故事,特别是那种志怪故事,就来自我刚刚说的几本书。有一些其实是书中故事的变体,换汤不换药。这也给了我很大的惊喜,因为他们并没有什么文化,尤其是我的父亲,他不识字,我就觉得非常神奇,他能够讲这些书里的一些故事,太有意思了。这也充分说明,故事在我们的生活里,有着非常蓬勃旺盛的生命力。我们今天这个分享主题,俗世传奇与地域书写,也与这些有着非常密切的关联。
我的爷爷和我父亲现在都不讲故事了。我爷爷不讲故事的原因,是他去世以后很少到我的梦里来。我以自己高考77分的数学水平做了一个统计,他去世六年以来,总共只到过我的梦里两次。很遗憾,两次都没有讲故事。他生前当过几十年的生产队大队长,以他在世时那种扎实的工作作风和丰富的工作经验,去了那边,再不济可能也要混个常务副队长当一下吧?如果混得好一点,搞不好还能当个乡长。所以,我觉得可能老人家去了那边也很忙,六年的时间里,百忙之中抽空来我梦中两趟,我不能,也不敢奢求他再像我小时候那样给我讲故事了。
我父亲现在不讲故事的原因,是随着我和家里两个妹妹慢慢长大,他将工作重心转移到了其他“战斗”上去了。最重要的肯定是酒桌上的战斗,牌桌上的战斗。还有一点,我父亲特别喜欢唱山歌,所以还有歌场的战斗。后来十分无聊的时候,他的战斗还蔓延到人狗之间、人鼠之间。
我父亲唱山歌,最辉煌的战绩是在我老家那个县北部五个乡镇组织的山歌比赛中,连续三年拿冠军。直到现在,这依然是我们家饭桌上的固定节目,固定议题。每次家人聚在一起的时候,他都会提这个事。牌桌上的战斗,酒桌上的战斗,用现在网络上一句流行语来说就是:赢麻了。肯定是赢麻了,牌自己打了,酒自己也喝了,喝到了自己的肚子里去,那肯定是赢麻了。
至于人狗之间的战斗,那是2020年,有一天晚上我突然接到我妈电话,她很着急地跟我说——她一般情况下打电话语气都是非常平和的,我妈是能够沉住气的——但那天她很着急地跟我说,你爸出了点事。我问出了啥事啊?她说被狗咬了。我当时心想,不就打个疫苗的事吗?狂犬疫苗一打就完事了。后来才知道,那天我们村里来了一条狗,那条狗在两个小时的时间里干翻了我们村里的6个人,其中4个还是非常强壮的男性。我爸受伤最重,差点为这个丢了性命。他经过漫长的住院治疗,出院了。出院之后照样喝酒,在酒桌上他又开始聊年轻时的故事,各种战斗的战果。反正还是那句话,赢麻了。我妹妹脾气不太好,她挖苦我爸说,你连只狗都干不过,还好意思吹?!当时我心里边特别紧张。为什么紧张呢?我担心他们又干起仗来。我实时关注着我爸和我妹妹两个人的动作,计划着一旦发现不对劲,就迅速拉开他们。结果,我爸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那条狗,是会武功的。
说了这么多我爸和我爷爷都已经不讲故事的原因,其实我想表达的意思,就是觉得遗憾。现在我闲下来的时候,我父亲还有我爷爷他们讲的那些故事,经常跑到我的脑子里来,怎么赶都赶不走。小时候,有爷爷和父亲的故事陪伴着我,心里非常充实,生活得也很有底气。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所以非常怀念。从前慢,从前车马、邮件都慢,那时候,一个故事就够听一晚上,甚至几晚上。后来没有了爷爷和父亲的故事陪伴,我觉得我的天空下起了雪,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干净得空荡荡的。我们老家讲故事是有根气的呀,这根气,难道就这么断了?不行,我们家“讲故事”的传统不能丢,我得把爷爷和父亲讲故事的手艺传承下来。
大家听到这里,可能也发现了,说实在的,我根本不是讲故事的料,也讲不好故事。我和他们相比,更有优势的一点是什么呢?我可以写。我讲不了故事,只有通过写作的方式把故事写下来。写了几年以后,也有一个非常麻烦的问题。我发现其实自己写的故事,也不那么精彩,不那么好看。小说里故事是有了,但是没有达到理想的状态。幸好我还能自我安慰,对于小说而言,故事当然重要,但作为一个小说作者,我对自己的要求,或者说追求,我可能更加注重故事之外,小说要抵达的是什么地方。那个地方更幽深、更幽微,为了抵达这样一个地方,这些年我一直在努力。尽管目前来看并不成功,但我还在持续地在这条路上往前掘进,我相信在这个过程里会有所进益。
终于聊到了小说,差点把今天这个主题给聊偏了。那我接下来就和大家分享一下这个小说集里的一些篇章。
这本集子里边我写得最早的一篇是《闯江湖》,大概是2019年写的。我有个堂叔,他一直在工地上做钢筋工,有一次回家——他回家那个时候比现在早一些,刚刚初秋,那时候家里边有个亲戚办酒,他就回去了,我可能有大半年没见到他,就发现他的脸上,包括露出来的脖子上,特别黑,而且脱了皮,那皮特别软,一层一层的,看起来触目惊心。我就问他,我说,怎么弄的呀?你是不是得了皮肤病?他说,其实根本不是什么皮肤病,他做钢筋工的过程中,在工地上太阳太大了,当时他是在沿海的一个城市做钢筋工,被太阳晒了以后,一洗澡,身上的皮就开始一层一层地脱落。他说,如果每天你都在工地上,问题不大,但是如果你停下来几天,没有去工地上干活,水一洗,不晒太阳,皮肤就这样一层一层地脱落。我就坐下来和他聊,了解他在工地上做钢筋工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是我叔,但年纪并没有比我大几岁。聊这个,说实话他一点兴趣都没有,因为他每天干这个活,心里边已经烦得不行了,烦得不能再烦。
他就跟我聊,他们那个工地上,给他们做饭的一个大姐。他总给我说那个大姐。一开始我还没觉出有啥,后来我慢慢发现好像他的工作重心不是当钢筋工,而是关注这位大姐。他跟我说这个大姐对他非常好,我说好到什么地步呢?他说我当钢筋工,我这个扎钩——这篇小说里的一节就叫作“一只扎钩”,他说我这个扎钩有几天下雨,我把它搁床底下,生锈了,她亲自帮我擦,拿在手里擦得干干净净。他讲这个细节一下子触动了我,我就写了《闯江湖》。
在那之前,2015年的时候,我写过几篇小说,处女作是发表在《山东文学》上。那个时候写了两三篇,之后就没再写小说了。中途学着写诗歌,一直到2019年才又回来接着写小说。写《闯江湖》,给了我一种非常直观的生理上的冲击,或者说快感,一下子让我对小说这个文体,或者说这种表达方式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所以2019年,我停止了诗歌写作练习,一门心思转到了小说学习和写作上来,一直写到了今天。
写完了《闯江湖》以后,我又接着写了几篇,当时心里想,自己不做一个事则已,做就认认真真把它当作一个事来做,能做到什么程度,那是你的能力问题,但态度首先得摆正。所以写了几篇以后,有一个深夜,我在琢磨小说这个事的时候,大约已经到了凌晨一两点,我偷偷地在自己的微信朋友圈发了一条动态,想了想,我把这条动态设置成只有自己可见。我说从这个时候开始先写个50万字, 实在不行就写个100万字左右。通过大量的练习,看写小说这事到底成不成,自己到底适不适合做这个事。于是就接着写下来了。
我觉得比较幸运的一点,就是在写作的过程中,不断地有师长对我的阅读写作乃至生活提供帮助和关心,加上后续作品发表也还算顺利,对于一个初学写作的年轻写作者来说,这给了我一些继续写下去的信心和底气。
这个集子里边,我想聊的第二篇小说是《西陵渡》。西陵渡是六盘水六枝特区牂牁镇的一个渡口。这个渡口的得名是鄂尔泰当云贵总督的时候,现在依然叫西陵渡,那个村就叫西陵村。前几年我的一个朋友去那儿当镇党委书记,我们几个朋友约着去看他,在那个地方了解到很多关于牂牁江以及景区的情况。牂牁江这个景区,包括当时已经被火烧掉的夜郎王宫,开发时最核心的一个故事就是关于水怪的故事。其实这个故事一点也不新鲜,我们现在回过头去看,会看到一个相当的时间段里,很多地方为了打造旅游景区,为了搞一个什么旅游综合体,各种传说故事层出不穷,比较有代表性的,比如说神农架野人、天池水怪等等,非常多。牂牁江的水怪也是类似故事的一个变体,但我觉得这个事有点意思。有意思的地方不在于这个故事本身有多精彩,我关注的点是当地在这个旅游开发的过程当中,通过这样一个壳来建构这个景区,那会对当地的一些人,特别是一些特殊群体带来什么样的影响?我就沿着这个路子思考下去,于是写了《西陵渡》这个小中篇。写的时候我还有一个非常切身的体会,觉得我们所有故事的表达,或者说小说中物象的呈现,最终的落脚点,必须落到人上来。这个对一个稍微有点写作经验的人来说,肯定是一个常识。但是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我猛然有了这样一个发现,而且是在具体写作实践中发现的,还是非常开心,以至于心旌摇荡,不能自已。我就是在那样一种状态下,把这篇小说写完。
《西陵渡》里边有一个人物,四清的母亲,我在《西陵渡》里写他的母亲是跟着一条船走了。一条卖小商品百货的货船。我越琢磨,这个人物我越放不下。她一直在我的脑海里徘徊,时不时地跳出来。我就在想,那她随着这条船漂走了以后,去了什么地方?这个女人后来又面临一些什么样的事?有什么样的经历?就是在这样的一种由头下,我开始构思《逐水船》这个短篇。当然在具体写的过程中,已经跳脱出了先前《西陵渡》里那个人物形象的原始影响,或者说设定。她有了新的身份,有了新的遭际,有了新的经历。
这是从一个小说生发到另外一个小说,我第一次的体验。当时也觉得很幸福,能够从一个小说生发出另外一个小说。在写作的过程中,有一种非常切身的充实感。我觉得这是写作者最幸福的时刻,就是说写作的幸福,在写的过程中已经完成了。
也有朋友问过我,我在六盘水工作的五年时间里,都在写公文,而且公文材料每年都是几十万字,在座的像王祥林书记他们有切身的体会。那五年里边我几乎所有的节假日都在加班,从来没有休过公休假。来到了贵阳市文联工作以后,才休过公休假。在那么忙的情况下,朋友问我,你怎么还要继续写小说?我当时回答这位朋友,我说其实很简单,就看你对这个事热爱到什么程度。不论是写小说也好,写诗歌也好,如果你足够热爱,那你肯定就像打游戏一样想方设法,抽空都要搞上几把。
我接着聊一聊这个小说集里边的第一篇小说《最后一刀》。前几年,我们六盘水的作家王鹏翔老师,他带我还有另外几个朋友去他老家六盘水市水城区阿嘎镇的阿嘎屯,那个屯比较有意思,是吴王剿水西,也就是吴三桂剿水西土司安坤的古战场。当时安坤的土司兵被吴三桂手下的兵围困在这个屯上边。那个地方特别大,屯兵几万人没有问题。上面是一大片非常肥沃的田土,非常适宜农作物的生长。最后土司兵跑到了这个地方,四面都是绝壁,人力很难攀登上去。所以吴三桂的兵围了很久都没有攻下来。当时我一听王鹏翔老师说这个故事,就觉得特别有意思。而且这个屯的地域特征也很有意思,我就沿着这个方向往下做了一些资料的收集、查找、准备和思考。
恰巧那段时间我住在水钢附近,在那个地方租房子住。没事的时候,我经常跑到老厂子里面去瞎转悠,啥也不为,就是觉得厂区的一些东西吸引了我。加上我的一些亲戚也住在那个地方,他们有些是水钢的职工,和他们交往的过程中,听他们说了非常多关于水钢的故事,比如说扒手啊,小偷啊,等等。在这样一些故事的综合作用下,融合下,他们在我心里边起了化学反应,我就开始着手去写《最后一刀》。
小说集的其他篇,比如说《气味》,比如说《晚照》,比如说《隐疾》,比如说《歪酒客》等等,我也是写完了之后回过头去看,才猛然发现好些作品都与老境有关,与人的老年生命状态有关系。后来我想了一下,为什么会出现这样一种情况。可能是从2019年以来,家里边我的爷爷奶奶相继过世,通过这些事,我对人的老境做了一些思考。再加上我在六盘水工作期间,有过一段驻村的工作经历,其中一个重要的任务就是给村里边60岁以上的老年人搞服务,包括打扫卫生,给他们送一点油盐米,日常给他们办一点小事等等。所以我得以在一个相对集中的时间段,和一些老年人有了接触,同时在写《晚照》这个短篇小说的过程中,我的生活也发生了一些变化,最明显的就是成家了,家里边的老人为我们的新家做了很多付出。所以那段时间里,就对人的老境有了一些思考和非常切身的体会,才集中写了几个这样的短篇。
我想特别提一下《气味》和《晚照》两个短篇,这两个短篇在我的写作体验中也比较特别。《晚照》这个短篇,我写的其实就是写一个退休的女性,刚刚萌发出来,又迅速被扼住了的爱情,是写这样一种状态。
写完这个小说以后,我心里产生了很大的波动。一个最核心的点就是我想到了家里包括像我的母亲、我的岳母等等,她们这一代人,在何种程度上活成了自我,以及他们的自我活出了多大的限度。当时心里边产生了一种非常切身的疼痛感,但我觉得在这个小说里边,着力去展现这种疼痛感不是我想做的事,有很多人做过这个事,而且做得非常漂亮,所以我选择的是可能稍微温情一些的路子。
《气味》这个短篇是写一个事业有成的老年人,在老伴去世以后,他发现家里边老是有一种特别的气味挥之不去,一直在纠缠着他,折磨着他,到后来他的儿子把家里边重新装修了,这种气味就彻底没有了。《气味》里面这个老头事业有成,属于鹤城先富起来的那拨人,他面临的是什么样的处境和状况?《气味》这个小说就是试图去进行这样一个探讨。
我觉得这一次的探讨对于我理解人,特别是自己不熟悉,或者说不那么了解的生活状态之下的人,有了非常切身的体察,这种体察对于一个小说写作者来说是必要的。
集子里边的《歪酒客》这个短篇,那是我再熟悉不过的生活。我从小在乡村长大,近些年来也亲眼目睹和经历了各种各样的酒席,滥办酒席的情况现在非常突出。办歪酒,也就是滥办酒席的意思,《歪酒客》这个篇名由来也在这里。办酒这个事其实没什么意思,但我想通过这个事走进这一拨人。这拨人除了办酒作为一种收礼金的理由之外,心里边在关心什么事,他们的生命状态是什么样的?我试图去做这样一些努力,这篇小说写的也大概是这样的情况。
说老实话,做这个分享之前,我有些尴尬。作为一个写作者,谈论自己的作品是不合时宜的,也是不恰切的,自己想表达的东西都已经在小说里边了,再来谈论自己的作品显得有点别扭。不过既然是做活动,我作为写作者也有必要和大家分享一下,小说写作之外,或者说写作的过程中一些我觉得有意思的细节。实际上,一个作品完成以后,和作者的关系就没有那么大了。作品的传播、发表,乃至于获奖或者其他什么东西,我觉得那是写作带给一个写作者的馈赠。
接下来的时间,我想还是要隆重地邀请几位嘉宾老师上台,听一听大家对我这个小说集的批评意见。这个才是今天这场活动的重点,也是我最期待的环节。我暂且就说这么多,谢谢大家。
来源:河南文艺出版社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