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厨房里传来“刺啦”一声,是妻子林慧将一勺热油浇在了清蒸鲈鱼的葱丝上。周六的傍晚,我们家这间六十平米的老式客厅里,弥漫着鱼的鲜香和饭菜的热气,空气里却浮着一层不易察觉的焦灼。电视开着,新闻联播的主持人字正腔圆,但没人看,那声音成了我们沉默的背景板。
厨房里传来“刺啦”一声,是妻子林慧将一勺热油浇在了清蒸鲈鱼的葱丝上。周六的傍晚,我们家这间六十平米的老式客厅里,弥漫着鱼的鲜香和饭菜的热气,空气里却浮着一层不易察觉的焦灼。电视开着,新闻联播的主持人字正腔圆,但没人看,那声音成了我们沉默的背景板。
我摘下眼镜,用绒布慢慢擦拭着镜片。这个动作我已经重复了三十多年,每当心绪不宁时,总会下意识地去做。镜片后模糊的世界,仿佛能隔绝掉一些烦恼。今天,要来的人是高建。一个刻在我记忆深处,既让我感到温暖,又让我头疼的名字。
林慧端着鱼从厨房出来,她看了我一眼,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将鲈鱼小心翼翼地摆在餐桌正中央。她知道我此刻的心情。高建,我三十多年的兄弟,我曾经的兵,也是我心里一道过不去的坎。
“爸,高叔叔怎么还不来?我都快饿死了。”儿子金浩从卧室里探出头,一脸不耐烦地晃着手机。他今年大四,即将步入社会,对于父辈之间这种复杂的情谊,他既不理解,也懒得去理解。在他眼里,高建叔叔就是个嗓门大、爱吹牛、还总想从我这里占点便宜的“老熟人”。
我的思绪,不由得飘回了1983年那个炎热的夏天。
那年我二十八岁,刚刚被提拔为团部的宣传科科长,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高建是我手下的报道员,一个来自农村的愣头青,比我小三岁,浑身都是用不完的劲儿和收不住的胆气。那天,师长下来视察,一众干部陪同。我正紧张地汇报工作,高建端着茶缸子从外面冲进来,看见我,咧开大嘴就喊:“老金!我那篇稿子你给瞅了没?”
整个会议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包括师长那双锐利的眼睛。我的脸“唰”地一下就红到了脖子根。在那个等级分明的年代,一个兵蛋子当着师长的面,管他的科长叫“老金”,这简直是天方夜谭。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嘴上只能僵硬地呵斥:“高建!没规矩!”
没想到师长却笑了,他指着高建,对我们团长说:“这个兵有意思,一股子虎气。稿子写得怎么样?”
就这样,一场本该让我颜面尽失的危机,竟成了高建的“高光时刻”。从那以后,“老金”这个称呼就在私下里传开了。我嘴上说着“按规矩来”,心里却没真的怪过他。我知道,他那声“老金”,不带任何不敬,只有最纯粹的亲近。
“叮咚——”
门铃声打断了我的回忆,也掐断了客厅里最后一丝安宁。林慧赶紧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走过去开门。我戴上眼镜,站起身,那个清晰又复杂的世界,连同那个让我牵挂了半辈子的人,一起出现在了门口。
高建还是老样子,头发稀疏了些,但嗓门依旧洪亮。他手里提着两瓶廉价的白酒,一进门就嚷嚷开来:“老金,我没来晚吧?嘿,弟妹,你这手艺,我在楼道里就闻着香味了!”
他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那力道让我一个趔趄。我稳住身形,习惯性地说了句:“来了就行,嚷嚷什么。”
金浩从卧室里走出来,敷衍地喊了声:“高叔。”
高建笑着过去,想搂他的肩膀,金浩却不着痕迹地一侧身,躲开了,低头划着手机:“叔,你坐。”
高建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他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更热烈地堆起来:“臭小子,长大了,跟叔都生分了!来来来,吃饭!”
林慧把最后一盘菜端上桌,解下围裙,柔声说:“先吃饭,天大的事吃完再说。”
饭桌上,高建成了绝对的主角。他一会儿说起部队的陈年旧事,一会儿又吹嘘自己最近认识了哪个“大老板”,唾沫星子横飞。我默默地听着,给他夹菜,林慧则安静地给每个人添汤。金浩戴着一只耳机,心不在焉地扒拉着碗里的米饭,手机屏幕的光映在他年轻的脸上,仿佛隔开了一个世界。
我知道,高建今天来,绝不只是为了喝顿酒,叙叙旧。他每次这样热情高涨地开场,后面必然跟着一个难以启齿的请求。这是我们之间多年形成的默契,也是一种无形的负担。
酒过三巡,高建的脸颊泛起红光,话也开始转入正题。他放下酒杯,叹了口气:“老金啊,说真的,还是你混得好。当年你要不是提了科长,没准还没我干得长呢。”
我没接话,只是看着他。
他自嘲地笑了笑:“我在连长位置上干了八年,转业回来,啥也不是。一晃快二十年了,高不成低不就。现在,连儿子都看不起我这个当爹的。”他瞥了一眼金浩,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金浩似乎没听见,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儿子,高鹏,你知道的,”高建的声音压低了些,“毕业两年了,换了三份工作,没一个干得长的。眼高手低,啥也瞧不上。这不,前两天又跟老板吵架,辞职了。”
终于来了。我在心里默念。
“老金,你现在是公司副总,手底下管着那么多人。你看,能不能……能不能给高鹏在你公司安排个位置?不用多好,是个正经活儿就行,让他先干着,别在家里闲着了。”高建说完,端起酒杯,眼巴巴地看着我,那眼神,像极了当年那个盼着稿子被发表的农村青年。
客厅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电视里新闻联播已经结束,开始播放天气预报,那欢快的背景音乐此刻听起来格外刺耳。
金浩摘下了耳机,皱着眉看过来。林慧停下了夹菜的筷子,目光里透着担忧。
我沉吟了片刻,开口道:“高建,公司招聘,得按规矩来。高鹏学的专业,跟我们公司业务对不上口。而且,他没有相关工作经验,直接进来,不好安排,对别人也不公平。”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客观、温和,但“按规矩来”这四个字一出口,我就知道,它像一根针,扎在了高建最敏感的神经上。
高建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涨红的失望。他“砰”地一声把酒杯顿在桌上,酒液溅了出来。“规矩?老金,你现在张口闭口就是规矩!我高建跟你三十多年的交情,还顶不上你那狗屁规矩?”
“这不是交情的事……”
“不是交情是什么?”他猛地站起来,椅子被带得向后一倒,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当年在师长面前,我豁出脸皮喊你‘老金’,是把你当亲哥!现在我儿子找个工作,你跟我谈规矩?多大点事儿!你一句话不就解决了?”
“爸,”金浩冷不丁地开口了,“高叔,现在是2023年了,不是1983年。我爸公司是上市公司,人事制度都是公开透明的。您不能让他为难。”
金浩的话像一瓢冷水,彻底浇灭了高建最后的希望,也点燃了他全部的怒火。他指着金浩,又指着我,嘴唇哆嗦着:“好,好!你们都是文化人,都有规矩!我高建是个粗人,不懂你们的规矩!我他妈就不该来!”
他抓起外套,头也不回地冲向门口,拉开门,重重地摔上。那一声巨响,震得墙上的挂钟都仿佛晃了一下。
楼道里传来他沉重而杂乱的下楼声,渐渐远去。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桌上的清蒸鲈鱼已经凉了,葱丝软塌塌地趴在鱼身上,像一场盛宴狼狈的收场。林慧默默地站起来,把高建碰倒的椅子扶正,然后开始收拾碗筷。金浩看了我一眼,似乎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戴上耳机,回了自己房间。
我一个人坐在狼藉的餐桌旁,看着高建没喝完的那杯酒,心里五味杂陈。人这一辈子,最难还的,就是人情债。
那一夜,我睡得很不安稳。高建摔门而去的背影,和他那句“我他妈就不该来”,在我脑子里反复回响。我和林慧躺在床上,背对着背,谁也没有说话。我知道她也没睡着。这种争吵后的无声,比任何激烈的言语都更让人窒uc息。
许久,她翻了个身,轻轻拍了拍我的胳膊,把一杯温水塞到我手里。“喝点水,别气了。高建也是急了。”
我接过水杯,杯壁的温度熨帖着冰凉的手心。我叹了口气:“我不是气他,我是气自己。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变了?变得不近人情了?”
“你没变,你还是那个凡事都要‘按规矩来’的老金。”林慧的声音在黑暗中很清晰,“只是这个世界,变得我们都有点不认识了。高建没跟上,你不能怪他。”
她的话让我心里稍稍宽慰了些。是啊,高建还活在那个凭着一腔热血和兄弟情义就能闯天下的年代。他当了八年连长,转业后被安置在一个清闲的国企岗位,每天一杯茶一张报纸,和社会脱了节。后来企业改制,他提前内退,拿着不多的退休金,看着周围的人一个个发家致富,心里的落差可想而知。他的骄傲和他的失意,像两块石头,沉甸甸地压在他心上。
第二天,我让金浩去打听了一下高鹏的情况。金浩虽然嘴上不饶人,但还是照做了。他通过同学圈子了解到,高鹏不是眼高手低,而是有些社交恐惧,不擅长处理人际关系,在之前的公司里受了排挤,才愤而辞职的。他其实挺想好好做份工作,但屡屡受挫,自信心都快被磨没了。
我听完,心里更不是滋味。高建那个莽撞汉子,哪里懂得儿子这些细腻的心思,只当他是懒惰不上进。
我想给高建打个电话,拿起手机,却又放下。说什么呢?道歉?我没错。解释?他听不进去。我陷入了两难。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气氛都很沉闷。金浩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话可能伤了人,变得小心翼翼。有一次,我看到他在客厅里,耐心地教林慧怎么用手机支付水电费。林慧学得很慢,一遍遍地问,金浩却没有丝毫不耐烦,反而一遍遍地演示。看着这一幕,我心里忽然一酸。这不就是“代际冲突”的另一面吗?父母在追赶时代的脚步时显得笨拙,而子女的不耐烦背后,或许也藏着一份不愿承认的关心。
就在我以为这件事会慢慢淡去的时候,一个电话打破了平静。是高建的妻子李萍打来的。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金哥,你快来劝劝老高吧!他……他把家里的积蓄都拿去投什么‘原始股’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那天从你家回来,他就跟丢了魂一样,喝了好几天闷酒。前天,他一个战友来找他,说有个马上要上市的公司,内部有‘原始股’,一上市就能翻几十倍。老高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死活要把钱投进去,我怎么拦都拦不住。他说,他要证明给你们看,他高建不是废物!”
我拿着电话,手心直冒冷汗。这太像一个骗局了。
“他投了多少?”我急切地问。
“十万……那是我们准备养老的钱啊……”李萍在电话那头泣不成声。
我挂了电话,立刻穿上外套。林慧跟了过来,脸上写满了担忧:“怎么了?”
“高建出事了。”我简单解释了几句,拿起车钥匙就往外走。
在电梯里,狭小的空间让我感到一阵窒息。我看着镜子里自己焦急的脸,两鬓已经斑白。那个在师长面前脸红的年轻科长,如今也老了。
我赶到高建家时,他正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抽烟,脚下扔了一地烟头。李萍眼睛红肿地坐在一旁抹眼泪。见我进来,高建猛地站起来,眼神里有惊讶,有倔强,还有一丝掩饰不住的慌乱。
“你来干什么?看我笑话吗?”他声音沙哑。
“我来看看你这个‘大老板’。”我走到他面前,直视着他的眼睛,“原始股什么时候上市?带兄弟也发笔财。”
他躲开我的目光,嘴硬道:“用不着你!等我发了财,第一个把钱摔你脸上,让你看看我高建用不着求人!”
“好啊,我等着。”我拉过一张椅子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不过,在你发财之前,你那个‘战友’的电话,还能打通吗?”
高建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颤抖着手,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拨通了那个号码。听筒里传来冰冷的提示音:“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手机从他手中滑落,掉在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高建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颓然坐倒在沙发上,双手抱着头,发出了野兽般的呜咽。
那一刻,所有的骄傲、倔强、不甘,都碎了。只剩下一个年过半百的男人,在中年危机的泥潭里,无助地挣扎。
看着他痛苦的样子,我心如刀绞。我走过去,坐在他身边,学着他年轻时的样子,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背:“哭什么!多大点事儿!”
他抬起头,满是血丝的眼睛看着我,泪水和鼻涕糊了一脸。“老金……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李萍……”
“行了,”我打断他,“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钱,要想办法追回来。人,不能倒下。”
我立刻报了警,然后动用自己所有的人脉关系,咨询律师,联系经侦的朋友。事情很棘手,这种集资诈骗案,破案难度大,追回赃款的希望更是渺茫。
接下来的一个月,成了我们两家人的炼狱。高建彻底蔫了,整天把自己关在家里,谁也不见。李萍急得病倒了。我一边要安抚他们,一边要跟进案件的进展,公司的事情也不能落下,整个人像一根绷紧了的弦。
一天深夜,我处理完公司一份紧急文件,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客厅里留着一盏灯,林慧已经睡了。我走进厨房,想倒杯水喝,却看到一个人影蜷缩在角落里。
是金浩。
他抱着膝盖坐在冰冷的地砖上,肩膀微微耸动。我走近了,才发现他在无声地哭。
“怎么了,儿子?”我心头一紧。
他抬起头,眼睛通红。“爸,我是不是很混蛋?”
我愣住了。
“那天……那天在饭桌上,我不该那么说高叔叔。我以为他就是想占便宜,我不知道他……他那么难。”他的声音里充满了自责,“我今天去找高鹏了。他告诉我,高叔叔以前不是这样的。他当兵的时候,为了救战友,自己被弹片划伤了后背,现在天一冷还疼。他转业后,单位效益不好,他为了多赚点钱,偷偷去码头扛过麻袋……”
金浩说不下去了,眼泪掉得更凶。
我蹲下身,把他揽进怀里。这个比我还高大的儿子,此刻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我第一次意识到,他长大了,不再是那个只懂得用“你不懂”来反驳我的少年。他开始懂得体谅和共情。
“不怪你,儿子。”我轻轻拍着他的背,“有些事,不经历,是不会懂的。爸也是。”
那个深夜,在冰冷的厨房里,我们父子俩第一次如此贴近。生活的重压,让我们都看到了彼此的软弱,也看到了彼此的成长。
这件事,必须有一个了断。
周末,我组织了一场家庭会议。地点就在我们家的客厅。我把高建、李萍、高鹏,还有金浩,都叫到了一起。
高建来的时候,整个人瘦了一圈,眼神黯淡,像个犯了错等待审判的人。他一见我,就低下头,嗫嚅着:“老金,我……”
“坐吧。”我指了指沙发。
所有人都坐下后,客厅里一片沉默。电视关着,只有墙上挂钟的滴答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我先开口,打破了僵局:“今天请大家来,不是为了追责,也不是为了批判谁。是想一起看看,这个家,这个坎,我们怎么迈过去。”
我看向高建:“老高,我知道你心里苦。你觉得你没跟上时代,被兄弟看轻,被儿子看扁。你想证明自己,结果栽了跟头。对吗?”
高建的头埋得更低了,肩膀微微颤抖。
“但是,”我话锋一转,“你想过没有,什么是真正的证明?是赚大钱,开豪车吗?不是。真正的证明,是你能扛起一个家,能让老婆孩子安心。你当兵时能为战友挡子弹,现在这点困难,就扛不住了?”
我的话像重锤,一下下敲在高建心上。他猛地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有了些光。
然后,我转向高-鹏。“高鹏,你觉得你爸不理解你,觉得他粗暴、爱吹牛。但你知不知道,他把你找工作的事,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他去投那个‘原始股’,嘴上说着为了自己,心里想的,还是能给你铺条路。”
高鹏的眼圈红了,他看了一眼身旁憔悴的父亲,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
最后,我看着金浩。“金浩,你以前觉得高叔叔是累赘,是我们家的麻烦。现在,你怎么想?”
金浩站了起来,他走到高建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高叔,对不起。以前是我不懂事。”
然后,他转向高鹏,从包里拿出一份打印好的文件。“高鹏哥,这是我给你做的一份职业规划。我研究了你的专业和兴趣,你在平面设计上很有天赋,只是缺少实践和展示的平台。我帮你注册了几个设计师的网站,把你以前的作品整理上传了。已经有两家小公司联系你,想让你试试做几个兼职的logo设计。”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我。
金浩继续说:“爸,高叔,我觉得,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我们不能只想着给高鹏哥一份工作,而是要帮他找到自己的价值。至于高叔叔被骗的钱,”他看向我,“爸,我们家的存款,能不能先借给高叔周转?然后,我有个想法。高叔叔在部队管过后勤,对食材采购、成本核算很在行。我同学家是开连锁餐厅的,正好缺一个采购主管。不是走后门,是凭真本事去应聘。高叔叔,你敢不敢去试试?”
那一刻,客厅里鸦雀无声。我看着我的儿子,这个曾经让我头疼的“网瘾少年”,此刻,他条理清晰,目光坚定,像一个真正的男人。他用他的方式,他的“规矩”,为这个几乎要散掉的局,找到了一个出口。
我忽然明白,我错了。我一直想用我的方式去帮助高建,用我的“规矩”去衡量他,却忘了,时代变了,解决问题的方式也变了。我以为儿子不懂人情世故,其实,他比我看得更远,更透。
我的眼睛湿润了。我走过去,拍了拍金浩的肩膀,然后转向高建,一字一句地说:“高建,你听到了吗?我儿子问你,你敢不敢去试试?”
高建看着金浩,又看着我,这个硬了一辈子的汉子,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他用力地点着头,声音哽咽:“敢……我敢……”
时间能磨平棱角,也能磨掉情分,全看你怎么养护。
那次家庭会议之后,一切都走上了正轨。被骗的钱,警方还在追查,希望不大,但我们谁也没再提。我把我准备给金浩买车的二十万,先拿出来十万,以借款的名义给了高建,让他先把欠亲戚的钱还上。他写了借条,按了手印,说砸锅卖铁也会还我。
高建真的去那家连锁餐厅应聘了。凭着他多年管后勤的经验和那股子军人的实在劲儿,他成功通过了面试,成了一名采购主管。每天天不亮就去批发市场,跟商贩斗智斗勇,核算成本,忙得脚不沾地。他不再吹牛了,也不再喝酒了,人瘦了,但眼神亮了,腰杆也挺直了。
高鹏在金浩的帮助下,开始接一些设计的私活。他设计的logo新颖别致,渐渐在圈子里有了些名气。他不再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有时候还会主动找金浩讨论最新的设计软件。
我们两家的关系,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不再是单纯的“我帮你”,而是变成了“我们一起努力”。
三个月后的一个周六,还是在我家。高建提着两瓶好酒,和李萍、高鹏一起来了。这次,他没有嚷嚷,脸上带着一丝腼腆的笑容。
饭桌上,没有了尴尬和吹嘘。高建聊着他怎么跟一个狡猾的供应商砍价,高鹏展示着他最新设计的一个被大公司采纳的品牌logo。金浩在一旁听着,时不时提出一些建议。
林慧依旧在厨房和客厅间忙碌,但脸上的笑容,是从心底里漾出来的。她悄悄走到我身边,在我耳边说:“你看,现在的家,才像个家。”
我看着眼前这幅景象,高建和金浩碰着杯,高鹏在给林慧讲解手机的新功能,客厅的电视里放着轻松的综艺节目,一切都那么和谐。
饭后,高建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推到我面前。“老金,这是第一个月的工资,不多,先还你一点。剩下的,我每个月都会还。”
我把信封推了回去。“不急。你先顾好家里。”
“不,规矩得按规矩来。”高建看着我,眼神无比认真,“亲兄弟,明算账。以前是我糊涂,现在我懂了。老金,谢谢你。也替我谢谢金浩。”
他顿了顿,端起茶杯,以茶代酒,敬我。“老金,这辈子有你这个兄弟,值了。”
我端起茶杯,和他碰了一下。清脆的响声,像三十多年前,他那声响亮的“老金”一样,震在我的心上。
送他们一家人到楼下,看着他们并肩走远的背影,高建和高鹏还在热烈地讨论着什么。我忽然意识到,那道压在我心里半辈子的坎,好像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被填平了。
回到家,金浩正在阳台上打电话,似乎是在联系业务。我没有打扰他,只是远远地看着他的侧影。我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但又觉得他比我更强大。
我走进卧室,看到林慧正坐在床边,戴着老花镜,费力地看着手机。屏幕上,是高鹏设计的logo作品集。她看得那么专注,嘴角挂着微笑。我走过去,从背后轻轻抱住她。
“都过去了。”我说。
“嗯,”她靠在我怀里,“都会好起来的。”
窗外,城市的灯火一盏盏亮起,温暖而璀璨。我知道,生活不会总是一帆风顺,还会有新的矛盾和挑战。但此刻,我的内心无比宁静。这场跨越了三十多年的情谊考验,最终没有输给时间,没有输给世故,而是以一种我们都未曾预料的方式,获得了新生。
也许,这才是家庭和情谊最真实的模样,它从不完美,充满了磕绊与误解,但只要根还在,情还在,总能在风雨过后,寻找到彼此支撑、继续前行的力量,哪怕方式已经和昨天截然不同。
来源:雪地拔河的选手